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滿臉淨是藏不住的趣味

  「還是紐約好啊,」林教授這樣朝著二哥說,林教授也曾留學紐約,這時他源遠流長地和二哥攀起關係,「那時候省出了錢,就上百老匯看Musical,對窮學生來說,真沒有更大的享受呀。」
  「您客氣了林教授,」二哥說,「不是聽說您拿的是中山獎學金嗎?怎麼窮得出來呢?我們羨慕都還來不及哪。」
  才兩句話我就聽出了一些刀光劍影,榮恩悄悄靠近耳畔,解釋二哥的反應:「她覺得林教授對姥姥不好,她今天要修理林教授。」
  榮恩噗嗤而笑,耳語說:「林教授完了,我哥會活活激死他,你等著看好戲。」
  「二哥就是你哥?」我悄聲問,想到以往榮恩念念不忘的那個哥哥。
  「對啊。」
  不對,首先姓氏不同,再說二哥決計不是男生,但深知榮恩信口開河的本領,我也懶得追究。
  林教授給二哥點煙,二哥哼著歌啜飲她的琴酒。
  林教授,專攻比較人類學,憑著文評跨行藝術圈,他同時也是台灣快速竄紅的西洋棋士,常年學院派的熏陶下,他練就出一種固定的態度面對人生,這種功夫又分為深層與表面,深層來講,林教授傾畢生的鑽研,在文學評論上,創造出一種文化人類學角度的特別路線,獨門生意讓他暢所欲言無往不利,表面而言,文學將他滋潤得非常深沉,得意的場合,輕輕抿起謙虛的雙唇,盛怒的時候,卻又綻放出寬和的笑容,林教授是個鋒芒適度,忍耐力超強的人,整體上修養成了文藝圈的一股煦煦春風。
  我們都知道,文評之餘林教授也開始寫小說,他的悲劇是,對於文學評析得越鞭辟入裡,創作起來越有招式上的牽制,從他的作品中就看得出這種尷尬,我想對世事看得太剔透,是對於自己心靈的刻薄。辛苦的林教授這時候又涉足舞蹈圈,加倍謙沖的他,此刻面對著我所不能瞭解的二哥。
  「欲語無人哪,創作是一種非常孤寂的修行,你說是不是,風恆小姐?」現在林教授與二哥聊起了藝術創作。
  「可不是嗎?」二哥說。
  「像卓教授這種潛心修煉的創作者真不多見了,這是個快餐的年代,就像在文壇上,花三年寫的力作,比不上花幾個月的輕鬆小品暢銷,這是讓人憂心的,一個社會的素質,就反映在藝術素養上。」
  「是嘛,林教授。」二哥又說。
  林教授搓了搓他的膝蓋,若有似無,同時撫過了我的腿側。
  「長期觀察下來,寫作時常常感受到那種悲愴感,真是欲語無人啊,」林教授又重複說了這句話,「還是風恆小姐你好,在百老匯闖出了名號,我是沒有榮幸親眼見到,聽人家說,你在『西貢小姐』裡面領銜,當真是顛倒眾生,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有這種藝術啊?」
  「林教授要說的是藝術中的色情,」二哥很輕鬆地說,她慢條斯理地將榮恩推開,「怎麼說得這麼含蓄呢?」
  「我只是個跳舞的人,要是說了什麼謬誤的話,還請林教授您指正。」二哥半帶著慵懶說,「我拜讀了您的兩本大作,很欽佩您是欲蓋彌彰的高手,您的小說裡面什麼都談,就是不談性,該談的時候更不願意談,乍看之下人物寫得非常奔放,但是要怎麼解釋您筆下那種感情上的潔癖?那種將肉慾轉化成精神上的自命清高?是不是隱藏了更強烈的、不可告人的慾望?難道是我沒讀通?怎麼越讀越覺得,您其實很害怕暴露您的性別認同,我不懂的只有一件事,既然您那麼害怕,那為什麼還要繼續寫?等著後人來戳穿,再來回味您那種……那種什麼來著?『欲語無人的悲愴感』?」
  林教授展現了寬和的笑容,他說:「非常有趣的評語,風恆小姐,這就是藝術,表現出來是一回事,別人怎麼看待又是一回事。我不知道還有人這樣詮釋我的作品。」
  「只怕您真的有所不知。」
  榮恩笑意盎然插嘴了:「二哥怎麼這麼說?人家是美國回來的教授耶。」
  二哥也春風滿面地回答道:「依我看,美國的教授,比台灣的狗還要多。」這果然超越了林教授忍耐力的極限,正好臨近有人認出了林教授,他於是優雅告退,拿起酒杯移向旁桌。
  二哥又隨著音響哼起歌,這個舞台上的親密伴侶,辭鋒原來還要勝過我數籌。
  「二哥你怎麼能這麼刻薄?」我不禁問她。
  「這樣有助於我的消化。」
  二哥拿起整籃炸起司條,傳遞給大家一圈,我不能吃油炸品,只有剝食毛豆,二哥的香煙熏得我昏然欲嘔,眼前一整杯曼哈頓都已化了冰,渴極了,我掏出其中僅剩的冰塊吮吸。
  趁大家輪番下場跳舞的時候,我深深吸了幾口小藥瓶,興味索然中開始尋思理由準備告辭,二哥跳出了一身的汗,她在身邊坐下,甩甩短髮上的汗珠,又做主給大家再開了一瓶烈酒,見我搖頭,她饒過了我,逐一給大家添杯,大家的杯子裡都已是混酒。
  二哥邊抽煙邊端詳著我,滿臉淨是藏不住的趣味。
  「二哥為什麼一直看著我?」我最後說。
  「你是我的舞伴,當然我要瞭解你,你也要瞭解我。」
  「光是看著就能瞭解嗎?」
  「你對。」二哥拿起我的手,往她的胸口貼下去,還沒能抽開手,她的力氣真不小,已經箍住我的手指,整個托住了她的美麗的Rx房。「先讓你習慣我的胸部。」她說。
  「你要瞭解我的身體,我也要瞭解你的身體。」在大家酒意盎然的笑容中,二哥帶著調侃說。

《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