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6)

    米砂忍無可忍,放學時故意提高嗓門,扭頭對米礫說:「我嫂子今天沒事吧?傻唱了一個下午!」
    蔣藍停住腳步,說:「我就是高興呢。高興你管得著嗎?你不愛聽可以不聽呀!」
    「醒醒。」米砂抓著我說,「今晚我們逃課!」
    「不會吧?」我說。
    「我倒想去看看,他們到底玩的是什麼貓膩!」
    瞧,愛情,這就是愛情。愛情讓米砂變成神經病。
    「醒醒,一起去吧!」傍晚六點的食堂裡。米砂食不知味,把一碗拉麵絞得稀巴爛,一直不停地在遊說我。
    「不去。」我點的是稀飯,悶下頭喝我的米湯。
    「醒醒,就一起去一下,行嗎?」米砂乾脆把拉麵推到一邊,拉著我的衣袖,央求道:「今天晚上沒什麼作業,老師又要開會。不會有事情的,答應我,好不好,好不好?」
    「不。」我說。
    「哦。」米砂把面拉過來,低下頭,神智不清地把麵條一個勁往嘴裡劃。
    吃完飯,米砂說她要去小賣部買筆,讓我先回去,那天晚自習,如我所料,米砂沒有出現。我發了兩個短信給她,她都沒有回。快下自習的時候,我打她的電話,她居然也沒接。我的心裡升起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我擔心米砂會出事!天,她一定是出了事!我就這樣煎熬著,一直挨到下課。我對自己說:不能走不能走。如果就這樣走掉,班主任突然出現,這裡連一個為米砂說話的人都沒有。
    謝天謝地,那個晚上,一個老師都沒有在門口出現。
    自習下課,我就飛一般地衝到校門口去。米礫在我身後大喊:「等等!」我轉過頭大聲問他:「米砂是不是去了酒吧?」
    他摸摸頭:「我猜是的。」又摸摸頭說,「要是她出事我老爸會滅了我。」
    不祥感在我心裡繼續升騰,我腦子轟一下就炸了,我衝到校門口,米礫氣喘吁吁地跟著我,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突然閃出來:「你們要幹什麼!」
    「叔叔,能開門嗎?」我肯求他。
    「老師的批條呢?」他板著臉。
    我語無倫次「不是這樣,有急事……」
    米礫從後面趕到。他老成地走過去,一把將門衛拉到別處,變戲法一樣掏出一盒煙,很快搞定一切。
    電動門緩緩拉開,我狂奔了出去。
    我的心臟,此刻就像要碎掉一樣的疼。胃裡天翻地覆著——可是我顧不上這麼多了,我奔到校園外的三岔路口忽然停住,等等,我該到哪裡去找米砂?
    「算了?」是不是這個名字?
    正在猶豫,米礫跟上來,問我:「跟我走,我知道那酒吧在哪裡。」
    我點點頭。看到米礫額頭上都是汗。我握緊了拳頭,要是米砂有什麼事,我絕對饒不了這小子!
    「麼西麼西。」米礫帶著我熟練地左轉,一邊走一邊對我說,「你以後要勸勸米砂同學,她的性格有問題。」
    「你才有問題。」我說。
    「你們,不是真的斷背吧。」米礫說,「如此護著彼此,讓人好生羨慕啊。」
    我沒再接他的話,我跟在米礫後面悶著疾走了十分鐘左右,就看到酒吧的招牌,果然是「算了」兩個字。米礫老練地推開門,我站在門口等,等著他把米砂從裡面帶出來。三分鐘後,米礫獨自出來了,朝我搖搖頭。
    深夜十點多的街道,風來風去,像一個充滿危險的黑洞。我怕米礫這小子騙我,於是一把推開他進了酒吧,酒吧裡混跡著各式各樣的年輕人,居然看到裡面有個初中的同學,他成績不好,沒考上高中,讀的是技校。這天晚上他穿了黑色的上衣,衣服上有古怪的圖案,嘴裡含著一根煙,用驚奇的聲音問我:「莫醒醒,你怎麼來這裡了?」
    「找人。」我說,「有沒有見天中的一個女生來過?」
    他瞇起眼睛想了半天說:「沒有。」
    我正要往外走的時候他又忽然說,「等等,好像有。」
    「開始在那裡坐著。」他手指著角落裡的一個位子,「後來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走出酒吧,米礫穿得單薄,在秋風中縮著身子東張西望。我走到他面前,用命令的語氣對他說:「你把米砂給我找到!」
    「到哪裡去找?」他說。
    「就在這附近。」我說,「我們分頭找。」
