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嘟……嘟……嘟……
    六聲長音過後,電話裡出現了錄音電話柔美可親的聲音,我心中猛然一震,畏懼心頓起,老天,韓雪,你這是在做什麼啊!於是慌慌張張就要把電話掛上……
    「喂~!請問……」話筒裡突然傳出了非常平和和善的聲音,我一怔,一時捨不得掛上,只想用雙手緊緊抱住這個無比慈祥的聲音,汲取一絲溫暖,也讓斷了線的風箏不再在風雨中飄搖。過了好久,也不知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情,我終於緩緩開口。
    「……喂!」
    「請問是誰啊?」
    「您好!老爺爺,我,我是乞丐。」糟了,一緊張,把剛才那個混蛋給我取的名字說出來了。
    「……什麼……?」對方也詫異了。
    「我,我是個乞丐,老爺爺……」外面凜冽的寒風,透過電話亭門的縫隙冷冷地吹在我的脊樑上,讓我滿心滿身只想逃離這個冰冷不帶一絲人味的地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自己,我索性將錯就錯了。為了早日奔向那個有著溫暖如太陽、和煦如春風的慈祥聲音的地方,我顧不得對方是從沒見過的老爺爺,有些急促,又有些失禮地繼續說了起來……
    「我……現在,穿著掉了兩個扣子的外套,鞋底幾乎也快散架了的球鞋,我的臉也不是很漂亮,做事也不是很能幹,而且今天才剛剛闖了禍,但是但是……」
    「……呵……」
    「能不能請您收留我……」
    「你是……雪理吧?」
    「還有,還有……我雖然不能幹,但是洗衣服,熨衣服什麼的我都很棒的……所以,能不能請您收留我……」
    「……你現在在哪兒?」低低沉沉的一句話,打消了我接下來的自推自銷和所有疑慮。我告訴對方我現在在江南地鐵站的六號出口的位置,如同做夢般結束了這通用盡我所有氣力的電話。
    一切都好得不真實,是不是。放下電話,我重新回到這個寒風肆虐的世界裡,任憑寒冷侵佔我每一個細胞,我再也不怕了,因為希望的烈火在我心頭燃燒,我雙手插進口袋,動也不動地站在電話亭裡,輕輕唱起了歌,——
    靜靜的羊腸路上滿是你留下的回憶,
    在這條路上,一隻小青蛙曾經安慰悲傷的我。
    我垂下頭,輕聲哭泣中,你又重新回到我身邊,
    那窒息的箱子,終於被徹底打碎。
    如果在這首歌結束之前老爺爺就能來,那真是太好了……我一邊小聲哼著這首雲影最喜歡的歌,一邊這麼想著。就在這首歌即將結束,具體說就是這段歌詞被我反覆吟唱了五遍,最後一個升音的小高xdx潮時……一輛深灰色的BMW745緩緩地停在了電話亭前面的道路上。應該就是這個了,應該就是這個了……我強烈的直覺告訴我,忐忑加上激動,我忍不住顫抖起來。
    從駕駛席上走下一個西裝筆挺的大叔,他霍霍……探頭探腦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看見從電話亭裡走出的我,他只是愣了一下,接著伸了一個懶腰,繼續向四周張望起來。——這個遲鈍的大叔,他張望的最後結果是攔住了一位不相干的女孩,活該他遭到白眼,被當作調戲良家婦女的無恥大叔挨了一記耳光。
    「啊哼,咳咳咳!!!」聽到我大聲的乾咳,這位大叔才又轉過頭,猶猶豫豫,猶猶豫豫地向我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嘴裡還唸唸有詞:「千萬不要是……千萬不要是。」
    他那懇求虔誠的眼神簡直都滲透到骨髓裡去了。唉~!可惜老天爺喝茶去了,沒聽到他的乞求。拜託,打扮成這樣又不是我的錯,我也不想啊!——
    「請問您……是不是韓雪理小姐……」大叔小心翼翼地詢問,充滿了憂患意識。
    「是的,我是韓雪理沒錯。-,.-」我冷靜而不容置疑地答道。
    大叔呆呆地盯著我看了一陣……
    「哈哈哈哈啊哈!!」
    真是好尷尬,好勉強的笑聲。——笑聲過後,大叔把我引向了那台巨大且肥得流油的車旁邊。半透明的窗戶在夜色裡閃耀著神秘的光澤,我忍不住偷偷沖裡打量,可惜除了能確定裡面坐著一個男人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清。司機大叔也在偷偷打量我,靜靜觀察著我的反應,最後,他為我拉開了後車門。真的和我想像的一樣,裡面坐著的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爺爺,他銀色的髮絲在車頂燈的照耀下閃著冼煉的光澤,不多不少的皺紋十分恰當地分佈在臉上各個部位,滄桑中透著一股韻味,再加上身著一件藏青色的背心和一條芥末色的褲子,給人感覺威嚴不失溫和。老爺爺慈祥地衝我笑著,臉上是掩不住的欣慰。
