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會醒來的

  小葉拉上病房的乳黃色窗簾。台北已經是盛夏時分,每到下午兩三點,陽光斜照而進,長眠不醒的海安總是熱出一身汗。
  小葉又將病床四周的活動簾拉上。她端來一盆溫水,正準備要幫海安擦澡。
  寬敞明亮的單人病房,在這夏日的午後,洋溢著一片火熱狂猛的重搖滾樂音,超重低音喇叭擂動的旋律,將玻璃窗也震得隱約搖晃。在「皇后」樂團的波西米亞狂想曲中,小葉氣定神閒,她在溫水盆裡注入一小勺沐浴消毒水,拌勻,又拿出擦澡後準備給海安換上的純棉睡衣,對折整齊掛在床邊,她隨音樂輕哼著歌詞。
  「我的媽,吵死了,小聲一點好不好?」吉兒攤在窗前的沙發上,就著窗縫吐煙。自從小葉發現海安的排痰量增加後,就正式宣佈病房裡禁煙。
  「這是岢大哥喜歡的音樂啊。」小葉說。
  「又聽不見,就算聽得見也要被你搞瘋了。」吉兒很不以為然。
  「他聽得見。」小葉清脆地說。她將活動簾拉攏,現在吉兒看不見病床了。小葉輕輕鬆開海安的衣褲,開始用一塊柔軟的毛巾幫他擦浴。
  看見小葉置身進簾子裡,吉兒坐正了身體,不再委屈地就著窗縫吐煙了。吉兒朝身邊的素園抬抬眉毛,素園無言地笑了笑。
  「海安完了。他在小葉面前一點形象也沒有了。」吉兒說。
  「小葉真是海安的守護天使。」素園從窗縫望著外間的陽光。
  「是喔,專制的天使。」吉兒吐出煙霧。
  「嘿!」簾子裡傳來小葉的聲音,一個白衣護士從簾子裡退了出來,她用鋁盤子捧著一些針劑準備要幫海安注射。
  「女生出去,現在是洗澡時間。」小葉高聲從簾內說。
  「是,是。現在是男生時間。」護士笑著答道。她捧著針劑推門出去了。
  這個護士的好脾氣實在讓人咋舌,不過吉兒和素園見多了這種場面,已經習以為常了。護士們對這間病房所表現的耐性,除了因為這是醫院裡最昂貴的病房之外,更大的原因,是臥病的海安和看顧的小葉,他們兩人,很顯然激發了護士們芳心深處的溫柔。
  素園一直不說話。吉兒開始覺得沉悶了,她從袋子裡掏出一本書,遞給了素園。
  這是吉兒上市的新書《新佃農時代》,封面採用土黃色搭配燙金的古典雲紋圖案,意味中國人執著土地的情結,這設計出自小葉的手筆。素園看了一眼,笑了。她隨手翻了翻,這本書未付印前的初稿她就已拜讀過,但是印刷裝訂之後的感覺很不一樣,加上燙金過後的封面,看起來有份量多了。
  「熱騰騰的暢銷書喔。」素園說。
  這是事實。《新佃農時代》經過出版商的企劃炒作後,趁著無殼蝸牛抗爭的時機轟動推出,結合了好幾波刻意設計的土地政策問題論戰、名人推薦和媒體上的書評討論,以及最重要的一擊——出版社自行策劃的「非文學類好書評選大賞」之後,現在這本書已成了書局的寵兒,知識分子和渴慕新知分子必買的新書。對大眾來說,這本書偏向研究報告式的內容確實枯燥了些,但「新佃農」一辭既已成為時髦標籤,大眾們就不太介意閱讀上的艱澀了。
  「當新銳作家的感覺如何?」素園問吉兒。
  「沒什麼。」吉兒悶哼一聲,倒是一臉的不在乎,「只不過是把我看到的弊病披露出來,希望能讓世界合理一點。你也別叫我作家。」
  「讓這個世界合理一點。」素園慢慢地復誦,她說,「世界上還有更崇高的作家嗎?」
  「有件事倒算有趣。以前是我採訪別人,現在人家追著採訪我了。不過所談的還是老套,一個問問場面問題,一個說說場面答案。老天,我真恨採訪,幸好我終於辭掉記者工作了,謝天謝地。」
  「你現在是明星了。簽個名吧,大明星。」素園把書翻開扉頁,遞給吉兒,吉兒很爽快地簽了名,她一筆一畫把自己的本名寫得端端正正。
  素園捧著書看了良久,抬頭問吉兒說:「知道嗎?我好羨慕你!」
  「嗯?」
  「你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得到。」素園說。吉兒從沙發裡坐正了起來,今天的素園,於她看來多了一分感傷。
