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上海的班機——吳藏花

    吳藏花,現就讀於北外。“北京國際大學生電影論壇”發起人,接受新西蘭通訊社等採訪,業餘從事專欄寫作,做過多家雜誌策劃,為《F.H.M》及C.R.I國際電台等撰稿,曾獲新概念一等獎。曾出版有長篇《SARS時期的愛情》被眾多媒體譽為“比村上更春樹”。
    簡單說來,我在北京待得並不久,無非兩年,然而不知為何,我堅決地喜歡北京腔調的女孩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就開始執著地迷戀起這個地域文化的標誌來。這倒不是說我不會對除了北京之外的女孩兒動心,也根本就沒有歧視外省女孩兒的意思,只要她們能說一口像樣的北京腔調。
    我喜歡女孩兒說北京腔調,無須太嚴重,不是公車售票員的那種發音靠後,鼻腔共振,兒化音發得滴溜油滑的那種,嗡嗡作響。而僅僅只需一點捲舌音的輔助,對我便猶如春藥,令我動情不已。
    我承認這是一種病態的偏執,然而對此我還是沉迷不已。儘管其實大部分北京女孩兒的聲音並不好聽,有的更是嘶啞,可我就是這麼不能自拔,就像有人喜歡腳小的女孩兒,有人喜歡脖子細弱女孩兒,也有人喜歡眼睛大或者眼睛小,睫毛長或者睫毛短,長腿或者細腰的女孩兒,而我,天生就是喜歡說得一口既不過分咄咄逼人,也不生硬呆板如同普通話的北京腔的女孩兒。
    我還喜歡北京女孩兒的那種不由分說和滿不在乎的語氣,你很難說她們似乎是真的對你有何要求,可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勁頭,即便是在明知厚顏無恥的情況下,還是令我甘願把天下烏鴉都說成是一般潔白。
    所以,我該是一個適合通過電話和女孩兒交流的人,事實上,我在電話裡和女孩兒說的話也通常比面對面說得多上好幾倍。每每在面對一個假想的虛擬形象,一個帶著完美北京腔的女孩兒形象的時候,我總是自說自話,嬉笑怒罵,妙語連珠,可一旦對方款款落座在我沙發對面,我便一眼挑出缺點:臉盤太大太扁,嘴唇太厚,眼睛太圓,汗毛重得像母猿,腰長腿短,手指不夠纖細……這些毛病多少總是有個一兩樣的。
    可一旦那令我渾身骨頭酥麻的饒舌的北京腔調響起,我便如聞仙樂,飄飄然不已。
    十一長假即將來臨,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過料想定是空虛寂寥的一周。之前有人問我去不去迷笛音樂節,這才記得還有演出可看。找來演出樂隊表目一看,排著的有joyside,腦濁,廢墟等……大興趣,但突然瞥見了“木馬”樂隊的名字,便決定去轉轉。我的意思是,畢竟,每每聽著“木馬”的《我終於失去了她》,總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其實我的確是希望能出去走走,即便是呼吸一下不同於這個城市過於熟悉的空氣也好。本打算去哈爾濱來著,去看看那裡的聖索非亞教堂的鴿子和下午的陽光,這下便必須在10月1號下午迷笛音樂節開始前趕回北京。結果臨時又生變化,上海那邊出版社打來電話,說是在書的出版前還要再最後修改一次,順帶著不妨當面把合同簽了,於是索性決定就去上海罷,稍住幾天,那個城市,雖然素來沒有好感。
    走之前用功讀書了一段時間,應付過了因為傳染病而延誤的考試,隨後便重新看了看書的一校稿,心裡想定了幾處需要商榷的地方,對於惡俗的題目雖然不滿意,但對於出版商從市場上的考慮來說,卻也無可厚非。跟系裡面打了招呼請了假期,去北外賓館定了機票,剩下的便只有收拾行李而已,卻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帶的,除了電腦連同裡面的文稿和幾件衣服,換言之,我所擁有的,也就只有這些東西而已。
