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骷髏——李黎

    李黎,男,1980年生於江蘇南京郊區,1997年起就讀於南京師範大學,現居南京。1999年起有作品發表,主編6Mo工作室紙刊。
    1979年,我還沒有出世。據推算,當時的我應該是負一歲。負一歲的我正在靜靜地等著出世,周圍很安靜,安靜得本人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但是我的身體總是會遭受輕微的震動,這想必是因為母體在震動不休。母親如往常一樣,去做飯、餵豬、掃地、洗衣服……她如機器一樣操勞,作為她的兒子,我在未出世之時就參與了她的勞動。
    一天我感受到了異乎尋常的震盪,輕微但是持久。後來我得知,那是春天的一個黃道吉日,村子裡的李華結婚,母親步行到了他們家去吃喜酒。
    那天晚上,李華家一帶人影綽綽,人們鬼魅一樣在門燈的光線裡出現、消失,臉上無一例外地掛著興奮的色彩。幾輛拖拉機停在門口的場地上,頭對著前面池塘,幾乎伸進水裡。好多小孩在拖拉機上爬來爬去,完全不顧刺骨的寒風。有的小孩吊在那長長的扶手上,似乎拖拉機正在飛馳,而他們正感受著速度帶來的震動。李勝兵、李勝軍兄弟兩個玩得最開心,他們嘴裡發出怪響,往外吐著吐沫,抽風一樣在拖拉機的駕駛座上跳著叫著,全力配合他們想像中的速度。
    我們那裡的結婚規律很簡單:第一天晚上為暖房酒,辦喜事的人家請來所有能來的人,人越多,越有面子。人們分批地坐上桌子吃喜酒。第一批吃的是最親的親戚和村里長者;然後依次類推。每開一次席,就放一次鞭炮,在爆炸的餘音和鞭炮的硫磺味裡,人們彼此招呼著大吃大喝,讓對方吃,讓自己吃。一般開三次酒席。直到第三席的客人吃完,主人一家以及幫工才坐到桌子邊吃飯。這時,喜慶的氣氛消失在即,最多在某些人的心裡蕩氣迴腸,或者讓一些人憂心忡忡。
    和外面一批批的客人不同的是,新房裡還有一桌酒席,坐在桌邊的人是固定的,他們要貫穿始終。桌子周圍坐的是新郎和他的兄弟們。新郎只有一個,而兄弟們往往多達十幾個。甚至一些輩分不同的但年紀相仿的人也被臨時拉來充當兄弟。這十幾個兄弟有一個任務,就是把新郎灌醉,越醉越好,只要不死就行。這幾乎是一個儀式,新郎的十幾個兄弟像被惡鬼指使一樣全力以赴,號叫、咆哮,歇斯底里地大笑……過了今晚,新郎就不是處男了。
    第二天,迎娶新娘。一般的人就不用來了,只有少數近親和關係好的人在場,主家擺少數幾桌酒席,吃完,婚事就宣告結束。可能會引起變化的是新娘,有的新娘恐懼結婚,遲遲不肯離開娘家;而有的新娘的家人不善,遲遲不然其女兒離開,這時需要新郎家妥協,拿更多的禮物和錢;再或者,新娘到了之後堅決不肯進門,這需要雙方家長和不相關的老人邁步上前,好言相勸。而有的新娘在邁進大門時速度極快,幾乎就是「嗖」的一聲,有見識的老傢伙就會搖頭歎息說:這個媳婦厲害,以後肯定要當家作主,管丈夫。
    那天晚上,李華的破處儀式很不成功,他堅決不肯喝酒。這急壞了他身邊的兄弟們,也急壞了外面的家長和老人。人們紛紛推開新房的門,進去,然後苦口婆心地勸說李華:你就喝點吧,陪老表們喝點酒……
    李華說:他們自己喝好了!
    你結婚,他們來陪你喝酒,你怎麼能不喝!
    李華說:誰說我結婚!誰說的?誰說的!