    老爺爺年輕的時候肯定很帥……我不怎麼禮貌地瞎想著,眼睛裡裡外外從頭到腳把老爺爺搜索了一遍,老爺爺對我無禮的巡視倒也不以為意,依舊和藹可親地笑著。
    最後,司機大叔作了一個催我趕快上車的手勢,我這才收拾起目光,小心又小心地拉開那扇沉重的車門,忐忑不安地側坐在老爺爺身邊的位置上。
    一會兒之後,車緩緩發動了,真的好流暢啊!就彷彿是穿著溜冰鞋在冰場上滑冰一樣。這時,老爺爺才緩緩開口:
    「韓,雪,理。」
    「……是……」我惴惴地答道,不知道老爺爺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是哪個『雪』字?白雪的雪嗎?」
    「白雪的雪。」
    「嗯……不過……長得卻有點黑……」
    ——是的,我是比較黑。不過我複雜的心結,對自己外表的在意,卻被老爺爺一句簡簡單單的話給輕鬆解決了。卸下了心頭的大包袱,想到今晚我終於不用露宿街頭了,我不禁大樂,從心底不停地泛上喜悅泡泡,調皮的泡泡們攛掇著我不住抿嘴默默微笑。老爺爺一直注視著我,關切呵護的表情就好像我是個一摔就碎的玻璃娃娃。
    「……很痛吧?」
    糟了,怎麼感覺眼淚好像要流出來了……我急急忙忙把頭扭向漂亮的半透明玻璃,非常輕……非常輕地點了一下頭。
    「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什麼事了,一切都好了。」一雙有力的大手瞬時間握住了我的,暖流從我冰冷的雙手一直傳到了我的心裡。
    「……」
    「本人比照片要漂亮得多,而且溫暖得多啊!」
    我不明白老爺爺口中的溫暖究竟是什麼意思,只不過對著這久違的稱讚與和藹可親的微笑,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如何回答,只能盼著那個沒眼力見兒的司機大叔趕快放點音樂緩解我的尷尬。可那位大叔,從頭到尾就忙著從鏡子裡觀察自己的頭髮造型,還有他那張比地圖漂亮不了多少的臉。——
    我木呆呆地回答著老爺爺一個一個的問題,聲音因為緊張而平淡得像白開水,四肢更是僵硬得不知該往哪裡放才好。上帝,這不是做夢吧,如果這真的是夢,拜託你千萬不要讓我醒過來。生平第一次,我開始向上帝祈禱。
    #平昌洞。
    帶有警衛室的房子,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豪宅了吧。僅圍牆的高度而言,就是四年前我偷窺的那所房子的三倍高,更不要說它門口的警衛室就有舅舅家居室那麼大了。
    我下了車,仰視著這讓人不敢逼視的龐然大物,不知是因為膽怯還是自慚形穢,半晌說不出話來。老爺爺依舊像廟裡的彌勒佛那樣,笑瞇瞇地看著我半天不說話,接著推開門,逕直走了進去,我也只好趕快跟上。
    從大門到玄關,走了整整五分鐘才到,看著沿途枯黃的草地,五條看著我不斷狂吠、彷彿要把我撕碎般的狼狗,還有庭院一角擺放的小型高爾夫球道,不知怎麼的,我突然覺得這兒異常的蕭索。不過不管怎麼說,這棟房子是我見過的所有房子中最大的,也是我見過的房子中最憂傷的啦。
    老爺爺在玄關門口停了下了,為我拉開飾滿美麗花紋的玄關門,做了一個請我進去的手勢。我照實把自己的心情說了出來。
    「房子……很憂傷。」
    「憂傷……?」
    「對於那些不能完成他生命全部歷程的人來說,這棟房子到死都會是種憂傷……」
    聽完我的話……老爺爺怔怔看著我……接著……
    「房子,……只是房子。」
    說完,他就再也沒有話了。
    是啊,房子只是房子,但是這房子真是太大了,大得令人窒息發怵。我小心地脫掉腳上的鞋子,把它放在鞋架上,略微感到有絲抱歉地看著這漂亮鞋架。
    伴著巨大的心跳聲,我在老爺爺的導遊下,一個角落接一個角落地參觀了這棟房子。除去寬敞氣派得不像話的客廳不說,房子一共兩層,共十一間房,連每個房門的門把手都誇張地包上了柔軟的真皮,嚇死人了。我們的「巡視調查」用了兩個小時才結束,最後,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是到阿拉伯宮殿裡來買傢俱的商人。——
    「怎麼樣,還滿意嗎?你的房間就是二樓洗手間旁的那個房間,如果不喜歡的話我……」
