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心的客人

  馬蒂是在與陳博士的私下會議中接到那通電話。陳博士正很陶醉地描述公司下半年度經營策略,馬蒂同步筆記整理時,總機轉接來了一通找馬蒂的電話。
  「對不起,我知道陳博士交代過不要打攪,可是這個人說是急電。」總機在內線中說。馬蒂直接使用陳博士桌上的話機,一聽之下,是小葉。
  「嗨,馬蒂馬蒂!」小葉說。
  「我的天,小葉,我還以為有什麼緊急狀況,我正在開會呢。」
  「是很緊急呀!馬蒂姐姐,我生病了。」
  「喔,什麼病?嚴重不?」馬蒂瞄一眼陳博士。陳博士已經性急地抓過馬蒂的筆記本,兀自書寫了起來。
  「感——冒。好可憐喲。是這樣的,我快沒力氣了,可是待會店就要開門了,怎麼辦呢?」
  「那你那些朋友呢?」
  「一個也找不到,我快瘋了。馬蒂,你今天下班願意過來幫幫我嗎?拜託拜託!」
  「好吧。我下班就過來。」
  掛了電話,繼續與陳博士整理經營規劃書。陳博士將下半年度工作要項中的市場調查部分,指派給馬蒂負責。這代表她不再只擔任被動性的勤務工作,也意味著陳博士正在試探馬蒂的能力範圍。來到公司甫滿一月,她已經開始延伸出她的職能範圍。公司重用在望,馬蒂感覺得出她的前途正在萌芽。這場會議一直延續到了下班時分。
  傷心咖啡店這一天十分忙亂,小葉真的病了,不時過分誇張地趴著牆劇烈咳嗽,引來吧檯前女孩子們此起彼落的嬌聲撫慰。
  馬蒂與小葉分好工,小葉負責煮咖啡、調酒、放音樂、爆米花、炸薯條和洋蔥圈,她則招呼客人、洗杯碟、照顧蛋糕和小菜台。夜色未濃,客人大都點咖啡,吃起司蛋糕,馬蒂很快地就熟悉了工作。
  第一次全面觀察傷心咖啡店的佈局馬蒂總算領會了店裡的生態。首先,客人以女性居大多數,也有男客,但多是互偕男伴而來。二十歲以上的客人,喜歡一般桌位,十幾歲的稚齡少女,則偏好吧檯前那幾隻高腳椅。小舞池旁那個腰果形的桌位,是不讓客人落座的,那是海安的桌子。小葉據守吧檯。
  吧檯前的少女們互相都認識,馬蒂認為她們來自附近同一所中學。今年的少女流行清純的直髮,穿著短針織上衣,讓毛線的柔軟質感隱約吐露她們成長中的纖秀身材,鞋子則是復古的厚底寬跟。少女們多半背著雙肩小背包,多半擎著一根煙又不諳吞吐雲霧,全部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小葉。
  小葉很忙,對這些少女們卻又面露酷色。馬蒂因待洗的碗盤困守水槽,一邊聽少女們交換著還算節制的黃笑話。她們討好地幫著小葉擦抹檯面,遞送飲料。小葉則在一陣咳嗽後摸摸其中一個女孩的頭,小示謝意。
  小葉盯住門口,臉上有驚喜的顏色。馬蒂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子走向吧檯。那女子讓馬蒂覺得很面熟,她認出是素園。
  素園很熟練地將她的提包放進櫃檯後的小櫃中,又拿出髮帶,三兩下將蓬鬆的鬈發綁成馬尾。
