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薩平原

  馬達加斯加最南方,西薩平原。
  或者說,紅棕色的西薩干原。
  馬蒂從公共巴士扛下她的行軍背包時,正是燥熱的中午,秋天的艷陽如火,無盡的紅棕色干原上,只有一棵棵孤寂的刺針樹矗立其中,比仙人掌還要高大,比荊棘叢還要猙獰的刺針樹,是這片干地向天空揮出的一個拳頭,它們不能提供蔽蔭,馬蒂朝向前方有帳篷的人煙處步行,巴士上的黑人們和司機都回首望著她,車子走得很遠了,還有人從車窗探頭向後眺望馬蒂。這個東方女人,孤單一人在荒原中要做什麼?
  帳篷裡的人也走出來看她。這是世居西薩平原上的安坦德羅人,膚色純黑,身材瘦長,存活在這片乾涸荒涼的土地裡,裹在寬大布袍中的身影顯得十分仙風道骨。在馬蒂嘗試用手語和他們溝通之前他們展露了笑容,用手勢邀請她進入帳篷。一個半露著Rx房的女人給了她一碗水,用一隻骯髒的、赤紅色的塑膠勺子。
  為什麼選在這裡下了車呢?其實再往前一百公里,或者再往後一百公里,也沒有多大差別。馬蒂在這裡下車,只因為一個靈感,這裡看起來,和海安那張照片裡的景致非常相像,所以她在轟隆的引擎聲中,用中文對司機尖叫說:「下車!我要下車!」司機很不信任地看著她,又求援似的回望其他的乘客。「我說,我要下車!」馬蒂又叫,司機戛然停車,說了一串梅裡耶土話,這話引起了乘客們的贊同,紛紛對馬蒂點頭並用手勢安撫她再坐下。
  但是馬蒂必須在這裡下車。
  她在安坦德羅人的帳篷裡住了三天,用一把折疊梳子、一把雨傘,和半包方糖,向他們換來了一件深灰色的布袍。
  頭髮剪短了,暫時不再需要梳子。這干原看起來有好多年不曾下雨了。方糖,準備用來泡咖啡的,但是那半裸的安坦德羅女人嘗上一口後,就全心全意地愛上這甜味。喝焦苦的黑咖啡也不錯,正適合這片烈日烤灼的旱地。而換來的那件灰色舊袍子,質料與顏色都和照片中的耶穌穿著相仿。
  「耶穌。」馬蒂拿著燒燬一半的照片,用法文詢問收留她的安坦德羅家人,換來了一雙雙迷惑的眼神。
  「耶穌。」馬蒂去問附近的人們,他們搖搖頭,並且含蓄地笑著。穿著此地傳統布袍的馬蒂,一舉一動都讓他們覺得逗趣極了。
  所以馬蒂把照片收回到她的小筆記本夾頁中。
  以客居的帳篷做中心點,馬蒂徒步到干原上漫無目的地旅行,走走,看看。這干原並非全然荒涼,在刺棘樹叢生處,常可見一種不知名的野花,攤開三片鮮黃、嫩紫、或艷紅色的花瓣,和細小肥厚如同一滴淚珠的葉子,盛開在烈日下,日落即亡,不知名的長尾蜥蜴在黃昏後爬過凋萎的花莖,捕捉不知名的奇異飛蟲。
  據說,這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島嶼,一億六千五百萬年前,它承載著數萬種生物,神秘地漂離了非洲大陸。巨大的諾亞方舟,從此離棄了文明的發展主流,一海相隔,這裡是遺世獨立的世界。書上記載著,此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植物和動物,都不見存活於他處。
  這又是一個和平的方舟,雄霸非洲的猛獸,獅、豹、犀、象,都沒能搭上這趟旅程,柔弱的狐猴和飛鳥,在這裡靜靜地安居。直到某個神秘的年代,非洲人渡海東來,他們愛上了這片土地,就不再離開。這是一個適合流浪的島嶼,寬廣,寂寞,友善,跟以往的回憶說再見,在這裡只有全新的景觀。
  後來的人稱他們叫做安坦德羅人,意思是沒有根的民族。
