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的寶石

    你當然知道《丹麥人荷爾格》這個故事。我不會再講這個故事給你聽,但是我可要問,你記不記得它裡面說過:「荷爾格獲得了印度廣大的國土以後,一直向東走,走到世界的盡頭,甚至走到那棵太陽樹的跟前。」——這是克利斯仙·貝德生講的話。你知道貝德生嗎?你不知道他也沒有什麼關係。丹麥人荷爾格把治理印度的一切大權都交給約恩牧師。你知道約恩牧師嗎?如果你不知道他,這也不要緊,因為他跟這個故事完全沒有關係。你將聽到一個關於太陽樹的故事。這樹是「在印度——那世界的盡頭的東方」。人們都是這樣說,因為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學過地理。不過目前這也沒有什麼關係!

    太陽樹是一棵華貴的樹;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它,將來恐怕也永遠不會看到它。樹頂上的枝葉向周圍伸出好幾里路遠。它本身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樹林,因為它每一根頂小的枝子都是一棵樹。這上面長著棕櫚樹、山毛櫸、松樹和梧桐樹,還長著許多其他種類的樹——事實上世界各地的樹這兒都有了。它們作為小枝從大枝上冒出來,而這些大枝東一個結,西一個彎,好像是溪谷和山丘——上面還蓋著天鵝絨般的草地和無數的花朵呢。每一根枝子像一片開滿了花的廣闊草坪,或者像一個最美麗的花園。太陽向它射著溫暖的光,因為它是一株太陽樹。

    世界各個角落裡的鳥兒都飛到它上面來:有的來自美洲的原始森林,有的來自大馬士革的玫瑰花園,有的來自非洲的沙漠地帶——這個地帶的大象和獅子以為它們自己是唯一的統治者。南極和北極的鳥兒也飛來了;當然,鸛鳥和燕子也決不會不到場的。但是鳥兒並不是來到這兒的唯一的生物,雄鹿、松鼠、羚羊以及上百種其他會跳的可愛的動物也在這兒住下來。

    樹頂本身就是一個廣大的、芬芳的花園。許多巨大的枝權在它裡面像綠色的山丘似地向四周伸展開來。這些山丘之中有一座水晶宮,俯視著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它上面的每一座塔看起來都像一朵百合花;人們可以在花梗子裡爬上去,因為梗子裡有螺旋樓梯;因此你現在也不難懂得,人們可以走到葉子上去,因為葉子就是陽台。花棗裡有一個美麗、輝煌的圓廳,它的天花板就是嵌著太陽和星星的蔚藍的天。

    在下邊的宮殿裡,那些廣大的廳堂也是同樣輝煌燦爛的,雖然它們表現的方式不同。整個世界就在那些牆上被反射出來。人們可以看到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事情。因此人們都沒有讀報紙的必要,事實上這裡也沒有什麼報紙。人們可以通過活動的圖畫看到一切東西——這也就是說,你能夠看到、或者願意看的那點東西,因為什麼東西都有一個限度,就是連聰明人都不能例外,而這兒卻住著一個聰明人。

    這個人的名字很難念。你也念不出來,所以也就不用提它了。人們所知道的事情,或者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所能知道的事情,他全都知道。每一件已經完成了的發明,或者快要完成的發明,他全都知道。但是除此以外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因為一切究竟還是有一個限度。以聰明著名的君主所羅門1,也不過只有他一半的聰明。但這位君主還要算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呢。他統治著大自然的一切威力,管理著所有兇猛的精靈。的確,連死神每天早晨都不得不把當天要死的人的名單送給他看。然而所羅門自己也不能不死。住在太陽樹上宮殿裡的這位法力很大的主人——這位探討者——就經常在思索這個問題。不管他的智慧比人類要高多少,總有一天他也不免死亡。他知道,他的子孫也會死亡,正如樹林裡的葉子會枯萎並且化為塵土一樣。他看得出,人類會像樹上的葉子一樣凋謝,為的是好讓新的一代來接替。但是葉子一落下來就再也活不轉來;它只有化為塵土,或者成為別的植物的一部分。

