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不滿意你的頹廢時代了?

  「嗯,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張,但是您叫我——叫我吉坦羅絲卡奇塔波娃。」
  大家都笑了,包括台上這位舞台藝術指導。
  一股芳香傳來,卓教授回來了,她正落座在龍仔身旁,她帶著一枝新綻的月桃花。
  「所以說,吉坦羅絲卡奇塔波娃,你不滿意你的頹廢時代了?」
  「我只是奇怪,不管你是哪一代,上一輩的人都要稱你是頹廢的一代,而且不管我們發出什麼聲音,都要被指控成無病呻吟,我覺得我們活在一個沒法使力的時代裡,過的是豐美又單一的生活,大家的經驗都一樣,滿腹理想但是沒有時間,滿懷叛逆但是缺乏戰場,只是請穆什麼先生您知道,這樣並不好過,光會批評我們頹廢,不只是矮化,也是鈍化。」
  「這就是了,典型的不知足,不過還挺有點勇氣。」
  「我是不知足,我只知道,這個世界之所以進步,是因為還有那些不願意知足的人。」
  「小女生,看你那麼年輕,媽的剛畢業吧?媽的學校就教會你伶牙俐齒嗎?還教了你什麼?」
  「我畢業很多年了,我不是小女生,學校裡教些什麼您都清楚,您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我被教會了國文數學英文地理,卻還是被教得不會表達感情,不會處理憤怒,不會跟別人合作,不會唱歌,不知道什麼才叫做幸福,還有媽的不會畫圖?」
  這舞台藝術指導瞇起雙眼,「這個女孩,見識不低呀……」話是說給卓教授聽的,視線卻留在我的臉頰上,興味盎然。
  林教授也那麼眉眼含笑地瞧著我。
  見我頂撞老師,卓教授好像並不介懷,她笑盈盈拆開一盒鮮奶油,好整以暇,慢慢地調弄整杯熱咖啡。
  憋了一個半月的話,首度在課堂上開炮,感覺並不十分痛快,若非那老師連篇的粗言劣語,我寧願繼續保持靜默,團員們倒是相當開心,下課時圍繞在我身旁議長論短,很有對我從此另眼相看的意味。
  傍晚,乘空再梳洗了一次,方才進入廚房準備領取晚餐便當,許秘書見到我,連忙喊我向前,她端出一個歐式銀盤子,上面是一壺紅茶和一小疊牛油餅乾,那是卓教授平日的晚餐。
  「阿芳來,幫我端去給教授。」許秘書說,她又在銀盤子上添加了一小盅蜂蜜,我們都知道卓教授很嗜甜。
  接過盤子,我感到有些奇怪,許秘書這事從來不假手他人。「快去吧,教授等著。」她催促說。
  敲了敲卓教授的辦公室房門,沒有動靜,我艱難地撐著盤子打開門,從辦公室裡滾出了濃厚的煙霧,卓教授又打亮了那盞六角形探照燈,一時我視線迷濛,戰戰兢兢將餐盤送上辦公桌,才見到卓教授正倚在沙發床上,意態煩悶,她解鬆了一頭長髮,連鞋子也脫下了,這時半蜷縮著枕在扶手上抽煙。
  我朝她淺鞠個躬,正要退出,卓教授開了口:「阿芳?」
  「是的教授。」
  「坐下吧,阿芳。」
  我左右看了一圈,原本她辦公桌前的兩隻椅子不知去處,又不好坐在她的辦公龍位上,只好沾著沙發床最邊緣坐下,煙味濃得我呼吸急促起來,而教授卻關閉了所有的窗,連百葉簾也都攏緊嚴密,我開始想念起我的小藥瓶。
  「……阿芳,吃飯了沒?」
  「還沒。」
  「嗯。」要我留下來,卓教授卻顯得了無談興,她只是抽煙。
  「到舞團多久了你說?」這麼問我時,她看著的是自己的指甲。
  「一個半月。教授。」
  「都學到了什麼?」
  我盯著她無精打采的側臉思量,快速找出一個恰當的答案:「感覺。教授。」
  「你感覺自己跳得好不好?說說看阿芳。」
  「……還好。」
  「我說不好。」教授終於正眼瞧向我,捻熄香煙,再點上一根。「看你在課堂上說得頭頭是道,我來問你,要跳好舞的前提,是什麼?」
  「天賦和努力,教授。」
  卓教授一聽旋即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我瞄準她手上的香煙摀住額頭,但她只是撐起上半身,彈了彈煙灰說:「現在就你跟我兩個人,幹嗎跟我說場面話?我問的不是條件,是更高的前提,要跳好舞的前提,是什麼?」
  「……」
  「是認清楚你自己,阿芳。」教授躺回了沙發床,她看起來十分疲乏,她說,「清楚你自己,也清楚你身邊的世界,要跳好舞,就要先懂得看別人跳舞。我問你,你認真看過別的團員跳舞嗎?阿新的平胥克迴旋式,問題出在哪裡?你來說說看?榮恩為什麼跳不好滾躍步,說得出原因嗎?」
  「……」我說不出來。
  「沒錯吧,阿芳?你不看別人,恐怕連自己也不看,你根本不願意接觸別人,也不願意讓別人碰觸到你,那你要怎麼去感覺?」卓教授擱下香煙站了起來,我也隨著起立,她與我對面站著,我面前的她整個激動了起來:「你是怎麼搞的?阿芳你是怎麼回事?少了哪根筋到底?」
  她緊緊掐著我的雙臂,搖晃得我像個布娃娃,差點要疼得驚叫了,這時我惟一的感覺是今天卓教授非常失態,忍受著她的暴躁我心念電轉,瀕近要決定轉身跑開,但是卓教授又突然冷靜了,她深深凝視我的臉孔,之後拉著我擁抱入懷,我的乳尖感覺到了她的乳尖,我的心跳激昂著她的心跳,她將臉埋進我的髮鬢,而我見到她辦公桌上,煙霧繚繞中那束月桃花。
  她的耳語一般的聲音響起:「solonely…soincrediblysweet…」

《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