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用盡了一生來愛你

他拿毛巾把濡濕的頭髮擦乾,才走出去。韓秘書在等著他,他問:「塗副總呢?請他來一趟。」
    聶東遠的辦公室仍舊被收拾得纖塵不染,只有聶宇晟動過的東西還在被動過的地方。聶東遠的規矩是,不讓秘書們亂動自己的東西,所以他把東西擱在哪裡,那樣東西就像長了根似的,固定在了那裡。昨天聶宇晟抽煙的時候,順手將煙灰缸擱在了窗台上,現在煙灰缸被秘書洗得乾乾淨淨晶瑩剔透,卻仍舊擱在窗台上。聶宇晟看到了,歎了口氣,把煙灰缸拿下來,擱回桌子上。
    聶東遠不在這裡,可是聶宇晟覺得,父親一直在這裡,辦公室裡處處都是他的影子和痕跡,讓他心裡稍微安定了些。
    塗高華來了之後,聶宇晟問他:「我還應該見見誰?」
    塗高華想了想,說了幾個名字,那都是今天不太可能見到的人,因為需要預約。聶宇晟說:「那就跟他們的秘書約一約。」
    塗高華又指出來兩個人,說:「這兩位平常跟聶先生關係最好,今天打電話給秘書,說不定就能見到。」
    「那可不一定,人情冷暖。」聶宇晟早上受了銀行的氣,到這會兒還覺得心寒,「現在是我們落難,他們未必還會跟從前似的。」
    塗高華倒挺有把握,說:「不見得,十幾年的交情,聶先生出事,他們肯定也著急,當然想瞭解最新的情況。」他補充了一句,「而且,聶先生不會亂說話的。」
    聶宇晟說:「那就約吧。」
    塗高華說對了,兩位的秘書都答應今天可以見面,不過時間都不長,一個說只能安排半個鐘頭,另一個更短,二十分鐘左右。
    塗高華很高興,他說:「時間不是問題,問題是肯見。」他教了聶宇晟一堆話,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聶宇晟一條條地記住,又複述一遍給塗高華聽。塗高華很安慰的樣子,說:「不怕,你這樣子很好,對方若要問什麼,你照實回答就是。他們都是長輩,你哪怕說得不周到,也不會見怪的,意思到了就好。」
    司機送聶宇晟去約好見面的地方,在車上聶宇晟接到談靜的電話,她破天荒地沒有叫他聶醫生,可是也沒別的稱謂,短暫而尷尬的沉默之後,她問:「挺忙的吧?」
    「還好。」
    「我也沒別的事,就告訴你平平還好……你不用擔心……」她稍微停頓了一下,「你自己注意身體。再見。」
    手機裡是「嘟嘟」的忙音了,聶宇晟才掛上電話。這幾天他覺得自己像值連班,每天事情多到壓根沒時間思考,只是一件接一件地做下去,做完好久之後才能考慮對不對,有沒有紕漏。就像是一台接一台地上手術,而且全是他沒有做過的手術,每一台都難度非常高,他筋疲力盡,整個人已經差不多被掏空了,可是卻一點轉機也沒有。
    晚上十點後他才回到家,他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常年用司機,不是耍派頭,而是人累到極點,壓根沒力氣自己開車。律師給他電話,說保外就醫有點麻煩,香港方面以涉案金額重大為由,拒絕他們保外就醫的申請。聶宇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跟兩位重量級的人物婉轉提出保外就醫的事,對方都答應了想辦法。塗高華告訴過他,這種人物要麼不答應,答應的事情都是有能力做到的,他這才稍微覺得安心。
    到自己家樓下,他都沒力氣走上去似的。坐在花壇邊,摸出一盒煙。這兩天他抽了不少煙,起先是他自己買了一包,後來公司秘書發現他抽煙,於是常常在桌上放一包,司機的車裡也備了有,他下車的時候,順手就拿了一包。
    抽煙是件很苦悶的事,小時候不太喜歡父親抽煙,因為那煙味他總覺得臭。長大後學醫,更覺得抽煙危害健康,有百害而無一利。不過現在他發現抽煙的益處了,大腦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想,專心吞雲吐霧。抽完了,如果天要塌下來,那麼他就硬扛住好了。
    一支煙還沒抽兩口,倒看到了熟人。舒琴把車一停下,就衝他嚷嚷:「你怎麼不接電話呢?」
    「手機沒電了。」其實是當時在跟人談話,不方便接,他就按掉了。
    「嚇死人了!」舒琴瞪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能出什麼事?能出的事早就出完了。」
    舒琴說:「獵頭暫時沒找著你要找的人,不過我把我男朋友領來了,他以前是做快消的,要不你湊合著用一下?」
    聶宇晟很詫異:「你男朋友?你哪兒來的男朋友?」
    「我們不是分手了嗎?分手了還不許我找男朋友啊!」她又瞪了他一眼,向他介紹從自己車上下來的人:「盛方庭。你見過,他胃出血,還是你幫忙辦的入院。」
    「聶醫生,你好!」
    盛方庭還是那副樣子,衣冠楚楚,寵辱不驚。聶宇晟連忙站起來,一邊跟他握手,一邊說:「對不起,盛經理,醫院太忙了,後來你出院都沒有送你。」
    「沒關係。」
    舒琴提議:「別站在這兒了,找個地兒喝咖啡吧。」
    聶宇晟說:「就上我家吧,家裡有不錯的咖啡豆。」
    三個人一起上樓,進門舒琴就熟門熟路,找了雙拖鞋換上,又給盛方庭一雙一次性拖鞋:「聶宇晟有潔癖,你委屈一下。」
    聶宇晟連話都懶得說,只是搬出咖啡機,開始烘焙。不一會兒咖啡的香味就開始飄散,一人一杯。聶宇晟渴壞了,喝了兩口咖啡,又去倒了冰水,一口氣灌下。喝完了,他才拿著杯子,若有所思地問:「盛經理以前是做企劃的?」
    「企劃部總監。」盛方庭說,「不過我只在兩家企業工作過,一家是跨國的快消公司,他們是美國公司,另一家則是台資,跟國內的快消公司,管理方式都不太一樣。」
    聶宇晟說:「我臨時接手,千頭萬緒,一點兒也不懂,我需要在管理層有個自己的人,這樣對方會有所忌憚。」
    盛方庭點點頭,問他:「財務總監呢?」
    「應該靠得住。」
    「市場總監呢?」
    「看不出來是哪派,也許立場不定。」
    「人力資源?」
    「是我爸的老下屬,不至於落井下石,但時間長了,也難說。」