    當死神到來的時候,人會得到一個什麼結果呢?死究竟是什麼呢?身體消滅了,但是靈魂會怎樣呢?它會變成什麼呢?它將到什麼地方去呢?「到永恆的生命中去,」這是宗教所說的安慰話。但是怎樣轉變過去呢?人在什麼地方生活,同時怎樣生活呢?「生活在天上,」虔誠的人說,「我們將要到天上去!」

    「到天上去?」這位聰明人重複著這句話說,同時向太陽和星星凝望。

    「到天上去!」從這個圓形的地球上看,天和地是一體,是同樣的東西。這完全要看一個人在這個旋轉的球體上從一個什麼角度觀察而定。如果他爬到地球上最高山的最高峰,那麼他就可以看到,我們在下邊所謂澄淨透明的東西——「蒼天」——不過是漆黑一團。它像一塊布似地覆在一切東西上面,而太陽在這種情形下也不過是一個不發光的火球,地球上飄著的不過是一層橙黃的煙霧。肉眼的限制是多麼大!靈魂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東西是多麼少!與我們最有切身關係的事情,即使智慧最高的聖人也只能看到很微小的一點。

    在這宮殿的一個最秘密的房間裡藏著世界上一件最偉大的寶物:《真理之書》。這位聖人一頁一頁地翻著讀。這本書誰都可以讀,但是只能讀幾個片斷。在許多人的眼中,這本書上的字母似乎都在發抖,人們沒有辦法把它們拼成完整的字句。某些頁上的字跡很淡,很模糊,看起來好像是一無所有的空頁。一個人越具有智慧,他就越能讀得懂,因此具有大智的人就能讀懂得最多。正因為這個緣故,聰明人知道怎樣把太陽光和星光跟理智之光和靈魂的潛在力結合起來。在這種混合的強光中,書頁上所寫的東西在他面前就顯得非常清楚。不過有一章叫做《死後的生活》,這裡面沒有一個字可以看得清楚。這使他感到非常難過。難道他在這世界上找不到一線光明,使他能看清楚《真理之書》上所寫的一切東西嗎?

    他像聰明的國王所羅門一樣,懂得動物的語言。他能解釋它們所唱的歌和講的話。但是他井不因此而變得更聰明。他發現了植物和金屬的力量——能夠治療疾病和延遲死亡的力量。可是他卻找不到制止死亡的辦法,他在他所能接觸到的一切創造出來的事物之中,希望尋求到一種可以使生命永恆不滅的啟示;但是卻尋求不到。《真理之書》擺在他面前,但是書頁卻是一張白紙。基督教在《聖經》裡給了他一個關於永恆生命的諾言。但是他希望在自己的書中讀到它,當然在這書中他是讀不到的。

    他有5個孩子,其中4個是男孩子;他們都得到一個最聰明的父親所能供給他們的教育。另外一個是女孩子;她既美麗,又溫柔,又聰明,但她卻是一個瞎子。然而這不能算是一個缺點。爸爸和哥哥們都是她的眼睛,而她的敏銳的感覺也能看得見東酉。

    兒子們離開宮殿大廳的時候,從來不走出從樹幹伸出的樹枝的那個範圍。妹妹更不會走遠。他們生活在兒時的家裡,在兒時的國度裡,在美麗、芬芳的太陽村裡,是非常幸福的。像所有的孩子一樣,他們非常喜歡聽故事。爸爸告訴他們許多別的孩子怎麼也聽不懂的故事。這些孩子聰明的程度,可以與我們中間的許多成年人相比。他把他們在宮殿牆上所看到的一些活動圖畫——人所做的事情和世界各國所發生的事情解釋給他們聽——兒子們也希望他們能夠到外面去參加別人所做的一切偉大的事情。爸爸告訴他們說,外邊的世界是既艱難而又辛苦,跟他們這個美麗的兒時世界是完全兩樣。

    他對他們談論著真、美和善,而且告訴他們說,這三件東西把世界維繫在一起。它們在它們所承擔的壓力下,凝結成一塊寶石。這塊寶石的光澤度勝過金剛鑽的光澤度。它的光澤就是在上帝的眼中也是非常有價值的。它比什麼東西都光亮。它叫做「聰明人的寶石」。他告訴他們說,一個人可以通過創造出來的事物認識上帝;同樣,一個人也可通過人類知道「聰明人的寶石」的確存在。他只能告訴他們這一點,他也只知道這一點。這種說法對於別的孩子是很難理解的,不過這些孩子卻能夠理解。以後別的孩子也可以漸漸理解了。