    當有家長和老人進來時,李華的兄弟們都不說話,最多附和,而且小聲。當房間裡沒有長輩時,他們才開始和李華一起議論,無外乎勸說李華。他們讓李華認命吧,娶不到王茂芳,是沒辦法的事;娶楊文秀做老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叫姓楊的是村支書呢。
    還有人寬慰李華:楊文秀也是女的,人醜逼不醜。
    說不定人還挺好。——但是這個說法立刻被其他人否定了,楊文秀可能不壞,但是一定不是什麼好姑娘,這麼多年了,村子裡誰不知道呢。
    還有人以身說法,說他看到過楊文秀濕漉漉的樣子,xx子都能看見,有這麼大!說著,他拿筷子敲了敲面前雪白的碗,傳出清脆的幾聲。其他人也敲起來,叮叮噹噹叮叮噹噹,不絕於耳,兄弟們邊敲邊說:喝酒,李華,來,喝酒!但李華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
    於是有人高瞻遠矚,讓李華先不要和父母鬥,先結婚再說,以後說不定有機會離婚,然後和王茂芳結婚。
    還有人更加深入地勸導李華:你和父母斗有什麼用呢,他們是你父母,你沒事和他們鬥什麼。他們不也是被逼的嗎,姓楊的女兒這麼差,他當然要在自己當官的時候把女兒嫁出去,找上你是你倒霉,也證明你是個好小伙子——這個勸說的人,大概不是李華的同輩,而是年紀差不多的長輩。
    長輩兄繼續說:你父母要是不答應婚事,你們一家就完蛋了,姓楊的肯定讓你們家沒有好日子過。你就當做好事……
    你去做!李華回擊一句,搞得眾人很尷尬。
    問題的實質是:所有的勸慰對李華已經不起作用,此前,他已被迫服用了太多這樣的安慰劑。現在,婚事真的來臨,他幾乎有點發狂,坐在桌子後面煩躁不安。好在身邊十幾個人都是眼疾手快、身強力壯的鄉村處男,不然李華可能會把內心的煩通過四肢和器皿表現出來。他也嘗試過幾次,但是立刻就被兄弟們按住了,他只能惡狠狠地說:你們這幫xx巴,都是壞人!
    你們沒有一個人為我著想!
    大家在一個村子裡生活了十多年了,確實,沒有人為別人著想,最多只是想想別人,然後繼續忙自己的,沒有什麼忙的,就閒逛、睡覺,不再去想別人。既然這樣,就只好沉默了,等著家長和老傢伙們進來處理。
    外面的客人都是出了份子錢,他們必須吃喝且歡樂。經上菜的人,外面的人隱約知道裡面的事,但也不便多問。所以,新房裡其實是一大片僵局。
    李華的僵硬讓他的父母惶恐不安,一家人還有幾個老人坐在一起緊急商量著。他們像前敵指揮部一樣,憂心忡忡地思考出各種方案,又推翻剛才所想。他們抽煙、喝茶,擰緊的眉頭像將軍的眉頭。
    後來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讓勝兵、勝軍兄弟兩個去勸李華。李華是他們的哥哥,雖不是親生,但因為兩家人住在一起而感情深厚。勝兵勝軍是雙胞胎,從兩三歲開始,李華就帶著他們玩,雖然李華年長他們兩個十多歲,但這一點不影響交流,相反,他們三個之間少了同年小孩間不休且殘酷的爭鬥,李華一直有管教引導他們的意思。這些,都讓勝兵他們的母親很放心,她丈夫過世太早,能有李華幫忙照顧兩個兒子,她也好安心幹活養家。可惜她沒有愛上李華,兩個人也沒有過床笫之歡,不然,又是一段孽緣。
    現在,大人們決定讓勝兵勝軍出面解決李華的事情,這其實是承認他們這一兩代老傢伙已無能為力了。
