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 文/黎戈

    《挪威的森林》,夜裡看完了。「死並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它的一部分」。直子是渡邊心裡,對生命存疑的黑暗地帶,他愛直子,就像一個躲在衣櫥裡,怕黑的小孩,緊緊抓住另外一個小孩的手,他也愛綠子,那是這個小孩渴望陽光下的嬉鬧,玩耍,和明亮的生機。
    這可能是村上很打動我的東西,他自我,但這個自我是有缺口的,就好像黑咖啡總會配上熱奶。淳平總是想起貴裡慧,渡邊固然一個人形單影隻,可是他也會一封又一封地給直子寫信,和綠子躲在傘下熱吻,一邊看火災一邊唱歌,徹夜守護著失去爸爸的綠子,享受著「芝士蛋糕型的我的幸福」。再回頭看那個永澤,他的自我是非常緊實密閉的。永遠以自己的邏輯和程序向前推進。他有很多狐朋狗友,人際非常熱絡,可是他心裡,卻沒有像「渡邊──直子」或是「渡邊──綠子」這樣的幾乎把對方視為生之支柱的重心轉移。所以他很堅強,他沒有死穴。
    過去讀《挪威的森林》,沒有注意到這個結尾部分。這次看得幾乎要流淚。特別是玲子和渡邊做愛那段。最心愛的朋友死於盛年,「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雖然渡邊天天打掃庭院,洗淨窗簾,養肥一隻貓,把自己體內的螺絲旋得緊緊的,用這些結實的生機之網,努力地想把日漸下沉的直子打撈上來,結果她仍然給死亡搶走了。
    渡邊一天天地在海邊走,鬍子長了,衣服髒了,徹夜對著篝火發呆。他覺得不能原諒自己。直到玲子到來,他們用吉他彈唱,一整夜,給直子開了個告別會。之後他們做愛了,四次。
    大象與風,最重,最黑的,直子負擔不起的青春惶恐,人際恐懼,走到盡處,就羽化成風了。渡邊當然得和玲子做愛,就像施特勞斯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有夫之婦,一個馬戲團演員,後來那女人隨團遠去,他也知道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他在她棄岸而去的湖堤邊,坐了一整夜,之後豁然開朗,積極地投入創作了,《挪威的森林》裡,每段性愛都非常乾淨,不管是手淫還是xx交,這和一個人心裡的慾念有關。虛無的谷底之後,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過去了,一個男人用自己的身體去愛女人,體溫相慰,這是一種積極的,溫暖的生之渴求。就像綠子,大笑大唱,玩世不恭地笑面人生,因為之前,她用自己的手,送走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在醫院來蘇水,臨危搶救中度過了青春期的綠子,早已經徹底厭棄了那種死亡的氣味。
    所以很怪,在常態下最髒的東西,三角戀愛,性,死亡,在這本書裡,卻是最乾淨的,令人起敬和落淚的地帶。
    村上在書的結尾,最後一句話是「獻給我死去的幾個朋友,還有活著的幾個朋友」。這是他可愛的地方,向死而生,這個重心還是在「生」。

《鯉·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