  「沒想到你會來耶,認不認識這是馬蒂?馬蒂這是素園。」小葉給她們互相介紹,「馬蒂好好喔,特別跑來幫我們的忙。」
  「那真是謝謝你了,馬蒂。」素園含笑的眼神看起來很溫柔。她自動清理起檯子上的咖啡壺,還抽空摟了摟咳嗽中的小葉。
  現在馬蒂和素園並列在吧檯後,洗杯盤,並且將冷凍的小菜分盤盛裝好。很快的就是客人點酒的時刻。小葉開始將各種酒基裝上抑流嘴,又小露一手漂亮的甩酒瓶功夫,惹得吧檯前的少女們尖聲清脆地笑了。
  一邊工作一邊聊天,馬蒂發現素園和她有著大致相同的背景。素園和她同年,畢業兩年後就結婚,尚未生子。因為繳房屋貸款,暫時養不起,她笑著說。從三年前素園就在一家廣告公司中擔任媒體企劃,算是資深廣告人了,工作十分吃重,前景十分看好。
  「那麼你呢,馬蒂?」素園問。
  「我在一家電腦公司當秘書,工作還算輕鬆。」
  「有你來幫忙真好。自從工讀生辭職後,小葉快忙歪了。」
  「純友誼挎刀,我很喜歡這家咖啡店。不過工讀生應該不難找,不是嗎?」
  「是沒錯,可是小葉很挑,女生不要,男生又不好找。我們只好多抽空幫忙了。」
  「這麼說你是股東了?我認識另一個股東海安,還有吉兒。」
  「說是股東,其實大家都是小股,玩玩票罷了,店是海安的。當初開了這家店,也只不過是想弄個地方,大家可以常聚聚。那時候能開多久,大家都沒把握,可是小葉很有毅力,硬是把整家店經營起來了,竟還小有一番局面,現在還準備轉型,朝PUB的方式經營。你看小葉,都快變明星了。」
  「這麼說你們原本就是一群朋友了?大家再合夥開店?」
  「是啊,說來話長了。」素園甩掉手上的水珠,開始切一盤起司蛋糕。
  「下了班又來幫忙,你不累嗎?」馬蒂問。
  「不累,一點也不累。」素園抬起眼眉含笑看著馬蒂,她湊近馬蒂的耳畔說,「我在傷心咖啡店,存了一對翅膀。」
  馬蒂怔然看著素園,素園對她眨眨眼。馬蒂想,她喜歡這個女子。
  「去BB。」小葉說,他解下圍襟,朝廁所走去。
  馬蒂低頭切檸檬片,新鮮的檸檬在她不熟練的刀法下噴擠出酸澀的汁液,突然之間她整個人覺得非常燥熱,非常不安。傷心咖啡店一共有兩個廁所,一間門板粉紅色,畫有百合花的是女廁,男廁塗淺藍色,畫有兩隻鮮紅的朝天椒。她看見小葉走進了粉紅色的門。
  「素園,小葉他,怎麼進女廁所?」
  「我的老天爺!」素園抬頭望她,雙眼睜得非常圓,「小葉是女生,你都不知道?」
  「What?」馬蒂結結實實大吃了一驚,素園卻笑得打翻了一隻咖啡杯。
  吧檯前的少女們也笑著。
  「也不能怪你眼拙,」素園笑得喘氣,「小葉她長得俊俏,又喜歡做男生打扮。要不是我老早就認識她,看過她穿裙子的尊容,我也很難說出她的性別。」
  又一個震驚。小葉穿裙子!那是什麼樣子?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不行呢?馬蒂想,這麼俊俏的小葉,穿著裙裝時,也是可愛的吧?
