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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回沉和。沉和那年坐在桃李街3號客廳裡,陸逸寒的客人,叢微的編輯。璟已經不怎麼記得他那時的樣子,但那時他要比很多年後清瘦許多。他和陸逸寒其實是大學校友,都畢業於這座城市的S大學,陸逸寒畢業於藝術系,沉和畢業於中文系。於是二人更覺得彼此親切。他們說話的時候一來一回慢散散的,但沉和少年老成,與陸逸寒交談時自有一份默契在,因而說話多少便並不重要。記得那次,他們幾乎沒有提起叢微,說的只是不打緊的旅行。是沉和說起自己和幾個朋友剛剛去了西藏、雲南回來。背大旅行包,徒步走很長的路等等。
    倘是現在,去西藏和雲南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在那時,大約十年前,去西藏還是一件聽起來很有些英雄氣概,勇士風範。那時,如沉和這般剛剛成人的大男孩,是那麼狂傲不羈,吟唱著鄭均的《回到拉薩》,對於各種未曾嘗試的事物都抱著不竭的熱情。陸逸寒笑著對沉和說,我很羨慕你,倘若我像你一樣年輕,我亦會去很遠的地方,無牽無掛。沉和不以為然:現在仍舊可以去的,只要心境尚年輕便可。他們也許彼此不贊同,但是卻都微笑了。
    十四歲的璟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她聽沉和描述奇妙的旅行時,忍不住問:那裡很遠嗎?很難到達嗎?普通人能去嗎?我能去嗎?
    能啊,只要自己用心投入地旅行,你就會像旅行家一樣棒。沉和說。他看起來充滿活力,好像有著用不完的力氣。
    等璟長大了,讓沉和哥哥帶你去西藏旅行,好不好?陸逸寒滿含笑意問。
    真的嗎?璟轉頭向沉和。
    嗯。行啊。沉和說。
    璟其實心中想著的,是同陸逸寒一起去旅行。在璟的小腦袋裡,「去西藏」和「歷險」、「流浪」是一個意思。她腦中出現的畫面是大馬和曠野,她坐在陸逸寒的前面,陸逸寒駕馬,從身後抱著她,這樣她很安全。他們極目四眺,就看到落到地平線邊沿的秋日艷陽。璟的想像力只能局限於此,再想不出更豐富的景象,但那份甜意,她已然體會於心了。
    少年時的璟總是覺得,沉和與陸逸寒是某些地方相通的人,他們應當能夠成為好朋友,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總像是隔著一點什麼,無法再走近。
    沉和家境富裕,不必理會生活之憂,因此,他才有可能不惜時間和精力去尋找叢微,為她出書。他並非自信自己的眼光敏銳,只因他喜歡叢微的書。七十年代出生的沉和,如很多這個時代出生的文學青年一樣,他們接受一種事物的方式首先是挑剔、抗拒、厭惡的。沉和的興趣範圍非常狹窄,無論是喜歡的人,還是喜歡的小說。他初到出版社上班時,讀了從前積壓下的來稿以及幾本已經准予出版的書稿,非常懊惱,因為一本亦不喜歡,在他看來,這些書糟透了。他所屬的編輯室的主任,那個瘦小的中年婦人,非常憂愁地看著他說:你這樣的人,不適合當編輯——而沉和明白,她言下之意其實是不適合在她的編輯室做編輯,這樣會給他們拖後腿的。然而誰會想到,被人認為會拖累大家的沉和,一年多之後就編輯了一本轟動的暢銷書。沉和與叢微之間的合作,從此開始,一發不可收拾。可以說,叢微的創造力是沉和喚醒的,在《水仙的影子》之後,她接連寫了幾部小說,每本較之從前都有很大轉變,她的筆下總是女性最閃光,但那女性又各不相同,有的溫柔無助,有的放浪強悍,暴力、殺戮、畸戀、魂魄附體……無一不具。這些作品如繁花般絢爛,更令人好奇作品之後的叢微是怎麼樣的。但沉和始終保持緘默,對於叢微的消息守口如瓶。
    璟的寫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寫作像是隱含在璟身體裡的某種潛在的能力,在過去的十多年裡,一直沉睡著,這時忽然被叢微喚醒了。
    陸逸寒給她和小卓一人買了一個厚厚的布格子日記本。璟的是紫紅和黑色的小格子,小卓的則是藏藍和淺灰的小格子。璟捨不得拿它來記日記。因為他們有每週上交日記給語文老師看的規定。她不希望老師用紅色圓珠筆在她的本子上留下「閱」字以及一些不疼不癢的評語。所以她用另外一個很簡陋的橫格本上交,而這個日記本卻一直捨不得用。直到後來一個炎熱的中午,在午睡中夢到了奶奶。奶奶站在爐灶邊剝蒜。她好像中了邪,動作不斷重複,怎麼也停不下來。她的手動得飛快,像個流水線上的機器人。可是她的腳已經站不穩了,她的身體開始左右搖擺。灶上的油鍋已經熱了,她好像根本沒有看見。璟知道奶奶就要摔倒了,哭喊著叫她:奶奶,你怎麼了?奶奶,你怎麼了?奶奶仍是不停,身體開始更加劇烈地搖擺,璟感到她就要像折了的枯木一樣倒下去。
    夢醒了。璟還在口乾舌燥地大叫:奶奶你怎麼了?