    後來,勝兵勝軍像當年李華帶著他們玩一樣,在我三四歲之後總是帶著我一起玩。關於李華的事,我都是先聽他們講起來,然後去問大人的。
    我九歲的時候,經常跟勝兵勝軍躲在一個看似隱蔽的地方玩。那是一個廢棄的牛棚,隱約還有牛身上的腥臊味。它離村子有一百來米,這距離和它的味道使它隱蔽,實際上它完全沒有可供躲藏和防守的功能,只是一圈破土牆而已。
    在牛棚裡,我總是無所事事地靠在乾枯的土牆上發呆,看著漆黑的鳥劃過湛藍的天空,然後再看著天空像鳥飛過之前一樣湛藍。有時一根被風吹來的枯草懸在我的頭頂,我會誤以為這是一隻鳥。有時,我還嚼著從路邊摘到的能吃的植物——如今已經說不上名字的童年的植物。勝軍勝兵則專心抽煙。他們來此的主要目的就是抽煙。煙往往是我從家裡偷來的。當時我父親小有地位,起碼煙酒無數,他習慣把拆過封的煙扔在一個竹籃裡。那竹籃就是專門盛香煙的,裡面總是有十來包多少不一的煙,有的煙還蹦到了外面,和一樣蹦出來的煙混在一起。父親本人不抽煙,所以他總是一扔了事,完全不管有多少,估計只要不把竹籃偷空,他都不會覺察到煙少了。他當然也不會認為我會抽煙。
    我確實不抽,但是我會偷幾根給勝兵勝軍,以報答他們不管玩什麼總是叫上我。
    一天,他們兩個如往常一樣,領著我和我身上的煙,跑到村子後面的山上,靠著一棵大松樹坐了下來。這大樹和牛棚一樣,是我們活動的固定場所之一。坐下之後他們就開始吸煙,同時還在看一本黃書。那黃書我一頁都沒有看過,他們堅決不讓我看,這點倒是光明磊落。不過他們也就這麼一本,已經翻爛了,用他們的話就是:硬不起來了(我們那裡,硬的發音為eng,去聲。)既然這樣,他們就隨便說話,先是說村子裡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姑娘們,這讓他們覺得有點遙遠——他們家的條件非常差,他們又不是那種勤奮、上進以便將來離開農村的學生,所以,他們的擇偶和交配顯得很困難,難以落在明處,只能往陰暗齷齪處發展。果然,他們談起了楊文秀。楊文秀,就是李華堅決不肯娶回家的女人,高大豐腴,有點癡呆。這些勝兵勝軍都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楊文秀的騷,似乎很多人和她搞過,包括長輩、親人,他們說起最近的一次,在萬松(一個小村字的名字)後面的山上,她就和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人搞,喊得整個丘陵都能聽到回音,那場面似乎是萬馬奔騰,起碼也是楊文秀傲然而坐、駕馭良駒上下顛簸,大有絕塵而去的氣魄。
    不過,作為弟弟的勝軍似乎更加明白事理。他對勝兵說:楊文秀也蠻可憐的,隨便哪個想搞她就能搞到。
    不管是外包工,還是外地來拾破爛的,或者是走販子,想搞她,她就跟人搞。
    勝兵也很感慨——不排除感慨自己至今沒有搞到,他說,假如李華哥哥和楊文秀結婚了,就不會這樣了。
    勝軍很出乎我的意料地來了一句:這樣怎麼了?就這樣了,這樣多好。
    我很吃驚,但是因為對楊文秀毫無印象所以沒有興趣。我只想知道李華的事,於是就問他們,那天晚上,大人讓你做什麼了,真的把他們喊過去了?
    「是三爺和德全叔叔兩個人把我們喊過去的,把我們帶到廚房後面靠茅廁那邊,他們讓我們到新房去,勸李華喝酒。說是只要能讓他喝酒,就給我們一個人一塊錢!
    「我們問為什麼,他們就說,李華不肯喝酒,不肯喝酒就是不肯結婚,不結婚怎麼行,酒席都辦了,支書都來了,怎麼能不結婚!