  「怎麼啦?要死不活的。」吉兒問他。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今天你的生命就到了盡頭,你會不會覺得你真正要過的生活還沒有開始,然後會猛然嚇一跳,問自己這些年來都在做什麼?」
  「我想想看。」吉兒偏著頭想一想,搖搖頭,「不會。」
  「所以了,我羨慕你。不管生活再匆忙,你總是有清楚的方向。」
  「廢話。放眼望去哪裡不是方向?只要你願意,你也做得到。」
  「唉!」素園幽幽歎了一口氣,「是啊,希望。」
  「什麼語氣?別像只烏龜一樣。看看人家馬蒂,多麼有勇氣。她以前還不是像你一樣,一天到晚愁雲慘霧,不停地抱怨這個世界。抱怨有什麼用?住在這個世界上最擁擠的大都市裡,哪一個人不是活得滿腹辛酸淚?」
  「唉,台北。」
  「是的,台北。讓我告訴你,我覺得很慶幸生活在台北,這裡像是一個高壓爐,可以把人鍛煉成時代的尖兵,我寧願住在台北。」
  「世界少不了你這種人。」
  「這算是誇獎吧?」吉兒聳聳肩。
  「當然是了,我的偶像。還準備寫書嗎?」素園問。就她所知,剛辭掉記者工作的吉兒,面對其他報社的招攬都顯得意興闌珊,大有從此成為自由作家的意思。
  「暫時不寫了,」吉兒說,「我是有興趣的題目才寫得下去。那些出版社天天煩著我,說什麼打鐵要趁熱,想出一堆狗屁不通的題目要我寫書,都叫我回絕了。」
  「那你準備做什麼?喝西北風?」
  「嗯,不錯的主意。」吉兒拉開窗簾,耀眼的陽光斜照了進來。
  「真不習慣,這不像吉兒會說的話。」
  吉兒沒有回答她。窗外是亮灰色的天空,吉兒凝眸遠望,這灰色的雲層讓她想到了尚保羅的頭髮。雲層裡透露了一點蒼藍色的天光,又讓她想到了尚保羅的眼睛。
  尚保羅就是一個喝西北風的人,如今他也要隨西北風而去了。前天晚上,在中正紀念堂前的廣場散步時,尚保羅突然攬住了吉兒的腰,告訴她,他就要被召回德國總部。綠星球黨籌備已久的第三世界黨員培養計劃,正要在今年秋天展開,總部需要尚保羅這樣的資深輔導員,於是他又決定離開台灣,最快將要在三個月之內動身。
  「跟我一起去吧,吉兒,你將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黨員。」尚保羅這樣要求她。
  吉兒當時也像現在一樣,默默地沒有答話。離開台灣,離開台北,並不是困難的抉擇,對於吉兒來說,再度把自己拋向一種追尋理想的狂熱中,就像以前去紐約加入舞團,這才是令她躊躇的地方。
  「你需要獨立的決定。我不勉強你。」尚保羅這樣說了。
  「記不記得我們在海灘那一夜,」素園打斷了吉兒的沉默,她說,「馬蒂還在的那一次?你和海安爭了好久好久,爭到了自由的問題,文明的問題。你們的爭論我都忘光了,只記得你說過的,愛讓人自由那一句話,真的讓我感動。吉兒,我想我的問題是不知道該愛什麼。」
  「至少你愛生命吧?」
  「愛啊。可是有時候我又糊塗了,覺得好像沒那麼愛,覺得什麼都乏味。」
  「那是因為你的生活一成不變。」
  「也許是吧。我缺少激情,像你一樣充滿活力的激情。」
  「別把我說得那麼狂熱,我也有無力的時候。」吉兒說。她點了一根煙,完全把小葉的禁煙令拋到腦後。
  「真的嗎?什麼時候?」
  「素園,我相信一句話,人之所以快樂與受苦,都是因為同一個原因,人有理想。有的時候面對理想,人又會退卻了,怕完全陷進去,怕失去了自己。」
  「我以為你是一個為了理想,什麼都不怕的人。」
  「怕。」
  「你不是說過,全心全意不顧一切阻礙去追求理想,就是自由嗎?」
  「也許我怕的就是自由。」
  「為什麼?」
  「太多的自由讓我控制不了自己。」吉兒被自己吐出的煙熏皺了眉,「我從來就不羨慕縱情自由的人,像海安那樣。我羨慕的,寧願是對自己嚴格嚴厲嚴肅,把自己的生命化做對多數人的奉獻的那種人。」
  「如果這就是你的理想,那你為什麼還怕會陷進去,失去了自己?」