    下得飛機,我首先便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奈只是覺得一股子說不上來的長期不流通的霉臭味道,此外便是機艙外相對濕熱的氣氛。
    關於這趟旅行的基調,我想,無非如此。
    搭地鐵到地鐵新閘站,打了車去前些天網絡上預定的酒店。酒店說不上是什麼高級貨色,也不特別,無非隨處可見的那種酒店。進得房間,卻居然是木頭地板,我先拉開禁閉的窗簾,瞧出去是一片破破爛爛的上海裡弄區來著。
    我歎了口氣,復把窗簾拉上,點了根煙,努力吸了幾口似乎久未開啟房間裡的涼嗖嗖的空氣。我把幾件隨便帶著來的衣服安置妥當,把筆記本接上電源,先沖了個澡,只穿著一條短褲開始修改文章的最後段落。話說回來,其實在北京把最後定稿完事也並非無法可想,只是我希望早一天來上海罷了。
    雖然說不至於是喜歡上海來著,甚至我在某種程度上還討厭上海,可我的偏偏某些似乎是巧合的事件總是和這座我並未有好感的城市糾纏在一起。關於這一切,便涉及著那些深深折進了大腦的記憶溝壑的事件。
    好幾年前,是的,我對自己說,本該結束,卻似乎從未開始。
    第二天10點左右接到主編電話,說是第二遍的校對稿已經出來了,希望能把雙方已經敲定的最後幾處在12點之前趕出來,我下到酒店大廳問居然裡面沒有能上網的地方,於是只好跑到大街上找網吧。折騰著找到一家,結果上海的網吧都綁定了規定程序,首先是無法打開我下載的文本文件,即便打開了,我估計輸入法我也肯定不習慣,也來不及改完,情況反正是緊急糟糕得很,不知如何是好。我在腦海裡努力思索了一番,在手機電話本裡查找開來,希望能找得到在上海的同學。問了幾個人,卻都說是沒有上海同學,我知道的卻又都只是幾面之緣,談不上什麼干係,若是如此就找上人家門口說是要借用電腦上網未免唐突。我無望地搜索著電話本,根本就找不到嘛,我暗自埋怨自己不記別人電話的習慣。
    無奈之下,我撥通了一個電話:“喂?”
    “啊——”我沉吟了一會兒,“聽出來我是誰了罷。”
    “唔,你有什麼事兒,說罷。”
    “有個急事兒想讓你幫個忙……”
    “什麼啊?如果我能幫得上——”
    “啊——沒什麼——你有特別熟悉的上海同學嗎?”
    “有的。”
    “是男生還是女生?”
    “啊?我男生都不熟的——”
    “說給電話邊上你媽聽的罷,呵。”我笑說,“情況就是,我現在上海,然後急要找一個地方上網……”
    “啊?你在上海,為什麼啊?”
    “這個……反正說起來挺複雜的。”
    “那我就不聽好了——”
    “唔——反正現在的情況就是,能不能幫我找個你朋友,讓我能在那兒上網,就下載一個文件,很快的,我住在閘北區。”
    “哦-那我打電話給她啊——哎,等等,那你不是要到她家裡去啊?”
    “是啊。”我對她的驚呼不明其意,同時也對其一貫的誇張語調很有些厭惡。
    “那可不行,人家是女孩兒啊。”
    “是女孩兒那又怎麼了?”
    “那不可以的——那可是我們學校最漂亮的女孩兒啊。”
    我耐著性子說,“你們學校最漂亮的女孩兒,我上網,我求你幫忙,你的朋友,這之間有什麼你非不讓我去的什麼邏輯聯繫嗎?”
    “反正就是不可以——”電話那頭笑得很有些誇張,“人家是女孩子啊。”
    “那就算她家裡人都在也不行嗎?”