  「我的天,我一直當她是十五六歲的小男生。那麼小葉到底多大?」馬蒂問。對於素園與少女們的笑聲,馬蒂開始感到尷尬了。
  「二十二碦。」素園說。
  吧檯前的少女們還笑著。這些令馬蒂不解的,像花蝴蝶一樣圍繞著小葉的少女。
  「還有你們,還笑得出來!難道你們也都知道小葉不是男生?」馬蒂問。
  「廢話!」
  「當然啦,所以那才可愛呀!」
  「男生?銬!」
  少女們你一言我一語,清脆稚嫩的嗓音都很惹人疼愛。她們的表情既認真又生動。馬蒂充分接收到這個訊息:她與少女們已經確實有代溝了!原來這些少女那火一樣愛慕的眼神,是傾注在一個同性女孩身上。現在馬蒂明白為什麼小葉對其他女性那麼容易有親膩舉動了,不過那不代表馬蒂能比較釋懷。先前她將小葉設定為一個漂亮的少男,對於小葉的略帶挑逗的舉止,她含溫情視之;現在小葉是女孩,馬蒂反而有些糊塗了。
  砰一聲,小葉推門走出女廁,一邊走,還一邊整理她腰際那帥氣的哈雷標誌皮帶。這一次連馬蒂也忍俊不住,和全部女生笑成一團。
  「有什麼鮮事,把你們樂翻了?」小葉問。
  「鮮事天天有,今天最離譜。」馬蒂笑著說。素園伸手搓搓小葉的短髮,小葉傻氣地笑了。怎麼看都是個男孩子的可愛笑容。
  音響傳來Eagles的老歌HotelCalifornia,傷心咖啡店沉浸在一片浪漫恍惚的氣氛中。開始喝起調酒的客人們都放鬆了,煙霧瀰漫整個店面。毒窟。馬蒂低聲說,彎腰在袋中找出她新買的煙,點燃了一根。
  那隻虎斑貓像條水蛇,在靄靄霧氣中滑泳而行。它悄然來到小葉腿際,擦挨著她,喵嗚地叫著。小葉從冰櫃中取出一罐魚,撥了幾條進牆角的貓碗中。在牆角一叢巴西籐旁邊,擺了兩隻貓碗,都是暗色的手拉陶胚,虎斑貓坐定很規矩地收攏四腳和尾巴,吃起魚來。另一隻碗則是空的,干的。
  有素園的熟練幫忙,馬蒂騰出了手腳,小葉給她調了一杯淡味的蘭姆酒。馬蒂坐在海安的專用位置上,淺酌著。她試著以咪咪聲叫喚虎斑貓,吃淨了魚的貓真的應聲走來,雨傘節一樣的尾巴豎得挺直,在馬蒂腳下繞了兩圈,跳上她身邊的坐位,很專心地舔洗手臉。
  馬蒂一手撫貓,整個人都慵懶了起來,小葉又送上一大盤切片蛋糕。
  「忘了你一定還沒有吃飯。對不起喔,我今天沒力氣弄晚餐,大家將就點吃蛋糕吧。」小葉說。
  馬蒂與小葉分吃各色蛋糕,小葉用啤酒杯喝大量的冰水。為了充分享受各種蛋糕的美味。她們兩人把每塊蛋糕剝分而食,小葉還不停地鼓勵那隻貓吃蛋糕屑。
  「這隻貓叫什麼名字?」馬蒂問。
  「小豹子。」
  「嗯,很貼切。」
  「還有一隻叫星期六,是小豹子的兄弟。」
  「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馬蒂四處張望。
  「看不到的,星期六整天在外面晃蕩。」小葉瞅著馬蒂,她的雙眼晶晶發亮,「馬蒂,你考不考慮來店裡幫忙?」
  「我是來幫忙了呀,小葉妹妹。」馬蒂說,禁不住她也摸摸小葉可愛的短髮。
  「我是說正式來幫忙。」
  「那怎麼行?我還有工作呀。」
  「沒差啊,你下班後再來,晚上七點幫到十一點,這樣我們就忙得過來了。」
  「那不累死我啊?」
  「不累不累!吉兒素園常來幫忙,再說也挺好玩的呀。薪水一定讓你滿意,岢大哥說如果你可以part-time來幫晚上,月薪可以算你兩萬五。」
  「有沒有搞錯?」馬蒂咋舌了,一晚四個小時,竟然接近她的月薪,「哪有這麼高的薪水?那店裡還要不要賺錢?」
  「還是賺的啊,生意已經穩了。再說,我們開這家店主要是消遣,也沒想到要賺多少錢。」
  「你跟海安說過要請我?」馬蒂問。
  「嗯。」小葉的神情很認真,「我問過岢大哥,他說好啊。」
  「小葉,」馬蒂不由得問了,「你為什麼相信我適合?我們才見過幾面而已。」
  小葉趴在桌上,撫弄著啤酒杯:「其實你第一次來,我就注意你了。你自己記不記得?我沒有看過比你更傷心的客人。這麼傷心,當然最適合我們咖啡店了。」
