第七部 淬鏡 第四章

次日天越發冷瞭,宣懷風被白雪嵐從被窩裡掏出來,還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

坐在床邊呆瞭片刻,見出門的衣服已經取出來,整整齊齊放在手邊,白雪嵐又將聽差早已擦得亮澄澄的一雙黑皮鞋拿瞭過來,宣懷風也就不好意思再不動瞭,隻好下床,往浴室裡洗漱一番。

出門時,冷不防被白雪嵐拿住,親瞭一口,打趣著說,「醜媳婦終得見傢翁,是不是?」

宣懷風問,「我是醜媳婦嗎?」

白雪嵐笑道,「俊得很。誰敢說你一個字的不好,我把他生撕瞭蘸鹵汁吃。」

宣懷風拿手擋瞭他的臉,「對不住,你的誠信已經喪失瞭。昨晚誰說洗瞭澡就睡?怎麼一轉眼,你又在浴缸裡……」

話沒說完,自己反而先紅瞭臉,拿瞭床上準備好的衣裳,一件件慢慢穿上。

白雪嵐昨晚食言而肥,大概也有些心虛,並不狡辯,含著笑在旁邊幫襯遞衣服遞背心,等宣懷風把羊毛大外套穿好,拿瞭一條白圍巾來,親手給愛人圍上。

兩人一道吃瞭早飯,出到大門,宋壬早就在林肯轎車旁等著瞭。

一見他們,就迎上來說,「總算來瞭,要是再過一點還不見人,我就要進裡頭請瞭。」

白雪嵐笑道,「離山東還有幾千裡,你就急得螞蟻上熱鍋瞭?想見老婆孩子,也不必到這份上。」

宋壬難為情地嘿嘿一笑,「這不是怕誤瞭車嘛。總長,請上車。」

拉開車門。

上瞭車,宣懷風才覺得奇怪,問白雪嵐,「怎麼沒瞧見行李。」

白雪嵐說,「早就讓孫副官帶著幾個人,送到火車站去瞭。還等這時候?」

首都的火車站,從不曾清閑過,早晚都是人擠著人,似乎天底下的旅客,總在匆匆忙忙地上路。隻遠遠往大門看,就是數不清的人頭,提著藤編箱子的年輕學生,穿著西洋裝的時髦夫妻,拖兒帶女的父母,比比皆是,擦身而過,誰也沒空理會誰。

一些或不知為什麼緣故,無處可去的人,在地上把撿來的舊報紙亂鋪著,行李堆在上頭,人就挨在行李上,旁若無人地睡大覺,頗有眾人獨醒我獨睡的意味。

還有那些做苦力的人們,大冷天裡也還隻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背心襖,手裡提著麻繩和扁擔,隨時尋找著生意。林肯轎車在火車站門前一停,便是一大群地沖過來,爭先嚷嚷著,「先生,先生,給您抬行李,一毛錢搬兩大箱子!保管給您送到車廂門上!」

護兵們哪容他們近宣白二人的身,早把汽車圍瞭一圈,誰敢稍近一些,就是狠狠一推,「遠點!遠點!沖撞瞭我們總長,把你關到鳥籠子去!」

除瞭湊過來的苦力,連從車旁經過的路人,都被他們推得趔趄。

宣懷風正下車,看見護兵這樣霸道,剛要說話,宋壬已經搶在前頭喝罵起來,「小王八羔子,說瞭多少次,宣副官是斯文人。有他在,都給我斯文些!」

宣懷風聽「有他在」三字,當真可圈可點,又不好說什麼,隻能朝著白雪嵐微微苦笑。

護兵們挨瞭罵,果然收斂瞭,不再推罵行人,拿著長槍前後護衛,給宣白二人在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

進瞭火車站大鐵門,再往裡走,是一個寬闊的候車大廳,也是擠滿瞭人。白總理上臺後,曾在國庫裡批過一筆銀錢,用於修繕首都各處公共場所,雖則被官員吞沒瞭大半,畢竟還有一些使在實處,因此這大廳倒被裝飾得頗幹凈漂亮,兩旁設瞭許多木座椅,困累的旅人們,便能坐下歇一歇,還能喝到一杯不用花錢的白開水。

以白雪嵐的身份,自然不需在這等候,一行人徑直過瞭候車大廳,就往月臺上去。

宣懷風一邊走,一邊透過護兵身影之間往外張望,見這邊月臺的鐵軌上是空的,對面月臺上停著一列火車,許多人提著行李正往那處急匆匆趕著,這大概也是他們今天要坐的那一趟瞭。

目光不經意往前面不遠處一瞅,卻猛地一愣。

人群裡頭,兩個洋行職員打扮的人正吃力的提著行李,在他們身後,兩手空空地走著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人,像剛下火車的模樣。那男人五官清俊,隻是仿佛經歷過一番煎熬,臉龐籠罩一層微微的焦黃。

不是林奇駿是誰?

