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6

  南晞魂不守舍,症狀是特別喜歡做清潔工作。
  一桶熱水,兩塊毛巾,肥皂潤膚乳痱子粉一應俱全,南晞早上也幫小麥擦澡,過了中午出過汗再清理一回,小麥嘔吐幾口白沫,南晞又是整套洗浴工具齊上,我只好出聲阻攔。
  但南晞片刻也不想歇手,那些導尿管和點滴的插端她時時消毒,她在小麥床邊走來走去,幫他剃頭髮刮鬍鬚,幫他換乾爽內衣,幫他拉被單幫他穿棉襪,在他緊握的拳頭裡各塞進一卷艷色小手帕,在病房四處插了鮮花擺些水果,伺候成了這樣,不論誰走進來看見小麥,還真會以為觀禮到了一場莊嚴大殮,換作是誰躺在那兒也都該含笑九泉。
  怪的是南晞活力越好,吃得就越少,那些撈什子營養學家只要仔細觀察這年紀的人類,說不準就想撕毀自己的論文。少女真正需要的是心情,是幻想,藏在心裡的秘密偶像有如蛋白質,流行打扮雜誌足以提供碳水化合物,別人的注視能滋生礦物質,滿腦子羅曼史就等於維生素,而我是個廚餘桶,一餐接收三份熱伙食。
  我當然吃不完,剩下的伙食我打成一包,掛在手推車把上,揚長而去沿途收垃圾,收到了城門口的警衛室,喝些冷茶,跟警衛交換幾樁八卦,我就推車出城,上跨河大橋。
  橋的中段,有個人背倚橋欄坐著抽煙。
  他以前叫做阿雷,現在叫他地鼠也行。他被攔在橋上不許入城。
  見到我來,阿雷木然站起,將當天的垃圾扔進我的手推車,完全沒分類。
  「有沒有搞錯?給你的垃圾袋呢?」
  「讓風吹走了。風太大。」他無限煩悶地說。
  我的那包剩菜他一眼不瞧就隨地一擺,看來已經吃飽了。城裡另外接濟他的大有人在,樂捐來的物資還算充足,全都用石頭鎮在阿雷腳邊,餅乾糖果,報紙飲料,睡袋,折椅,只差一台收音機,再來一把陽傘,這邊就十足像個養老勝地了。
  對一個剛經歷過那麼多衰運的人,誰有力氣數落他?
  我搖手謝了他遞過來的香煙,收下他的罐裝咖啡,打開喝了。我早已戒煙多年,老實說我恨煙,但還是有恨意備受考驗的時候,比方說不小心走進了一家生意慘淡的小酒吧,或是面對一個滿腹苦水的男人。
  阿雷的苦水已經吐過不只一回,他這種地鼠我也見過不只十打。從河城溜出去的人,故事都差不多,可以編成公式,首先是自行離城,逍遙一陣,本事高的就弄個人頭身份,從此冒名造假一生。這是公式甲,理論成分居多。
  公式乙經過多次實驗證明:出城以後四處找零工,沒有名字沒有戶頭,沒有住址沒有人生——到這兒都還算浪漫,如果你是喜歡看公路電影的那種人——沒有負擔也沒有存糧,接著,通常碰到混賬老闆,讓你打一陣子工,再攆你走路,該付的工資則是免談,你求償無門,因為理論上你不存在,你流浪到公園,到地鐵站,到隨便哪一棟還沒蓋完的大樓,落魄得像條狗,但動物保護團體對你視而不見,儘管你身上真的有狗虱,再來很神奇地,你必然會生病,你一咳嗽,冬天正好就來臨,還能撐多久,要看你的體能,最後你回到河城,進不進得了大門,要看辛先生的心情。
  顯然阿雷的體能不錯,而辛先生的心情很糟。現在阿雷在我的身邊猛吸煙,很礙眼地不停朝河裡彈煙灰。
  「只剩半個月了,河城都要關閉了你還賭什麼氣啊?」我開解他。
  另一端有車上了橋,阿雷趕緊將香煙一扔,從地上抄起一塊大紙牌舉在胸前,迎向來車拚命揮手,我瞥一眼,紙牌上字跡潦草,大約是「辛先生漠視人權」這類的抗議。
  阿雷依依不捨直盯著那車進了城,才撿回地上的煙蒂繼續抽,回答我說:「那我就陪大家到最後一天。」
  「何必呢?我說你應該趁早去別的收容所,誠心誠意賴在那邊,人家一定會收留。」
  「我不。」語氣堅決。
  阿雷踩上橋欄底部的矮墩,探出上半身,很專心地看著大河,「帽人兄,」他朝我招手,「你知道那邊,下游再過去那一邊,是什麼嗎?」
  「廢話,再多遠都是丘陵。」
  「不不,你看,我說老有車往那邊跑的那個方向。」
  「那就是有挖到古跡的那塊地嘛。」
  「對,古跡地,美了,了不起,我整天看車子往那邊繞,媽的埋了幾萬年的乾屍都比我們重要。」
