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對她傾訴的衝動

我看著她,由於她和我交疊的那一部分,我甚至產生了對著她傾訴的衝動,也許說成是一種告解比較合適。我的錯覺令我以為,她是一個隱沒於女童身體裡的天使。一旦我對她訴說我的苦難,她便一定撫慰我,露出泛著神光的潔白翅膀。她懸浮在空中,俯視我,輕輕地用小指頭對著我的方向,於是,我就站立起來,——我的意思是說,她解除了我的魔法,令我從一隻用四肢爬行的獸類重新變成了人。我呼吸上層的空氣,眺望遠處的樓宇,上面的一切都是上等的,但我是不能傾訴的。我已經沒有了名字,我被她喜歡,因為我是個並不生活在她的世界裡的陌生人。這個道理就像小孩子們總是喜歡舶來的玩具多過國產貨一個樣。我早該習慣了,不是嗎?若是打算完整無損,就必須像核桃一樣關閉得嚴嚴實實。其實一直是這樣的,對於那些親切的、想要靠近的人,我就會想要向他(她)傾訴,把他(她)看成是救贖的神靈。可是那種衝動是注定被壓抑的,因為他們沒有耐心聽完這些毫不相干的故事,他們隨時都做出要離開的姿勢。我喜歡過的男人,我的弟弟,還有米米。所以,你知道為什麼我那麼需要說說話了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全部說出來對我是好還是不好,要知道,讓一個體弱的人去做那驅寒化淤的刮痧會讓他(她)至少會令他(她)幾天裡都痛得不能動彈,像死了一次一樣。
    我們還是說回米米吧。她可要比我可愛多了。對不起,我說得混亂極了,我總是沉浸在一個問題上繞啊繞的,我會把這30多年來發生的類似的事情都說一遍,好像我的一生只是發生一件事,來來回回都是這一件事。嗯,米米。米米的眼睛和我最像,呃,你看到了,我的瞳仁是淺褐色的,比尋常人的淺些,好像有點什麼外族的血統。沒錯,我也覺得這顏色不難看,不過也許是太淺了,我總是覺得它更加容易變得混濁起來。我和米米這樣大的時候,也是這樣透明的,像一顆有些年頭兒的琥珀。不過後來我很快失去了那種明亮顏色——可悲的是,也不知道是怎麼失去的,在哪兒失去的,彷彿就是某個早晨起來照鏡子,就發現眼睛生銹了。眼角生著和鐵銹或者茶垢沒什麼區別的眼睛分泌物,厚厚的一層,像在我睡覺時被突襲的暴風雪中。我想著自己,就意識到米米將失去眼睛裡的明亮顏色。但我卻不知道如何令她免於這場災難。長大其實是一個很好玩很微妙的過程,你不這樣覺得嗎?對於有的人來說,長大可能就是親一次嘴,對於有的人來說,長大可能就是墮一次胎,但對於我和米米來說,長大也許就是蒙一層灰……
    米米常常會在晚上一個人跑來找我玩。事實上她白天可能已經見過我。我很感動這個,她那麼重視我,她感到無聊或者空洞的時候,就會來找我。我見過她在我住的小旅館樓下的大街上奔跑。她穿著嫩黃色的小披風,像一隻運載著月光的螢火蟲。嗯,我真的特別想要讓你知道,那孩子的美好,像是一個精靈呵,手腳都是透明的,能映照出清晰的夜色。
    春夏之交的傍晚,米米和我在暗仄的小旅店房間裡。我們一起試各種衣服,把自己套在花花綠綠的衣服裡。那些顏色太艷麗,像一些不知所措的漂亮的鳥兒,一定是給什麼東西嚇著了,竟忘記了飛。是我和米米的笑聲嗎?我因為她的笑而滿足,覺得自己解開了她身上那些困束的,生冷的,沉重的鎖鏈,然後拉著她在清澈的雲端遨遊。這是童年的真諦,此前卻沒有人告訴她。她就像是一口已經習慣於乾涸的枯井,不曾想幾米之下,就會是清冽冰靜的水。她可能從來沒有這樣笑過。我們一邊說笑,一邊還在不停地更換衣服。有很多條裙子,她一條一條地試,蝴蝶般翩翩然地飛了一圈。我也穿那些衣服。我和她差不多高,她把我當成了孩子。她知道我不是,但是她和我玩得如此親密無間,除卻友善的孩子,還有什麼稱呼能更貼切呢。
    多少個夜晚,米米在我的面前,她手舞足蹈,活潑而心無塵埃。我想,我是多麼感激米米。米米是大英雄。她把我帶回了我的童年,她知道,如何讓我感到安全。只有在安全的地方,我們才能放慢腳步,才能停住,睡下……
    您若是以為別人對於我因為鄙夷而毫不關心,那您可錯了。您盡可回憶一下您小時候,青春期剛剛到的那一會兒。女孩兒們難道不是對於任何秘密都懷有無比高的熱情嗎?我的女同學們至少是這樣的。要知道青春期總是有那麼一段乏味時光,心中有很多心事,可是不能說,於是課間或者空閒的體育課上,女孩們百無聊賴地圍成一個小圈,談論著月經初潮、減肥以及女孩兒的身材。我是那麼矮小,老師一定在懷疑我是否具有參加運動的能力。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是一個殘廢。可那時我還是好勝的,我堅持要上體育課,做廣播操。可是當我真的要這樣做的時候,卻又躊躇了。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呵,是最可怕的毒針。冷不防射過來,——我早已千瘡百孔。是的,如果把她們的討論比做研究所的研究工作,那麼首當其衝的任務自然是研究這個最異類的個體。我就是她們充滿奧秘的星球或者外星來客。於是她們便圍繞著我的外形問題展開了討論。我想,如果沒有我,她們決然不會孜孜不倦地研究起侏儒症。如果沒有我,她們決然不會留意有關侏儒族的魔幻傳奇,如果沒有我,她們的青春期該是多麼乏味。好事的女孩兒們不斷地通過各種方法得到更多的有關侏儒病的知識和傳說,這些都將成為她們的話題和談資。後來,她們把重點落到了一個問題上:
    韓喜喜是否已經有過月經初潮了呢?——抑或是說,她能不能?
    嗯,韓喜喜是我的名字,你已經知道了吧。

《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