偏偏很巧,林奇駿大概是被護兵開道的動靜吸引瞭註意力,宣懷風瞧見他時,他的眼睛也正朝這邊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在半空正好碰個正著。

宣懷風把唇一張,要和他打個招呼,忽然又想起,白雪嵐在這種事上最計較的,不要又無端惹出事來,所以唇雖然張瞭張,卻沒發出聲音,反先把眼睛往白雪嵐身上一掃。

這一個舉動,落到林奇駿眼裡,林奇駿臉上剛泛起的一絲驚喜,頓時便消去瞭。

原來白雪嵐這邊,也已發現瞭林奇駿。對宣懷風的猶豫,他似乎毫無察覺,反而顯得很自在,徑直朝林奇駿走瞭過去。

他既過去,宣懷風也就不著痕跡地跟著過去瞭。

到瞭林奇駿跟前,白雪嵐伸手,和林奇駿握瞭握,落落大方地問,「剛到?」

林奇駿說,「是的。」

白雪嵐說,「我正要帶懷風回老傢一趟。真不湊巧,你才回來,我們就要走瞭。這就叫有緣而無份,可惜瞭的。」

這話很露痕跡,宣懷風在旁聽著,不由大為尷尬,心想大概林奇駿也要很尷尬的,不由偷眼去瞧林奇駿。

林奇駿臉上露出的微笑,苦澀而悲哀,淡淡道,「你還是那樣會說笑,有緣無分的典故,你我之間是用不上的。再說,我想這也是暫別,難道你把他帶瞭去,就一輩子也不帶回來?不過,我是很羨慕你,回一趟老傢,也隨身帶著一個副官,一路上,諸事也就有人照應瞭。」

說話時,眼睛往宣懷風身上一停。

宣懷風不知為何,竟被這一眼看得暗暗心驚,又唯恐讓人知道他不自在,越發要裝出從容的樣子來,和林奇駿靜靜對視片刻,目光稍往下移,停在林奇駿西裝袖別著一塊黑紗上,想起他傢裡正有喪事,開口懇切地說道,「節哀順變。前陣子我曾打瞭一個電話到廣東,請從前教過我們的那位張夫子,在伯母下葬那日,為我買一個花圈送上,不知收到沒有?」

林奇駿一雙眼睛,卻深深地看著宣懷風,低聲說,「花圈收到瞭。你這樣細心,我很感激。我隻以為……」

話說瞭半截,似乎心中忽生起波瀾,嗓音竟有些哽咽,便不往下說,隻把指頭在黑紗上,追憶似的撫瞭一撫。

白雪嵐對這一幕,看起來並不如何在意,見他們二人之間沉默下來,便向林奇駿平和地問,「令堂的去世很突然,我和懷風聽瞭,都嚇瞭一跳。聽說是摔瞭跤?」

林奇駿不知想起什麼,神情中透出一種極為悔恨的痛苦,隻那麼一掠,又都隱藏起來瞭,點點頭說,「是。她老人傢愛早起到露臺上坐著喝茶,沒想到露臺積瞭霧水,地上滑,一不留神就摔瞭。當時偏又沒有人,等我發現瞭,趕緊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瞭……」

白雪嵐嘆道,「上瞭年紀的人,真是少留一點心也不成的。」

林奇駿苦笑道,「那是。我何嘗不怨恨自己。若我時時刻刻陪著,在母親身上多留心,未必就有著慘痛之事。」

宣懷風忙插一句說,「奇駿,你別多心。雪嵐他並沒有指責你不留心的意思,他這人說話,向來不經腦子。」

林奇駿的目光,便又落到宣懷風身上,裡頭多瞭幾分失落的感概。

宣懷風一怔,知道是雪嵐二字說得不好,暗暗懊悔自己失言,再一看白雪嵐,正泰然自若地瞅著自己,臉上那頗有風度的微笑,實在有些可惡。

這時,月臺上響起一聲長鈴,大概是哪趟車快要進站瞭。

白雪嵐朝手腕的外國金表上看瞭看,「我們也該走瞭。」

和林奇駿打個招呼,便帶著宣懷風走瞭。

至於林奇駿如何在後面看著他們的背影,如何悵然落寞,倒不曾理會。

到瞭對面月臺,早有許多人,手裡揮舞著車票,擠在各處火車車廂門口,每個車廂門口都有一個列車員站著,查看一個,才讓一個上去。

三等座車廂,門前擠著的人最多,再往前去,二等座,一等座,人漸少瞭些。最遠處,隱約瞧見車廂顏色和其他的都不同,是簇新的明藍色。

宣懷風看白雪嵐昂然前行,顯然是往那藍車廂走,不禁問,「那不是藍皮子?」

白雪嵐笑道,「當然是藍皮子。首都到山東可不近,我們這樣的人,難道還去坐那些又硬又臭的普通一等?」

宣懷風不贊成,「照你這樣說,一等座又硬又臭,那三等座豈不是不容於世瞭?這藍皮子車廂隻從外國進口瞭幾十節,如今派的都是政府公務上的用場。你是不是將總理的公務車廂拿瞭來私用?這太奢靡瞭,而且又濫用公物。要招惹瞭報紙輿論,又是一番風雨。」