  我也踩上矮墩,順著蜿蜒的河流看出去,不遠的河面上,泛著幾朵航手蘭,再下去,河面水光粼粼,其實半個鬼影也瞧不見,我只知道古跡地確實就在那個方向,至少十幾里遠。
  「你知道我想幹嗎?」阿雷又朝橋外探身出去,雙手拚命亂揮,「不開玩笑,我現在就要跳下去,反正我爛命一條,我也來做屍體,我免費給你們參觀,我告訴你今天我就要淹死給你們看。」
  我默默看阿雷表演了一會兒,跟他一起探頭觀察下面的河水。
  「但是老雷,我看這種水位,死不了人。」
  他馬上洩了氣,爬下橋墩,點了根新煙。
  抽了半截煙後阿雷說:「你知道為什麼我不走嗎?我要親眼看到辛先生的下場,對,就在這座橋上,我要看他被戴上手銬,從我前面被押出去。」
  「辛先生怎麼會被戴上手銬啊?」
  「你都不看報紙的嗎?」阿雷很稀奇地瞪著我,「他殺了那麼多人。」
  「哪有殺人?報紙說的能算嗎?」
  「氣死人算不算?」
  算,城裡的確有些人算是氣死的,遺體都是我燒化的。
  「害人不想活了算不算?」
  也算,河城的自殺率居高不下,輕生成功的可憐蟲我也燒過不少。
  「那你說啊,間接殺人就不算殺人嗎?」
  「不關我們的屁事,說這些我聽了很悶。」
  「我告訴你辛先生這次玩完了,」阿雷忽然又甩掉香煙,興奮得挺不正常,他很起勁地跪在滿地家當中猛掏,「報紙都說了,這邊有篇報導我特別留下來,寫得很好你一定要看看,上頭已經開始在調查他了,你等等我找找,你別走。」
  阿雷陷入胡亂翻尋中,幾張舊報紙隨風飄起來,在空中張揚,往河面飛翔。
  我歎了口氣,拉動我的手推車倒轉車頭回城。「拜託你報紙都用石頭壓好,還有,煙蒂給我撿起來。」
  報紙上那些捕風捉影的報導,哪有我的情報來得精彩?城裡雖然到處在傳言,辛先生很可能將要被起訴,但我知道辛先生有後台,後台是誰?就是那天來訪的嘉微小姐。
  嘉微小姐離開後和辛先生通訊過一些公文,當然全經過銷毀,百密一疏,沒有人發現我懂得拼湊。拼湊的過程顯示,辛先生辦公室的那台碎紙機,還真是頂級貨——文件拆解得全不像話。
  一共花了我二十五個夜晚和許多罐咖啡,才讓資料慢慢還原。首先確定的是嘉微小姐的來函箴徽,與辛先生同部同署,只是嘉微小姐屬於人事考察單位。骯髒的內幕接著丁點曝光,在這邊我不能直說,不洩露公務機密是我處理垃圾的基本原則,但是我可以提示四個字——官官相護,既然辛先生的上級決定罩他,那他就不會碰上大麻煩,這種事情再講下去真讓人全身起(又鳥)皮疙瘩,我忽然真的感到頭皮發麻,大橋搖晃,地動山搖。
  山搖地動,推車下橋回城時,迎面的景象讓我嚇了一跳,不知何時從哪邊進城的一架巨型怪手,正緩緩駛過城中的路口,它發出坦克車一樣的轟隆噪音,轉彎朝中央廣場而去,高舉的鐵爪擦過天際,沿途扯落滿把的黃媵樹枝。
  我剛想到了什麼重要的關鍵,一陣大風刮來,眼前漫空都是嫩葉飄零。
  一直到凌晨我還在想,而且還有個糟糕的念頭,超級想哈一根煙。南晞在小麥的隔壁病床上輾轉反側,歎息,揉眼睛,扯自己的小辮,最後她推開被子猛然坐起。
  「我睡不著,我睡不著!」她很煩惱地輕聲悶喊,「帽叔你打呼好吵。」
  「胡說,我根本沒睡。」
  「我完蛋了,天又快亮了。」
  「我去弄杯溫牛奶你喝?」
  「不要管我。不要陪我。」
  「說什麼孩子話,不是要帽叔陪你跟小麥嗎?」
  「誰知道連晚上你也要住在這裡啊?」說這話時,南晞連眼淚也差點噴了出來。
  「不放心你們倆。」
  「可是你打呼真的好吵,害人家天天失眠。」
  「保證沒打呼,我睡覺保證是最安靜的人,我淺眠,淺眠的人不打呼,一點聲音我就醒,你看你一翻身我就知道,這病房裡安靜得不得了。」
  這安靜。
  我和南晞幾乎在同一秒彈跳下床,她裸足躥到小麥床前,我睡在最靠門的舖位,正好搶身去開了燈,然後我只管戴帽子顧不得穿鞋,也奔向小麥。為什麼這麼安靜?怎麼再也沒聽見小麥那帶著輕微喉音,掙扎得很不舒服的喘息?
