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1
  「我的高中時代是在一所省重點中學裡度過的,是小城市,高考分數線每年都很高。那時候,為了上大學,所有人都披星戴月。也是在那時候,男孩子們無聊時常會想出一些無聊的主意,比如捉弄某個人,用打賭的方式來決定誰是勝利者。後來有一天,這個被捉弄的人就被鎖定為我的同桌——她是個不算漂亮、成績也不好的女生,左撇子,綽號叫做『大櫻桃』。
  我還記得那一天的賭注,我的死黨對我說:你要是能捉弄得了『大櫻桃』,我的望遠鏡就歸你了。在周圍男生此起彼伏的起哄聲中,我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後來我想,這或許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錯誤——我的沉默如此天經地義地被當作了默許。因為這份別人眼裡的默許,我在不經意間傷害了一個無辜女孩子的心靈。
  因為當時,我並沒有想到有那麼一天,我和這個女孩子會成為朋友。
  成為朋友的機緣如此巧合——她喜歡看課外書,我也喜歡,我們漸漸開始聊天,從書裡的故事聊開去,我才愕然發現這個女孩子那些深藏不露的智慧以及敏感細膩的心靈。那時候,我是老師手心裡的寶貝、同學心目中的模範,我不懂得什麼是愛,可是我知道,和她在一起,我總是可以很開心。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放學後我們常常一起回家,談一些書裡的見聞,說一點生活裡的笑話。只有在這時,她平日裡的偽裝全數卸下,不再若往常那樣孤僻、沉默、安靜,眼睛裡也沒有了那些若有若無的距離感;而我也不必考慮名牌大學的壓力、老師家長的期待——只是這時候,我們彼此如釋重負。
  那是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直到很多年後,我依然懷念的一段時光。
  『懷念』,是因為失去。因為在一個上午,或許還是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我在教室裡,看見另一個女孩子對她說:你知道你的價值就是一個望遠鏡嗎?
  那一刻,教室裡寂靜無聲。
  我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解釋的勇氣,我在眾目睽睽中懦弱地選擇了逃避,然後,我們的友誼,從這一刻結束。
  從那一天起,她發奮讀書,從她近乎自虐的勤奮裡我看到了一種仇恨的存在。她甚至把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捐獻給SOS兒童村,然後用冷漠的語氣告訴我:都是舊東西了。
  她不會知道,那一瞬,我內心的憤怒與傷痛。也更不會知道,我借助班長的職務之便,偷回了那個曾經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的水晶小房子,直到現在,這個水晶小房子仍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著。
  兩年後,我們考到同一個城市讀大學,是同一個城市,然而沒有聯繫。可是我還是知道了許多關於她的事:比如知道她依然喜歡讀書,知道她準備報考北京高校的研究生,知道她沒有男朋友,知道她每天神采飛揚的笑容後有深深的疲憊。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四處打聽她的信息,而後偷偷張望:當她站在學校禮堂的舞台上主持辯論賽的時候,我在觀眾席;當她走在校園裡步伐匆匆的時候,我在路的那一邊;當她來我們學校辦公事的時候,我就在不遠處的人群外。我甚至在她買飯的食堂裡吃過飯,為了能繼續和她在同一個城市讀書而努力報考北大研究生……
  可是,我不敢走到她身邊,因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會原諒我。
  直到有一天,一個因為不敢表白而錯過愛情的好朋友對我說:愛一個人就要告訴她,不要等到來不及的時候再後悔。
  我才驚覺:原來,我是愛她的。原來,愛,就要勇敢。
  那麼,如果你看到這篇文章,能否幫我向她說聲『對不起』?她的QQ號是53265272,她的網名叫Cherry。
  請替我對她說:大櫻桃,對不起。
  還有:大櫻桃,我愛你。」
  夏末的風吹過來,吹出報紙一陣「呼啦啦」的響。清亮的陽光在屋子裡鋪陳成一面溫暖的錦緞,均勻地灑在滿牆的書脊上。那些蔚為壯觀的圖書,立正成士兵的姿態,提醒我一些舊事的存在。
  是上午9點40分,這時候胡同外不遠處的小學開始播放課間操的音樂,第八套廣播體操的旋律隨風吹來,斷斷續續飄成一道聲音的線,若有若無。