  「你說得對。我是在迴避問題。我是膽小鬼。」吉兒咧嘴笑了笑,「我怕的只有一件事,怕放出去我的感情。」
  「為什麼?」
  「因為我是那種不愛則已,愛了就不回頭的人。」
  「要是海安聽到了,一定要問你,那又怎樣?」
  「……是啊,那又怎樣?」吉兒摸著額頭思索著。車禍在她的額前留下一個人字形的疤。這起先讓她懊惱了一陣子,剛學中文的尚保羅卻很認真地說,你看,在你的額頭上,有一個美麗的人,逗得她笑了。吉兒現在歎了口氣,說:「我是膽小鬼。在值得愛的人面前,卻反而裝模作樣,眼睜睜看他跑掉。」
  「你到底說的是誰?」
  「尚保羅。」
  「那個老外?」
  「對。這樣的人值得去愛。」
  「啊,吉兒戀愛了。」
  「沒錯。我愛他,我要去追他,而且現在就去。」吉兒把抽到一半的煙按熄,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舉動。她背起皮包站起身來。
  「我走啦,小葉。」吉兒朝簾幕裡面喊道。
  「喔。」小葉回答。
  吉兒真的走了。
  小葉拉開了病床四周的活動簾,海安已經換上了新睡衣。小葉清理好水盆毛巾。她忙得滿頭汗水,雙頰緋紅。
  素園也站起身。
  「要走了?」小葉問她。
  「堧,大概排到我的掛號了。」素園說。小葉想起來,素園今天是來醫院看病的。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必了,就在隔壁棟大樓,你忙你的吧。」素園說。她來到海安榻前,握住海安沒有知覺的手。她握了很久。
  素園也走了。
  下午三點鐘。小葉把窗簾再度拉上,換了一片巴哈貝爾的卡農曲,病房裡變得幽靜而溫柔。午後的時間還很長,但是小葉一點也不會陷於無聊,她太忙了,非常忙。
  護士幫海安換好針劑之後,就是小葉開始為海安按摩的時間。
  小葉買來了指壓按摩的教科書,她按照書上的指示,天天幫海安活動全身的肌肉。
  從足趾開始,踝關節、腓腹肌、碢肌、膝關節、股二頭肌、肱二頭肌、半腱肌、股直肌、內收長肌、張闊筋膜肌、外斜肌、闊背肌、小圓肌、斜方肌、胸大肌、頭頸夾肌、手指、手掌、腕關節、肱橈肌、屈指肌、肘關節、肱三頭肌、三角肌,到臉部肌肉,海安全身的每寸肌膚,小葉都仔細地按摩揉動。這樣的按摩工程,一天至少兩三次。
  昏睡已經一個月的海安,全身關節柔軟,肌肉保持了常人的彈性。
  小葉用紗布蘸了稀釋漱口水幫海安擦口腔;擦完以後,又用一張新的紗布,蘸上海安喜歡的礦泉水,再擦一次口腔。這樣海安夢中的呼吸裡,就不會聞到不愉快的藥水味。
  打過針劑的傷口,小葉用毛巾熱敷。
  海安胸前插著中央導管的周圍部位,小葉用指腹輕輕地撫慰。
  小葉用一把鬃毛梳子,幫海安梳頭髮。
  小葉為海安抹上刮鬍泡,以剃刀幫他刮乾淨胡茬兒,刮完後,再抹上一層潤膚霜。
  有時候真的累壞了,小葉就拉一把椅子,坐在海安榻前,念報紙。
  落日時分,小葉就拉開窗簾,讓海安曬一點夕陽。她陪著曬太陽,輕輕哼著歌。
  夜裡在行軍床上醒來,小葉伸出手臂,就握住海安的手。於是她睡不著了,爬起來用一把團扇輕輕給海安扇涼。
  護士們有時候在病房裡逗留,為了看海安,為了看小葉那樣子照顧海安。
  「你考不考慮當專業看護?」護士很認真地問她。
  「有沒有搞錯?我恨死醫院了。」小葉這樣回答。「岢大哥醒來以後,我再也不要踏進醫院一步。」
  「會醒來的。」護士們好心地鼓勵她。
  每當護士們這樣說的時候,小葉就會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頭雙眼亮晶晶看著護士。
  「像你這樣子照顧,就算是個木偶,也要被你捏活了。」這是護士們安慰性的結論。

《傷心咖啡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