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什麼叫做廢人

  馬蒂坐在浴缸的邊緣上,一隻手還拿著鋼刷,浴室清潔劑噴得到處都是,濕淋淋滑膩膩。她扭開蓮蓬頭沖洗地板瓷磚,又將水喉開到最大,水流的衝擊聲掩蓋了阿姨的叫喊。
  馬蒂氣極了,奮力刮擦地板,再用水沖走那垢膩,但她心中的斑點,是任誰也擦抹不去的。她打開浴室門,阿姨還站在門口,對於她的倏然開門有點措手不及。阿姨也生著氣。
  事情的開端很無聊。馬蒂現在日夜兼差,每晚近午夜才回到家,簡單梳洗後她已經沒有精神做任何家事。但她私人的家務也決不敢讓阿姨分擔,所以每次洗完澡,馬蒂就把脫下的衣物抱回房間堆積,再趁較有體力的夜晚一次清洗。
  昨晚馬蒂將待洗衣物浸泡在洗衣機裡,太累了,竟然沉沉睡去,今天一早又趕著去上班,等到回到家裡,她發現阿姨把她的衣服整桶撈起,堆在牆角,全部都混染了顏色。馬蒂一見十分心痛,正蹲著收拾,阿姨竟又過來指責她太過邋遢。馬蒂忍住了憤怒,一夜工作下來她已經沒有生氣的體力。
  而阿姨的非難不發則已,一發則舊賬連篇,不可收拾,從馬蒂佔據了大弟的房間,馬蒂不分擔任何家事將她當做老媽子,到馬蒂白吃白住家裡,內容極為瑣碎,語氣極為刺耳。
  阿姨指著浴室說,這浴室馬蒂天天用,倒讓阿姨做清潔女傭。馬蒂聽了,當即進去大肆清洗,希望能遏止她的綿綿不絕的諷刺,但阿姨據守浴室門口,繼續高聲嘮叨。
  「啊,了然哪!嫁都嫁出去了,還跑回來當祖媽。」
  這時候馬蒂正好打開浴室門,與阿姨面面相對。馬蒂沉默了幾秒鐘,先讓氣息通順,才沉聲說:「你把我當外人!阿姨,這也是我的家,可是你從來就把我當外人。」
  「你本來就是外人。」馬楠抱著胸倚牆而站,不知什麼時候加入了這戰場。
  「就是嘛。」阿姨聲勢頓時更壯大。
  馬楠,透過厚厚的眼鏡,他的雙眼望著馬蒂不含感情,才在兩個多月前,馬蒂和他聚坐長談聯考的辛酸,一個月前,當他考上東吳法律系時,馬蒂還送了他心願已久的電子翻譯機,這些日子下來,姐弟之間彷彿建立了某些遲來的親情。但是此時,面對她的馬楠有多麼冷漠!在他的雙眼中沒有任何同情的訊息。
  「這個家本來很完整,是你闖了進來,是你把我們一家人都當做外人。」馬楠說,他的語氣不疾不徐,倒像是律師在陳述被告的罪狀,「你一個人痛苦,也要一家人痛苦。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感覺到你帶給這個家的緊張。你是外人!你讓這個原本正常的家充滿了衝突,爸爸痛苦,媽媽也痛苦。你不接受我們,倒說我們把你當做外人,你曾經給過這個家快樂嗎?你曾經親近過媽媽,給過她感情嗎?是你在排擠她,你在排擠我們。」
  阿姨開始用手背揩抹眼淚。
  「不是這樣!」馬蒂說。
  「是這樣。」馬楠向前踏了一步,「爸爸袒護你,媽媽後母難為怕你,你的心態卻不健全,總覺得全家人虧待你,其實從小你只要不發飆,大家就謝天謝地。從小就看盡了你故作委屈、鬧彆扭,惹得全家不高興的場面。你嫁出去以後,我們終於有了個完整美滿的家,我才知道你對這個家的傷害有多大。現在你搬回來借住,請有一點自知之明,你是個退貨,讓我們收容,如果你再惹媽媽生氣,連我也不會縱容你!」
  「做人要有良心哪!」阿姨揮淚說。
  「爸爸找我回來的時候,我只有十二歲,那麼小一個小女孩,如果給她足夠的親情跟寬容,她怎麼有破壞力去傷害整個家庭?我還是要說,阿姨,我知道你恨我,你一開始就把我當成了外人。我現在就走,不破壞你們完整的家,讓你們去組織美滿的家庭,如果你們真的還有一丁點親愛別人的本能!」