  南晞整個趴在小麥胸膛找他的心跳,我來到床前時南晞已經站直身,臉紅得像是方才大醉過。
  「沒事。」南晞說,她正在發抖。
  小麥真的沒事,而且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清醒,他眨著眼睛看燈光,眸子清亮。
  南晞像是安慰自己似的,不停地輕撫小麥的短髮,忽然她捧住小麥的臉,跟他仔細對瞧,然後她宣佈:「小麥說他想看一看航手蘭。」
  「我怎麼沒聽見?」
  「他說了。」
  短短一段旅程折騰了半天,當我們抵達河邊時,差一點斷氣的人是我。
  過程有多遜就別提了,那張活動病床太不管用,才推出診所不遠就報銷了一隻鐵輪,當我提議以我的垃圾手推車載運小麥時,南晞更加不快樂地說,不行。她努力思考,逼出了臉上深深的酒窩,然後她說:「帽叔你幫忙,把小麥扶到我背上。」
  結果當然是我背著小麥,一路撐到了垃圾場,全城就屬這一帶的航手蘭開放得最燦爛。
  天才剛要破曉,我和小麥盡情栽倒在花叢中,兩個人都喘得像風箱。小麥忽然平靜了,他轉頭,很認真地端詳一朵靠近他眼前的航手蘭,啟齒想說什麼,可惜他的嗓子瘖啞,只能從唇形研判,不是對我也不是對南晞,倒像是朝著花蕊說了一句:「謝謝你。」
  接著他幾乎是立刻就陷入昏迷。
  這下我們都傻了,費了好大功夫,換來就這麼幾秒鐘的張望。南晞抖開她帶來的毛毯,幫小麥披上。「讓他在這邊休息一會兒吧。」她說。
  我的工作小棚就在前頭不遠,我過去開燈燒了一壺熱茶,提回到河邊時,南晞攀住一棵白梨樹,腳踩樹樁,整個人有一半懸空在河水上,偏頭正看著很遠的地方。
  晨光熹微,星星都已不見,極遠方的丘陵地上有一小撮燈火閃爍發亮。
  「一大清早,有什麼事好忙的?」我來到河岸邊緣,給南晞倒杯茶,她搖搖頭示意我放地上,我就地坐下啜飲熱茶。
  「在趕工吧,那邊現在聽說很熱門喲。」南晞瞇望古跡地上的燈光,不勝嚮往。
  「挖好幾年了,我就看不出他們哪裡熱門。」
  「帽叔你都不看報紙啊?那邊新出土很棒的東西哩。」
  「乾屍有什麼棒的?」
  「乾屍是前幾年的老新聞了好嗎?他們早就又往更深挖下去,挖得很深很深,你都不知道唷,最近挖到好多寒武紀的古生物,前幾天又發現了叩爾薩斯呢。」
  「那是什麼東西?」
  「藻,一種彎彎曲曲的藻,報紙說的啊。」
  「……你的意思是說彎彎曲曲的藻很棒?」
  「才不是呢,叩爾薩斯是很多億年前,一種只長在鹹水湖的藻,全世界只有兩個地方有挖出這種藻唷,另一個出土的地方很遠呢,說不出有幾百幾千里遠呢。」
  「所以重點是……」
  「帽叔,原來我們住在一個史前大湖裡,湖耶!」
  這種不對盤的談話讓我不得不靈魂出竅,飛得老遠,十七歲的南晞,這樣幼稚,這樣不經世事,這樣孤伶伶沒有親戚,眼見著就要像朵航手蘭,永遠漂離開這裡,將要擱淺在不知道多遠的他鄉;說不出幾百幾千種苦難將要像雨點一樣沖刷在花朵上,但我們再也見不到,也幫不上忙;花朵散播許多種子,攪亂無數生態,最後終於枯了,留下一點點遺跡,深深地被掩埋在地底,地層上季風吹過來,大火燎燒過去,千萬晨昏,直到某一天,某個喝多了咖啡的秀逗科學家在一大清早拚命挖掘,挖出來一塊化石上生痕模糊,依稀可以辨識,曾經有朵花兒被水波推上了泥地,翻了兩滾,但又漂走了;年代若干,用碳十四偵測,考古價值幾何,數據化成圖譜,能發覺的也只有這麼多,花兒與這世界的一切輕輕牽扯卻永遠失蹤在風中,在風中,我問她:「南晞,有沒有想過,河城封了以後你怎麼辦?」