    聶宇晟真正覺得沮喪的,就是四面楚歌,不知道哪個人可靠可用。在這種關鍵時候,他不敢信錯人。管理層對他有提防之心,他對管理層也有提防之心。雙方都還沒有開始試探,敵不動我不動。他如果安排一個人進去,管理層肯定會覺得,這是第一步的試探。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老實說,很難講。
    盛方庭倒不計較名利,他說:「我可以給你當個特別助理,等聶總保外就醫再說。」
    聶宇晟覺得發愁的是,即使保外就醫,在案件審理之前和期間,聶東遠也不可能離開香港。真正審理之後,結果更難料。好在如果保外就醫,自己就可以飛過去見他了。許多話許多事,都可以讓父親拿主意了。
    三個人捧著咖啡杯,都有短暫的沉默。最後還是舒琴問:「伯父身體怎麼樣?」
    「不知道。」聶宇晟很憂慮,「事發後只有律師能見他,時間還很短,一共才兩次。據姜律師說,警方有專業的醫生,但是我爸需要定期的化療……」
    盛方庭轉動著咖啡杯,問:「要不要做一個……沒有民事行為能力?」
    「不用了。」聶宇晟已經跟律師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我爸爸名下的所有東遠股票已經被凍結,餘下的私產他已經授權給我,全權處理。在這方面我們不需要再動別的腦筋了,他能處置的財產,目前我都能處置。」
    盛方庭提醒聶宇晟:「如果聶先生股票被凍結,這樣的話很危險。董事會會不會有別的想法?」
    「我知道。」聶宇晟說,「大股東慶生集團的老闆,我今天已經見過了,他若有別的想法,我也攔不住。慶生有13%,管理層有4%,其他一些小股東零零碎碎加起來有10%多一點兒。即使他們全部聯合起來,也只有27%……」說到這裡他意識到什麼,聶東遠將股票贈與孫平之後,聶東遠的持股也不過25%了。但他旋即想,孫平的5%沒什麼區別,那仍舊是聶家的持股。而且聶東遠名下的股票全部被凍結,孫平的卻沒有,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舒琴看聶宇晟兩隻眼圈都是黑的,好像一隻熊貓,於是問他:「睡不好?」
    「睡不著。」聶宇晟苦笑,作為一個臨床外科醫生,即使醫院上班是晨昏顛倒,即使他常常六天一個班或者八天一個班地輪轉,即使生物鐘改來改去,但失眠這種情況,還是很罕見的。
    「治失眠我有絕招。」盛方庭說,「開車去高速公路上飆一陣,回來就睡得著了。」
    「你別亂攛掇人。」舒琴連忙說,「在中國飆車是違法的。」
    盛方庭笑了笑,倒沒說別的。後來回去的路上,盛方庭像是隨口問問的樣子:「你跟聶宇晟,雖然已經分手了,可是關係還是挺好的啊!」
    「怎麼,你吃醋啊?」
    「沒有,我就覺得,你們倆跟兄妹似的……不對,姐弟,好像總是你照顧他多一點。」
    「不是你叫我跟他走得近些嗎?而且你也知道,我跟他在美國的時候就認識了,就是我父母逼我跟你分手那會兒。那時候他潦倒著呢,連飯都沒得吃,身體又不好,我可憐他啊,留學生在外頭都不容易,尤其是窮學生,所以接濟他多一些。後來才知道他竟然是聶東遠的兒子,跟自己有錢的爹賭氣,不要他爹一個子兒。這會兒好了,他爸一出事,他倒忙得……父子總歸是父子,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連著筋……」
    盛方庭又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你覺得東遠這事情,會怎麼樣?」
    舒琴以為他只是問問自己的看法,於是照實說了:「當著聶宇晟的面,我當然安慰他,不過我覺得情況不太好。聶東遠要是在香港回不來,家裡這班人都不知道會動什麼歪腦筋。聶東遠雖然是最大股東,但架不住天高地遠,自己沒辦法回來。聶宇晟又是個外行,管理層想要糊弄他,可比糊弄聶東遠容易多了。永江的例子不就在那兒擺著嗎?」
    永江原來是食品快消行業著名的公司,也是業內率先聘用職業經理人管理的公司。沒想到後來發展成總經理奪權,跟董事長分庭抗禮,竟然總經理召開董事會,試圖架空董事長。一時間業內人人側目,後來永江的董事長終於重新奪回了公司的控制權,還起訴總經理違法出賣公司利益,打了轟轟烈烈的一場官司。最後的結果是元氣大傷,永江食品一蹶不振,這麼多年都沒緩過勁來。
    舒琴自言自語,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跟盛方庭說:「不過我覺得東遠不會這樣,聶東遠是最大股東,即使股權被凍結,投票權還在。聶宇晟在關鍵的時候,一票就能否決掉。」
    她看了盛方庭一眼,說:「你不是一直對東遠有心結嗎,為什麼現在很替它擔憂似的?」
    盛方庭沒有再說話。車窗外是城市的夜色,夜半時分,路燈似一串串明珠,高架橋上仍舊有很多車輛,車燈閃爍,像是一條流光溢彩的河流。他隨手打開音響,CD裡是舒琴放的一張唱片,盛方庭沒有聽過這首歌,只聽一個男聲磁性而低回地唱: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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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經想過在寂寞的夜裡
    你終於在意在我的房間裡
    你閉上眼睛親吻了我
    不說一句緊緊抱我在你的懷裡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
    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深深去愛你
    ……
    聶宇晟在舒琴跟盛方庭走後,沖了個澡。他在床上躺了半晌,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滿腦子都是亂糟糟的人和事。他覺得這樣子不行,昨天自己已經差不多一通宵沒有合眼,今天要是再睡不著,明天肯定沒法辦事。他爬起來,抓著車鑰匙出門。