    “不行——”她低低地說。
    “那算了,多謝。”我搶先摁了電話。我接著只好給主編打電話說明情況,能否寬限一天。他是催我必定得在下午改完,提議要不就再去公司一趟。我思忖之下別無它法,只得再度倒地鐵和公車到他們公司。等徹底改完是下午4點多,主編倒是蠻客氣地送出來,剩下的事情便只是靜候出版。
    我搭地鐵回去時在陝西南路下了站,然後沿著淮海路逛過去,到一家火鍋店百無聊賴地慢騰騰吃了三餐並作一餐的晚飯。步行到新天地,轉了一轉,在luna吧要了瓶百得加冰銳,看台上的東南亞樂隊的演出,對觀眾們算是熱烈的表現不知所云,倒是注意到了坐在斜對面的獨身女郎:穿個米色的吊帶短衫,中長裙子,把頭髮紮了起來,面前擺著一杯水果賓治。我右手轉著啤酒瓶,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對視了一秒鐘,接著把頭扭過去專注地看台上的演出。我倒是一直看著她而已,她把擱在一起的腿上下上下換了個位置,一隻腳上的高跟鞋開始時不時撥弄起小圓木桌下部的橫擋來。大約幾分鐘之後她又搭望過來一眼,我發覺了,眼神迅速掃了她一下,突然感覺到無聊,便離開了luna吧。
    晚上回到賓館,洗完了澡,看了會兒不知所謂的電視節目,然後準備入睡。無奈是牛奶也喝了,熱水澡也洗了,卻始終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或許心裡不願意承認,可自己思維的觸角確實還趴在白天給female打的電話上:帶刺海星的柔軟腹部遭遇了尖厲的碎石子,它只好止步不前,任憑悲傷滑膩的體液一瀉而出,留下一條閃著粼粼螢光的光帶,在月空下宛若淚痕未乾。
    這一切或許涉及著的確可以稱之為遙遠的記憶,以致於這對於我來說表現得像一場還未開始卻早已結束的荒誕戲劇。
    我從床上起身,打開電腦,聽了一會兒音樂,我那時候特別迷戀的音樂,張楚的,鄭均的,老崔的,竇唯的,這些音符如同迷霧的分子重新組合,生生地把我眼下的這個世界變幻成了那兒的一個樣子。
    我把電腦播放的音樂換成久石讓的《星空》,努力讓心情沉靜下來。我打開手機翻蓋,給她發短信,寫了滿滿一屏,在本該按下發送鍵的時刻選擇了quit。的確,我十分希望從那樣的一種生活狀態中quit,我的意思是說,quit出煽動人心的激情,quit出在狂喜和絕望的兩端來來回回,quit出因為一笑一顰而暗自神傷……我委實已經對類似於蝸牛殼內的生活產生嚮往,不管那殼是否脆弱,是否是一個幻想。我把房間內中央空調的旋鈕調到最大,然後脫得光光的,團進被子,把自己埋在賓館臥具裡的那股子混濁的氣息裡,彷彿被催眠一般,終於睡去。
    我想說,關於那時的心緒,我曾經無數次努力回憶使其重新浮現,然而問題是無論我做出何等努力,那些印象始終還是像沙版上的浮雕畫,漸漸地消失了蹤影。
    有的時候,我會感覺這一切就像是舞台上的表演,記憶展現於其上,真正的自我卻總是安靜地落座在台下觀看。那些層層疊疊的記憶如同片片帷幕,有時候我不得不去懷疑那乃是我暗地裡有意為之,而所謂真正的事實,卻總是隱藏其後,只有當那探照的燈光恰好落在了那角落,那些隱秘的內核方才顯現出幾分面貌。
    關於燈光,或許無非就是那真正自我覺醒時的自我審視的目光,我感覺自己在這舞台上作著種種表演,間或悲切動人,間或熱情洋溢,然而我那靈魂,我那不可言說的自我,他不是高高地懸掛在空中,而是縮躲在角落裡窺視。
    的確,那時的少年心緒,已經再也難以追回。
    清晨7點,我居然整點睜開雙眼便精神煥發,甚至可稱之為神清氣爽什麼的,肚子也覺得很餓,於是就穿著賓館的劣質薄拖鞋小心地下了樓,去24小時超市買了牛奶來喝。喝罷看了看鏡子裡頭自己上唇鬍鬚上粘的一圈乳白色的痕跡,居然忍俊不禁,簡直如同美國電視裡的“gotmilk?”牛奶廣告一般。此時手機在桌子上震動起來,我料想必定又是總編來催稿之類,沒看顯示就接了:“喂,您好——”我的語氣堪稱彬彬有禮,有如高級賓館門童身上筆挺的大衣。
    “啊?你怎麼這麼有禮貌的啦?”來人似乎在掩嘴偷笑。
    “唔。你啊?怎麼想著給我打電話?”我心下一沉。
    “哦,事情是這個樣子的——”
    “唔。”
    “你到底聽不聽啊?”