    說完,我拋下他往前走。這一帶我並不熟,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來過,但是要找到米砂的願望讓我暫時忘掉了所有的恐懼,轉過彎後就到了更僻靜的街區,直覺誘惑著我一直往前走,經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我聽到了動靜。
    我停住,藉著昏暗的燈光,看到巷尾有好幾個模糊的身影,我想都沒想就往前衝,果然是米砂,幾個男生圍著她,她的雙手被綁在後面,嘴已經被黑色的布條封起來,睜著的大眼睛裡裝滿了恐懼。
    「你們放開她。」我說。
    我的聲音很冷靜,奇怪,我好像沒有一點兒害怕。
    「又來一個!」一男生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我,「來得好,我們哥們幾個正愁不夠玩!」我甩開他的臭爪子,飛快地退後一步,厲聲說:「你們最好趕快滾!」
    那個男生把一根手指豎起來,放在唇邊,下流地說:「同學,我們一起滾,好不好呢?」就在這時,巷口響起尖銳的口哨聲,好像還有急促的腳步,幾個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領頭的男生一個手勢,他們如鳥獸般散去。
    我看到米砂沿著牆角慢慢地蹲下去。眼角滲出大滴大滴的無聲的淚。她的臉上有被打過的紅腫的痕跡,衣服也被扯破了些許,半邊肩膀裸露在外面,我一把扯掉蒙著她嘴巴的那塊破布,手忙腳亂地替她鬆綁,她趴在我肩上,無聲地抽泣。
    「沒事。米砂。」我一面對付那根該死的繩子一面安慰她,「沒事,馬上就好。」
    她終於嚎啕大哭。
    我還是沒能解開那條繩子,只好抱住米砂,拍著她的背說:「別哭,別哭,我們馬上就回學校。」
    她顯然是受了很大的驚嚇,身子抖得厲害。
    旁邊忽然有人說話:「用我的小刀試試?」
    是米礫。他左手握著一把哨子,右手捏著一把小刀,怕兮兮地站在那裡。
    我接過刀,米礫俯下身來幫我,我們終於把繩子弄斷了。重獲自由的米砂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她抬起手臂,把衣服理理好,把眼淚擦乾淨,我扶住她問:「有沒有事?」
    她沒做聲,而是上前一步,給了米礫清脆的一耳光。
    「去死!」她咬牙切齒地說,「我饒不了你!」
    米礫摀住臉,站在那裡像根木樁。
    那晚我們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半,燈早熄了,伍優和李研雙雙朝裡睡著,一聲不吭。等我重新爬上床,我還是睡不著,我把窗台上的沙漏取下來玩,沙子緩緩無聲的滴下。恍然間我在想:我們的心,是不是也像這些小小的沙礫一樣,只有不斷縮緊自己穿越狹窄的縫隙,才能得到皈依,不再孤獨?
    沙漏顛倒反覆,人生的陣痛便經歷一次又一次。
    99秒。
    可是米砂啊米砂,人生有多少99秒,需要多少的勇氣,才能經得住這一次又一次的痛徹心扉呢?
    莫醒醒,我們又見面了。」他繼續說。
    「莫醒醒,我們又見面了」,好像他永遠都是這一句開場白。
    我聽到自己輕輕地恩了一聲。
    「怎麼不打傘?」他回過頭來,把手上的那疊A4打印紙放在我的頭頂,說:「把我的避雨工具借給你使使。」
    我很尷尬,取下那疊紙不是,說:「謝謝」更不好意思,只好繼續沉默地低頭,像在想非常非常深奧的問題。其實天知道,我只是想一步跨到劇場門口,離這個所謂的「萬人迷」遠點。
    他可真是做作。
    「在想什麼,快走啊。」他提醒我。
    我想一定把我當成那種「花癡」女生了吧,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其實低頭只是我的習慣動作。當我沒有話說,或者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我都會這樣做。這是一種最隱晦的拒絕方式。但現在而今眼目下,我無法斷然拒絕這個人對我的關心,他就這樣用一疊紙擋在我的頭頂,和死死埋著頭的我一起用這種奇怪的姿勢半跑進了劇場的大門。
    「我跟米砂一起走到前台,然後我獨自下台來,穿過第一排的過道準備往後走。蔣藍坐在第一排的某個位子上,路理站在她旁邊,他們好像正在討論本子。我懶得看他們,加快了我的步伐。可我怎麼也沒想到,經過蔣藍身邊的時候,她竟然伸出一隻腳來,狠狠地拌了我一下。我的身體失去重心,眼看著就要一個「狗吃屎」撞向地面,卻被一隻胳膊用力地拉了起來,整個人站不穩,倒入了他的懷中!