  馬蒂說完返身就走,她聽到阿姨在背後用濃濃的鼻音問小弟:「她在說啥?」
  馬蒂回房間拿起她的提包往門口就走。打開雕有花與籐蔓的鐵門,她猶豫了一秒鐘,因為從這個角度,她正好看見爸爸穿著汗衫的背影,頹坐在房間內的床鋪上。爸爸並沒有出來勸阻,這樣也好,馬蒂與阿姨的衝突向來只有讓他為難。
  馬蒂一口氣走到木柵舊市區裡,才感到事態對她的不利。原本只是很單純地想多攢點錢,所以不急著搬出去,即使要搬,也不應該是今天這種扯破臉的場面。其實她打從心裡不想造成家裡的不愉快,但就是發生了,又發生了,終究她又做了一次家庭爭執的禍首。
  十二點多了。馬蒂打一通電話給小葉,電話響了良久,她才想起來咖啡店早已打烊,小葉睡在樓上的套房裡。她再打電話給素園,沒人接聽;試著聯絡吉兒的手機,線路不通;再打海安的手機,通了,電話那頭很嘈雜。
  「喂,岢海安。」
  「海安,我是馬蒂。」馬蒂說,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我跟家人吵翻了,現在一個人流落街頭,我——」
  「帥。」海安打斷了她,「告訴我你的位置。」
  馬蒂把地點說了。等了不到十五分鐘,海安的重型機車就轟隆而至,停在她的面前。
  海安的髮型變了,原本梳攏在腦後的小馬尾整個剪除,現在變成時下最流行的短酷平頭,正好烘托出他比例勻韶的五官。海安兩手插腰,端詳著馬蒂,一揚嘴角笑了。
  「海安,你馬尾到哪裡去了?」馬蒂驚呼。
  「送人了。」海安說,拍拍後座,「上來吧。」
  坐在海安背後,他寬闊的背遮住了眼前的視野,馬蒂只見海安左耳上戴著的十字架,隨著車行很活躍地前後擺盪。
  他們不停地往北走,直到來到了中山北路上,一個小街暗巷裡酒吧林立的區域。馬蒂認得這裡,以前曾和同事來玩過一回,這一帶是真正的不夜城,一般人稱為台北的蘭桂坊。
  海安把車子停在一間門面極暗淡的酒吧前,門口前有幾個大漢,都坐著打撲克牌,他們啪然有聲地和海安互拍臂膀,又意味深長地瞅著馬蒂。
  一進去店面並不算小,酒客擁擠人聲鼎沸。海安攬著馬蒂到了吧檯前,找來了酒保,說:「這是馬蒂,給我照顧她。」海安隱沒在酒客中。
  馬蒂不要酒保的照顧,她寧願一人靜靜坐在角邊,所幸這看來很年輕瘦削的酒保惜話如金,只問一聲:「喝什麼?」甚至連一雙吊梢眼也懶洋洋不望向馬蒂,馬蒂回答:「VodkaLime。」
  馬蒂環視了一圈,在吧檯離她最遠的對角處,一個紅頭髮的外國男孩吸引了她,他的頭髮紅得像火,非常俊朗寧靜的面容,讓馬蒂隱隱覺得似曾相識。這男孩低頭喝著啤酒,他的身邊並沒有同伴。
  酒吧右側的舞池傳來了騷動,酒客擠成了人牆,太擠了,多半的人只能隨音樂上下跳動,大家一起拍著手,鼓噪著,舞台的中心清出了一小片場地,有個人正在跳舞,是海安。
  馬蒂在吧檯前也站起來翹望。海安的舞姿極具誘惑性,他動人的胴體與面容催發了酒客們狂烈的慾望,不分男女,大家推擠著往前,有女孩子不時尖聲叫著。即使與海安熟識如馬蒂,也不能不沉溺進這華麗的視覺官能享樂。海安的軀體之美,面容之美,集合了純潔夢幻境地與色情想像深淵之大成的神之美。
  戴著獅子頭金色假髮的DJ非常開心,一曲音樂未竟,他又跳接了更煽情的熱烈舞曲。在酒客們的高聲鼓噪中,一個穿著緊身勁裝的馬尾女孩跳入舞池中心,貼近海安的身體,扭擺起來,那肢體語言充滿了叫人臉紅的挑逗。海安卻不跳了,他反身排眾而出走到那紅髮外國男孩面前,眾目睽睽之下,海安展開雙臂擁他而吻,吻在脖子與臉頰的接壤處。