    「後來,李華的媽媽也來了,她對我們說:嬸嬸求你們了,你們兩個要是不能讓李華喝酒,他就會更想不開,就會尋死!說著她就哭了。
    「是假哭。
    「我們問他們,我們怎麼辦。他們就教我們,讓我們過去,一人抱著李華的一隻腿,求他喝酒,還讓我們哭,哭得越慘越好。日他媽逼,我們怎麼能哭出來!他們讓我們不管怎麼樣都要哭出來!還教我們怎麼說:李華哥哥,從小你對我們最好,現在我們求求你了,你就好好結婚吧,你就喝點酒吧……
    「還有,你結婚以後就不能帶我們玩了,我們會想你的,你結婚以後趕快生個兒子,等他能走路了,我們也帶著他到處玩……」
    勝兵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直都是在模仿著說話,一會是模仿老頭說話的樣子,歪著嘴,故意口齒不清;一會又模仿李華媽媽,聲音尖聲尖氣的,像拿刀劃玻璃一樣。他笑得睡在草地上,勝軍沒有笑,還是在抽煙。
    那後來呢?我問他們。
    「後來啊,我們一點也不想去,你叫我們怎麼哭啊,去跟李華說說還差不多,哭是哭不出來。我們賴在那邊不肯去的時候,李華和他表弟丁大寶突然往我們面前一站!他們兩個都有一米八五,兩個人像牆一樣移過來,我們都嚇了一大跳。李華說,你們講的我全部都聽到了!然後他轉身就往回走。丁大寶跟在後面喊,李華,你不撒尿了?
    「我們都呆在那邊。我們兩個無所謂,大人都害怕了,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們想走,還沒走,就聽到房子裡熱鬧起來了,李華在跟人喝酒,他叫著喊著跟人喝,那聲音估計整個生產隊都能聽到。幾個人趕快跑進去,我們也跟著進去,看見李華端著碗,站在椅子上面,一個個地敬酒。李華看到我們兩個,就朝我們喊,勝兵勝軍,你們來,陪我喝酒,我要跟你們說幾句話……」
    勝兵突然停了下來,而我正想像這李華的樣子,高高地站在桌子上,雙腿叉開,透過他雙腿間的縫隙我似乎看見了三四張興高采烈的臉,他們和李華一起高興起來,笑得臉都變形了,似乎是長在李華兩腿之間的東西……
    我還想聽,讓勝兵再講,他不肯,我轉身求勝軍說給我聽,他說:有什麼好講的,兩分鐘就把自己搞喝醉了。
    那天我一共偷了四根煙給他們,勝軍一個人抽了三根,還想抽,勝兵罵罵咧咧地說,你一個人抽了三根,還想抽,你想抽死啊。但是勝軍確實還想抽,而山上又確實沒有煙了,於是我們下山回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李華的結果我知道:他自殺,死了。勝兵勝軍的話始終在耳邊迴響,更確切地說,是話背後的畫面一直在眼前出現,而他們的原話只是作為旁白而存在。我感到十分煩躁——不是感到不幸和悲傷,僅僅是煩躁,像胃部不適或者有腳氣那樣,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該怎麼躺著。這煩躁不是心理而是生理上的,所以無比劇烈和真實。八點多鐘,我起床,躡手躡腳地走近那個放滿香煙的竹籃,伸手摸出一根,然後走到廚房,在灶後面蹲下來,拿起火柴點煙。煙剛點著,母親的臉就帶著風出現在我眼前,我嚇得大叫一聲,心跳聲也幾乎從嗓子裡冒出來。母親入睡困難,一定是發現我行蹤詭異,所以跟了出來。我以往從來不在這個時候下床幹嗎的,上了床就像個乖寶寶那樣睡。
    母親露出悚然的表情,伴隨著驚呼,隨後她伸手就抽了我一個嘴巴,用盡了全力。我被打得仰面倒下去,跌進稻草中間,手裡的煙也落進了稻草的縫隙裡。母親趕忙把煙找出來,與此同時我哭了起來,不止是哭,簡直就是扯著嗓子號叫,因為母親從來沒有打過我,現在這一下,把以前沒打的全補上了,還能留給以後用。我拼著命在哭,母親也後悔剛才下手太重,哄我,讓我洗臉、喝水。我坐在椅子上哭得要癱倒了,她把我拎起來,往椅子上跺兩下,然後鬆開手,看看我能不能坐直了哭。
    後來,母親大概覺得一個九歲的小孩主動想抽煙是不大可能的事,十五六歲還差不多。她確定我是好奇,於是她更加慈祥了,開始教育我,但不放棄嚇唬我。她問我,你有沒有看過人骨頭?沒看過吧,告訴你,不抽煙的人骨頭是雪白的,很好看,抽煙的人呢?胸口一大片的骨頭全部都是黑的,像給毒藥泡過一樣。你知道了吧,這個香煙,就是毒藥,你抽!你一輩子都不要抽,不然你死了,骨頭都是黑的,像喝毒藥尋死的人一樣!