    他們問爸爸,什麼叫做真、善、美。他一一解釋給他們聽。他告訴他們很多事情。還說,上帝用泥土造成人,並且還在這個創造物身上吻了5次——火熱的吻,心裡的吻,我們上帝的溫柔的吻。我們現在把這叫做5種感官。通過這些感官,我們可以看見、感覺和理解真、善、美,可以判斷它們的價值,保護它們和使它們向前發展。我們從身體到思想,從裡到外,從根到頂,從肉體到靈魂,都具有這5種感官。

    孩子們把這些事情想了很久,他們日夜都在深思。於是最大的哥哥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奇怪的是,第二個兄弟也做了同樣的夢,接著第三個、第四個也做了同樣的夢。每個人恰恰夢見同樣的東西。每個人都夢見走向廣大的世界,找到了「聰明人的寶石」。夢見有一天大清早,他們各騎著一匹快馬穿過家裡天鵝絨般的綠草地,走進父親的城堡裡去,這寶石就在每個人的額上射出強烈的光輝。當這寶石的祥光射到書頁上的時候,書上所描寫的關於死後的生活就全都現出來了。但是妹妹卻沒有夢見走進廣大的世界裡去:她連想都沒有想到。爸爸的家就是她的世界。

    「我要騎著馬到廣大的世界裡去!」大哥說。「我要體驗實際的生活,我要在人群之間來往。我要遵從善和真,我要用善和真來保護美。只要我一去,許多東西就會改觀!」

    的確,他的思想是勇敢和偉大的。當我們待在家中一個溫暖的角落裡的時候,在我們沒有到外面遇見荊棘和風雨以前,我們大家都是這個樣子。

    這5種感官在他和他的幾個弟弟身上,裡裡外外都獲得了高度的發展。不過他們每個人都有一種特殊的感官,它的敏銳和發展的程度都超過了其餘的4個人。在大哥身上,這是視覺。這對於他有特別的好處。他說,他能看見一切時代,一切國家;他能直接看見地下的寶藏,看見人的心,好像這些東西外面罩著的只不過是一層玻璃。這也就是說,他能看見的東西,不僅僅是臉上所現出的紅暈或者慘白,眼睛裡的哭泣或者微笑。雄鹿和羚羊陪送他向西走,一直走到邊境;野天鵝到這兒來迎接他,然後再向西北飛。他跟著它們走。他現在走到世界遼遠的角落,遠離他的父親的國土——一直伸向東、達到世界盡頭的國土。

    但是他的眼睛因驚奇而睜得多麼大啊!要看的東西真是太多。不管他在他父親的房子裡看到的圖畫多麼真實,他現在親眼看見的許多東西,完全跟他在圖畫中看到的不同。起初,他的眼睛驚奇得幾乎失去辨別的能力,因為美是用許多廉價的東西和狂歡節的一些裝飾品顯現出來的。但是他還沒有完全受到迷惑,他的眼睛還沒有失去作用。

    他要徹底地、誠實地花一番功夫來認識美、真和善。但是這幾樣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是用什麼表示出來的呢?他發現,應該屬於美的花束,常常被丑奪去了;善沒有被人理會;而應該被噓下台的劣等東西,卻被人鼓掌稱讚。人們只是看到名義,而沒有看到實質;只是看到衣服,而沒有看到穿衣服的人;只要虛名,不要美德;只是看到地位,而沒有看到才能。處處都是這種現象。

    「是的,我要認真地來糾正這種現象!」他想。於是他就來糾正了。

    不過當他正在追求真的時候,魔鬼來了。它是欺騙的祖先,而它本身就是欺騙。它倒很想把這位觀察家的一雙眼睛挖下來,但是它覺得這直截了當了。魔鬼的手段是很狡猾的。它讓他去觀察和尋求真,而且也讓他去觀察美和善;不過當他正在沉思地注視他們的時候,魔鬼就把塵埃吹進他的眼睛裡——他的兩隻眼睛裡。魔鬼一粒接著一粒地吹,弄得眼睛完全看不見東面——即使最好的眼睛也看不見。魔鬼一直把塵埃吹成一道光。於是這位觀察家的眼睛也就失去作用了。這樣,他在這個茫茫的大世界裡就成了一個瞎子,同時也失去了信心。他對世界和對自己都沒有好感。當一個人對世界和對自己都沒有好感的時候,那麼他的一切也就都完了。