  仍然可以記得:高一時的操場上,第八套廣播體操的音樂起,伸胳膊、伸腿、下蹲、立正,沒有人認真做操。只有在老師抽查時才象徵性地跳幾下,致使操場上的人海隨著抽查老師的走過而呈波浪線狀起伏。
  然而,第五節體轉運動,我總是做得很認真。
  因為伸直胳膊向一側體轉180度,我可以看見站在身後男生隊伍裡的張懌,深色制服、扣子系到第一顆,秀麗如一株灑滿陽光的小白樺。
  也永遠會記得,春天,花樹裡的芙蓉樹抽芽了,男生站在翠綠的樹枝下,自信的笑容燦爛明媚。然後,有一隻水晶小房子,帶一路五顏六色的光芒,映入我的生活,又在一個同樣晴好的午後離開我。
  當然不會忘記:一隻手,反反覆覆推過來一張寫著「對不起」的紙條;一個人,一次次推延放學時間,也不過只是為了說句「對不起」;一個身影,低下頭一下又一下擦拭一根筷子,低頭說「你的左邊要麼不能坐人,要麼就得坐一個甘心一輩子撿筷子的人」……
  原來,終究無法忘記。
  原來,你也沒有忘記。
  當我站在燈火輝煌的舞台上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在觀眾席。藝術學院的演播廳縱深不過幾十米,你來,你離開,我一無所知。我們之間,在那些時候其實不過幾十米。可是因為人群、鮮花、掌聲,我們被舞台隔絕在視線的兩端。
  當我走在校園裡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在甬路的那一頭,我的步伐因為電視台的熏陶而越來越快,再不是當初那個背著書包在路上晃悠的小姑娘。我忽略了風景,也忽略了你。
  當我在SOS兒童村裡因為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背影而緊張的時候、當我因為找不到那個水晶小房子而沮喪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那個穿白襯衣的少年、那個水晶小房子,就在距我如此近的地方,關注我的每一點消息。
  不得不承認:每次遇見田佳佳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地想起你。
  卻始終沒有勇氣去開口承認:我早已原諒你。
  因為田佳佳的信,在溫暖而美好的午後,給我串起了往事的珠鏈。你的善良、你的好,你的懦弱、你的內疚,我終於知道。我甚至知道了你的QQ號,知道了你的電子信箱、MSN、手機號碼,知道你的網名叫做「多雲轉晴27攝氏度」,怪異得很。
  可是,我沒有與你聯繫過,因為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
  暗戀,是場華美而憂傷的傳奇,當我們涉過時光河流,只是沒有想到,主動與被動的主角發生了顛倒。
  是同情、愧疚引發的好感麼?如果是憐憫,那麼我不需要——曾經一度,我這樣想。我甚至還很多疑,每次聽到田佳佳的遊說,都會令我以為那是你的授意或者委託,而你的愛不過是舊事的存余。
  可是今天,這篇小小的豆腐塊卻轟然砸碎我幾乎所有的殼:我的心裡有柔軟而癢的情緒爬一路,彷彿有小手小腳的嬰兒,輕輕碰觸我心臟的內壁,讓溫暖一絲絲湧上來,使全身上下的脈絡都微微繃緊,然後因為一些驚愕和幸福而熱乎乎地燃燒。
  是幸福。
  雖然,中間阻隔了四年的音信;雖然,中間歷經了太多的改變;雖然,我不瞭解如今的你而你也未必熟悉如今的我……可是,幸福是滑而溫順的感覺,小手小腳地爬。
  是的,就是今天,因為你的「對不起」、因為你的「我愛你」,我終究要承認一種幸福的存在。
  你知道麼,我從不參加同學聚會,不是因為我驕傲,而恰恰是因為我自卑——我無法忘記一場尷尬,無法釋懷同學的目光,我難以融入那段時光,我翻不過曾經的屏障。雖然,我知道人們都是健忘的。可是,我戰勝不了我自己,戰勝不了那些回憶。
  然而,因為你的這封信,讓我從屏障上方越過,讓我因為這種意料之外的跨越而幸福。
  其實我很想對你說:沒關係。
  然後說:謝謝你。
  20-2
  上午燦爛的陽光裡,我終於還是打開電腦,登錄QQ。只是在我還沒有來得及給張懌發信息的時候,就已經看見Adrian的頭像在拚命地閃爍。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是迫不及待的樣子:看報紙了嗎,《城市信報》。
  我有點沒反應過來:什麼?!
  他的語氣很急:你沒看今天的報紙嗎?B刊第四版,有篇文章叫做《大櫻桃,對不起》。
  我心下一凜:你怎麼知道?
  沒有回復,居然下線了。
  我呆呆坐在電腦前,Adrian,你是誰?
  你是——張懌?!
  不可能。
  你的語氣,成熟而謹慎的態度,你不是我們這個年齡的人。
  就在這時,靈光一閃,我忽然想起一個WinRAR壓縮包!