  「你說真的假的?」馬蒂記起第一次來這裡的落魄相。
  「假的。」小葉揚起嘴角帥氣地笑了,一手又挑逗似的括一下馬蒂的臉頰,「你那天看起來很慘,所以我送煙給你。我記得你。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好像有緣分。我很相信緣分的,你信不信?」
  「信哪。」馬蒂輕輕地說。月薪兩萬五的兼差,這令人心動。她實在需要錢,而且,似乎還有更大的理由吸引她。「小葉,我回去考慮考慮好嗎?」
  「行!不過要快考慮喲,不然小葉累掛了,店也不用開了。」小葉起身,招呼一個揮著手的客人。
  馬蒂擦擦嘴收拾了桌面,又到吧檯幫忙。她看到小葉在牆上的咖啡杯櫃中尋找著,端出一套漂亮的描金瓷杯碟給素園,交代是第三桌客人的咖啡杯。
  那是客人寄養在咖啡店的杯具。寄養架是一座有燈光打底的橡木櫃子,櫃子隔了數十個小格,琳琅滿目擺滿各種杯組,杯前還有小牌子標明客人姓名。馬蒂想起她那只皮箱裡的藍色骨瓷杯。
  店內的氣氛熱絡起來,開始有人到小舞池跳舞。小葉忙著播放音樂,雖然抱病,她還不時應少女的邀請,與她們活潑地共舞。素園吃了一些炸薯條,跟客人聊起天。
  馬蒂在人前做不來的兩件事,其一是唱歌,再來便是跳舞。她看著年輕的人們在擁擠的小舞池中款擺,覺得很享受。這些一般稱之為台北夜生活的靚人族,在下班之後偕伴來到供應酒的小咖啡屋,喝一些酒,傾吐一點心事,跳一些舞,展示了他們特別為夜的台北裝扮的青春,也許還親吻了並不衷心愛的人,交換一些過分激動的擁抱,或是掉幾滴眼淚,白天的所有鬱悶,都隨著酒精蒸發到夜空。明天天一亮,卸掉了夜的濃妝,也洗盡一切荒唐,再回到他們工作營生的地方。工作!馬蒂一天上班九個半鐘頭,所得竟然接近在這裡打工半個夜晚,她很心動。
  夜漸漸深了,馬蒂不停地為客人遞送啤酒,客人點調酒的數量減少了,便宜的罐裝啤酒才是深夜的明星。馬蒂乘空也灌了一口熱門的可樂娜,素園幫她在瓶口塞了一片檸檬,淡味略澀的酒汁衝入咽喉,很刺激,可惜卻振奮不了精神,她今天工作太重,身體已經累壞了。馬蒂倚著吧檯休息,她看見小葉在小DJ台後面很落寞地坐下,頭深深地埋進兩肘裡。
  小豹子繞著店內遊走了一圈,最後被馬蒂攫起抱在懷裡。小豹子。馬蒂輕輕喚著它的名字。小葉在DJ台後抬起臉,又很快活地調換舞曲,一邊還輕輕地哼唱著。她剛剛那傷心的模樣稍縱即逝,連馬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錯了。素園來到她身邊,告訴馬蒂,她可以先回去了。
  「我還不累啊。」馬蒂說。
  「我看你累了,這裡我們忙就行。再一個小時就打烊,你先回去吧。再說海安也來了,我們忙就夠了。」
  「海安在哪裡?」馬蒂張望店內。
  「在外頭,他已經在外面很久了。」素園說。
  「唔,我都沒發現。」馬蒂說。
  「馬蒂,謝謝你來幫忙。」素園給了一個柔軟的擁抱,「小葉說她想請你來兼差,我很希望你能來,一定要好好考慮喲。」
  馬蒂拿起提包,跟小葉道別,正在和少女們縱聲調笑的小葉給了她一個火熱的擁抱,擁抱中彷彿還親吻了馬蒂的臉頰,馬蒂有點恍惚不能確定,推門離開了。
  咖啡店門口不遠,停著一輛火紅的捷豹跑車。雖然一點也不懂車經,這跑車還是讓馬蒂眼睛一亮,車後站著一個輕裝女郎,更是讓馬蒂目不轉睛。那是明子,這一夜的明子穿著T恤牛仔褲,薄施脂粉,仍舊亮麗得令人不忍逼視。明子身畔,是海安,他們兩人沒有對話,海安仰天吐著煙,明子望著遠方。
  馬蒂站在騎樓陰暗的角落,她的雙眼捨不得離開這對麗人。只見明子的肩膀輕輕晃動,晶瑩的淚珠滑落她的臉頰。明子掩面哭了起來,海安遂擁她入懷。從黑暗中,馬蒂看見了海安的面孔,擁抱著淚人兒明子,海安的臉令馬蒂難忘。
  馬蒂看進海安的雙眼裡,那裡比南極更冰冷,比沙漠更荒涼。
  明子進入紅色跑車,開走了。海安跨上他的重型機車,但並未啟動,他只是頹首坐著。馬蒂悄悄走向前,海安雖沒有回頭,但察覺到了她。