    雖然盛方庭說的是飆車,但是他也沒開多快,就是駕著車在城市的環路上,漫無目的地轉著圈。不知不覺他竟然又把車開到了醫院,看著燈火輝煌的急診中心大樓,他歎了口氣,沒有進去,掉轉車頭又重新進了環線。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太累了,就把車停下來,那是一條窄路,聶宇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把車開進這裡來。他找了個空地把車停下,這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凌晨時分,前後左右只有路燈清冷的光影,連過路的人都沒有。天氣涼起來,樹木開始落葉,夜靜得只有風吹過樹梢沙沙的聲音。他覺得困意一陣陣襲來,於是把座椅放倒,外套往身上一搭,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卻做了很多夢,大部分都是小時候,自己在父親的膝下玩耍,後來模糊又覺得不是自己小時候,夢裡的那個孩子其實是孫平,他依偎著自己,軟聲軟氣地叫自己聶叔叔,又問爺爺為什麼不跟自己視頻了,他是不是很忙。
    聶宇晟覺得心酸,還沒有跟孫平解釋清楚,他就已經醒了。
    天已經朦朧亮了,他睡得全身骨頭疼,到底是三十歲的人了,在車上蜷一夜,脊椎骨都發酸。他掀開外套坐起來,突然發現這是哪裡。這是談靜家小區外頭,那個破破舊舊的老公房小區,周圍一片都是這樣的房子,所以路很窄。他曾經在這裡等她等到天亮,就是在知道孫平真正身世的那個晚上。
    沒想到自己會把車開到這裡來。
    年少無知的時候,也說過甜膩的話。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後來漸漸知道,這是一種已經無法企及的幸福。談靜早就走了,自己已經失去她,再多的痛不欲生,也不過是心底的傷,一觸就不可收拾,只好努力地迴避和忽視。
    可是在真正覺得累了、倦了、困了的時候,卻下意識想要尋找,有她在的那個地方。
    聶宇晟把外套重新穿好,啟動車子回家去。他在車內睡得一身汗,所以到家就洗澡,洗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聽到擱在外邊的手機在響。這種時候他不敢漏接一個電話,立刻抓起浴巾跑出來,隨手拿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泡沫,看到號碼顯示是香港姜律師的電話,這麼早律師就打電話來,八成是好消息,他於是很高興地接了,問:「是爸爸保釋的事有眉目了?」
    姜律師說:「聶先生,請您要鎮定。」
    聽到這句話,聶宇晟的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他不敢往最壞的地方想,只是緊緊捏著毛巾,說:「什麼事你說吧,我聽著。」
    「聶董事長今天凌晨時分突然昏迷,因為是深夜,所以早晨才發現,醫生在羈押所進行了簡單的救治,但沒有明顯效果,於是用急救車將他送到醫院……」
    聶宇晟聽到有什麼聲音在格格響,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牙齒,他把那條毛巾都快要攥成結了,他是一個外科醫生,知道聶東遠的病情,這時候昏迷代表什麼,不言而喻。從凌晨到現在,他無法想像父親的狀況,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一直到天亮才被醫生發現。姜律師在電話裡的聲音變得極其遙遠,模糊得他幾乎聽不清楚,直到姜律師又重複了一遍,他才聽見:「急診醫生認為是腫瘤潰破,所以需要立刻手術。聶先生,手術需要簽字,您是否授權給我簽字?」
    一瞬間聶宇晟只想把電話給摔了,又或者想要把眼前所有的一切東西,統統都掀翻在地。他像是回到小時候,小小孩童面對整個世界,只有一種悲憤到極點的無力。為什麼?為什麼突然會變成這樣?聶東遠臨走之前,還是好端端的。每次做完化療,再難受他也不會表現出來。很多時候他都覺得父親的病沒有自己想像的嚴重,腫瘤和肝膽的主任也都一再跟他保證,聶東遠的情況不錯,相對樂觀,保持治療,最近幾年都應該沒什麼問題。
    「聶先生?」姜律師放緩了聲音,問,「您需要馬上趕過來嗎?還是您先授權讓醫生動手術?」
    聶宇晟覺得嗓子眼兒裡像噎住似的,呼吸困難,說話更是吃力,他說:「先做手術,我會盡快趕過去……」說完這句話,他才發現自己哭了。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臉,他不能哭,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他放下電話就去收郵件,姜律師發了授權書給他,他簽字再傳真回去。來不及去辦港澳通行證的簽證了,他抓起自己的護照,打給秘書:「最近一班去香港的飛機,你給我買票。我沒有通行證簽注,你還要買張香港中轉的國際機票,讓我出入境。我的護照號碼你有嗎?」
    韓秘書接到電話都蒙了,問:「您有急事趕過去?」
    「是。」
    「公司的飛機可以飛,不過要申請……」
    「比普通航班快嗎?」
    韓秘書飛快地查找航班信息,然後肯定地告訴他說:「比普通航班快。」
    「立刻去辦。」
    韓秘書還沒有聽過聶宇晟用這種語氣說話,不由自主答了個「是」,然後立刻去辦航線的申請手續。
    聶宇晟什麼行李都沒帶,就直接奔機場,在路上他給盛方庭和璞玉成分別打了一個電話。打給璞玉成的電話是告訴他,自己臨時有急事去香港,將派一位特別助理到公司,協助管理層處理公司業務。打給盛方庭的電話是告訴他,自己不得不離開幾天時間,請他務必去東遠,替自己坐鎮。
    盛方庭什麼都沒問,馬上就答應下來。
    在登機之前,聶宇晟最後一個電話打給了塗高華,告訴他父親真實的病情。塗高華什麼都沒說,只說會幫他看好東遠。
    做好這些事情,飛機艙門已經開始關閉。東遠集團這架飛機是商務機,艙內空間不大,但裝飾得很舒服。這是聶宇晟到美國後聶東遠買的,所以聶宇晟從來沒有搭過這架飛機。他心急如焚,上了飛機後知道有衛星電話可以用,立刻就用衛星電話打給姜律師。姜律師告訴他聶東遠已經進了手術室,現在醫生還沒有出來。聶宇晟這時候想起來,方主任曾經提到在香港有一個同學,是肝膽方面的權威。於是他又打給方主任,問到了那位孟許時醫生的聯絡方式。他立刻讓姜律師去聯絡這位孟醫生,那位孟醫生早就自立門戶開了規模頗大的私人醫院,幸好方主任早就跟他打過招呼,一聽說是姓聶的病人,便知道是方主任最心愛的一個弟子的父親,二話沒說,立刻到醫院去了。