  我快速抓起鼠標,我的文檔——我的圖片——解壓縮。
  只一瞬,解壓完畢。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鼠標一點,圖片閃出來:故宮外的廣場上,身後是夕陽的金紅,身邊是如織的遊人,一個男人立在人群中,個子並不高,戴眼鏡,穿簡單的駝色外套,手抄在兜裡,溫暖而坦率地微笑。
  並不是張懌!
  不是很帥的男人,然而也不醜。溫文爾雅的氣度中帶著明顯的書卷氣,自然而不造作。
  Adrian不是張懌?!
  我長舒一口氣。然而,又明明有一點點失望。
  那些失望,彷彿經歷漫長跋涉的腳步,忽然鬆弛下來,一軟,便無力地跌倒在地上,失去支撐。
  原來,仍舊只是個陌生人。可是,想像中的一切卻終於有了落腳點。
  Adrian的理智、冷靜,Adrian的善良、真誠,Adrian的關懷、執拗,Adrian的快樂、憂愁。
  Adrian說:我們早已不陌生。
  Adrian說:你是善良的姑娘。
  Adrian說:我們約會吧。
  ……
  Adrian,原來你是這個模樣。
  我心裡突然有點想笑的感覺。我仔細端詳照片裡的Adrian,把兩年來聊天的點點滴滴與照片裡的乾淨男人相重合。
  很有趣。
  可是還是有點陌生: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笑容,陌生的一個人。
  這樣想著的時候,Adrian的頭像又亮起來:對不起,剛才網絡不穩定,我撥號上網。
  你在家裡?
  是啊,不然怎麼能看見省內發行的《城市信報》?
  你怎麼知道那是我?
  我認識你的QQ號啊,傻孩子!
  哦。
  寫文章的人是你的同學嗎?
  嗯。
  他說他愛你啊!!
  你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不要這麼八卦好不好?
  呵呵,我只是覺得很激動嘛——多麼有特點的表白啊,簡直可以載入史冊!有沒有人替他給你留言?
  快別提了,我的QQ已經快要爆炸了。
  哈哈,和你聊天的人是不是很羨慕你啊?他們知道你是那個主持人陶瀅嗎?
  謝天謝地,好在不知道,不然會更亂。
  小孩子的愛情啊,真是純潔而幸福,真讓人羨慕啊!
  大叔,你現在還不承認你比我老嗎?你聽聽你張口閉口都是倚老賣老的語氣。
  哎我先不追究你叫我「大叔」這個問題,因為我有個相當好奇的問題:你喜歡你的這個同學嗎?
  曾經,是喜歡的吧。
  真的啊?!!
  唉,你看看你哪裡有點博士的樣子,簡直就是狗仔隊風格。
  哈哈,隨便你怎麼說,博士也是普通人嘛。那你現在不喜歡他了啊?
  我幹嗎要告訴你?
  他沒機會了我才有機會呀!
  切,懶得理你。你怎麼回家了?
  家裡有點急事,處理完就回北京。
  哈哈,那可不怪我失約了啊!
  什麼意思?
  我坐明天的火車,後天到北京,提前一天出發,呵呵。
  怎麼會這樣?!
  我自己去看木偶戲了,拜拜。
  你怎麼知道我後天不在北京?
  啊……你不是現在還在家嗎?
  我坐飛機的,明天上午9點的飛機,10點30分到北京。
  啊?!
  你幾點到北京?