  啊,想起來了,這個外國男孩,前些日子曾在傷心咖啡店外頭見到的,那乘坐在海安摩托車後座,有極其沉靜眼眸的男孩。
  海安與紅髮男孩低著頭交談,馬尾勁裝女孩還在舞池中跳舞。酒客們的眼睛非常忙碌,心裡也忙碌運轉。海安吸引著他們的眷戀,但他的行徑之旁若無人不可想像。海安走回馬蒂身邊,接過了酒保遞來的酒杯。
  「跳舞不?」海安問她。
  因為他的到來,現在馬蒂也處在眾目睽睽的焦點之間。她覺得雙頰緋紅,她覺得手足無措。她說:「不,我不會跳舞。」
  「沒有會不會的,隨著音樂,自由搖擺罷了。」
  「那也太難。」
  海安盯著馬蒂思考片刻,他放下酒杯,拉椅子坐下:「告訴我,馬蒂,現在你想像一下,全場所有的人都戴上了黑色的眼罩,包括服務生,包括酒保,全部人,如果都戴上了眼罩,包括你自己,然後我再帶你跳舞,你敢跳嗎?」
  「你也戴上嗎?」
  「也戴上。」
  「好吧,那我就跳。」
  「OK。」海安揚起嘴角,「你不是不會跳,你只是不能讓別人看你跳舞。為什麼?」
  「……就是不敢吧。」
  「你在乎別人多過於在乎你自己?」
  「不是。」
  「跳舞讓你覺得很奇怪,萬一跳到一半,突然驚覺:『我這樣像野獸一樣沒有意義地搖擺軀體,像白癡一樣沒有思考地放縱我的表情,是在做什麼?』你怕突然被一種無聊,一種無地自容淹沒,所以你不敢跳?」
  「我沒有這樣想過。」馬蒂的臉更紅了。其實,海安很精確地說中了她的想法,連馬蒂也從沒有這麼寫實地描述出她害怕跳舞的理由。
  「告訴我,馬蒂,」海安俯向前,更接近她的臉頰,「那麼你也害怕做愛了?害怕在做愛的快感當中,也被這種突然來襲的清醒與無聊淹沒?」
  「海安!」馬蒂低聲斥責。
  海安的臉上帶著調侃的笑意,他坐直了回去,喝一口酒,說:「你沒錯,其實跳舞的姿勢很可笑,做愛的姿勢也很可笑,但是這種可笑能夠排遣作為一個人的可悲,兩種滋味都一樣糟。」
  「用可笑來排遣可悲?包括你剛剛在眾人之前擁吻一個男孩?」馬蒂反擊,她覺得海安將她看成一般人了,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想吻他,有何不可?別人愛看就看,我免費給他們狂野的想像。」
  「你是同性戀嗎?」
  「什麼叫同性戀?這個世界對同性戀與非同性戀的二分法太不實際。我想愛誰就愛誰,我想玩誰就玩誰,不管他是什麼性別,不管他有沒有性別。」
  「那麼你是雙性戀碦。」
  「又是膚淺的定義問題。馬蒂,你活在社會標籤的拘束之中,重點是你自己怎麼想,愛不愛,不要去管別人用什麼角度定義它,看待它。這個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規範,規範上要你做的都必須和別人一樣,一樣的價值觀,一樣的人生觀。你不覺得這種生命乏味嗎?」
  「所以你追求跟大家不一樣?反其道而行?這樣就不乏味了嗎?難道這樣不會像吉兒說的,變成了社會的垃圾、廢人?」
  「什麼叫做廢人?你難道還不明白嗎?馬蒂。」海安又俯身逼向她,「這個世界被物慾侵略了,多樣的傳播文化發展,催生了有史以來最普遍的,價值觀上的一元化,我們正在被沉悶與刻板淹沒。發出不一樣的聲音,做一個不一樣的人,即使是廢人,本身就是一種貢獻。你告訴我,什麼才叫做廢人?」

《傷心咖啡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