    「不,不,已經很好了,那個房間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老爺爺。」我慌忙擺著手說道。
    「嗯,是嘛。」
    「我,不管怎麼說,很冒昧的……」
    「好了,夜已經深了!!布谷鳥都已經知道十一點了,你快去睡覺吧!!」老爺爺粗手粗腳地拍了幾下我的背,使勁地把我往樓梯上推。
    布谷鳥好像連敲鐘的聲音都聽不懂。——
    沒辦法,我只好順從地走上了二樓,霍的一下推開了洗手間旁那間房間的門,走了進去。門外傳來老爺爺洪亮的聲音。
    「好好睡一覺!明天要做的事情還好多呢!你只管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操心。」
    ……
    「那個……老爺爺!!」可惜老爺爺年紀雖大,手腳倒還挺快,等我衝到門外他早已溜得不知去向。大廳裡只剩下老式的座鐘還在滴滴答答哼唱著。
    想想還是覺得不對勁,不,應該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按常理來說,絕不會有人因為看了一張照片就收養一個幾乎十八歲的小女孩的(特別還是這位看起來什麼都不缺的老爺爺——)。而且,自從我進了這棟房子之後,老爺爺簡直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寧,除了向我介紹房子外根本不讓我有任何機會向他詢問別的什麼,好像惟恐我要逃出去似的。
    還有,這房間!!這房間!!!簡直就像是預知我要來的一樣,鋪天蓋地的粉紅,標準的公主房間。南瓜造型的可愛單人床,書架上擺滿了女孩子愛看的言情小說和漫畫,還有那鋪滿整個房間的粉紅色地毯,如夢似幻的蕾絲窗簾,用兩隻手都合抱不下的超大娃娃。
    媽呀!我越看越心驚,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定有什麼……感覺自己坐在那把過於奢侈的椅子上會有心理壓力,於是我乾脆改坐在橢圓形的書桌上,頭都想破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把那張書桌壓得咯吱咯吱的。
    剛才受傷的後遺症突然一波一波向我襲來,托那個對我全身又撕又咬的女人的福,我現在全身是又痛又酸,連眼睛都睜不開。所有的事情都留到明天再去想吧,反正睡一晚上也不會有什麼區別。想到這,我呲溜呲溜,一拱一拱鑽進了被窩。嗯~!好舒服,剛才亂想真是浪費了不少好時光,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向天花板行了一會兒注目禮,伸了個懶腰,閉上眼,美美地進入了夢鄉。
    就在我呼呼大睡,睡得死去活來之時……
    「所以你想怎麼樣?」
    「你沒有必要見到,下去。」
    「閉嘴,你也沒有資格。」
    「你最好小心你的嘴,知不知道禍從口出這句話,搞不好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白癡,該死的人是你才對!!」
    「你不要再犯病了,快給我下去!!」
    「閉嘴!犯病的人是你才對,瘋子!!」
    ……沒想到最近我做夢都做得如此生動活潑了,只不過怎麼殺氣騰騰的呢,看來今天罵人的話真是聽得太多了,連在夢裡都和人對罵,就是做夢也逃不過別人對我的羞辱……嗯,嗯,我的睡意漸漸消失,神智也一點點恢復過來。就在我覺得自己幾乎要完全清醒時,突然,耳邊傳來夢中的聲音……
    「瘋子??!!喂!你的生日是幾月幾號?」
    「你連自己弟弟的生日都不知道,我看你就是個白癡!!!憑什麼還在這兒和我饒嘴饒舌的!」
    這麼清晰、具體、主題明確的對話,我確定……這個……不是我在做夢,我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上帝,佛祖,天上諸神保佑,這千萬千萬不要是在我眼前發生的,我從沒這麼迫切地希望置身事外過。
    就在我衷心地希望這一團亂都是在我房外,緩緩睜開自己的雙眼時……
    感謝上帝!
    感謝佛祖!
    非常想把你們扔出去。那兩個男人就在我眼前,喋喋不休,吵吵嚷嚷個不停。他們敏銳地感受到了什麼,同時向我這邊回過頭來。
    而且,其中的一個傢伙還是……
    「啊啊啊!!!!!!!」
    ……沒錯……就是剛才那個混蛋東西。

《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