    聶宇晟趕到香港的時候,聶東遠的手術已經做完了。主刀醫生和孟許時都在,孟許時告訴他:「你也是外科醫生,知道病人術後醒來的幾率已經比較小,病人情況到這一步,你要有心理準備。」
    聶宇晟的聲音中滿是苦澀:「謝謝孟伯伯。」
    「沒關係,你老師剛才又打過電話來,再三請我務必要照顧你。」孟許時拍了拍他的肩,「病人還在ICU,你可以進去看看。」
    隔著很遠,聶宇晟已經看見父親的臉,因為手術所以浮腫,看上去倒比平時胖了一點兒似的。聶東遠躺在那裡,靜靜的一動不動,四周全是監護儀器。聶宇晟在醫院工作,無數次他出入ICU搶救病人,可是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醫院,陌生的病房,周圍全都是熟悉的儀器,還有他熟悉的消毒藥水的味道,他卻覺得自己就像在夢裡一樣。
    是一場噩夢。
    聶東遠還上著呼吸機,聶宇晟知道這種情況下的病人有多難受,好在聶東遠沒有甦醒,有那麼兩秒鐘他似乎覺得父親已經走了,餘下他是個孤兒,把他獨自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讓他恨不能跪地大哭。但他只是一恍神就站穩了,他小聲叫了聲:「爸爸……」聶東遠毫無意識地躺在那裡,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聶宇晟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那個時候聶東遠剛剛帶頭集資把飲料廠買下來,常常在外頭東跑西跑地出差,那時候出差都是坐火車,而且臥鋪票特別難買。聶東遠在家的時候少,即使在家,也總是累得連話也懶得說。有一天出差回來,聶東遠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那時候他還小,也調皮,吵鬧著想要搖醒聶東遠,讓他起來陪自己玩,聶東遠愣是睡著沒醒。於是他就拿著圓珠筆,在父親的手腕上畫了一塊手錶,然後在父親的胳膊上寫了一行大字:「爸爸是個大懶蟲!」
    後來他自顧自玩去了,聶東遠被電話吵醒,稀里糊塗急著出門請客戶吃飯,一路上也沒發現自己胳膊上那塊表,到了飯店才被客戶看到,幾個客戶笑得東倒西歪,讓聶東遠大大地丟人現眼了一次。從此後聶東遠哪怕喝醉了,只要聶宇晟揪著他的耳朵嚷嚷:「爸爸是個大懶蟲。」他馬上就一骨碌爬起來,生怕兒子又給自己畫一塊手錶。
    聶宇晟摸了摸父親的手,聶東遠的手微涼,因為昏迷又掛水,右手靜脈上還綁著輸液滴管。聶宇晟聽到自己喃喃地聲音:「爸爸是個大懶蟲。」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爸爸,你要再不醒,我就真的再往你手腕上畫表了……」
    聶東遠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聶宇晟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聶宇晟在香港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他就又趕回去了,因為付款日迫在眉睫。聶東遠病情惡化,昏迷入院的消息,登在香港的各種小報上。國內的消息雖然慢半拍,但是圈子裡基本已經傳開了。聶宇晟放下病重的父親,回去籌款。他不能拖延,這種關鍵時候,只要東遠付不出來第一筆貨款,等待著他們的,就將是萬丈深淵。
    下飛機後他就回到公司,管理層都在等他,聶宇晟艱難而清楚地向管理層解說了聶東遠目前的病情。聶東遠清醒過來的可能性已經非常小了,現在還住在ICU裡,沒有度過最危險的術後四十八小時。即使能熬過這四十八小時,或許也只是靠儀器維持生命。
    會議室裡所有人面面相覷,在證監會剛剛開始調查的時候,大家都只覺得形勢嚴峻,卻沒想到突然會壞到這種地步。聶東遠失去人身自由,跟他失去意識是兩回事,後者太嚴重了。偌大的東遠集團有精密複雜的人員構成,即使聶東遠暫短離開,也不會影響公司的日常業務。但如果聶東遠永遠離開呢?
    散會後每個人都是心事重重,聶宇晟還是分頭談話,但這次跟每個人交談的時間都很短。他把這兩天積下的事處理了一下,然後讓所有的高管分頭想辦法,只保證一件事:能如期付給供應商貨款。
    「我以爸爸的名譽保證過,所以不能延期,少一分錢都不可以。」
    沒人覺得他是孩子氣,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外界對東遠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越是這樣,越不能在資金上表現出任何的困難。
    最後還是盛方庭給他出了個主意:「跟銀行再談一次,用管理層的股權抵押。東遠的主營業務情況良好,銀行心裡也清楚,地產抵押他們可能不願意,但股權抵押,或許有得談。」
    「談過了,銀行不願意。現在準備金利率那麼高,我們金額太大要得太急,銀行也確實沒辦法。」
    盛方庭問:「那麼其他大股東呢?公司其他大股東能不能想想辦法?」
    一句話提醒了聶宇晟,他說:「公司的另一大股東是慶生集團。或許可以跟他們談談。」
    聶宇晟親自去見慶生集團的董事長,前一次去只是為了讓對方放心,這一次去是借錢,更難開口。好在聶宇晟年輕,初生之犢不畏虎,而且眼下已經火燒眉毛了,再難的關,他也打算硬著頭皮去闖了。他特意帶著盛方庭,而沒有跟璞玉成一起去,也是怕對方有顧忌。
    幸好慶生集團的態度還算友好,立刻答應開會討論。出來的時候聶宇晟問盛方庭:「你覺得怎麼樣?」
    盛方庭提醒他:「剛剛你說要以管理層的股權為抵押,這個事先跟管理層討論過嗎?」
    聶宇晟說:「當時爸爸一出事,樸總就表態,願意以管理層的股權為抵押向銀行貸款。」