    “我這不是正在洗耳恭聽嗎?”
    “你現在還在上海嗎?”
    “對。”
    “那……你什麼時候走啊?”
    “明天罷,機票已經訂好了。”事實上我並未預定機票。
    “哦-這個樣子啊-那就算了。”Female掛了電話。
    我任由她掛上電話,便是連再見也沒有說一句。我接著立刻電話賓館總台,訂了明天上午回北京的機票。
    幾分鐘後,電話再次響起來,我這回注意看了電話號碼是陌生的手機號碼,接起來居然仍然是Female:“喂,你現在上海嗎?”
    “唔。”我答說,心想這人怎麼回事兒,就好像剛才那電話不是她打的似的。
    “……”對方似乎是拿不定主意似的陷於沉默。
    “那麼,假如方便的話,見個面罷。”我立刻對這句陳述語氣的話後悔了。
    “……這樣啊。”
    “至少我這邊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我補充到,心想,這是一錯再錯。
    “那好罷。”
    約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後我掛下電話,便一下子頹然倒在床上,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突然剛剛還渾身哆嗦的力氣不知道去了哪裡。搖一搖牛奶盒是空的,再下樓去買了一大瓶礦泉水喝著,我正襟危坐在面對鏡子的椅子上,看著自己猛然疲憊下去的面容,心生厭惡。勉強支撐著彷彿是虛脫了的自己起來,穿好皺皺巴巴的襯衫,又脫下來,換了彩色橫條的體恤,覺得自己彷彿一個臨了上場的小丑,一下子看身上的哪個部分都不順眼起來,這種鬼使神差的反應又讓我羞愧難耐。
    我和Female約在了外灘的陳毅塑像下見面,顯得挺傻氣,我立在在霓光下宛若一湯水銀的江邊,心神不寧,不斷搓著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到幾乎喪失了觸感,摸索著牛仔褲的袋子掏火機,才發現是早就下了決心戒湮沒帶在身上。
    等我再抬起頭的時候,一眼就從人群裡頭挑出Female的身影。她高過170cm,薄襯衫緊貼在身上,顯出平坦的胸部來,一邊時不時撩撥著在江風裡頭亂灑的頭髮,一邊還顛起腳來茫然四顧。
    我的心彷彿就在瞧見她的一瞬間,被一陣風吹過了寬闊的馬路,穿過了正在黑夜裡吞吐著曖昧煙圈的街燈,被懸掛在了遠處天空的某個角落,我瞇起眼睛看了片刻,它居然喟然不動,如同一枚還吊在樹上的硬核桃。
    我的意思是說,我打算走了,趁Female還沒有發現我。
    然而我的皮膚一感覺到她的總是在微微顫抖著的聲線穿越空氣而來時,那枚核桃的硬殼便一下子崩碎了,露出裡面乳白色的嬌嫩果仁。
    “好久沒見了……”我用手指劃著mug杯的邊沿,這個動作很女性化,我承認,並且暴露出試圖掩飾內心的企圖。
    “是的。”她低著頭沒怎麼答理這個起頭。
    “那麼……”我繼續說,“大概是兩年了罷?”
    “有那麼久?”