    璟坐起來,不斷地出冷汗。她不知道該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跳起來想跑出房間。可是她忽然看到放在枕邊的那個日記本。深黯的紫色格子,像個幽深的空房間一樣引惑著璟。璟停下腳步,掉轉身子走到床邊拿起了它。她把它抱在懷裡彷彿是抱住一個完全屬於她的小孩。璟的心臟貼著它,竟能感到它也在突突地跳,那麼縝密地呼應著她的心跳。它的出現忽然讓璟鎮定了下來。她走到寫字檯前,坐下來,把它平鋪開,選了一隻最心愛的淺藍色水筆,終於決定在上面寫字。
    整個下午璟都很安靜地坐在寫字檯前面,緊緊捏著那支淺藍色的筆不停地寫。傍晚的時候她寫完了五千字,題目是《愛的爐灶》。在那篇文字裡璟緬懷了奶奶,她回憶了奶奶為她做過的點滴小事,包括奶奶的死亡。當璟寫到奶奶的腳被燙傷的時候是那麼委屈,像個小孩一樣哭泣的時候,璟自己伏在桌子上哭起來,奶奶死去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哭過。眼淚暈濕了淺藍色字跡,那些過去的事就像這凸起的紙面一樣跳露出來。後來璟才終於瞭解,原來她沉浸在文學中的時候,會有比平日更加充沛的情感。寫完之後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
    松,她去洗了熱水澡,然後和他們一起吃晚飯。之後她回到房間做功課。那一天她格外專注。直到夜晚沉沉地睡去,沒有在半夜醒來暴食。一切祥和得出乎意料。璟幾乎不能相信,這是那五千個字帶給她的變化。它們的傾瀉而出使她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安寧。
    次日清晨醒來,璟坐在床邊發愣。然後忽地跳下床,跑去寫字檯跟前看她的日記本。它還好好地在,那些字也還好好地在,透出淡淡的哀怨。璟把它裝進書包,帶去學校。那是第一次,寫作帶給她飛上雲霄一般的快感。從此之後,無論到哪裡她都會帶著這日記本。璟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她的爸爸,她從前的家,她的小學,還有陸叔叔和小卓。
    可是璟從來沒有拿她的本子給別人看。那些事情寫出來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些。
    直到很久之後,小卓才告訴璟,他曾悄悄到過她的房間,看到了她的本子。他忍不住打開看了,所以知道了這些故事。小卓告訴璟的時候璟已經初中畢業。他們坐在一家狹促的冷飲店吃著冰淇淋。小卓忽然向璟道歉。他說,有件事情我一直希望得到你的諒解。璟說,是什麼?小卓說,我看了你的那個日記本。璟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怪他。他卻很坦然,繼續地說著:小姐姐,我覺得那些故事可真是迷人。你有寫作的天賦。我沒有這樣想過,璟喃喃地說。不過現在想來,這亦是她要再次感激小卓的地方,因他也是這世上第一個說她寫得好的人,璟也會永遠記得,他拿著她的日記本,眼睛灼灼發光,他說,那些故事可真迷人。
    然而事實也並非如此,璟的確也想過自己一直寫作。因這是璟唯一願意去做的事。
    「將來要把它變成一本書。」小卓撫摸著璟的日記本,堅定地說。
    書?璟抬起頭,茫茫然地看著小卓。她想到了叢微。她像是一個住在遙遠的宮殿裡的公主,那麼地高高在上,璟不知道要以多麼大的力氣,要多麼久的時間,才能走到她的位置。將來,那是全無光熱的前路,璟失去了給予它美妙幻想的勇氣。而現在,璟在她的十五歲,卻仍舊一無是處,不好不壞的功課,沒有任何朋友。最糟糕的是,她還有著暴食的病。無度地吃,如餓死的小孩附身。而此時的璟已懂得躲避:她對於所有的秤有著巨大的恐懼。她對於「豬」、「肥豬」、「狗熊」這樣的字眼亦是格外抗拒。璟努力做到不讓這一季新興的小腰身的連衣裙吸引她的目光。
    如果可以,璟希望找間房子把自己關起來。她就在裡面讀書寫字,晨晨昏昏。永遠永遠也不要再見到外面那些輕視嘲弄她的人。

《水仙已乘鯉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