    母親的話讓我十分害怕,又讓我覺得不服氣,我頂嘴說:人都死了,骨頭是黑的怕什麼?
    這又把母親給氣到了,讓她覺得此前講的都白費了,她又開始訓我,最後文縐縐地來了一句: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到水泥場上跪半個小時。我只好去活受罪了,還好不是死罪,死罪就是打我。
    當時已經是初秋,夜裡冰冷冰冷的,背後的丘陵看上去陰森恐怖,風一吹,樹全部都在傾斜,甚至在慢慢挪動,似乎大樹下面全是鬼魂,而且個個都有名有姓,有遺憾,有委屈。我跪在那裡,又累又怕,渾身發抖,心裡越發牴觸母親。我暗自發誓:長大了我一定要抽煙!
    李華在自己結婚的酒席上飛快地把自己灌醉了,家裡人雖然覺得這很不好,甚至有不祥的預感,但他畢竟喝酒了,他認可了喜酒,他認可了結婚,他認可了楊文秀!這就讓人放心啦,即使有一點不放心那也強迫自己放心吧。
    因為前一天實在太忙,第二天,李華的家人不像以往那樣五六點鐘就起床,而是拖到八點多,直到晨霧散盡雞叫漸止,他們才匆匆起床,匆匆收拾,就等著李華也起來,然後把媳婦接回來。到那時,生米就成了熟飯,李華再不滿意也就這樣了。人人都這樣結婚的,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運氣好就滿意,運氣不好就不要多想運氣這回事。
    可是李華遲遲不出來,家人等不及了,推門進去一看,沒有人。這下,他們意識到事情不對,他們意識到昨天晚上他們都只是往好處想的,認為李華雖不滿但會將就這個婚事和媳婦,現在人不見了,說明他肯定不會將就的,即使找到了,估計他也死活不從。
    那麼,首先就是找。找了個把小時,才在池塘裡找到了李華,他躺在水面上,大半個身子被水草裹住,已死去多時。初春金黃的朝霞落在水面上,李華似乎是從朝霞的高度被扔下來的,只剩下扁扁的一小部分露在水面上。這下,李華家熱鬧了,不知道的人以為新娘子早早來了。人們把李華家圍起來,不過進去的人不多,更多的人僅僅站在門口、窗下議論著。人們面容悲慼,有的婦女還以淚洗面。不過,有的人覺得不錯,婚事喪事一起辦,辦結婚吃剩的菜,有的沒怎麼動,最多沾了點口水和口臭,正好在喪事酒席上端上來,很經濟。
    勝兵和勝軍都哭得死去活來,他們幾次想衝進去看看李華,但是被大人擋住了,九九藏書網說小孩子不能看到死人。他們就轉到窗戶底下,不停地往上跳,想看看據說被放在新床上的李華。大人總是在他們跳得最高時,把他們的腦袋往下一按。他們毫無辦法,折騰了一個小時,就是沒有能走進李華的家,目光也沒有深入多少。最後,他們放棄了,互相看看,然後轉身,把臉從漆黑的磚牆上移到門前的池塘和池塘那邊的水田里。
    讓他們心驚膽戰的是,他們看到了李華。他正在那邊的田里走著,那些水田去年被翻耕了之後還沒有再翻松,還沒解凍,李華走在上面雖說自由自在,但很不舒服,高一腳低一腳的,時刻要擔心腳下。他還是那個樣子,高高的個子,微駝的背,雙手插在口袋裡,可能還吹著口哨,他腦袋低得厲害,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勝兵勝軍站在李華家的窗下,呆呆地看著李華,背後冒著涼氣。看著看著,他們不自覺地往前走幾步,想看清楚。李華似乎很高興,走著走著還跳那麼一兩下,為了躲過大的土塊或者躍過水溝,但主要還是因為心情愉快。他甚至從地上撿起一塊土,然後半轉身,朝這邊的池塘扔過來。不過,土塊沒有落進水裡,勝兵勝軍沒有聽到落水的聲音,沒有看見土塊落水。勝軍勝兵背對著鬧哄哄地人群,安靜地看著李華在那裡走,眼看李華就要走遠了。勝軍勝兵兩個互相看看,意思是要不要趕過去,但是他們都不敢,又都不甘心。
    後來,勝軍說,不去了,那是李華的魂。
    勝兵同意。他們繼續看著李華往斜對面的梅府山走去,直到看不見了,他們兩個才回家。路上,勝軍突然對勝兵說:剛才我看見李華跌倒了然後就沒有了。