    「完了!」橫渡大海、飛向東方的野天鵝說。「完了!」飛向東方的太陽樹的燕子說。這對於家裡的人說來,並不是好消息。

    「我想那位『觀察家』的運氣大概不太好;」第二個兄弟說。「但是『傾聽者』的運氣可能要好些!」這位傾聽者的聽覺非常敏銳,他甚至連草的生長都能聽出來。

    他高高興興地向家人告別。他帶著頭等的聽覺和滿腔的善意騎著馬走了。燕子跟著他,他跟著天鵝。他離開了家很遠,走到茫茫的世界裡去。

    太好了就吃不消——他現在對這句話有了體會。他的聽覺太敏銳。他不僅能聽到草生長,還能聽到每個人的心在悲哀或快樂時的搏動。他覺得這個世界好像一個鐘錶匠的大工作室,裡面所有的鍾都在「滴答!滴答!」地響,所有的屋頂上的鍾都在敲著:「叮噹!叮噹!」嗨,這真叫人吃不消!不過他還是盡量地讓他的耳朵聽下去。最後,這些吵聲和鬧聲實在太厲害,弄得人怎麼也支持不了。這時就有一群60歲的野孩子——人不應該以年齡來判斷——到來了。他們狂叫了一陣子,使人不禁要發笑。但是這時「謠言」就產生了。它在屋子、大街和小巷裡流傳著,一直流傳到公路上去。「虛偽」高聲叫喊起來,想當首領。愚人帽上的鈴檔2響起來,自稱是教堂的鐘聲。這些噪音弄得「傾聽者」太吃不消了。他馬上用指頭塞住兩個耳朵。但是他仍然能聽到虛偽的歌聲,邪惡的喧鬧聲,以及謠言和誹謗。不值半文錢的廢話從嘴裡飛濺出來,吵嚷不休。裡裡外外都是號叫、哀鳴和喧鬧。請上帝大發慈悲!他用手指把耳朵塞得更緊,更深,弄得後來把耳鼓都頂破了。現在他什麼也聽不見了。他也聽不見美、真和善的聲音,因為聽覺是通到他的思想的一座橋樑。他現在變得沉默起來,懷疑起來。他什麼人也不相信;最後連自己也不相信了——這真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他再也不想去找那塊寶貴的寶石,把它帶到家裡。他完全放棄了這個念頭,也放棄了自己——這是最糟糕的事情。飛向東方的鳥兒帶著這個消息,送到太陽樹裡的父親的城堡裡去。那時沒有郵政,因此也沒有回信。

    「我現在要試一試!」第三個兄弟說。「我有一個很敏銳的鼻子!」

    這話說得不太雅觀,但是他卻這樣說了,你不得不承認他是這樣一個人物。他的心情老是很好。他是一個詩人,一個真正的詩人。有許多事情他說不出來,但是唱得出來。有許多東西他比別人感覺得早些。

    「人家心中想像的事情我都可以嗅得出來!」他說。他有高度發達的嗅覺;這擴大了他對於美的知識。

    「有的人喜歡蘋果香,有的人喜歡馬廄的氣味!」他說。「在美的領域裡,每一種氣味都有它的群眾。有的人喜歡酒店的那種氣味,包括冒煙的蠟燭、酒和廉價煙草的混合氣味。有的人喜歡坐在強烈的素馨花香中,或者把濃郁的丁香花油噴得滿身都是。有的人喜歡尋找清新的海風,有的人喜歡登最高的山頂,俯視下面那些忙碌的眾生。」

    這是他說的話。看樣子好像他從前曾經到過這茫茫的大世界,好像他曾經跟人有過來往,而且認識他們。不過這種知識是從他的內心產生的,因為他是一個詩人——這是當他在搖籃裡的時候,我們的上帝賜給他的一件禮物。

