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豐乳肥臀

    我與菠菜在他公司的大門口見著了,沒有擁抱,那太矯情。菠菜一定要帶我去吃大餐,被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我知道菠菜混得也並不是很好,再說,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山珍海味我都會覺得如同嚼蠟,有盒飯吃就很不錯了。人在狼狽的時候,是不能有太多要求的。所謂「達人知命,君子安貧」,實在是有一定的道理。
    我和菠菜在路邊的一家小餐廳停留下來,每人要了一瓶啤酒,一邊吃著十塊一盒的盒飯,一邊閒聊著一些家常。我怪不好意思地告訴菠菜下午被騙的經過,菠菜大笑不止,一開始根本就不相信從小鬼點子特多的我居然會陷進這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圈套,到後來也不得不信了,因為事實就是事實。
    我告訴菠菜自己現在想起來挺荒唐挺幼稚的,可那會兒還真對那些騙子言聽計從了,不知道是鬼迷心竅還是怎麼的,可能是求職的心太切了一點吧,騙子們正是利用這個心理做大做強了他們的事業。我們一干胸懷大志的熱血青年千里迢迢跑到廣東這個「中國的窗口」來圓夢,什麼都還沒做,就已經一敗塗地了。這對於我們這些受騙學生的信心,簡直是個災難性的打擊。
    那天晚上我和菠菜的兩個盒飯吃了很久,吃得店主好像很不滿意起來,我們都沒有發現。如果不是我們後來又要了四瓶啤酒和一碟花生米,會不會被勢利的店主趕出來還真是個未知數。
    在廣東,如果你不會說「白話」,如果你口裡夾著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你肯定會受到歧視和不公正待遇的。這絕對是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廣東人認為,他們那裡的社會治安之所以不大好,都是我們這些操半生不熟國語的內地民工給攪的,他們本地人那麼富有,誰會去偷扒搶劫啊?確乎還有些道理。我中學一同學在溫哥華唸書,她在QQ裡告訴我,那邊的珠寶店晚上都可以不關門,真正地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因為人家有的是錢,誰會去見財起意啊?
    那天晚上我與菠菜在他與同事合租的一個貴得要死的簡單的兩室一廳裡聊到深夜,菠菜談他工作上的不如意和感情上的空白,我談我的理想抱負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我以前很是不把菠菜的話當回事兒,那晚上我卻是受益匪淺。
    菠菜說廣州是一個浮躁的沒有多少文化底蘊的城市,更多需要的是技術性的人才。像我這樣在文學上有一定特長的,來這裡也許是搭錯車了,至少機會會比較少。他說我應該還是到北方的一些城市去,像北京那樣我國的文化中心。其實Y城也不錯,歷史悠久,有厚重的文化積澱,也還適合我的成長。菠菜還說什麼男子秉陽剛之氣,北方有陰柔之美,我們男人要想有更大發展,也許去北方才是最正確的,因為陰陽調和嘛。
    菠菜說起這些時,我對他這一年多在廣州打拼出來的見識不由得肅然起敬,覺得實踐真是人類最好的老師。
    第二天是禮拜六,菠菜只上半天班,再加上車票太緊張,所以我又欲走還留的多逗留了一夜。
    星期天的傍晚,菠菜把我送上火車。他還給我買了牛奶、麵包、泡麵、蘋果和礦泉水,甚至連衛生紙和暈車藥都準備了,雖然我腎功能一直比較健全,而且從來都不暈車。菠菜細心得像個女人,從來沒有哪個女生對我這樣無微不至地關懷過,我感動得一塌糊塗。
    和菠菜在一起的一天兩夜,讓我感受到了久違了的友愛的溫暖,使我暫時忘卻了許多的憂愁。火車開動的瞬間,我突然又莫名地惶恐起來。南下根本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去又能怎樣呢?牛市長真會幫我解決問題嗎?我又該如何面對我的父母,還有那些一直對我存有厚望的老師和朋友們?
    菠菜給我買的車票是一個臨窗的位子。坐在我旁邊的是一青年女子,不一會兒就和過道那邊還有前後座以及斜對面的男乘客打得火熱。聽她的語氣,應該是廣東哪個大佬的情人什麼的,這次衣錦還鄉榮歸故里是為了給「老豆」過五十歲生日。她一度在說「老豆」兩字時把聲音提高了至少五十分貝,好像她會把「老爸」說成「老豆」就是光榮無比的廣佬港佬什麼的。
    她告訴周圍所有的人,不,她其實想要告訴全世界所有的人,她的生活是多麼的優越多麼的豐富多彩。她好像住在一個叫「二奶村」的小區裡。那個小區都是被大款包養起來的小蜜蜂。她們有相同的興趣愛好,打麻將,去健身房,做頭髮,養寵物,瘋狂購物。總之,她覺得自己生活得很愜意。
    她每次回鄉下的老家都會從Y城的大商場給父母、弟弟,還有其他的一些親朋好友和鄰居買上一大堆東西,然後花兩百塊錢叫一輛出租車回家。她的父母總是為她而驕傲,人前人後不失優越感地誇獎自己的閨女找了個好老公,雖然他們隱約也知道那個可望而不可及的所謂女婿比自己的年齡還要大許多,而且好像還有兒子女兒一大堆。被贈送了禮品的鄰居會當面誇她有出息,說一些什麼從小就知道她有旺夫命,長大了一定是貴婦人。但是那些遺漏了沒被派送禮物的鄰居一定會在屋裡破口大罵「不就一做雞的嗎,想當年小時候老娘沒少抱過她,好了,現在賣X賺大錢了,就不認得人了,什麼德行!」
    那女的有幾次想要和我搭訕,我的前途一片渺茫,正思量著回去如何找牛市長交涉,哪裡有心思與這種人瞎攪和,所以對她秋波明送的萬種風情視而不見。那女的投石問路了幾次之後,眼見我這愣小子硬是不接招,也沒轍了,終於放棄了努力,給了我一個非常輕蔑的眼神,然後和旁邊那些窮極無聊功能亢進的男性哺乳動物高談闊論去了。