    「你幹什麼?」路理一面抱住我,一面轉頭怒斥蔣藍。
    「醒醒,你沒事吧。」米砂也從舞台上直衝下來。
    「沒事。」我趕緊掙脫路理,臉已經紅到脖子根。
    「哈哈哈哈哈。」蔣藍哈哈大笑,「莫醒醒,我這是在給你創造機會,你應該好好謝謝我才對,瞧,你的臉紅得……真好看,像紅蘋果。」
    「你給我閉嘴!」路理罵她。
    蔣藍有些不相信地看著路理。一旁的米礫又抽風,笑得像個神經病。米砂正好拿他開刀,一拳頭揍到他胸口上。米礫要回手,米砂靈巧地閃開,米礫追過去,戰爭瞬間變成兄妹之間的。
    「別鬧了,開排!」路理拿著手裡的劇本,一個箭步跳上了舞台。我跟米砂匆忙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低頭往門邊,以最快的速度衝出了小劇場。
    我真恨蔣藍。
    在回家的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我收到米砂發來的短信:「醒醒,謝謝你的紅薯,你吃飯了嗎,不許餓肚子啊,聽到沒有?」
    我回了一個「恩」。
    有人關心的感覺,真不錯。
    下了車,發現雨已經停了。這是秋天被雨水剛剛洗過的乾乾淨淨的黃昏,我的心裡忽然冒出一個決定,這決定讓我有些激動,心也加速地跳動起來。
    我把包放下來,把外套也脫了。吸了一口氣,呼啦拉開了櫥門,打開上鎖的櫃子,從裡面把我要的東西拿出來。
    那是一匹布。
    剛買沒有多久。我很少買東西,這是經過一個裁縫店的時候,無意中瞟見的。不是太貴,但還是用了一個月的零花錢。我是一個很懶得花錢的人,可是一旦花錢,必是買不中用的東西。本來還發愁用它做何用,可是,現在它有了很重要的使命。
    我端坐在椅子上,將那截棉布緩緩展開。
    這才發現原來布上面是有花紋的。一小朵一小朵飽滿的梔子花,淡得快要不見了。邊沿的花瓣有點枯,整朵花卻正開的好。
    我將它覆蓋在眼睛上,面向屋頂的桔黃色的小燈,是多麼多麼暖和。
    我把布匹放在床上攤好。把我的小本子拿出來,看我做的一些記錄。
    163是她的身高。32是她的胸圍。19是她的腰圍。31是她的臀圍。
    那是她曾經告訴過我的數字,其實早已經默記在心裡,不需要記。但是就是怕出錯,所以看了又看。
    米砂沒有飄揚的長髮,我要用我的剪刀和針線,為她彌補這個遺憾。
    我用小粉筆在白布上描出裁剪的輪廓。又戴上白然的頂針,給縫紉機裝線,穿針。然後踩下踏板。嘀噠嘀噠,金屬針準確無誤地紮在淡淡地粉筆線上,我的心,像跟著腳下一起飛起來一樣。
    有時候,我覺得做衣服真是一件讓人喜悅的事情。你穿針引線,她裙裾飄飄。有付出有回報。多麼好的事情呢。何況,穿上它的人,是你最親密的人。
    那件衣服,我做了整整兩天,這中間,我只吃了一碗麵條,下樓喝過兩次水,倒在小床上潦草地睡了幾個小覺。這是我第一次做衣服。以前都是改小或裁剪,這次是名副其實的製作。不要嫌棄我笨拙的手藝,親愛的米砂。我只有這份寒酸的禮物送給你。只希望你穿上它和你的王子站在一起的時候,是最幸福的女生。
    我親愛的米砂。你的微笑是我們共同的幸福,我必須為之去努力。
    就這樣忙啊忙,忙到我都不知道時間,才隱約聽到開門的聲音。
    是他回來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拾掇好一切,把衣服抱在胸前,關了燈鑽進被子裡。
    我聽到腳步在門口游移的聲音,好在,感謝現在已是午夜,他一定以為我睡著了,終於走開了。
    我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鬆了一口氣。
    把暖暖的衣服抱在胸口,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放心地睡著。

《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