    盛方庭沉默了片刻,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聶宇晟有點發愣,他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幾天來,他想當然地認為,管理層應該和他一樣,願意犧牲一切以解東遠的燃眉之急。但盛方庭的話他聽進去了,當時璞玉成願意抵押股權,那時候聶東遠只是被控訴內幕交易,而現在聶東遠躺在ICU病房裡,意識全無,醒過來的希望已經很渺茫了。
    他心事重重,上了車手機響了兩遍,也沒有聽見。還是司機提醒他:「聶先生,您的手機在響。」
    聶宇晟看了看,是醫院的號碼,他已經忙得幾天顧不上醫院了,想必不是急事不會找他,於是心急火燎地接了。結果是老董,沒頭沒腦地問他:「小聶,你看新聞了沒有?」
    「什麼?」聶宇晟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還以為這位大師兄打電話來表示慰問,於是說,「看了,每天的財經新聞我都看了。放心吧,我沒事。」
    「不是!四十一床的那個病人,CM項目的手術,你還記得嗎?現在人死了,病人家屬大鬧,說是我們醫院處置不當,是醫療事故,還找人捅給記者了。昨天電視台都播了,今天網上到處都在說這事。」
    聶宇晟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說:「談話記錄、手術同意書,當時他們都是簽了字的,我們完全符合操作流程。當時我還建議他們採用常規手術,他們覺得這個可以省幾萬塊錢,說願意用這個方案。這些都有病人家屬的簽字……」
    「現在人家不講這些,就硬說我們治死了人。這家子,就是地痞無賴,仗著一個什麼遠親在電視台工作,把節目錄得完全就是顛倒黑白,好像我們醫院為了新手術,就拿病人做實驗似的。今天早上還跑到醫院來威脅方主任,一群人罵罵咧咧的,硬說是被你誘導哄騙做這個手術的。方主任跟他們理論,他們還把方主任推得摔了一跤,揚言要一命還一命,院辦保衛科都急了。聽說病人的一個哥哥坐過牢,還跟黑社會有點什麼瓜葛,今天就是這個混混領頭鬧事,總之來者不善。對了,你是病人的主治醫生,你千萬要當心。」
    聶宇晟都蒙了,問:「方主任摔了一跤?要緊嗎?」
    「把腳給崴了,還有軟組織挫傷。」老董說,「剛才我們硬拉著他做了全身檢查,應該沒什麼大的問題。」
    聶宇晟還是不放心,自己給方主任打了個電話。方主任說:「誰又那麼嘴快告訴你了?幾個醫鬧,醫院裡哪年不鬧騰這麼兩次?」
    聶宇晟說:「要不要我回去醫院一趟?」
    「你千萬別回來!」方主任說,「也好,我正打算找你呢。馬上讓人給孫平辦出院,那些醫鬧不知道從哪裡聽說孫平是你的親戚,今天差點衝到病房去了,說要血債血償。你趕緊的,把孩子領回家去。這幾天你自己出入也要小心些,這些人都是流氓,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聶宇晟被嚇了一跳,問:「孫平能出院了嗎?」
    「差不多了,你要不放心,就讓他再帶幾天的心臟監護。餘下的幾天時間,每天也就是抗生素,你自己給他輸液就行了……哦,你忙不過來,你叫個護士幫忙,在家輸液也行,讓孩子媽每天送他去其他醫院輸液也行。你快點把孩子接走吧,越快越好!」
    聶宇晟是真的著急了,這幾年醫患矛盾激化,病人家屬動不動就打人。在他們醫院,曾經有醫生被病人家屬踢斷肋骨,還有懷孕的護士被病人家屬打得流產。就是老董,去年的時候因為一位病人沒搶救過來,結果被病人的兒子一巴掌打得耳膜穿孔。那時候方主任曾經勃然大怒,說我們哪裡是醫生,比奴隸還不如呢!聶宇晟運氣好,平常也是主任護著、師兄護著的時候居多,還沒被病人家屬這樣糾纏過。今天他一想到醫鬧干的那些野蠻事,就越擔心孫平。所以他一邊給談靜打電話,一邊就指揮司機,直接去醫院。盛方庭見他著急,於是主動要求半道下車搭出租回公司。
    談靜接到聶宇晟的電話,聽說馬上要出院,也嚇了一跳。早上的時候一堆人在心外科病房吵鬧,她也聽見了。模糊聽說是哪個病人家屬來鬧事,後來走廊裡擠滿了人,她素來不愛多事,所以沒打聽也沒出去看。再加上這兩天因為盛方庭幫忙找人去了防疫部門交涉,王雨玲的店重新開張了,聶宇晟又沒上班,她一個人在醫院裡照顧孫平,所以更少離開病房。
    聶宇晟怕嚇著她,也沒跟她多說,只說醫院最近鬧哄哄的不太平,所以給平平辦出院,司機馬上就到,讓他們也別收拾什麼東西了,等司機一到,直接下樓就是了。連出院手續,他都打算事後再補辦,反正已經跟科室主任護士長都打過招呼了。
    談靜聽他催得急,於是馬上給孫平換了衣服,聶宇晟讓她別收拾,但孫平住了這麼久的醫院,多少還是有些零碎東西,她不能不收拾一下,孫平抱著平板電腦,好奇地看著她忙來忙去。沒一會兒就聽見門響,司機站在門口,還特意敲了敲門。
    談靜認識這是聶東遠的司機,從前老跟張秘書送玩具來,她愣了一下,司機後頭又閃出一個人來,穿著一身醫生袍,帽子口罩遮得嚴嚴實實,倒像是剛從手術室裡出來。談靜卻一眼認出是聶宇晟,方主任叫他千萬別回醫院,但他擔心談靜母子,還是忍不住到外科拿了衣服口罩,遮嚴實了跟著司機上樓來。
    孫平也認出了他,剛叫了聲「聶叔叔」,聶宇晟就在唇邊豎了根手指,孫平以為是要跟他玩遊戲,笑嘻嘻地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聶宇晟抱了孫平,司機替談靜拿了包,幾個人從手術電梯下去,進了停車場上了車,聶宇晟才鬆了口氣。司機更不待他說什麼,馬上就啟動車子駛出醫院。
    聶宇晟把口罩摘了,把醫生袍也脫了,孫平笑得眉眼彎彎,問他:「聶叔叔,我們是從醫院偷跑出來的嗎?」
    「是啊。」聶宇晟已經幾天沒見著他,摟著他只覺得看不夠,端詳了半天,又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才問他:「這幾天乖不乖?」
    「我聽話!不信你問媽媽。聶叔叔,你這幾天到哪兒去了?天天都不來看我。每天查房的時候,好多醫生叔叔,就是沒有你。」
    「我在忙別的事……」聶宇晟安慰他,「你看,今天我不就來了?」
    孫平問:「那爺爺呢?爺爺跟我拉鉤,說天天都要跟我視頻的,可是他有好多天都沒有上網了……也有好多天沒有給我打電話了……」
    聶宇晟頓了頓,才說:「爺爺病了。」