    夜色已經漸漸深了,正如我內心的蒼茫。火車停靠在找給我假鈔的那個車站,我想要尋到找假鈔給我的那女的,但是失敗了。我的印象已經模糊,而賣盒飯的女的實在太多,昏黃的燈光下,到哪裡去找那個惟利是圖的女人?找到了又能怎樣,她會還我錢嗎?絕不會。何況是區區的五塊錢。車廂裡這些無聊的人,可能還會取笑我五塊錢也好意思說。其實五塊錢算不了什麼,只是這樣的日積月累,這些人的黑心錢就賺得大了。
    同座的那女的要了一個十塊的盒飯,她在付錢的時候故意把身體在我身上磨蹭,開始的那一瞬間我還有些皺眉頭的意思,接下來的幾秒鐘居然覺得還很舒服,居然還有些捨不得她把身體移開,也許是由於女人身上特殊的體香,也許是由於她挺拔的胸脯。總之,那是一種矛盾的感情,既羞愧又希冀。
    我喝了一盒牛奶,吃了一碗泡麵,感覺心裡踏實了一點,漸漸開始有了些睡意。可是想到褲兜裡還有菠菜上車前給我的幾百塊錢,只好又暗示自己不要睡得太死。聽說凌晨兩三點是人一天中最疲倦的時候,小偷們在這個時候活動得最頻繁。我身上就這幾百塊錢的救命稻草了,千萬不能便宜了那些雞鳴狗盜的人渣。
    不知道哪位前輩曾經諄諄教導過我,火車上的小偷很多都是亡命之徒,他們身上都帶了刀什麼的,如果有誰發現了他偷竊,就會抽出刀子捅人。我這會兒在想,如果真有哪個小偷膽敢拿刀出來,老子就跟他拼了,反正老子現在是一無所有。我曾經豪情滿懷,想不到竟淪落到產生與這種下九流人渣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想法,想起來真叫一個淒涼。
    我伏著漸漸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睡夢中,突然感覺到有點不對勁,我極不情願地睜開惺忪睡眼,發現一個巨靈神掌飛快地從我西服的內口袋裡抽了出去,一個精壯的中年人沒事人般大踏步而去。
    我迅速摸了一下褲兜,那幾張紙幣還在,我原來想要成為烈士的偉大構想,剎那之間煙消雲散,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會失去勇鬥歹徒的勇氣。也許是忌憚電視裡經常看到歹徒隨身攜帶的明晃晃的匕首,也許是想到自己壯志未酬就這樣光榮犧牲了未免有些對不起自己和家人,也許是看到周圍那些大老爺們冷漠的眼神,也許是考慮到反正自己沒有丟失什麼,總之太多原因了,反正我就是沒有凝聚起挺身而出與那小偷搏鬥的信心。等我懂得後悔時,小偷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盯著周圍那些熟視無睹小偷把髒手伸進我口袋的乘客們看了幾眼,有一種形同路人的蒼涼。轉念一想,不由苦笑,我與他們的關係不就是「路人」嗎?五千年傳統文明熏陶下的中國,明哲保身的古訓已經在人們的腦海中根深蒂固了。我自己剛才不也是聽任那小偷又去禍害下一位乘客嗎?有什麼好責怪他們的呢?
    我開始伏在桌子上思考,思考我的未來。我沒有時間去思考中國人的民族性,那不是我現在能夠思考的問題。想著想著,頭腦裡空蕩蕩的,慢慢又有了些睡意。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一個軟綿綿的身子朝我身上靠了過來。我輕輕轉過頭偷偷瞟了一眼,同座那妖嬈的女人正瞇著一雙春情無限的眼睛,朝我肆無忌憚地媚笑。
    我不敢面對她火辣辣的挑逗,立馬又埋下頭裝睡。那女人眼見我是默許了,於是把一個柔若無骨的身體挨得更近。我聞到了一股清新的香水味道,開始有些不能自持起來,聽任她吃我的豆腐,覺得於這漫長的旅途還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據說,早上三四點的時候,是男人最興奮也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也許在這個時候,很多男人都會人盡可妻。
    跋涉了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終於在望穿秋水中抵達我久違了的Y城。Y城還是那個Y城,那個在我眼裡充斥著浮躁和虛華的燈紅酒綠的Y城。我怎麼也喜悅不起來。Y城於我突然之間變得模糊和陌生,竟凝聚不起半點親切的感情。這就是我曾經浪擲了幾年大好青春的Y城麼?
    同座的那女的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出站,看得出她分明想要給我留下一個電話號碼什麼的。我有時候會很宿命,想到自己這次回Y城是為了要牛市長賜給我一個美麗的未來,生怕會為了這檔子事影響自己的運氣,壞了自己的前程,所以竟又一次沒有接招。
    那女的留給我一個哀怨的眼神後揚長而去。我突然覺得她其實也挺可憐的。我為自己的悲天憫人和自作多情感到羞愧。
    我在出站口徘徊了許久,又一次迷失了方向,給牛市長打電話的決心,已不如先前在深圳時那樣堅定。求人的時候,總是需要勇氣。
    電話亭那女的開始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這時我已經意識到電話很難解決問題。打電話與面對面的交流總有太多的差距。
    我決定去牛市長家一趟,大不了與他攤牌。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盡快走出困境。反正我已經無路可退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何況牛市長也確實欠了我不少人情。

《我不是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