  不告訴你,拜拜~~~~
  ……
  我逃一樣下線,關掉對話框的瞬間可以看見青蛙頭像在不停地閃動。
  還是沒有打開。
  也沒有給阿潮或是張懌發送任何信息。
  我的大腦中充滿了聒噪的響,我只想靜一靜。
  只是靜一靜。
  再次離家。
  外婆執意要送我,她踮著小腳,在長長的站台上吃力地走。
  她仍然是那個嘮叨的外婆,在臥鋪車廂外殷殷地盯著我看:「睡覺的時候把包壓在枕頭下面,別讓人拿走了。」
  「值錢的東西放身上,別到處亂放。」
  「少和不認識的人說話,不能誰都信啊,你得學會防備。」
  ……
  又擦著紅紅的眼圈:「北京更遠了,常打電話回來啊。」
  我站在車廂裡咬緊牙關抑制一些淚水的分泌,然後努力給她一個笑容。
  火車終於緩緩移動,外婆不斷揮著手,風吹起她的髮絲,在空氣裡劃出銀色的線。
  其實北京對我而言早已不陌生,可是在外婆的眼裡,那裡是無比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是人們心目中的首都——她的小桃,在首都的天空下,該是多麼渺小而脆弱。
  在她眼裡,小桃永遠長不大。
  我在自己的舖位上坐下,這才敢抽抽鼻子,眨眨眼,逼回那些隱隱浮現的淚水。
  然後我拿出隨身攜帶的MP4準備聽歌,然而突然看見坐在我對面舖位上的女孩子手中正翻著一份熟悉的報紙:《城市信報》。
  我忍不住仔細打量了她一下: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頰上有酒窩,圓臉、長頭髮,像極了十七歲那年的田佳佳。
  自然而然產生好感。
  這時對面的女孩子也注意到了我目光的走向,抬起頭微笑著問:「看報紙麼?」
  「哦,看過了,謝謝。」我微笑。
  「哦。」她微笑著又低下頭。
  過一會,她伸手遞過來一張報紙,纖細的手指按在報紙右下角粉紅色的題目上:「你看過這篇文章了麼?」
  我的心臟又忍不住地一漲。
  「看過了,」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笑笑:「怎麼了?」
  她的微笑淺而和煦:「很感人對不對?」
  然後自言自語似的:「多浪漫啊,要是有個人這樣對我,就算他做過什麼錯事,我也一定原諒他了。或許會愛上他也說不定呢,不管怎麼說總得給彼此一個機會啊……」
  我的內心被輕輕碰觸了一下,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我只能沉默者把目光掉轉過去看窗外:列車在綠色的田野中飛馳,明亮的陽光散落在生機盎然的大地上,隱約,似乎可以記起有人舉著一個水晶小房子說「生日快樂」的模樣。
  這樣想的時候,列車已經不間歇地一路向遠方奔馳過去了。從我坐著的窗口看出去,能夠看見遠方蜿蜒的鐵軌,延伸著,彷彿要與太陽融合到一起,壯觀而美麗。
  擁擠而喧鬧的北京站,Adrian沒有來。
  我站在擁擠的火車站廣場上,看看四周的人來人往,忍不住聳聳肩——雖然明白Adrian的話多少也有點像戲言,可是還是覺得有點失落。
  我四處張望一下,再次確定自己沒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反倒是看見了兜售假發票的中年婦女、忙著為小旅館拉客的粗嗓門男子、拉扯兒子吃一碗即食麵的母親、依依惜別的情侶……廣場上熱氣升騰,好像一口大大的鍋,而來來往往的人就好像其中的餃子。那些餃子翻滾著,在汗味中擠來擠去。
  我忍不住輕輕歎口氣,然後拖起行李箱往地鐵站走。沉甸甸的行李箱裡是秋天的衣裳還有外婆執意要我帶上的一些家鄉的特產與零食,肩上還背一個同樣沉甸甸的布包,裡面是幾本書、一摞喜歡的電影碟片。行李不多,但也頗有一些份量。
  然而,就在我剛剛邁出步子的剎那,猛地有人拽住我的箱子,一股自後方而來的力量,令我突然止住步伐。
  我扭頭往後看,陽光太強烈,要用幾秒鐘的時間,我才看清眼前這個人的模樣。
  微微陌生的面孔,然而又那麼熟悉:面容乾淨、目光溫和的男孩子,穿淺色T恤、深色長褲,微笑地握住我行李箱的把手,緊緊攥著,不肯松。
  那一刻,我突然梗住了呼吸!
  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我一回頭,便站成一根鹽柱!
  《聖經》裡說過的——不可以回頭,一定不可以回頭。
  可還是回頭了不是嗎?
  上帝說:「你即使將一切事物毀去,也毀滅不去那個忍不住頻頻回頭,因而被過往所凝固的自己。」
  原來,真的如此。
  毀去了週遭的嘈雜、毀去了曾經的怨恨、毀去了若有若無的希冀,可是,還是忍不住回頭,直到凝固成一根鹽柱。
  越來越多的驚訝聚攏來,在廣場的喧鬧中,有什麼東西沿血液一路上行。
  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溫暖,好像葉片沾了光,每一道葉脈都清晰可見,在陽光下匯聚成生機盎然的那一抹綠。
  世界頃刻間安靜。
  「你是大櫻桃嗎?」
  「你比你自己知道的要好。」
  「你的左邊要麼不能坐人,要麼就要坐一個甘心一輩子撿筷子的人。」
  「大櫻桃,對不起。」
  ……
  類似這樣的話語,還可以回憶多少?
  當日光匯成了河,當沙子融入了蚌,當願望變成時光樹洞裡的塵埃,當我的聲音盛滿了關於你的秘密。
  你在哪裡?
  你還在我的左手邊嗎?
  假使,你還在我的左手邊,那麼,或許,我會愛上你。
  倘若,你在。
  那麼,我會試試看……

《你在我的左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