    “啊,好像是的。”
    “不可思議……”
    “什麼?”我被一陣窗外的喧鬧所惑,沒聽清楚她的話音,只觀察得她恬淡紅色的薄嘴唇輕輕粘連了幾次。
    “不可思議。”
    “啊——”我不置可否,接著勉強為了自圓其說地解釋到,“從杭州到上海,杭州到北京,北京到上海……”
    “我是說……”她說話的吐字方式依舊未變,但凡關鍵之處總低弱模糊,我總是聽不清楚那些中心詞彙。
    服務生取來了蒸餾咖啡器具,忙亂了一時,那玻璃器皿裡頭的液體開始沸騰起來,水汽逐漸積聚在玻璃內壁上成了小水珠,再下去那些液體便大滴大滴地流了下去。蒸汽漏些出來,因為屋子裡頭冷氣開得厲害,他們便趴伏在了玻璃窗上久久不肯揮散而去。
    水即將沸騰時在銀色的鍋底形成無數的水泡,開始時水泡是慢慢形成的,隨後激烈搖動並逐漸上升,過了一會兒,只看到破碎的水泡,最後僅剩下巨大爬蟲歎息般的聲音,有一部分水就那麼完全消失了,儘管我知道它們必定還是以另外某種形式,轉換了能量,存在這世界上。
    可我仍然有些傷感莫名。
    “骨瓷杯,不容易涼,這杯子還不錯。哎-嘉年華好玩兒嗎?”我再次這般拙劣地開頭到。
    “挺好的——”她開始述說起種種遊藝事跡來,神態輕鬆起來,時不時還有些個誇張的動作出來,我也配合著插科打諢,開了幾個不鹹不淡的玩笑。誠然,話題算是順利地繼續下去了,原先尷尬的氣氛也稀薄起來,咖啡喝完了,又讓服務員上了瑪麗酒。
    她笑言道我要罐醉她嗎?
    我說那是那是,不然一會兒怎麼勾引你?你把那種飲料含在嘴裡,看看上海外灘的夜色,整個人的骨頭裡頭簡直都充滿了泡沫。
    我又說,你把這張桌子想像成是船,把自己想像成金槍魚,頭頂一杯瑪麗酒游啊游的……
    她掩著嘴真心誠意地大笑起來,問道那你又是個什麼傢伙。
    我四下望望說,一般人我不告訴的,我是海明威。
    接著她居然一下子就把那句話說了出來,“巴黎是一場流動的聖節……”
    接著我說,得得都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她說是啊那確實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都快忘記了。
    接著她突然停止動作和語言,眼睛直直地望向我過來,我彷彿就被在心臟之處紮了深深一刀般,某種劇烈的感覺翻湧上來,像那條上了鉤的馬林魚,傷口明明撕裂著,在苦鹹的海水裡翻滾著,卻又壓抑著說不出話來。我把新上的杯子裡的espresso一飲而盡,濃濃的咖啡味道直令舌頭發麻頭皮發暈,沉默了一會兒。
    歡樂嬉鬧的氣氛一下子宛若沙漠中的綠洲一樣消失不見,抑或這景致本來就只是一相情願的欺哄。
    她問起,“過得怎麼樣?”
    “糟糕,”我說,“越來越糟糕。”
    她笑了笑,轉換了個話題:“怎麼想起找我來了?”
    “啊……沒地方上網嘛,急活兒。”我解釋道。
    “呵——”她笑了一笑,臉上已經有些紅暈浮上來。
    “九九藏書網得得,我知道——”我終於下定決心說到,“以我的性格自然不會只是因為這樣事情聯繫你,即便真是到了十萬火急的關頭我也自會迴避。事實情況是——”
    “不用說了——”她扭過頭去看窗戶外頭的燈火。
    我也扭過頭去,卻發見玻璃窗上我的眼睛居然又疊在她的面容上。我歎了口氣,腦袋裡不可抑制地記起川端康成的《雪國》裡的句子,那長長的睫毛令她看上去彷彿半睜著眸子,曾經我便是如此形容Female的,並且那一切過往的記憶對我而言,也都猶如那個在通往溫泉雪鄉列車上的倒影一般,只在特定的情形下方才出現,而甫一出現,卻又不由自主地去迴避了。
    “《雪國》中的對白。”我說道。
    “”她似乎有些醉了,聲音有些含糊。
    “”我繼續。
    “”她撇了撇嘴角,接完這句又嘟噥著說困了,便趴在桌子上埋頭下去。
    我坐在female對面,一杯接一杯喝著檸檬冰水,服務生索性把水壺放在我倆這個檯子上。喝到最後,檸檬酸味愈發濃郁,我揭開水壺的蓋子,有些歇斯底里地把漚爛了的檸檬倒在咖啡碟上,拿用來攪拌咖啡的小勺勺進嘴裡咀嚼起來。酸自然是酸得可以,我用紙巾蒙住臉了一會兒,把紙巾團一團扔進煙灰缸裡,接著又叫了一杯長島冰茶。而我和長島冰茶的通常關係是,不論當時情況如何,儘管它酒精度也不高,但我每每一喝長島冰茶便開始醉。
    於是當晚在那24小時咖啡店剩下的大半個鐘頭內我就是小口小口地啜著長島冰茶,安靜地看著對面把頭埋在臂彎裡頭不知是真的在酣睡還是在發呆的female,同時我腦袋逐漸開始混亂起來,事物也開始改變其形態,周圍走過的人們的臉孔開始如同調色板上的相互滲透的油彩般變幻。心知若是如此下去恐怕真會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便強自支撐起自己去洗手間。我有些搖晃地走過,同我視野所見內的每個傢伙展示不明其意的微笑,最後好不容易找到洗手間想推開門,卻發覺手臂軟綿綿地用不上力氣,便用肩膀擠開了門。我把腹部頂在了洗手台的邊緣,接起涼水來洗臉,一捧一捧涼水多少讓我清醒了點兒,我抬起頭來,卻頓時僵在了那兒,在那鏡子裡頭,那鏡子裡頭!