    「那爺爺也要做手術嗎?」孫平憂慮起來,「爺爺的媽媽,有錢給他做手術嗎?以前的時候,我媽媽因為沒錢給我做手術,天天哭,都是偷偷地哭,哭得可傷心了。要是爺爺的媽媽沒錢給他做手術,你叫她千萬不要哭,我把我的玩具都賣了,給爺爺做手術。」
    聶宇晟聽到這些話,只覺得心如刀絞。他簡直不敢看談靜,只是把孩子摟緊了,說:「爺爺已經做完手術了,爺爺有錢做手術。」
    孫平像個小大人似的鬆了口氣:「那就好!」
    他的頭髮是住院前剪的,茸茸的抵在聶宇晟的脖子裡,聶宇晟抱著他,覺得他全身的骨頭都硌人。孩子本來營養就不好,做完手術後忌口多,一直都是這麼瘦,他抱在懷裡,都覺得心疼。談靜看聶宇晟眼睛紅紅的,幾天不見,他憔悴得像是害過一場大病似的,也不知道他這幾天是怎麼熬過來的。她看孫平跟小猴子似的攀著聶宇晟,於是說:「平平跟媽媽坐吧。」
    孫平膩在聶宇晟身上不肯下來:「不,我要聶叔叔抱。」雙手緊緊摟著聶宇晟的脖子,好像怕談靜硬把他拉開似的。
    聶宇晟倒想起一件事,讓司機把車開到商場去,說:「給孩子買個安全座椅,小孩子坐車,不應該這樣坐。」
    談靜完全不懂還有這麼多講究,到了商場,原本談靜打算跟孫平在車上等,但孫平一定吵鬧著要跟聶叔叔一起去買。在醫院悶了這麼多天,大約也實在悶壞了。聶宇晟只覺得孩子兩隻小手緊緊摟著自己的脖子,一刻也不肯放開似的,就像個小樹袋熊。他也不忍心掃孩子興,想到匆匆忙忙出院,家裡什麼都沒有,只怕還得給孩子買些衣物,於是就說:「好,跟叔叔一起去。不過不准要零食。」
    孫平高高興興地宣佈:「我不要零食!」
    這下子就變成司機在車上等,談靜、聶宇晟還有孫平三個人進商場了。買完兒童安全座椅,聶宇晟就給孩子買了些衣服被子之類,他不懂選這些,談靜看不過去了,做主替他挑了,心想他總歸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出院得匆忙,孫平很多衣物都沒帶上,他給孩子買點衣服,自己若是攔著,也太不近情理了,於是沒說什麼。大包小包地拎著走出來,聶宇晟看到化妝品櫃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逕直走了過去。
    他抱著孩子,一手還拎著那個安全座椅,談靜拿著購物袋。化妝品櫃檯的SA眼睛最利,一眼就看到聶宇晟腳下穿的鞋,還有他手腕上戴的表,立刻笑靨如花,問:「先生想替太太買點什麼?」
    談靜覺得很尷尬,孫平看著那些瓶瓶罐罐,倒覺得新奇得不得了。扭過來扭過去,等看到櫃檯上放著化妝鏡,更覺得好玩,對著放大的那一面,扮了個鬼臉,連鼻子都皺到一起。聶宇晟看他玩得高興,就把他暫時放在化妝鏡前的高腳椅上,對SA說:「有沒有成套的護膚品?」
    「有的有的。」SA打量了一下談靜,說,「您太太的膚質很好,不過有些局部的問題,我們有今年新推出的抗氧化系列……」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產品特徵,並拉著談靜的手,拿出試用裝在她手背上打圈。
    聶宇晟還沒說話,談靜已經看了他一眼,問:「買這個幹什麼?」
    「我那兒沒女人用的東西。」聶宇晟頭也沒回,對SA說,「就這套,開票吧。」
    商場裡人多,談靜忍住了沒問,上車之後才問他:「還要去哪兒?」
    「這幾天你跟孩子住我家。」聶宇晟說,「醫院出了點事,不太安全,所以給平平辦出院。孩子還得術後觀察,雖然提前出院了,不過這兩天還要輸液,我看是找人回家去給孩子掛水,還是去社區醫院,不過社區醫院感冒病人多,怕交叉感染……」
    談靜說:「我可以回家去……」
    聶宇晟這幾天累得肝火都上來了,忍不住反唇相譏:「你帶孩子回家?你那家裡都是什麼環境?說不定連空調都沒有,你也不怕把孩子熱出毛病來!」
    談靜不做聲了,孫平怯怯地看了談靜一眼,又怯怯地看了聶宇晟一眼,說:「聶叔叔,你別生氣……我不熱……」
    「我沒有生氣。」聶宇晟迅速地收斂起自己的脾氣,哄著孫平,「平平去聶叔叔家住幾天好不好?聶叔叔最近忙,都不在家,平平跟媽媽幫我去看著房子,別讓小偷進去好不好?」
    「好。」孫平一口就答應了,回頭又看談靜,「媽媽,好不好?」
    談靜還沒說話,聶宇晟就說:「你放心,我最近忙著呢,天天睡辦公室。你帶孩子住吧,保姆可以買菜做飯。不然你一個人帶孩子,難道帶著他去菜場?」
    談靜聽他第一句話,倒想解釋一下自己並不是那個意思,聽了後面兩句話,卻默然了。聶宇晟本來是想把她和孫平安頓在自己公寓的,但是一想自己那房子不大,再加個保姆每天進進出出,越發顯得轉不開身來,於是一轉念就讓司機把車開到聶家大宅去了。
    談靜沒來過這裡,孫平倒是很高興,一下車就歡呼了一聲:「爺爺家!這是爺爺家!爺爺在家嗎?」
    聶宇晟不由得問:「你怎麼知道?」
    「爺爺給我看過照片!還問我住哪個房間!爺爺說樓上有四個房間,我可以挑一個!」
    聶宇晟沒想到父親還做過這樣的事情,想必在他的安排裡,是想把這孩子接回家來的。只是現在父親孤零零躺在香港醫院的ICU,而自己則在這裡,焦頭爛額應付公司的那一攤事兒,想到這裡他就覺得難過起來。談靜聽到是聶東遠的房子,還有點芥蒂,不過聶宇晟已經抱了孫平走進去,司機拎著一堆東西站在她後面,她遲疑了一下,覺得就是暫時住幾天,而且司機一直站在那裡,一派等她先走的樣子,她也不好意思,於是也趕緊進門。
    聶宇晟顧不上安頓他們母子,進家門後就把保姆叫過來,吩咐了幾句,然後就匆匆忙忙趕回公司去了。好在專管做飯的秦阿姨起先就被聶東遠差遣,天天往醫院送飯,早就跟孫平混得熟了,知道這孩子的脾氣性格,先帶著他去洗手,然後切水果給他吃,又抱他去後院水池邊喂錦鯉,一會兒工夫就哄得孫平很高興。另一個保姆李阿姨,則幫著談靜在樓上給孫平收拾房間,聶宇晟心細,剛才在商場裡,專門給孫平買了床小小的鴨絨被和被套。李阿姨說:「這個要洗洗才好給孩子用的啊,雖然是嶄新的,可是拆開來不洗,也怕不乾淨的。小晟是男人,雖然周到,就是想不到這些。」她把小被套拿去洗了,說烘乾了晚上就可以用。這房間的窗子正對著後院,聽著孩子跟秦阿姨在樹下咕咕噥噥地說話,不知道遇見什麼好玩的事,孫平格格地笑起來,聲音清脆,花木掩映,也能想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李阿姨止不住感歎:「家裡多個孩子,才真是像個家了。從前聶先生獨個兒進進出出,小晟也很少回來,真是冷冷清清。」