  「嗨,沒有目標的馬蒂。」海安說。
  「嗨,沒有工作的海安。」馬蒂輕輕說。
  海安今天的穿著很輕便,一件無袖的短上衣配牛仔褲。他的表情也很清朗,彷彿馬蒂剛剛目睹的傷心擁抱是幻象。海安的重型機車相當巨大,超出馬蒂所見過的所有摩托車規模,車側還有閃閃發亮的防撞鋼條,馬蒂用指尖觸及了它們的冰涼質感。海安拍拍後座:「坐坐看。」他揚起嘴角等待著,馬蒂依言上前。她今天穿著喇叭褲裝,很方便就跨坐了上去。
  海安一催引擎,車子衝向黑夜,馬蒂尖叫了出來。「帶你去個地方。」海安說。
  海安騎車宛若電掣,第一次坐這樣重型的機車,馬蒂不禁攬緊了海安的腰。她的手腕感覺到了海安非常強壯結實的腹肌。
  夜已深,一路車行無阻,他們來到台北最南端,面向著一片寂靜山巒的河灣。河灣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他們爬上堤防,這一晚有月亮,靜靜的河面在夜色中映照著粼粼光芒,海安和馬蒂並肩在堤上坐下,之後是長久的沉默。
  「好安靜,真難想像這裡還是台北市。」馬蒂說。
  「嗯,尤其是這空曠。」海安說。
  「我常常想,就是我們生活的環境太侷促,才讓人人都變得這樣你爭我奪,爾虞我詐。人真是奇怪的社會動物,互相需要,又互相壓迫,就像哲人說的,一群擁聚取暖的刺蝟。」
  「不是嗎?」
  「我從來沒有出過國,海安,不過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擁擠的城市。」
  「人口密度各有不同,不過在擁擠的程度上,每個城市都一樣。」海安折了一枝小草葉,銜在嘴上,傍著河堤的斜度躺了下來。
  「真可憐。我要的真的不多,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這一片沒有人的荒地。唉,為什麼人看到空曠的景致就會這麼覺得舒暢安詳呢?」
  「那是因為人永遠脫不了領域動物的野性。」
  「領域動物?」
  「對,領域動物。像豹子撕抓樹幹,像狼群遺留體味,用原始的方法標示出它們的領土。領土之內,惟我獨尊,不容外物入侵,領土之外,在領域動物的知覺中,一片殺機,一片荒涼。人就是領域動物,可惜社會化了以後的人,必須依賴群聚的生活,那佔有領域的衝動,只有轉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滿足。」
  「你是指社會地位,財富?」
  「你看看台北人,忙了一輩子,追求的是什麼?不過是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地盤。人太多,土地太少,領域的度量衡變成了錢。大家窮其一生賺取金錢,好劃下在社會中的地盤。財富多的,領域充裕,志得意滿不怕進退失所;財富少的,仰人鼻息倉倉皇皇,如同無地自容的孤獸。人群越擁擠的地方,追求財富的慾望越明顯,只因為那求取地盤的慾望越迫切。賺錢機器,人最後變成了賺錢機器,被自己的領域慾望所驅動,身不由己。看到了這片空曠寬裕,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記憶,在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不必被侵犯,不勞去爭奪,所以非常安詳,停止了生活,開始了存在。誰不需要這種感受?」
  「這麼說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會動物,又是領域動物。」
  「所以你去馬達加斯加旅行?」