    Female!
    Female,female她赫然平靜地站立在我身後,她神情安詳,甚至臉上微帶著笑容,卻通體籠罩在一片淺淡的幽藍色光亮下,穿著白色長裙,裸露出纖弱的胳膊來,雙臂自然下垂著。
    出現在鏡子中的她比現在瘦得多,彷彿就是五年前她的樣子,她就像剛從水裡浮上來一樣,我是說,她的目光裡還帶著難得的少女的羞澀,把原本朝著我的眸子強扭向它處。她的眼裡彷彿迷茫著霧氣,眼睛動人魂魄,睫毛濃密如林,猶如一條撲閃著光亮的彩虹在水藻中游動,目光清亮透徹,幾乎令我心生慚愧。
    我愣在了當場,欲轉身過去卻覺得身體不受控制,接著我看見她舉起胳膊,朝我伸過來,她的身體前傾,緩緩靠在了我的脊背上,感覺冰涼。我閉上眼睛,體味著背後的那片涼意,慢慢泛過我的全身。
    突然,那陣安寧的感覺蕩然無存,我一下子感覺腳底發空,沒有任何的承托,直直地往下墜落,劇烈的失重感幾乎要讓我高呼起來。此時身心感到一陣子強烈的煩躁不安,類似於身體裡頭有什麼東西要奮力掙扎出來,肉體和精神被向兩個方向撕扯著,要分裂成兩半的感覺尤為不可自制……
    我強睜開眼睛,鏡子裡頭卻也只有自己的形象,臉上冒汗,我又洗了把臉,接著似乎發覺有什麼異樣,克制著某種預感我緩緩抬起頭,對著那塊塗了水銀的玻璃的我,面無表情。
    我回到座位,把自己一下子深深拋進了沙發裡頭,接著把剩下的長島冰茶一飲而盡,接著又要了杯absolutevoltoca幾口灌下去,在意識裡似乎還模模糊糊地對female說了句,“我說了罷,每次喝長島冰茶都這樣……”什麼的,接著便感覺身體一陣陣抽搐似的沉重起來,直往沙發的那一片綿軟裡頭陷落。突然頭部一陣鈍鈍的疼痛感上來,勉強睜開眼睛發覺是female在用玻璃杯敲我的頭,咚咚有聲,隨後她乾脆利落地付了錢,拉著我打了車,問我哪家賓館,十幾分鐘後,我便和她一起躺在了床上。
    “醉了嗎?”我問female。“醉了。”她少有的口齒九九藏書網清楚地回道。
    “我說我自己呢?”
    “醉了——”她還是那麼斬釘截鐵地判斷道。
    她突然發聲,劈頭蓋腦地一句說:凍死了我。
    她飛快地脫下鼓鼓囊囊的毛衣,鑽進我溫暖的大衣,我開始忙著解她文胸的扣子,在她背後摸索了一下,光溜溜的,隨即手指就游動到前面,叭地一聲脆響。
    她嘻嘻笑著說:本以為你會找不到呢。
    文胸的扣子確實可以在前面,我先前就知道,卻這才是第一次遭遇:社會的確在進步。
    社會的確在進步,此刻對我的意義而言,她,female,從我認識她開始,至今已經五年,這個事實卻未曾隨之變化。
    我在回憶,五年前的female,她是否有著如此前開扣款式的文胸?