  沒有根的安坦德羅人,生活在刺針樹林裡,也許有幾千年,幾萬年。他們裹著一片布做成的袍子,住在一張布毯搭成的帳篷裡,也許有幾千年,或者幾萬年都不曾改變了。到現在馬達加斯加還是個孤獨漂流的方舟,外面的世界不過是一陣浪頭,是濺到舟裡的幾朵水花,還沒聚集成漬就被烈日曬乾了。任憑其他的地方急速變化,安坦德羅人始終過著接近原始的生活。他們損失了什麼呢?用自來水和高壓蒸氣壺烹煮的卡布其諾咖啡,尼龍混紡剪裁的套裝搭配同色系的皮包,四節車箱一列的捷運快車,尖塔形狀的摩天大樓和裡面上百間公司行號,有期貨公司、旅行社、出版社、美語教學中心、貿易公司、電腦推廣中心、直銷供貨中心、傳播公司、公關顧問公司、報關行、房屋中介公司、建設集團、美容瘦身中心、補習班、西藥代理公司、人壽保險公司、一至八樓的百貨商場、地下美食小吃街,和半小時四十元的停車場。
  何其沉重不堪的損失。
  馬蒂坐在光禿禿的紅色小山丘上,遊目碕望,四周的地勢起伏很和緩,感覺上可以看到一千公里以外。晴空下,她坐了一整個下午,什麼事都不做,就是等著絢爛的日落。
  在她的城市裡,這樣的閒耗叫做虛擲、荒度、浪費,因為在那裡萬事具足,獨缺時間和空間。而這裡的人幾乎一無所有,連手錶都沒有,所以有用不完的時間。人是種子,被播種到這裡,播種到那裡,所謂風水、土質、氣候都是運氣。不變的是,這裡的人和那裡的人,各自想辦法找到了存活的姿勢。
  孤獨的馬達加斯加島,滿載異於他方的生物,存活在時間的河流裡。外面的世界是否不一樣,或者外面到底有沒有另一個世界,似乎都無關緊要。其實,那真的無關緊要,物種在這裡自生自滅,枯榮消長,優勝劣敗,物競天擇,惟一緊要的是它們齊聲對著天籟發出的呼喊,生存,生存。
  人的生命不也是一樣?走過遙迢的長路,又從文明中淬煉了各種價值觀來搭築成休息站,這些價值觀,不論是善惡、是非、貴賤,也不都是為了最終極的目的,生存?如果生存的目的就是生存,再延續物種的生命,再生存,那從頭到尾生存這件事的意義又何在?人類和一個島嶼有什麼不同?它的生滅就是它的生滅,在它自己之外,一片沉靜,無關緊要。
  難怪人是容易寂寞的動物。為了填補寂寞,人發展藝術,人探索感情,人用盡方法伸出手締結友伴,聚集得越擁擠,就發出越大的呼喊,生存。終究這都是蒼涼的努力,終究這改變不了事實,自始至終,人都活在一場自生自滅的旅程。
  想到這裡,馬蒂就迷惘了。太陽剛剛落到地平線,遠方的狐猴傳來海妖一樣的歌唱。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山窮水盡的地方,獨坐在闊野中,她只覺得空虛。當然,脫離了三十年來的身份重擔,在異鄉里流浪,她的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只是這種奇異的輕鬆感很難以形容,大概只有在失重的狀態下的太空人才能瞭解這感受吧。很諷刺的,失去一切壓力的結果,也是窒息。
  從北半球的那個大都市出走,想為自己找到一種全新的生存價值,現在坐在莽莽荒原的小山丘上,馬蒂發現到自己渺小得近乎零,和風中的一顆塵埃一樣沒有意義。我到底在做什麼?馬蒂在紅土上寫下了這一排字,看了看,看出這問題本身也沒什麼意義,就又用腳把字跡擦去。
  馬蒂離開了借宿的帳篷,背著她的行軍背包。留宿她的安坦德羅一家人都佇立在風沙裡良久,靜靜目送著馬蒂渺小的背影消失在荒遼中。

《傷心咖啡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