    談靜這才問:「聶先生……怎麼樣了?」
    李阿姨早就把她當成未來的女主人看待,倒不敢在她面前亂說話,說:「報紙上說得可厲害了,不過小晟倒沒說過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就聽說聶先生住院了,病得挺厲害的樣子。」
    談靜也不欲多問,事到如今,她已經覺得完全背棄了自己的初衷。可是平平是無辜的,每當看到孩子的眼睛,她都覺得內疚。一直以來,平平跟著她受過太多苦了,她能給孩子的太少太少了,而聶宇晟——到底是她欠他,還是他欠她……她已經沒辦法去想了。
    聶宇晟回到公司後,並沒有跟璞玉成提股權抵押的事,只是告訴他,自己去了慶生集團,對方答應考慮借款。倒是璞玉成主動問起:「這不是個小數目,慶生希望我們用什麼抵押?」
    聶宇晟索性將話挑開:「慶生只答應考慮,所以我當時答應他們,以股權抵押。」
    璞玉成有短暫的沉默,過了片刻才說:「聶先生,您應該事先跟我們商量。」
    聶宇晟忍了忍,倒也能牽動嘴角,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那麼管理層是什麼意見呢?」
    璞玉成打了個太極:「現在慶生還沒有答應,只是說考慮,等他們決定再說吧。」
    等璞玉成從辦公室出去,聶宇晟就忍不住把盛方庭叫進來,對著他大倒苦水:「竟然被你猜中了……我爸當年以高薪期權把他從國企挖過來,敬他是人才,讓他當總經理,那麼信任他,現在他竟然落井下石!」
    盛方庭淡淡地糾正他:「這不叫落井下石,這叫明哲保身。」
    「忘恩負義!」聶宇晟氣得又用了另一個詞,「我爸還沒死呢,只不過躺在醫院裡,他們就想把東遠給賣了!」
    「這不叫賣東遠,只是在保存實力和公司利益之間,他們打算選擇保存實力。」
    「你為什麼替別人說話?」
    「小聶先生,聶先生如果處在你這個位置上,才不會對任何人抱有幻想。他從來都是靠自己,因為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靠得住。管理層職業經理人,都是給創業者幫助,減輕他的工作壓力,而不是能夠取代創業者本人。再說句實話,要是我處在樸總那個位置上,我也會選擇保存實力。現在董事長被控內幕交易,案子一年半載也不見得能審完,即使能審完,董事長現在又昏迷不醒,哪怕案子就此完結,局面也已經徹底失控。沒錯董事長還有兒子,可是這個兒子是個外行,手裡還什麼都沒有——你父親的股權全部被凍結,你不能拿來交易,也不能轉讓,沒辦法套現。你是能投票,可是你能投票幹什麼?你要救東遠,你上哪兒籌集貨款?誰肯給你貸款?誰肯借給你錢?」
    聶宇晟被他這種譏諷的語氣給震了一震,但他馬上明白盛方庭說的是實話。過了好半晌,聶宇晟才說:「主業是掙錢的。」
    「不錯,主業是掙錢的,東遠食品飲料有限公司還是一隻金母雞,誰都想染指。你看著吧,慶生集團八成會答應借給你三億元周轉,但他們的條件,多半是增持。」
    「增持?」
    「對,你不是說過慶生集團有13%的股權麼?你父親25%,管理層4%,其他股東10%,如果慶生集團要求增持到20%呢?甚至,他們要求增持到25%呢?他們流動資金充裕,完全有這種可能性,到時候你怎麼辦?你打算反收購嗎?」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懷璧其罪啊,大少爺。」盛方庭又瞄了他一眼,「你剛剛也說過了,主業是掙錢的,東遠食品飲料有限公司,這麼多年來在純淨水和奶茶兩樣上,都是市場佔有率第一。更別提王牌產品保健飲料,僅僅品牌含金量就是多少?慶生集團垂涎多少年了吧?」
    「他們的主營是慶生藥業,跟我們完全不是一類……」
    盛方庭給他打了個比方:「如果現在你手裡有錢,很多錢。慶生集團周轉出了問題,於是他們向你借錢,而你發現自己通過增持股權,就可以控股慶生集團最掙錢的慶生藥業,你會不會毫不猶豫增持控股?哪怕它是賣藥的,跟你的純淨水沒有任何關係。商人逐利,這是天性。」
    聶宇晟說九九藏書網:「如果我不答應呢?」
    「眼下這種情況,你找誰借錢,人家都會提類似的要求。東遠現在是懷璧其罪,趁著你股價低,趁著你關鍵時候就差這麼一口氣,誰不想咬你一口?否則等你翻過身來,誰還能跟你爭?」
    韓秘書轉告聶宇晟,慶生集團有電話打進來,這樣方式的來電,通常像外交部的通電,多少有點公事公辦的意思。聶宇晟於是接了,跟對方交談了幾句之後,聶宇晟倒說了句:「我們需要開會討論。」
    掛上電話,他對盛方庭說:「你又猜對了,慶生集團要求增持,希望我把父親贈與孫平名下的5%轉讓給他們。」
    盛方庭難得笑了笑,說:「做手術,你內行,我外行。做生意,我內行,你外行。」
    聶宇晟嘴角微沉,少年時的鋒芒與桀驁似乎在剎那間又回到他身上,他說:「我外行,我可以學。我絕不坐視東遠被宰割。我的父親是聶東遠,東遠集團是以他名字命名的,也是他白手起家,辛辛苦苦這麼多年創立下來的。在美國的時候,我的導師說過一句話:只要你願意嘗試,全力搶救病人,哪怕失敗一萬次,但總會有一次奇跡等著你。」他一字一頓地說,「我願意試。」
    盛方庭看了他許久,才說了四個字:「書生意氣。」
    聶宇晟知道他這是客氣的說法,實質上是在罵自己天真幼稚。這兩天他看盡世態炎涼,對著毫不掩飾對他輕蔑的盛方庭,他倒有種感激和親近,起碼這人不哄著自己。他問:「你有什麼辦法沒有?我真不甘心就讓慶生集團這麼稱心如意。」
    盛方庭說:「那就看你願不願意做個壞人,幹點缺德事了。」
    聶宇晟苦笑了一聲,從前他做夢也不曾想過,自己某一天會在父親的辦公室裡,跟這樣的一個人討論這方面的問題。他問:「什麼缺德事?會不會違法?」
    盛方庭說:「違法麼倒也算不上……不過跟從前令尊手法差不多,總之是損人利己。」
    聶宇晟聽他挖苦自己父親,說:「你是我助理呢,別太過分啊!」
    「行,代理董事長,我想的這招呢叫瞞天過海,釜底抽薪。」
    「哦?」
    盛方庭隨手拿過一張紙,開始詳細地向聶宇晟解釋,怎麼樣瞞天過海,釜底抽薪。