    答案是否定的,事實上,我剛認識她的那年,她15歲,我則將近16,這般說來雖然表現出一種販賣溫情的傾向,如同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皮條客,然而我每每想到這一點,總還是心頭一震,似乎看到舞台上的魔術師手中的魔棒正朝我一點的情景:這姿勢本身無甚高明之處,實際上生活也無非如是,然而攝於那舞台上的燈華,多少還是會對此油然而生出莫名其妙的困惑。
    “那就好……”我把身子往下位移,把臉貼在她的Rx房位置,把鼻子盡量深地埋在應該是乳溝的地方,卻擠痛了鼻子,我笑瞇瞇地說,“果然還是平胸嘛……”我繼續向下,貼在了她的小腹位置,兩手便開始脫她的衣服。她的身體幾乎不動彈,這令我十分為難,若說是順從的話她並沒有反抗,可她保持同一個姿勢要替她脫衣服則又幾乎不可能,她簡直僵硬得像個木製玩偶。我試圖費勁地褪下她的襯衫,結果發覺除了解開了扣子之外別的根本就不可能,想想或許解開牛仔褲難道更容易,便開始喘著粗氣往下剝她的牛仔褲。
    “得了,別裝了——”她突然甚是冷漠地對我說了句。
    我根本就沒抬頭,繼續動作著。
    我臉上一痛,條件反射地直起身子來,看著她說,“你幹嗎啊?不都是成年人了啊,該幹嘛就幹嘛……”
    她突然抖動身子把腰一挺,我拽在手上還吃著勁兒的牛仔褲順利地褪到了腳髁。我掃了一眼她比例長得過分的腿,看了看她的帶著焦慮和恐懼的眼睛,突然喪失了勁頭,歎了一口氣,身子後仰,落坐在床邊靠陽台的扶手椅子上。
    片刻過去,我依舊保持沉默,她穿好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我面前。
    “還要嗎?”她問道。
    我搖了搖頭。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她甚是平靜地說道,說是問句似乎更接近陳述的口氣,“你,根本就對我沒有任何身體慾望……我感覺得到,你裝也沒有用……傻瓜。”
    我低下頭去看著地毯,張了張口想說點兒什麼卻又索然無言。
    “你喝水嗎?”在我沉默期間,她煮了點兒水並且拿兩個杯子輪流倒著把水給涼到了能入口的溫度,那大約該是多久呢?
    “唔。”我接過水杯,把水喝了,她又削了個蘋果。
    “我不怎麼會做這些事情。”她有點兒不好意思,那蘋果的確被削得堪稱慘不忍睹,有的地方還粘連著一塊皮,有個口子居然都見到了核,顯然是她削地不順心就賭氣似的挖了一道。
    我默默把水喝了,把蘋果一口一口啃完了,她說她該走了,都11點多了,要是過了午夜回家就不方便說了。我送她到門口,替她打開門,我說你等等。
    我抬頭盯住賓館過道牆壁上對面房間閃爍著的請勿打擾的字眼,想說什麼卻又開不了口。
    “別這樣,那樣子,我很難過。”她說,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眼睛,如同半睜著眸子。
    “我可真夠沒勁的。”我說到。
    “沒有啊。”她抖動著喉嚨說到。
    “撒謊吧?看你聲音都在發抖。”我笑說。
    “不是的。”她的眼睛直視我說,“我至今也無法確信……”
    “別說了罷。”我的語氣裡幾乎帶上了那麼一咖啡勺份量的懇請。
    “那麼……再見了。”
    “再見……”我擺擺手同她作別,待見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走廊的盡端的時刻,我提高了聲音說,“假如有機會再見,我會微笑著替你先把飯桌前的椅子拉好……”
    她搖了搖頭,揚起一個不失為真心,頗為勉強的微笑。
    第二天中午,我飛回北京,從此,再也不曾聯繫過female,或者連想起也不曾有過。我一直以為,只要下了一個結論,事情就是很容易被忘記的。

《騎著螞蟻看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