  海安側過臉看馬蒂,他的面龐奢侈地展示在馬蒂眼前。馬蒂喜歡他鞭子一樣的雙眉,還有他褶痕深秀的明朗眼眸。擁有深邃明眸的男人總讓人覺得失之美麗,不夠男性化與剛強,但海安的眉眼是這麼地放肆舒展,恰到好處,兼具陰性美與陽剛,還有他髭鬚微現的勻稱下頷,線條美好的唇。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似人間。
  「我也好想去馬達加斯加。」馬蒂輕聲說,她抱著雙膝看河面上的月光。
  「頹喪的渴望。」海安說,他撇嘴吐掉草葉。
  「怎麼這麼說?」
  「不是嗎?」
  「……高中的時候上地理課,講到非洲南部有個外島,地理老師攤開世界地圖,告訴我們馬達加斯加和台灣的雷同關係。突然之間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筆記本上畫下了這座島,告訴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裡去,住下來,一輩子住那裡。很好笑吧?」
  「並不難理解。因為馬達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灣卻又不是台灣。那只不過是你戀家與棄家的複雜情緒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間。」
  「那麼你不是嗎?」
  「我去過很多地方,馬達加斯加不過是我的行腳中的一站。」
  「我情願終老在那麼原始又荒涼的地方,就算死在那裡,我也願意。」
  「在我看這個願望並不難達成。」
  「難哪。」馬蒂歎息一樣說,她抱緊了雙膝默想著。
  「你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你拋不開這裡的生活?你想說我們從小被教養成社會機器中的一環,一個螺絲釘,脫離這個生命體你就失去了所有依據?你想說從讀書開始到大學畢業你已經融入台北,在台北落地生根是條不歸路,結果變成了放棄台北也是條渺茫的不歸路?你害怕一旦放手,萬一後悔了卻回不了頭?你不想跟旁人比賽,可是整個生活本來就是一場瘋狂的競跑,你不跑了又不甘心做個落隊的人?」
  「我不曉得……也許是吧?」
  「你太在乎別人對你的認同了。」
  「是嗎?如果是這樣,我就不會像今天一樣頹廢了。你根本就不認識我。」
  「好,那麼我給你一分鐘,告訴我你是誰。」
  馬蒂一愣,之後她流利地答道:「我叫馬蒂,今年二十九歲。台北人,不,江蘇人,台北出生。輔大外文系畢業,主修英語。已婚……現在分居。我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擔任秘書,血型A型……現在住木柵……」她的速度緩了下來。
  「這就是你?」
  「是啊。」
  「我所聽到的,都是社會階級或團體的標籤,是從一般社會認同的角度下去描寫的你,那是別人眼中的馬蒂。試著不要用縱向的時間來丈量你的生命,還要橫向去探測你生命中的深度,然後拋開社會符號,再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我,馬蒂……今年二十九歲,沒有一年過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二在讀教科書,我很孤獨,那是因為我從小沒有家,個性又內向,我很愛幻想,可是又好像太懶,我有滿腔的柔情,可是不知道該去愛誰。我現在又上班了,可是上班好像讓我更茫然,我害怕做一個作息刻板的上班族做到退休,我想找機會脫離這種生活。我要什麼生活呢?我要的也不太多,就是自由吧?比如說,今天天氣這麼好,有陽光,我就想去指南山上走走,不用去向別人請假,得到准假後才去自由走走。對,不用向別人請假的生活。我很想做一個我行我素的人,不用向別人交代我,不用跟別人一窩蜂地去追求那種典型的人生,我渴望長出翅膀,自由自在飛翔。這樣的說明,及格了嗎?」
  「很好。你沒有理由不自由。」
  「在這個世界上,誰自由了?」