    聶宇晟晚上很晚才回家,一忙就到了半夜。他本來就打算睡在辦公室的,後來想起來今天孫平匆忙出院,不知道狀況怎麼樣,自己得回去看看。而且明天的抗生素要打什麼針,談靜完全不知道,所以一想就還是讓司機把自己送回聶家大宅了。
    李阿姨替他開的門,一見了他,就告訴他說:「平平已經睡了,在樓上最右邊那間臥室。」
    「噢。」他答應了一聲,做慣了外科醫生,所以稍微有些潔癖,在外頭奔波了一整天,唯恐自己身上帶著病毒細菌什麼的,讓孩子感染。所以進門之後,先回自己房間洗澡,換了衣服之後才去看孩子。他的房間也在二樓,跟孩子房間只隔條走廊,倒是很方便。房門只是虛掩,他從門開的間隙裡看到睡燈亮著,倒也沒多想,推門就進去了。
    進去之後一眼就看到了談靜,因為她睡在床的側邊。大約怕擠著孩子,所以她面朝外側身睡著,實際上床很寬,根本不必要擔心。屋子裡窗子開著,夜晚的涼風一陣陣吹進來,所以連空調都沒有開。孫平蓋著床薄被睡得正香,談靜只搭了被子的一角,她穿了件舊T恤當睡衣,睡著的時候,眉眼依稀還有少女般的明麗和純淨。
    聶宇晟俯下身,替她把被子重新蓋好。她的頭髮散亂地披在枕上,襯出臉頰的瑩白,孫平手術後,她的愁容漸少,睡著的時候也不見從前那種孤苦淒清的神態。聶宇晟覺得,這麼多年的離別似乎從來不曾有過,從前的一切都彷彿只是昨天,而他的談靜,就在咫尺之間,觸手可得。
    他用盡自制力,才沒有吻一吻她的頭髮。
    他拿了溫度計,替孩子量了體溫,然後又檢查了一下那個二十四小時的心臟監護儀器。他動作雖輕,但談靜因為惦著孩子,晚上沒敢睡得太沉,迷糊醒過來,還以為在病房裡。看到聶宇晟,她就想:今天晚上他又值夜班?怎麼沒穿醫生袍呢?
    她只迷糊了幾秒鐘,就徹底清醒過來,馬上掀開被子下床,問:「怎麼了?平平不舒服?」
    「沒有。」聶宇晟說,「數據都正常,我只是看一看。」
    談靜鬆了口氣,她這才發現聶宇晟穿著睡衣拖鞋,連頭髮都還是半濕的,他低頭替孩子重新蓋好被子,低頭的時候,那根褪了色的紅繩就從他睡衣領口露出來,聶宇晟皮膚白,越發顯得那根繩的敝舊與黯淡。他這兩天也瘦了很多,眼睛底下一圈都是青的,那種不經意的矜持和從容,早就被焦慮取代。談靜想起那天他在病房裡說的話,只覺得心裡發軟,於是問他:「你吃了飯沒有?」
    「晚上吃過了,跟人談事。」
    她看了一些新聞,知道他日子過得一定像油鍋裡似的,煎熬得水深火熱,聶宇晟有多挑嘴她是知道的,跟人談事,那更是食不知味了。她問:「你餓不餓?廚房裡還燉著粥,預備給平平明天早上吃的,有多餘的,我盛一碗給你。」
    怕吵醒孩子,他下樓去吃粥,李阿姨已經睡了。談靜到廚房忙活了一陣子,給他端出一碗粥,另外切了一碟滷水作拼盤。聶宇晟夾了一片滷牛肉,只咬了一口就知道,這牛肉是談靜鹵的。談靜看他的樣子有點發愣,知道他吃出來了,她擔心他以為保姆偷懶,連忙向他解釋:「本來是秦阿姨要做滷菜,我就說我來鹵。因為平平不吃別人做的滷菜……」她說話的聲音低下去,因為記起來,聶宇晟也不吃別人做的滷菜。在外頭餐館他從來不點滷水拼盤,除非她在家做滷菜。
    她覺得尷尬,只好找些別的話來講:「這兩天忙嗎?」
    「還好。」聶宇晟低頭吃粥,粥沒吃到兩口,滷水拼盤倒被他吃掉一半了,談靜刀工好,切得特別薄,看上去是一盤,其實也沒有多少份量。她知道他是真的餓了,於是說:「冰箱裡還有,我再去切一點兒。」
    她站起身來,他卻叫住她:「談靜。」
    她轉過臉來看他,餐廳裡的燈很亮,照著他烏黑的頭髮,還有烏黑的眼睛。他專注看人的時候,似乎連目光都帶著灼熱的溫度一樣,令她幾乎覺得招架不住。
    他說:「離婚吧,我娶你。」
    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他覺得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倒是談靜的樣子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愁容似乎慢慢地又重新爬上她的眼角,過了很久,她才說:「我不配。」
    他把筷子扔了,一把抓著了她的胳膊,她像小鳥一樣掙扎起來,但他箍著她不肯放,他說:「什麼配不配?我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我要跟我愛的人在一起,我愛你,我就覺得我們兩個相配。」
    「聶宇晟……」
    「這兩天我已經快瘋了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每次我想認輸的時候,每次別人給我冷眼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平平,想起你。我不會放棄,我不會輸,我一定要贏,因為我有我自己想保護的人,我希望爸爸醒過來,哪怕我知道他可能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我希望平平留在我身邊,我不想錯過孩子的成長,但我最希望的是,你留在我身邊。」
    「我們之間不太可能了……」
    「那麼如果我一無所有,你還會不會覺得你跟我不配?」
    談靜絕望似的看了他一眼,說:「你不要這樣逼我。」
    「我沒有逼你,談靜,是你一直在逼我。」他連眼圈都紅了,「你逼著我離開你,你逼著我不愛你,我很難受……過了七年了我仍舊難受。談靜,要是你真的不愛我,你為什麼這樣逼我?」
    「我要上去看平平……」
    他把她拽了回來,狠狠地吻她,談靜咬了他一口,他疼得抽了口氣,卻也沒放。談靜覺得他是喝醉了,可是明明身上一點酒氣都沒有,他完全像失去理智似的,最後她急得都快哭了,他慢慢鬆開手,真的像喝醉了似的,終於搖搖晃晃地放開她。
    他終於安靜下來,看了她好幾分鐘,才說:「談靜,我已經用盡了自己的所有來愛你,如果你不要,那就算了吧。」
    談靜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他說這句話時,那種平淡到近乎絕望的語氣。

《愛你是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