    第二天,當同學、夥伴說起李華自殺的事,勝軍勝兵就反駁說,李華沒有死,他到梅府山去了,我們看見的。而實際上,勝軍他們是看到李華跌倒之後就消失的,他沒有看到李華走上梅府山。
    而大人們說起此事時,他們兩個就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什麼都不說,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大人說話。大人說完的時候,他們就要掉到桌子下面,鑽到漆黑的地裡了。
    李華被偷偷土葬了。這不是因為自殺者沒有資格被火化進公墓,而是李華一貫愚昧懦弱的家人又開始了新的愚昧,他們認為,只要不火化,不搞個吹吹打打的喪事,就不會有更多的人知道李華死了。沒有更多的人知道李華死,也就不會人人都知道李華是自殺死的。偷偷把李華埋了,似乎能掩蓋住李華的死因。李華父母甚至認為:可能還有人認為李華還活著,繼續在家裡忙活著,或者在哪裡做工,就要戀愛結婚了。因為從來沒有聽說李華死了,更沒有聽說喪事啊。
    李華的墳就在村子後面的山上,在一棵大松樹下面。村子的先人們也都埋在山上,他們埋的地方比較集中,而李華的墓孤零零地在幾十米之外不起眼的地方,沒有墓碑,墳頭有一個飯碗樣的小土包,明白無誤地告訴人這是一座墳。夏天茅草茂盛的時候,看不見墳,只看見墳頭在草叢中;茅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時,墳頭似乎也在原地晃悠,似乎它也在吹著口哨。
    我十歲那年,家裡造了兩層的樓房。一天,我趁父母不在家,帶勝兵勝軍到家裡玩,我們站在二樓朝北的窗口朝外面看著,發呆。景色不錯,於是他們開始抽煙。突然勝軍說:你看看,李華的墳就在那邊。說著,他指了指山上。但是在哪裡呢,我只看見彼此相鄰的樹頂在風中緩慢地左搖右擺,似乎樹本來是不分開的,長在一起的,只是到了下面就分開了,像兄弟們長大了就要分開過日子一樣。我說我沒看見。
    勝兵說,你都去過的,還說沒看見。
    去過歸去過,在這裡我看不見。
    那你再仔細看看!勝軍說。
    我看了好久,還是不認為自己看見了李華的墳。大概是因為我記不住樹的長相,所以就不知道哪棵樹的下面有李華的墳。而勝軍他們能記得一棵棵的樹,一看到樹冠,就知道下面都有些什麼。
    勝兵突然問勝軍:你那個說你看到李華跌倒了就沒有了,你真的看到了?
    勝軍說:真的!
    那李華可能不是自殺的,可能是酒喝多了想出去走走,結果不小心掉進了池塘。
    我問他們:李華會不會游泳?
    會,游得才好呢。所以他不是自殺的,自殺喝農藥還差不多,怎麼會到池塘裡自殺。就是酒喝多了,掉進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勝軍也99csw.com同意這個觀點,他還舉例說:酒喝多了想死太容易,陳塘的朱老頭子就是酒喝多了去餵豬,結果把頭埋進了豬食裡,那麼一點水,就把他悶死了。
    李華是不小心淹死的,不是自殺。勝兵總結似地說,而這個看法其實在村子裡一直都有猜測和確信。不過即使這樣,李華的死,和他的結婚還是有直接關係,他的家人還是逃脫不了關係。因此這個說法沒有多少安慰的作用。
    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家裡人正在睡覺的時候,我聽到了勝軍學的雞叫聲,就偷偷從院子後門出來,跑到他們家,他們正在準備著什麼,兩把鐵鍬被拖出來。他們告訴我,李華墳邊的那棵大樹倒了,我們去挖墳,去看看李華,然後再把它還原。
    他們準備好膠鞋,拖著鐵鍬就往山上去。我跟在後面,不顧鞋子會被爛泥弄髒。我問他們,遇到鬼怎麼辦?
