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大家都開始叫他穆先生

  「你喜歡什麼音樂?」
  「我喜歡李斯特。」
  「那像什麼顏色?」
  「深邃的藍色,藍到要黑成墨色了,又穿過一道閃電的純白色。」
  「那雷鬼樂呢?」
  「短短的黑色、白色和綠色輪流在跳水台上玩耍。」
  「搖滾樂呢?」
  「全部的顏色捲進漩渦,噴出來但是不混合,再捲進去。」
  「聽的時候很快樂嗎?」
  「快樂得像是卓教授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
  龍仔默想著,他寫:「我以為聲音像是波浪。」
  「什麼意思?」
  「一波一波推過來的海浪,看不到的海浪,如果看得見這種海浪,那就可以畫出一幅歌聲,也可以聽見彩虹的聲音。」
  龍仔的字跡真美,我看著他超乎常理的描述,發現這句話並不無根據,聽與看,純物理來說,不都是憑著頻率與振幅的變化?
  「對了,就像在海浪裡,那你可以想像聽音樂的感覺了?」我問他。
  「同樣的音樂,聽的人反應不一樣。就像你跟克裡夫一起聽音樂的時候。」
  「沒錯,克裡夫比我喜歡搖滾樂,聽見了自己喜歡的音樂,心裡就自然湧出了狂喜,這樣你明白了嗎?」
  「明白,像是有愛情從耳朵穿進去。」
  捧著紙簿,我啞口無言,就算再花上千言萬語,我也不可能形容得比龍仔更傳神。
  天色接近全暗,蒼白的月光灑落在墳山上,山下傳來了隱約的鋼琴曲音,我們在晚風中寧靜晚餐,共飲僅有的一盒橘子汁。
  龍仔漸漸讓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在這天寫日記時這麼想,原來人對於自己所沒能擁有的,反而觀察更犀利,想像更直接,更接近天啟。
  穆爾普柴斯林德先生,我們的舞台藝術負責人,設計舞劇的場景與服裝之餘,對於講課一事漸漸產生了興趣,也許是為了多多瞭解我們這群舞者,他很慷慨地撥出時間,加入林教授的文化訓練工程。
  我們都知道他姓林,而無人能念出他那串拗口的東歐名字,折衷之下,大家都開始叫他穆先生。
  穆先生的講堂是受歡迎的,至少他比林教授懂得因材施教,深秋涼爽的午後,我們在教室地板上或坐或臥,觀賞穆先生播放的錄像帶,舞劇已進入緊鑼密鼓階段,一天長達十二小時的排練中,他的時段無疑是疲勞中的解脫,而穆先生通常選播劇情片,這使得他的課程更加可人。今天我們看一個科幻片,電影裡將未來的洛杉磯描述成一個劫後餘生的黑暗都市,掌權派依賴過度發展的後現代文明,另一派則主張完全毀滅人類科技,回歸初民狀態的原始生活。影片最後,獨眼的男主角選擇了摧毀豐盛的文明。
  大家都明白影片之後就是討論課程,所以在片末時都陷入一片謙虛的靜肅。摘下眼鏡,我感到深深的煩悶,而現在大家一齊望著我,自從上次和穆先生口舌交鋒,我就此被公推成了意見領袖。
  「怎麼樣呢?」穆先生也等待著我的發言。
  「二流片子。」
  「二流在哪裡呢?吉坦羅絲卡奇塔波娃?」
  「純粹是我的感覺,我對這種文明黑暗恐懼症越來越不耐煩,我覺得這是一種短視的悲觀,一種視覺狹隘症。」
  「媽的不要給我掉書袋。這部片子就是要凸顯人類的錯誤,文明帶給地球的負擔,你看不出它的用意嗎?」
  「既然要談錯誤,就不應該低估了我們自己,還有我們後代的文明能力,所以我說這種電影視覺狹隘,為什麼不換個角度想?能夠收拾殘局的,也會是人的覺醒,和更高人文標準的科技能力。這種藝術,只是增加憂傷感。」
  「增加知識就是增加憂傷,」穆先生也開始掉起書袋,他的談吐隨之嚴肅起來,「人口爆炸不可收拾,普遍同質化的生活,再加上生態環境上的挫敗,豐盛的背後是集體邁向僵化,為什麼不該認識這些問題?為什麼不該憂傷?」
  「人是會調適的,人是會修正的,為什麼最不願意相信的,反而是這些藝術家?」
  「因為藝術家的貢獻就是在誇張,不是在臨摹。媽的。」
  坐在一旁陪課的林教授於是對我露齒笑了。
  穆先生的答覆不出意料,這些日子以來,我對於這位言辭粗魯的老師已略有瞭解,學歷跨及歐美的他,創作範圍廣披書畫雕塑和平面設計,統稱視覺藝術。曾經是一個憤怒的昨日文藝青年,如今因為路數詭異,在文化圈中,算是個評價兩極的人物。
  而身為藝術家,至高的壓力是必須保持原創,早年走嬉皮性解放路線,讓他陷於崇美,後來談暴走風格又害他哈日,穆先生努力突圍,開始辦雜誌,他的只在台北發行的小眾雜誌聲望並不低,刊名就叫《毀滅》,他在連篇累冊的文章中,大談破壞的價值,鼓勵青年損毀公物,謂之刺激更新,又主張凡事行造反式思考,稱之激發活力。
  依我看這還是學舌,不算原創,只是比美國遲發了二十年的反文化潮流,但是畢竟與平日所見所聞大不相同,所以我也感到一些興味,為了維持在課堂上與穆先生對談,我特意修改了每日夜讀的書單,開始親近湯姆沃爾夫、艾比霍夫曼、史都華艾伯特之類流派,讀及逆式聖經裡「如果有人摑你的左臉,你就砸爛他的右臉」云云,不無會心痛快之感,但問題在於痛快之外,我能體會這種顛覆秩序、剝除人文壓制、追尋冥冥天曉的渴望,我所能讀出的總體況味卻是,想要猛力地扼止什麼,扭轉什麼,最終所得是更巨大的疏離感與迷惘,那是意外的離心力量,那是知識分子式的憂傷。

《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