白雪嵐老神在在地道,「少擔心,那些寫小報的,難道我反要怕他們。何況這次,堂兄要我順道也往歷城,章丘走一走,查看匪情。這也算得公差吧?」

正說著,忽聽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又有人喊「快拿住!」,人群中一陣騷亂。

宋壬不知發生何事,正叫護兵們把兩人保護起來,忽然一個臟兮兮的孩子從人群裡箭一般地竄出來,卻慌不擇路,直直向宣白二人所在逃來。

還未到跟前,一個巡警恰好攔住,伸手一個耳光把那孩子打翻在地上,罵道,「有娘生沒娘教的,揍不死你?」

抬起腳,還要踢。

宣懷風忙喝道,「住手!青天白日,你就這樣打一個孩子嗎?」

巡警聽瞭,回頭一看,見宣懷風衣冠楚楚,豐神俊朗,知道不是一般人,虎起的臉趕緊換瞭笑臉說,「您誤會瞭。別看他年紀小,是個老扒手呢。」

宣懷風打量一下,那孩子被扇得嘴角流血,躺在地上,手邊的地上跌著一個半新不舊的繡花錢包,可見巡警並沒有說謊。

宣懷風說,「就算如此,也不能這樣打呀。」

巡警笑道,「您先生慈悲,既然開瞭口,那我就不打他。可他常在這火車站的人堆裡扒錢,以後也少不瞭挨打。我們手底下還知道輕重,那些被偷瞭錢的人恨極瞭扒手,抓到都往死裡打呢,一年也不知道打死多少個。」

這時,人群裡擠出一個神情焦灼的女子,見地上的繡花錢包,松瞭一口氣說,「在這裡瞭。」

彎腰撿瞭錢包,回頭一看,那孩子還躺在地上,很膽怯地蜷著,不禁憐憫起來,把他扶起來,取瞭手帕,給他擦拭嘴角的鮮血,嘆著氣說,「你這年紀,該去讀書才對。你傢裡可有大人?若有,回去和大人說,城外有個新生小學,給窮孩子讀書,不收學費,還有飯吃,叫他們送你去罷。可惜我要趕火車,不能給你帶路,不然我倒想領瞭你去。」

宣懷風聽聲音,原就覺得熟悉,仔細一打量,可不就是新生小學那一位年輕美麗的女校長?不由走上去叫瞭一聲,「戴小姐。」

戴蕓抬頭一見是他,忙直起身來,點頭示意,「宣先生,這可巧瞭。」

宣懷風問,「是你被偷瞭?」

戴蕓說,「是我呢。都說火車站治安亂,我不知道亂到這種境況。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目光轉到宣懷風身邊的白雪嵐身上,禮貌地點點頭,輕輕地打個招呼,「白總長。」

大概是因為自己的不謹慎,落入白雪嵐眼中,倒有點難為情,臉頰逸出一點紅暈。

白雪嵐也含笑點頭,「戴小姐。」

那小扒手趁著他們說著話,轉身想跑,被巡警一把擰住衣服後頸,嚷道,「嘿!嘿!你還不老實?我能不打你,但總要把你送巡捕房去,不然,你今天準又重新開張。」

孩子大概是進過巡捕房的,十分懼怕,更使勁掙紮起來,可他又瘦又弱,在巡警手下,就像被擰著的一隻小雞,琢磨著逃不過,忽然就哇地一下,放聲大哭起來。

宣懷風臉上露出不忍之色,但想起巡捕抓扒手,是天經地義的職責,倒不好要別人徇私枉法。

白雪嵐看出他的心思,把巡捕招過來,從口袋裡隨便抽瞭兩張鈔票,遞過去說,「這麼一個小玩意,你送他到巡捕房,不能充功勞,兼要賠上幾頓飯食,很不劃算。這錢你拿著,把他送醫院去,給他找個醫生瞧瞧。要是沒大礙,就把他送到城外那個新生小學去。也不用問他傢大人。能讓他出來偷錢活命的,那些大人算什麼東西,大概自己也是個賊。」