    他告別了藏在太陽村裡的父母的家。他在故鄉美麗的風景中步行出去,但是當他一走出了邊境以後,就騎上一隻鴕鳥,因為鴕鳥比馬跑得快些。後來當他看到一群野天鵝的時候,就爬到一隻最強壯的野天鵝的背上。他喜歡換換口味。他飛過大海,飛向一個擁有大樹林、深湖、雄偉的山和美麗的城市的、陌生的國家。他無論向什麼地方走,總是似乎覺得太陽在田野上跟著他。每一朵花,每一個灌木叢,都發出一種強烈的香氣,因為它們知道一位愛護它們和瞭解它們的朋友和保護者就在它們附近。一叢凋零的玫瑰花也豎起枝子,展開葉兒,開出最美麗的花來。每個人都可以看得見它的美,甚至樹林裡潮濕的黑蝸牛也注意到它的美。

    「我要在這朵花上留下一點紀念!」蝸牛說。「我要在花上吐一口唾沫,因為我沒有別的東西!」

    「世界上的美的東西的命運就是這樣!」詩人說。

    於是他唱了一首關於它的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一種調子唱的;但是誰也不聽。因此他送給一位鼓手兩個銀毫和一根孔雀毛,叫他把這支歌編成拍子,在這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用鼓把它傳播出去。大家都聽到了,而且還聽得懂——它的內容很深奧!詩人唱著關於美、真和善的歌。人們在充滿了蠟燭煙味的酒店中,在新鮮的草原上,在樹林裡,在廣闊的海上聽著他的歌。看樣子,這位兄弟的運氣要比其他的兩位好得多。

    但是魔鬼卻對此很生氣,於是它立刻著手吹起香粉,燃起香煙。它的手段實在是非常高明,這些煙的氣味連安琪兒都能給迷住,一個可憐的詩人當然更不在話下。魔鬼是知道怎樣對付這種人的。它用香煙把這個詩人層層包住,把他弄得昏頭昏腦,結果他忘掉了他的任務和他的家,最後他把自己也忘掉了。他在煙霧中死去了。

    當所有的小鳥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感到非常傷心。它們有三天沒有唱歌。樹林裡的黑蝸牛變得更黑——這並不是因為它傷心,而是因為它嫉妒。

    「香煙應該是為我而焚的,」它說,「因為他的這首最馳名的、叫做『世事』的擊鼓歌是受了我的啟發而寫的,玫瑰花上的粘液就是我吐出來的!我可以提出證明。」

    不過這件消息沒有傳到詩人在印度的家裡,因為所有的鳥兒三天沒有唱歌。當哀悼期結束以後,它們就感到非常悲痛,它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為什麼人而哭。事情就是這樣!

    「現在我要到外面的世界上去,像別的兄弟一樣遠行!」第四個兄弟說。

    他像剛才說的那個兄弟一樣,心情也非常好;不過他並非詩人。因此他的心情好是理所當然。這兩個兄弟使整個宮殿充滿了快樂,但是現在連這最後的快樂也要沒有了。視覺和聽覺一直被認為是人類最重要的兩種感官,所以誰都希望這兩種感官變得敏銳。其餘的三種感官一般都認為是不太重要的。不過這位少爺卻不是如此想法。他尤其注重從各方面培養他的味覺,而他的味覺非常強烈,範圍也廣。凡是放進嘴裡和深入心裡的東西,都由它來控制。因此罐子裡和鍋裡的東西,瓶子裡和桶裡的東西,他都要嘗一下。他說,這是他的工作中的粗活兒。對於他來說,每個人都是一個炒菜的鍋,每個國家是一個龐大的廚房——思想的廚房。

    「這是一件細緻的事情,」他說。他現在就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研究一下,究竟它細緻到什麼程度。

    「可能我的運氣要比我的幾個哥哥好些!」他說。「我要去了。但是我用什麼工具去旅行呢?人們發明了氣球沒有?」他問他的父親。這個老頭兒知道已經發明過的和快要發明的一切東西,不過氣球還沒有人發明出來,汽船和鐵路也沒有發明出來。