  聽見這問題,南晞從樹樁上跳下來,到我面前蹲矮身子,尖尖的下巴擱在膝蓋上,靈活的大眼睛盯住我眨也不眨,每當她有什麼事想求我,或特別想看我時,她就是這樣蹲下來,很惹疼,很討喜,也很存心。我清了清喉嚨說:「南晞啊,帽叔這幾年存了——」
  「——你在擔心我了唷?」南晞偏著頭透過帽子的縫隙仔細看我,「帽叔你真的想太多,辛先生都幫我安排好了啊,我會有一筆很小的基金,還有助學貸款,我可以用到二十一歲,你說這樣好不好?」
  「好雖好,但是再來呢?」
  「再來——我要照顧病人。」南晞笑得十分甜,甜中又有些心思,她低頭用指尖撩撥跟前的草葉,笑容漸漸淡了,最後變成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歎息,我耐心等著,她抬起臉蛋,終於說:「其實我的問題還算小,帽叔……」
  「說下去,帽叔在聽。」
  「糟糕的是君俠。」
  「聽不懂,君俠怎麼糟糕?」
  南晞卻躊躇了,她左右張望,除了睡在一旁的小麥以外,這時候的河畔根本沒人,南晞拔了幾片航手蘭葉,放在掌心輕輕捶打,聞了聞葉渣,眨了好多次眼才說:「帽叔你保證絕對不說出去唷?」
  「絕不說,帽叔口風要是不緊的話,河城早就天下大亂嘍你說是吧?」
  「君俠是個囚犯。」南晞一鼓作氣說:「無期徒刑那一種,他能來河城,是因為辛先生從監獄裡把他借調出來的,怎麼辦到的你不用問了,因為我也不懂啊,我只知道,現在要封城,君俠就糟了呢,他就要回監獄去,一直關下去,還要關很多很多年。」
  「君俠犯的是什麼罪,要關這麼久?」
  「誰知道唷?」南晞疊聲反問:「那很重要嗎?你覺得君俠像是壞人嗎?你是看他現在的人還是他的過去?」
  「……」
  「君俠是怎麼一回事,大概只有辛先生才知道吧。」
  「既然這樣,那回監獄去也是天經地義,我們也管不著吧?」
  南晞卻答非所問:「他其實是一個很有感情的人。」她低頭反覆搓揉手裡的葉片,終於全扔掉,又將下巴擱回膝上,很天真地仰望著我說:「帽叔,我們來假設一件事,假設你懂哦?」
  「懂。」
  「那就是都用假設的唷,假設小麥死了,我是說真的沒辦法搶救,我們真的很想救他——還在假設中哦,結果他還是死了,在封城以前死了,你不覺得小麥的年紀和外型,和君俠真的有點像嗎?這樣說你能懂嗎?」
  懂。原本想不透的關鍵現在也全懂了。
  君俠需要小麥的身份。
  君俠將要頂替小麥,造假一生。
  「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如果小麥不死呢?」
  「他會,他已經準備好了。」南晞清脆地回答。
  「你怎麼知道?」
  「他說了。」
  一束束晨曦從城東射入,斜斜光線裡見得到花粉蒸騰紛飛,這裡的空氣真髒,我感到滿腔噁心,很勉強壓制才順利開口:「再一個問題,這是辛先生的意思,對嗎?」
  「這是最好的結果。」
  小麥開始猛烈咳嗽,咳得全身都弓了起來,南晞匆匆奔過去扶起他,給他拍背撫心,全不嫌惡地用手掌細心幫他揩抹唾沫,我坐在岸上回望他們,想幫忙但是腿正好麻了。
  南晞跪著,小麥斜臥在她懷裡,南晞正在說什麼話輕聲安慰他,朝日昇起,襯在他們身後,再來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滿眼裡只有燦光閃動,這顆照耀過很多億年前的叩爾薩斯的,造化生命萬千的,同樣也促成無數毀滅的,永不怠工的太陽兄,活力十足地刺擊過來,那樣光輝,那樣殘忍。
  那樣血紅。

《地底三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