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她跳的是票房極高的舞

  被龍仔強而有力地夾住手臂,我面紅耳赤地看著他振筆疾書:「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練舞?」
  「我們是一起練舞沒錯啊。」我書寫回答。
  「不對,不是那樣,是你的舞,我的舞,我們一起真的跳舞,」龍仔也漲紅了臉,我感覺他過於激動了,寫到這裡,他已放開了我的手臂,一邊寫,一邊重複用手語說:「只要告訴我一句,你願意,你願意……」
  幾天的冷淡,到此刻化作為百分之百的冷感,我沒辦法不往色情的方向聯想,木然站了幾秒,我胡亂地朝他搖手,轉身就跑了開去,在巷子口躍進出租車。
  坐在車上,我舉起手臂一看,左腕上整個紅了一圈,粗魯的指印清晰可見。
  嚴重的下班塞車潮,堵得我萬念俱灰,在約定的晚餐時刻之後一個鐘頭,我才下了車,來到士林這棟華宅一樓門口,我聞見了空氣裡濃濃的藥味。
  菲傭瑪德琳應聲前來開了門,我們一起穿過前庭,我見到院子裡的曇花不知是正要開了,還是方才謝了,蒼白的花苞在雨露中低垂疲乏。
  見我進門,姊姊趕忙熄了煙,連聲喚瑪德琳去給我遞專用拖鞋。
  姊姊要我坐好,她自己卻一刻也沒沾上沙發,在華美的客廳與開放式廚房裡,她來回奔走不休,端來咖啡,想起我不喝,又換上金萱熱茶,配著一碟玫瑰凍露與蛋塔,她旋即又去廚房照顧爐火。
  從氣味上就可以斷定姊姊正在給我煮藥湯,白果、杏仁、麻黃、半夏、黃芩、蘇子、茯苓……總的組合起來,是嚇人的催吐感。我見到瑪德琳繫上圍裙,開始幫姊姊熱晚餐,今天的主食顯然是牛排,兩塊肥美的肋排。
  我於是將茶食搬移到了餐檯,坐看她們兩人忙碌。
  「……姊夫還沒回來?」我找了話頭。
  姊姊從整排水晶杯後面瞥了我一眼,說:「我們先吃飯,他晚一點才吃。」
  她又說:「爸爸要我找你。」
  「什麼事?」
  姊姊拎著她的咖啡杯,來到桌前。「他找不到你。辭了職也不講,搬了家也不聯絡,你存心急死他嗎?」
  「我想安頓好再說。」
  「不要找借口。」姊姊給我添了茶水,順道抓起我的手臂上下捏了捏,她皺起眉頭,我知道我瘦多了,這是卓教授勉強滿意的體重。
  「爸爸說你要不回去,至少也寫一封信給俺公,連中秋節都沒回去,老俺公氣得幾天沒吃飯。」姊姊拿起餐檯上的煙盒,又拋下。
  「那你回去了沒?」我問她。
  「沒。」姊姊答得氣短,她回身小心翼翼地傾倒藥湯。
  「又不是只有我一個沒回去,我那麼忙,俺公也太孩子氣了。」
  「不要抱怨。」姊姊說,她端來了藥湯。「治氣喘的,喝了它。」
  「可不可以不要喝?我聞了想吐。」
  「喝了它。」姊姊將牛排交給瑪德琳小火慢煎,她在我面前坐了下來。
  現在姊姊端坐於我的正前方,一邊喝咖啡,一邊用紙巾擦拭桌面上的杯印,她這張餐檯是歐洲原裝進口的整面鸚鵡綠雲石,我花上三個月的薪水也買不起半張,所以就十分知趣地捧住杯子,不再擱下。
  但是姊姊取走了我手上的熱茶杯,更換以更燙的藥湯碗。
  「不是這樣灌,」在我一鼓作氣的牛飲中,姊姊叫了起來,「不要嗆著了,小口喝,白果和茯苓吃下去,其他的不要吃。」
  「還有碗不要這樣端,」姊姊更急了,「燙手你懂不懂?用指頭扶著碗腳,好多了沒?」
  「你對。」我咂著嘴,愁眉苦臉地答道。
  姊姊什麼都對,功課對,有生以來我從沒見過姊姊考過第三以外的名次;嫁得對,她的夫婿早已做了名診所的名醫;工作更對,姊姊很年輕便考上了會計師執照,她所共同合夥經營的會計事務所在業界裡已是十大之列,但她將更多的時間花在自家的理財上,那是我永生也無法進入的堂奧,她懂得看準在通貨膨脹前大量借貸置產,貨幣貶值之後再輕鬆償還,買空賣空、多頭操作之間製造可觀的財富,姊姊也是在跳舞,她跳的是票房極高的舞。
  姊姊的談興來了,原來她不久前應邀出席了兒時鄰居的婚禮,帶回了大量的新聞。
  自從和姊姊先後上台北念大學以後,我們返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這時聽她提起那些兒時玩伴,竟有了非常朦朧的陌生感。
  「他們都說找不到你,要我聯絡你,一打電話才知道你辭職了。」姊姊不失責備地說。她隨即開始訴說鄰居們的今日生態。
  那個大家所共同懼怕的外省大男孩,隨身攜帶著一條自製的短鞭、無時無刻不煥發著一身的豪俠氣派、仗劍而行的那個男孩,開了一家錄像帶店,姊姊說,就在承德路上,那家有名的烤鴨店旁邊。
  而那個太早戴眼鏡,總是很害羞,卻有本事偷了一輛腳踏車的鬈發男孩,現在專門跑大陸,介紹大陸新娘,聽說他還跑越南和柬埔寨。
  那對喜歡欺負人,最暴力的陳家兄弟,一個在復興北路的銀行裡當櫃檯員,另一個大學一考再考,竟然考上了醫學院,而且不知怎麼逃過了兵役,現在是大醫院裡的住院大夫,喝喜酒時就坐在身旁,姊姊說,胖得離了譜,他抱怨醫院裡內鬥得驚人,很有一言難盡的苦衷,和他一頓飯聊下來,只見他前後吃了三次胃藥。
  那麼那個時常投稿,人家都說是才女的那個女孩呢?嫁人了,但又離了婚,現在開始拉人壽保險,姊姊說,要遇上她你也沒轍,起碼要賣你三種組合險。

《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