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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走在醫院冰冷的走廊上,上樓梯,轉彎,再上樓梯。這個臉色蒼白的穿著一身黑衣,戴著大得誇張的墨鏡的女子,已經是最年輕的知名女作家,她受邀馬上去意大利的一所大學講課,因為不久前她的書剛在意大利出版,引起很大轟動。然而在這個冬日的下午,沒有人知道,她悄悄來到醫院,一直走去三層。樓道裡非常黑暗,她走著走著忽然湧出眼淚來。她想,為什麼她竟如此膽怯,如此鬼祟。她的小寶貝又有什麼不能見人呢。她上樓梯,一遍遍在心裡和這個孩子說再見。她既心念已絕,亦不求它的原諒。
    因為快過年了,醫院只有很少的病人,有一些房間的門很早就關上了。外面下了雪,反倒是這裡,好像更黑更冷。
    璟在三樓婦產科門前的連排椅上,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她站住了,靜靜地看著那個人。那是曼。她的媽媽曼。曼像一個非常落魄的小市民,穿一件沒有任何花紋的豆綠色羽絨服,一雙已經開膠的黑色平跟鞋——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曼穿平跟的鞋子。她變得很臃腫,尖尖的下巴已經消失不見,鬆弛的皮膚上浮出一層褐斑。璟這時才想起,自己在世上還有這一個親人。
    璟不知道怎麼會在這裡碰到曼,她的經驗是,她總是出現在自己倒霉、窘迫的時候。現在亦是如此。她很想掉頭走掉,再找時間來。然而璟一直盯著曼,忽然覺得,這一刻,曼的眼睛裡有很多溫柔安和的東西,再也不是從前凶狠尖刻的樣子。這種柔和的母性的光令璟走近了她,甚至不顧可能招致的難堪。
    曼沒有認出她來,直到璟摘下眼鏡。她們兩個,在這個醫院黯淡的走廊裡相遇了。她們對視著彼此。璟穿著灰色長風衣和桃紅色深藍色相間的高筒靴。她的頭髮終於長長了,那麼長,比曼原來的長髮還要長。她的嘴上有艷麗的口紅,身上亦有好品質的香水的味道。曼看著璟,這女孩這樣美,真像當年的自己。
    你病了嗎?璟問。她本不打算再理睬她,卻覺得她的樣子實在令人感到心酸,於是詢問。
    不,我懷孕了。曼說,語氣非常平淡,看不出任何感情的好惡。
    啊……那麼今天來做手術嗎?璟驚異地問——她竟和媽媽在同一時間來動手術。
    不是的,來檢查,這孩子我要的。曼又淡淡地說。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這個四十四歲的女人,這個自生下她便憎恨她,並且痛恨所有孩子的母親,說她要生下這個孩子。
    為什麼?璟問。
    曼抬起頭看著璟,慢慢地說:到了我這個年紀,你便知道,孩子有多重要。你對於我而言是失敗的,我們之間沒有愛,這是無法彌補的。我亦沒有指望你再回頭來好好對我。沒有愛,只是盡孝道,那便是我虧欠了你。我亦不要那樣。所以,我要從頭再來,好好生養一個孩子。今天的你的確很成功,但我沒有幫你,你亦沒有實現我的夢,因此,你的成功於我毫不相干。以後我會好好教導她,她會實現我的夢。那時候,我會很欣慰。
    曼說罷,抬起頭,微笑看著璟。這驕傲的女人,即便境遇不佳,仍舊不肯向她的女兒求救。她不要施捨,並相信自己仍有時間和愛用來交換。
    曼賣掉有關叢微的新聞,所得的錢並不多,而且又被一個與她相好的無能男子騙去了很多。她正心灰意冷,她想,難道真的是到了絕路了麼。然而此時她忽然發現自己懷孕了。令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是,她居然感到一陣溫暖,綿綿無絕。她覺得腹中好像有了一個充滿能量的核,拿體溫和撫慰與她交換。上天終於還是會挽救她,給她以希望。
    曼的話令璟動容,但同時亦感到刺骨的寒冷。她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這一刻,她是真的迷惘了,她曾拒絕這個小生命,因著覺得責任太過沉重,倘若沒有足夠的愛去包圍那孩子,令它對人間失望,還不若索性不要他來。然而此刻,當她看到已經衰老的母親如此勇敢地擔負起重新照顧一個孩子的責任,能夠說出「重新開始」這樣的話,她忽然覺得,自己那些看似充分的理由是多麼不堪一擊的借口。
    璟站在這個幽暗的走廊裡和自己曾經最痛恨的媽媽面對,百感交集,卻不知究竟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女人仰臉看著女孩。她當然看到了女孩眼底的為難哀傷之色,早已猜出璟為了什麼而來。她忽然覺得,時間流轉,眼前的女兒就是她。她和二十幾年前的自己站到了一起。她現在又回到了從前的那個時間,她將重新選擇一次。
    女孩亦看著她的母親。她覺得母親一臉憧憬,並且仍舊那麼驕傲,那麼自信,一切都像很多年前,女孩前方走著的那個孔雀般光艷的少婦一樣。女孩忽然覺得,這大概與沉和所說的時間的厲害是一回事。時間刷的一下過去,這個女人的怨與愁都被壓平了。此刻,她又光滑而平整地上路了。
    2004年12月6日

《水仙已乘鯉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