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這時的眉目總是溫柔了些

  所以榮恩將書桌推回來,親愛地並排在我的桌畔,桌邊不遠,就是基努李維的肖像。
  榮恩又將垃圾桶抬起,放回到原本靠近我的床鋪旁邊。
  「那麼為什麼又要動垃圾桶?」
  「本來就是放那邊的呀,」榮恩笑盈盈地說:「你看,地毯上有印子。」
  榮恩開始放音樂,是饒舌的舞曲,見到我的表情,榮恩將音量轉低,然後架設好電磁爐,她隨即煮滾開水,泡了兩杯咖啡。
  「阿芳,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榮恩端著咖啡來到我的書桌旁,很無邪地用兩肘撐住她的臉蛋。
  這樣的憨直令人無力招架,我歎了口氣,「算了,只是請你以後說了話要守約。」
  「好啊,沒問題。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我最崇拜有學問的人了。」
  「你怎麼知道我有學問?」「書啊。」榮恩張望我幾櫃子的書,「我從來沒看過書這麼多的人,真的耶,好崇拜喲,你一定很厲害,我們來猜你的星座好不好?我猜星座也很準的,不蓋你,你一定是射手座,對不對?」
  我再度歎了氣,「雙子座。」
  「不像,不像。」榮恩在檯燈前華麗地搖動她的臉龐,「那你要不要猜我的星座?」
  「我對星座沒研究。」
  「那我告訴你,我是孤狼座。」
  「……」我望著她精緻的五官良久,說:「沒有這種星座。」
  「有的,只是很多人不知道,那是發生在寶瓶宮和白羊宮和天狼星變成等腰三角形的時候,每三百二十九年才發生一次,一次只有一天,這天出生的人,都是孤狼座。」
  完全不可信,我於是轉變話題說:「至少你換個音樂吧,如果你堅持要開音響的話。」
  「那你來挑CD好不好?我有好多CD喔,一定有你喜歡的,好嘛好嘛,阿芳。」
  我直接從座位上回首看她的CD架,出乎意料,我見到一整排披頭的作品。
  「放披頭好了,拜託。」
  「哪一片呢?」
  「隨便。」
  「好選擇。」榮恩跑去換了唱片,順便將音量又調大了,她說:「有學問的人才聽披頭,我哥說披頭很有文化的。」
  實在乏力再做交際,我從茶几上拿起熱水瓶,倒了半杯水,喝了一口,又整口吐出,是滾水,我燙得無法言語,連眼淚也差點滾落下來。
  「唉,喝水不要這麼急嘛,你很渴是不是?我有一瓶可樂,十五塊錢,可是今天我們慶祝搬家,不算你錢。」榮恩拔開拉環,遞過可樂。
  災難,真是災難。我開始搓揉起太陽穴,榮恩開始哼起披頭的EleanorRigby,她的歌詞有一半出自於捏造。
  上駟與下駟同槽。榮恩忙到了深夜時,這間對我來說還十分難以適應的落拓小窩,已被她徹底改造成了另一番俗麗模樣。榮恩洗浴完畢,半裸著擦拭指甲油,她的心情似乎非常好,不停地輕聲歌唱。在她的歌聲裡,我推開窗戶,微風吹送進來,下弦月孤寂地掛在深藍色的夜空,一顆明亮的星子陪伴著它,空氣中指甲油氣味越來越濃,窗口的我汗出如漿,不知怎的,心裡面隱隱約約生出了一些寂寞感。
  進入舞團已滿一個月,卓教授的《天堂之路》還在五里霧中,我們熬過了一整套嚴格的肢體訓練,大家漸漸地熟絡了,關於上層的天意,一些耳語開始在團員之間傳播,消息靈通的夥伴們說,下個月就要正式進入舞劇,也要正式選角。
  當初在卓教授辦公室裡,所見到的三尊神碕中最後一個,也較常來教室裡走動了,那是一個看起來很陰惻的男人,我始終弄不清他的來路,記不起他的姓名,只知道他負責舞台藝術,手下帶領著一整組舞台工作人員,這男人並不理睬我們,他每一到訪就加入教授們的閉室密談,會議往往延續至深夜。
  這意味著我們的舞劇就要揭開序幕,好奇感振奮著大家,另一個激勵是,卓教授終於要向我們進行她最著名的知覺訓練課程。
  連林教授也感受得到新的士氣,他的非驢非馬的文化講堂原本反應不佳,林教授顯然習慣於學院派的演說模式,也許他高估了我們這批舞者的素養水準,或者是低估了我們在身體上所遭受的操勞,總之他一開講之後不久,在幸福的冷氣中,我身邊的舞者便開始前仰後合,瞌睡得姿態極其曼妙,常常全體中獨醒者只剩下我和龍仔,但如今大家的興致高昂了些,尤其是卓教授養成了陪我們聽課的習慣之後。
  卓教授在午時常要消失半晌,再搭著出租車回到教室,她人還悄立在門簾外,龍仔就已經察覺,在課堂中我見到龍仔突然怔忡四望,就知道,卓教授回來了。我很快便明白那是因為花香。卓教授靜靜地在玄關換鞋,她帶回來了一束百合、野薑花或是夜來香,就擱在鞋櫃的上方,她去了哪裡?怎麼帶著花?我們無人膽敢過問,只是她執著花輕聲走回辦公室的背影,看起來總感覺有幾分心碎的模樣,引人無限遐想,她這時的眉目總是溫柔了一些,在辦公室換了裝,她就到龍仔身邊坐了下來,陪我們聽講,慢慢地啜飲冰咖啡。
  林教授打起精神,頻頻鼓勵同學們發言,討論著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最後常停駐在一些哲學性的經典話題上。
  比方說,人之為人,我們究竟何以不同於萬物?
  「……很多方面,看是生理上來講,還是行為上來講……」阿新炫耀性地起了頭,他目前還是研究生,被卓教授從舞蹈系裡借調過來,聽說在這裡練半年舞可以抵他所裡十個學分,阿新平時兩邊來回趕場,意外的是,他還喜歡讀書,至少常見他帶著書,都是些深奧的思想叢書,現在阿新振振有辭地進入了人類學派的領域:「就是符號,人類使用符號,而且符號再加上符號,產生從原子到分子的語文變化……」

《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