    大白天的怎麼會有鬼!
    那晚上呢,要是把鬼放出來,他躲起來,晚上再來找我們,我們怎麼辦?
    李華以前跟我們最好,你也跟我們最好,就算他出來找人也不會找我們三個。
    於是我們朝山上走去,一路上擔心著伸進路面的帶刺的草,還要擔心蛇。快到墳前,我害怕了,不敢往前走,他們就更明白地告訴我,不要怕,沒有鬼,根本沒有鬼。
    那你們看什麼?
    我們想看看李華的骨頭。
    骨頭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就想看看李華,你想不想?
    我說;想。
    他們開始挖,我蹲在那倒掉的松樹的主幹上,離墳大概有十米遠,給他們放哨。開始的時候要挖開表面的草,草很茂盛,根莖頑強,他們挖得很費力,隨後就不費力了,剛剛下過大暴雨,土非常軟,一鍬下去能挖走很多土,勝軍勝兵挖得很起勁,好像互相在比賽,你一下我一下,勝兵還故意剷起一塊土朝我這邊揚過來,我嘿嘿地笑了起來。漸漸地我也來了興趣,問他們挖到骨頭沒有,我還說;誰先挖到骨頭,誰就最厲害。
    當我站在樹幹上朝四周觀望時,他們小聲而急促地喊我,快來快來!看到骨頭了。
    我跑過去,離著兩三米遠,一根雪白的骨頭猛地戳進我眼簾,我一個急剎車,再不敢往前走了,不是怕鬼,是害怕。他們兩個也不敢把骨頭全部挖出來,只挖了個大概,就站在那裡不動了,還微微後退了一點。
    這是大腿。勝兵指著最外面的那根骨頭說,我們都同意,確實很長。後來在生理衛生課上,我知道了人的小腿骨比大腿骨要長得多,也粗很多。
    我們三個站成犄角之勢,呆呆地看著,他們兩個看得多一點,我看的少,只看見那根被看了好久的長骨頭。後來,他們說,好了,我們還原吧。
    於是我又退回原來的地方,蹲著,他們繼續忙。他們忙的時候我開始後悔了,一是後悔看得少,二是後悔沒有拿一塊小點的骨頭比如指骨帶回去——這是一個突然其來的念頭。我幾次站起來,想對勝兵勝軍說這個事,但是都忍住了,他們都不想拿一塊李華的骨頭帶回去做紀念,我怎麼好拿,我又沒見過李華。
    下山時,我還是在想著剛才沒做的事,假如我拿一塊骨頭帶回去,然後弄好掛在身上,那該多好啊。而且,假如我一輩子都掛著,在死後它就會和我埋在一起。當更小的小孩來看我的骷髏時,他們可能會發現我多一塊骨頭,這一定讓他們很高興,他們還會四處打聽李黎身上這塊多出來的骨頭是從哪來的。
    下山比上山困難,我的腳下一直在打滑,身體忽左忽右,好幾次幾乎倒下去、滑出去。勝兵說:李華!李華來了,在我們後面!他是想嚇唬我,這沒有效果,要知道,我從下山起到那天晚上睡著,一直都心無旁騖地想著骨頭的事,想著怎麼給自己的骷髏增色,讓它如何與眾不同。抽煙是一個辦法,把親人的骨頭隨身攜帶也是辦法。但是似乎就這麼多了。
    現在,我已經成年,見過更多的死人,也看到更多的親戚鄉親死掉,他們都被火花了,他們不再以固體的形式繼續活著,因此我還是沒找出更好的辦法完善自己的骷髏。在這個雜亂的、永遠不會乾淨純粹起來的城市裡,我進入過別人的靈魂,進入過別人肉體,很多的進入相當疼痛,猶如赤裸的骨頭在互相摩擦,但是這依然和骨頭沒有關係,和自己的、她們的骷髏沒有關係。
    還好,如你所知,現在是火化,不可能土葬。因此,骷髏只是往事,我等沒有骷髏。

《騎著螞蟻看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