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可是我們沒上過床啊

  「有。」
  「這就對了啊,阿芳,你們怎麼都這麼鈍?對教授來說,性慾就是一切的原動力,她要你們保持最大的動力,尤其是跳雙人舞,兩個舞伴要是上過床,對她來說就是破壞了張力,那就不必上台表演了,我講得夠清楚了吧?」
  「可是我們沒上過床啊。」雖然這樣分辯,其實我已經瞭解二哥想說什麼。
  「那是兩回事。你沒那麼笨。」二哥揚起眉睫,眼前的她總算正經了起來。「禁止你們上床就是要你們在忍耐中凝聚爆發力,可是你跟龍仔根本不忍耐,你沒有一點情慾,龍仔不要別人碰他,那要教授拿你們兩個怎麼辦?傷透腦筋了她。」
  「……」沉默良久,我說,「二哥不是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嗎?」
  二哥叼起香煙,雙手齊敲電腦鍵盤,不久她將屏幕推送向我,說:「不要說我不幫你,教授給你出的題目,你自己看看,在這裡能不能找到答案。」
  二哥就逕自下樓淋浴去了。
  二哥是左撇子,我先將鼠標連墊板整個搬移到電腦右方,再操作屏幕。
  這是中文的網站,一個藝文性質的沙龍,二哥已經給我登注進入發言區。略一瀏覽,我就明白了這是時髦的故事接龍遊戲,網站已寫好了開頭,之後由網友發揮,看起來這網站標準頗高,每隔一周,才在數百篇作品中甄選一篇續文,預訂四段式的故事,目前已進入第二段落。
  對這種全民寫作意興闌珊,我耐住性子閱讀開頭。
  篇名是刻意製造的異國風味,叫做《沙巴女王》,乏味中我操作鼠標,看第一段。
  「沙巴女王」是一個奇異的統治者,女王無比美麗,永遠年輕,她無上富貴榮華,女王擁有一個在空間上無邊無緣,在時間上無始無終的國度,在這個國度裡,住著永生不死的子民,陽光普照大地,富庶與安詳不足以形容這裡的生活,這裡的子民,從來都不哭泣,沒有人知道缺憾的滋味……連著幾千字,都側寫了所謂幸福的最高想像。
  有點意思了,我敲鍵進入第二段,匆匆看過數十篇競爭文章後,直接選讀惟一入選接龍的作品。
  這篇作品裡寫著,在無邊無緣的空間,無始無終的時間裡,永生不死的子民們徜徉在無盡的幸福之中,以最純潔的愛意臣服於沙巴女王,這是一個圓滿的世界,直到一個裂隙出現,裂隙出在於子民之中一個人,這個子民某一天偶然想到了,什麼是「不是幸福」?這個問題是個開端,因為無人能解何謂「不是幸福」,所以大家第一次嘗到了茫然,茫然改變了國度的空氣,震動宮廷,沙巴女王怫然不悅,召喚子民前來,詢問子民為什麼不滿足?子民思考良久,回答,永恆的天晴日麗,沒有人見過雨雪,不知雨雪,算不算幸福?沙巴女王於是一揮衣袍,雨雪降臨國度。
  所以子民再度快樂了,快樂並且茫然,既然能夠呼風喚雨,願望無缺,那麼「不是幸福」還是無解。
  正看上了興味,二哥就回了閣樓。一見手錶已是凌晨兩點多,我關上電腦。
  二哥已換上浴袍,見我要走,她說:「電腦你先拿去玩吧,我暫時不用。」
  「不必了,我下周再來看續文。」
  「拿去吧。說不定你也來寫寫看,不是一直想寫作的嗎?」二哥擦著濕發說。
  「誰說的?」
  二哥又開始遍地尋找煙灰缸,她說:「龍仔說的。」
  還是拒絕了電腦,我下樓經過教室,看到龍仔正在卓教授指揮下舞蹈不停,深夜苦練至此,難怪龍仔上午不進教室,但是卓教授這病體,怎麼堪得起日夜無休?見我流連不走,卓教授瞪我一眼,那十足氣魄,我感到有些迴光返照的嫌疑。
  回到套房,打開燈,榮恩雙眼亮晶晶正坐在我的床上,罩著我的克什米爾羊毛衣,她甜蜜的臉孔上淨是怒氣。
  「你整晚都去哪裡了?」榮恩嘟起嘴這麼問我。
  「都在教室裡啊。」
  「你騙人,我剛剛去看了,教室裡只有姥姥和龍仔,你在二哥的閣樓裡。」
  「對啊,先在教室裡,後來才去閣樓。」
  「你們在做什麼?」
  「上電腦。」
  「真的上電腦嗎?」
  「做什麼不需要告訴你,你非常無聊。」我將榮恩推下床,至於我的毛衣,只有算了。
  「……」榮恩不再說話,我很清楚她是這種遇強則弱的典型。
  榮恩楚楚可憐地坐上自己的床頭,懷裡緊緊抱著我送給她的小說。
  一整天的練舞,此時我身心俱疲,疲憊地在榮恩身邊坐下,她也知道我是這種遇弱則無計可施的人。
  「你送我的書,我今天讀完了。」榮恩的音調哀傷。
  「有什麼心得沒有?」我從她手中接過《麥田里的守望者》,果然添了一些鉛筆眉批。
  「有啊……有啊,我讀出了很多東西。」
  「比方說什麼?」
  「比方說這個世界沒有人你可以相信,你看那個男主角,那麼倒霉,只要是他相信的人,都是要佔他的便宜,男的也是,女的也是,年紀越大的人越噁心,連做老師的人都是色魔,相信別人不如去相信一隻狗,我覺得這本書寫得超級天才。」
  榮恩再一次令我目瞪口呆,呆了半晌,原本送她這本書有個美麗的用意,只是想告訴她,如果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為她所愛,就算這個人遠在天涯,那麼她就不是在流浪……但現在我的一片深意全軍覆沒。
  榮恩得意非凡,她開始了冗長的訴說:「我犀利吧?告訴你我其實很會讀書的,而且我還可以讀出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我以前看過一本書,書上說,在非洲有一座最高的山,山的名字我忘了,那座山上永遠都是一片冰雪,在山的最頂端有一隻花豹的屍體,躺在雪堆裡,它死了多久?沒有人知道,問題是一隻花豹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麼高的山上,它怎麼會死在那裡?也沒有人知道,它就這樣悲哀地躺在那裡,像是一個悲哀的謎,讀到那裡我就哭了,因為只有我知道花豹死在山上的原因,它是被帶上去的,誰帶去的呢?那是一個悲哀的宿命,這只花豹天生就要追任何會反光的東西,越亮的它越愛,山上的雪,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亮成那樣,花豹看了就越爬越高,爬到了一隻花豹根本不應該到達的高度,可是爬到雪山上的結果是什麼呢?結果就是,它自己站在雪中,就不可能再看見反光了,它一不小心就穿透過去,和光源在一起,就回不了頭了,所以花豹就在反光中活活地凍死了……」

《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