    「好吧,那麼我就乘氣球吧!」他說。「我的父親知道怎樣製造它,怎樣駕駛它,我將要學習使用它。現在還沒有誰把它發明出來,因此大家會認為它是一個空中幻影。我用過氣球以後,就把它燒掉。因此你必須給我一些下次發明的零件——也就是所謂化學火柴!」

    他所需要的東西他都得到了。於是他就飛走了。鳥兒陪著他飛了一程——比陪著其他幾個兄弟飛得遠。它們很想看看,這次飛行會有一個什麼結果。鳥兒越來越多,因為它們都很好奇:它們以為現在飛行的這個傢伙是一隻什麼新的鳥兒。是的,現在他的朋友倒是不少!天空都被這些鳥兒遮黑了。它們像一大塊烏雲似地飛來,像飛在埃及國土上的蝗蟲。他就是這樣向廣大的世界裡飛去的。

    「東風是我的好朋友,是幫助我的人,」他說。

    「你是指東風和西風嗎?」風兒說。「我們兩個人一同合作,否則你就不會飛到西北方來了!」

    但是他卻沒有聽到風兒說的話,因此這等於不說。鳥兒現在也不再陪著他飛了。當它們的數目一多的時候,就有好幾隻對於飛行感到厭煩起來。這簡直是小題大做!它們這樣說,他的腦子裡裝的完全是一堆幻想。「跟他一起飛毫無道理,完全是浪費!完全是胡鬧!」於是它們就都回去了,全體都回去了。

    氣球在一個最大的城市上空降落。氣球的駕駛人在最高的一點停下來——在教堂的尖塔頂上。氣球又升起來了;這種事情實在不應該發生。它究竟要飛到什麼地方去呢,誰也不知道;不過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關係,因為它還沒有被人發明出來。

    他坐在教堂的尖塔頂上。身邊再沒有什麼鳥兒在飛,因為它們對他感到厭煩,而他對它們也感到厭煩。

    城裡所有的煙囪都在快活地冒煙。

    「這都是為你而建立起來的祭壇!」風兒說。它想對他說點愉快的事情。

    他目空一切地坐在那上面,俯視著街上的人群。有一個人走過去,對於自己的錢包感到驕傲;另一個對於懸在自己腰上的鑰匙感到得意,雖然他並沒有鎖著什麼寶貴的東西。還有一個人對自己蟲蛀了的上衣感到驕傲,另外還有一個人覺得他那個無用的身軀很了不起。

    「這全是虛榮!我必須趕快爬下去,把手指伸進罐子裡,嘗嘗裡面的味道!」他說。「但是我還不如在這兒坐一會兒。風吹在我的背上怪舒服的——這是一樁很大的快事。風吹多久,我就坐多久。我要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懶人說,一個人的事情多,就應該在早晨多睡一會兒。不過懶是萬惡之本,而我們家裡井沒有什麼惡事。我敢於這樣說,所有的人也這樣說。風吹多久,我就要在這兒坐多久。我喜歡這味道。」

    於是他就坐下來,不過他是坐在風信雞上,而風信雞是隨著他轉的,因此他以為風向一直沒有變。他坐著,而且可以一直坐下去欣賞風吹的滋味。

    但是在印度,太陽村裡的宮殿是空洞和寂寞的,因為那兒的幾個兄弟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地離去了。

    「他們的遭遇並不好!」父親說。「他們永遠也不會把那顆亮晶晶的寶石拿回來。那不是我能夠獲得的。他們都走了,死去了!」

    他低下頭來讀著《真理之書》。書頁上寫著關於死後生活的問題。不過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

    他的盲目的女兒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快樂。她對他懷著真誠的感情。為了他的快樂和安寧,她希望那顆寶石能夠尋到,帶回家來。她悲哀地、渴望地思念著她的幾個哥哥,他們在什麼地方呢?他們住在什麼地方呢?她希望能夠在夢中見到他們,不過說來也奇怪,即使在夢中她也見不到他們。最後她總算做了一個夢,聽到了幾個哥哥的聲音。他們在外面廣大的世界裡呼喚她。她不得不走出去,走得很遠。但是又似乎覺得她仍然在父親的屋子裡。她沒有遇見幾個哥哥,不過她覺得手上有火在燒。但是火燒得並不痛,原來那顆亮晶晶的寶石就在她的手上。她要把它送給她的父親。