站在旁邊的宋壬說,「總長這話痛快,哪傢的大人會叫兒女出來當扒手?世上若有這樣的人,也不配當孩子的爹媽。」

那巡警見宋壬叫出「總長」這樣高級的頭銜來,便把送巡捕房的想法一筆勾銷瞭,恭恭敬敬地應著,「是,是。」

白雪嵐說,「這些錢,看完醫生有剩下的,你不要吞瞭,仍給這孩子,讓他能買些吃的穿的。我叫人辦事,是絕不會虧待人的。這是你的辛苦費。」

手伸進口袋裡,再抽出兩張鈔票,看也不看,就遞給瞭巡警。

他放在身上的,自然都是大鈔。

巡警忽然得瞭比兩個月薪金還多的辛苦費,忍不住就笑瞭,搔著頭上的巡捕帽說,「怎好意思收您的錢?您可是在做善事啊。其實這些小孩子,我是同情他們的。」

說著,便把鈔票揣在身上,攜瞭那孩子小小的臟手,和藹地說,「別怕,跟我來罷。等看完瞭醫生,我再請你吃熱乎乎的兩個肉包子。你可是福氣瞭。」

白雪嵐叫住他問,「等等,你知道新生小學怎麼去?」

巡警站住腳,訕笑道,「可是,不知道呢。您說個地址,我記住瞭,好帶他去。」

白雪嵐把目光往戴蕓身上一掃。

戴蕓見白雪嵐處事從容大方,一言一行中,別有一種獨特的男性魅力,不知不覺中,眼睛就停在他身上。忽然被白雪嵐目光掃過,心肝驀地一顫,才回過神來,忙把學校的地址向巡警說瞭,叮囑道,「那地方偏僻,不容易找。你要是找不到,問一問附近的農戶罷。到瞭那,就說找副校長戴民。」

巡警答應,便領著那小孩子走瞭。

這時,月臺上的長鈴又震耳欲聾地響起來,圍觀的行人見沒有熱鬧看瞭,紛紛散去,繼續各自的行程。

宣懷風見戴蕓手裡提著一個藤箱子,知道她不是來送人的,就問,「戴小姐,你也是要出遠門?」

戴蕓說,「我一個親姨母,遠嫁到濟南,許多年都不曾見面。昨天她傢裡打瞭一個電報過來,說病得實在重瞭。所以我趕著過去。唉,但願能見著最後一面吧。我自己的母親,是已經去世七八年瞭。她也就這一個親姐妹。」

宣懷風奇怪地問,「怎麼你哥哥不去,倒是你去?」

戴蕓嘆道,「哥哥一周前帶學生們在菜園摘菜,滑瞭很重的一跤,腳踝腫起一大圈。所以倒是我萬般地勸他留下。不過他也不肯躺在床上,每日都拄著拐杖到辦公室裡辦公。」

轉頭看看身後月臺上,不少人已經登車瞭,便道,「宣先生,不好再聊瞭,我怕誤瞭車。先告辭瞭。白總長,告辭。」

宣懷風和她道瞭別,卻並不曾轉身,看著她走的方向,似乎是列車最後面的三等座車廂,忍不住又趕上去問,「戴小姐,你買的是三等座?」

戴蕓說,「三等座的車廂,不過是沒有座位的。昨天才接的電報,今天擠瞭半日,買到一張站票,這已經是頂幸運的瞭,許多人買不著票呢。」

宣懷風驚道,「火車上魚龍混雜,你孤身一個女子擠在裡頭,可要受不瞭。」

戴蕓苦笑,「我以為到瞭火車上,把藤箱子找個地方擺瞭,就坐在藤箱子上,總還熬得過去。隻是現在一看,這許多人都是站票,上瞭車,隻怕連站都得踮著腳,就不說別的瞭。可又無可奈何。姨母那頭,怕是不能再耽擱瞭。」

宣懷風便回過頭,看著白雪嵐。

白雪嵐心裡,很不願精心佈置得十分舒服甜蜜的兩人旅程,忽然多出一個外人來。可是被宣懷風這樣懇求地看著,也知道避無可避,風度翩翩地笑道,「戴小姐,我們也是去濟南。這邊車廂上,空位置是有的,我很想邀戴小姐一道,就不知道你肯不肯賞臉。」

戴蕓畢竟是年輕女子,也正擔心上瞭三等車廂,和那些不相識的臭烘烘的男人擠上幾天,白雪嵐既然說有空位置,那絕對是會比站票好的,況且有認識的人同路,安全上也有保障,便大大方方地笑道,「那我可叨擾瞭。白總長,多謝你。」

白雪嵐微笑著回道,「不客氣。」

又叫一個護兵,「幫戴小姐把箱子提著。」

這樣體貼,戴蕓更是好感倍增。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