  「問題還是一樣,你太在乎別人的認同了。當你說你不自由時,不是指你失去了做什麼的自由,而是你想做的事得不到別人足夠的認同,那帶給你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壓力,於是你覺得被壓迫,被妨礙,被剝奪。馬蒂,翅膀長在你的肩上,太在乎別人對於飛行姿勢的批評,所以你飛不起來。」
  「你所說的是不顧任何道德規範,全然放縱的自由?」馬蒂問。
  「有何不可?」
  「難道那就自由了?難道掙脫了一切社會規範枷鎖,就不會變成『不受拘束的激情』的奴隸?」
  「很好,你讀了些書了。在這個世界上,有政治上的奴隸,有法律上的奴隸,也有價值觀或道德上的奴隸,看你要做哪一種。沒有真正完全的自由,除非你不存在於社會,可是沒有社會就不會有現在的你。我所說的放縱的自由,主要是從你被灌注的價值觀、人生觀上的解放,這是你的生命,社會滋養你,現在夠了,開始切斷社會對你的臍帶,專心盡情地做你自己。」
  「像吉兒說的,太自我主義了吧?人人都這麼想,社會就垮了。」
  「又是價值觀問題。你被你所學到的價值觀困住了。要從價值觀中自由,自由到連沒有價值觀了也不在乎。」
  「那很需要勇氣吧。至少需要……需要……」
  「知識與智慧,還有錢。」
  「我不像你那麼幸運。老天爺對人並不公平。」
  「本來就不公平。但又何足遺憾?要知道大自然厭惡的就是平等。公平來自比較的概念,一比較你就陷於尺度上的束縛。」
  「那麼你很自由了?」馬蒂問。
  「我是。」
  「你什麼也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
  「那你在乎什麼?」
  「傷心咖啡店。」
  傷心咖啡店打烊了。素園幫小葉洗淨了所有的杯盤,擦抹了全部的桌面,小葉給她叫了無線電計程車,目送她離去。
  小葉在半個小時前,吞下了客人饋贈的康得六百膠囊,現在停止了咳嗽。她熄掉海藍色的店招,店裡突然變得很晦暗,昏沉沉的黃色燈光,還有小舞池上兀自旋轉的玻璃燈球,映照得四周非常幽靜迷離。小葉關掉音樂,開始覺得頭很沉重。
  小豹子跳進櫃檯後的貓籃裡打盹。小葉把它的貓碗洗了。另一隻貓碗,星期六所有,已經閒置多日,碗裡結了幾縷蜘蛛絲,小葉蹲下來看蛛絲上的七彩反光,她把這只碗也洗淨。
  小葉打開店裡的小鳥籠,鳥籠內有一隻安靜的翠綠色小鳥,一般人稱為愛情鳥。小葉將食指伸入籠中,愛情鳥馴服地躍登她的指上。小葉帶著它在店內走了一圈,又在小舞池上張開雙臂旋轉,旋轉時那隻小鳥就縮緊頸項,將螺狀的鳥嘴對準前進的方向,怔忪悚望,旋轉的風吹拂著它頰上的紅色羽毛,但它並不飛翔。小葉頭昏了,她將愛情鳥送回籠中,填滿了食料。
  小葉提了一桶水到店外,在外頭她找到海安的純白色跑車。除了慣常騎用的重型機車外,海安還有兩輛轎車,其中這輛常駐在店門口。小葉先啟動引擎熱車,再把車洗乾淨。
  小葉累壞了。她決定明天再結算賬目。海安今天不會再進來的,她剛剛曾看到海安與明子在店外長久佇立。小葉拉下鐵門。在傷心咖啡店門口旁邊,有一道水泥梯通往這棟建築的樓上,樓上是三間分租的套房,小葉租了其中一間。
  小葉回到臥房。她洗澡。她梳了梳短髮。脫下的哈雷皮帶與領帶掛在她衣櫃裡,整排粗獷的男孩服飾中。小葉換了棉質的T恤短褲,困了,但是她來到書桌前。桌旁有一座小書架,擺滿了對她的年紀與學歷而言非常艱澀的書。她略作瀏覽,最後決定讀英文就好。
  小葉打開最新一期的空中美語雜誌,將錄音教材放進隨身聽,戴上耳機,取出字典與筆記本,開始跟著錄音帶讀誦起來。這一課教的是「向商店退貨」實用美語。
  小葉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傷心咖啡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