    當她醒來以後,有一忽兒還覺得手中捏著那顆寶石。事實上,她捏著的是紡車的把手。她經常在漫漫長夜裡紡紗。她在紡錘上紡出了一根比最細的蜘蛛絲還要細的線。肉眼是看不見這根線的。她用眼淚把它打濕了,因此它比錨索還要結實。她從床上爬起來,下了一個決心,要把這個夢變成真亭。

    這正是黑夜,她的父親還在睡覺。她吻了他的手。她拿起紡錘,把那根線的一端聯在父親的屋子上。的確,要不是這樣做,她這樣一個瞎子將永遠不會找到家的。她必須緊緊地捏著這根線,而且必須依靠它,自己和別人都是靠不住的。她從太陽樹上摘下4片葉子,委託風和雨把它們作為她的信和問候帶給她的4個哥哥,因為她怕在這廣闊的大世界裡遇不見他們。

    她這個可憐的小瞎子,她在外面的遭遇是怎樣的呢?她有那根看不見的線可以作為依靠。她有哥哥們全都缺少的一種官能:敏感性。有了這種敏感性,她的手指就好像是眼睛,她的心就好像是耳朵。

    她一聲不響地走進這個熙熙攘攘的、忙忙碌碌的新奇的世界。她走到的地方,天空就變得非常明朗。她可以感覺到溫暖的太陽光。虹從烏黑的雲層裡現出來,懸在蔚藍色的天空上。她聽見鳥兒在唱著歌;她能夠聞到橙子和蘋果園的香氣。這種香氣是那麼強烈,她幾乎覺得自己嘗到了果子的味道。她聽到柔和的音調和美妙的歌聲,但是她也聽到號哭和吼叫。思想和判斷彼此起了不調和的衝突。人的思想和感情在她的心的最深處發出迴響。這形成一個合唱:

    人間的生活不過是一個幻影——

    一個可以使我們哭泣的黑夜!

    但是另外一支歌又升起來了:

    人間的生活是一個玫瑰花叢,

    充滿了太陽光,充滿了歡樂。

    接著又有一個這樣痛苦的調子唱出來了:

    每個人只是為自己打算,

    我們多少次都認識到了這個真理。

    於是來了一個響亮的回答:

    愛的河流在不停地流,

    在我們人間的生活中流!

    她聽到了這樣的話語:

    世上的一切都是非常渺小,

    無論什麼東西,有利必有弊。

    但是她又聽到安慰的聲音:

    世上偉大和善良的東西不知多少,

    只是一般的人很難知道!

    有時從各處飄來一陣嘲諷的曲調:

    關吧,把一切東西當作一個玩笑!

    笑吧,跟犬吠聲一起發笑!

    但是盲女子的心中有另外一個更響的歌聲: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總會實現,阿門!

    在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老年人和少年人的心中,只要她一到來,真、美、善的光輝就閃耀起來了。她走到哪裡——在藝術家的工作室裡也好,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裡也好,在機聲隆隆、擁擠不堪的工廠裡也好——哪裡就似乎有太陽光射進來,有音樂奏起來,有花香噴來,枯葉子也似乎得到了新鮮的露水。

    但是惡魔卻不喜歡這種情況。它的狡猾超過了不只萬人;它總有辦法達到它的目的。它走到沼澤地上去,它收集一大堆死水的泡沫,它在這些泡沫上注入七倍以上的謊言的回音,使這些謊言更有力量。於是它盡量收集許多用錢買來的頌詞和騙人的墓誌銘,把這些東西搗碎,再放進「嫉妒」哭出來的眼淚中煮開,然後再加上一位小姐的乾枯的臉上的胭脂。它把這些東西塑成一個姑娘。她在體態和動作上跟那個虔誠的盲女子是一模一樣——人們把她叫做「溫柔的、真誠的安琪兒」。魔鬼的巧計就這樣成功了。世人都不知道,她們之中究竟哪一個是真的。的確,世人怎麼能夠知道呢?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總會實現,阿門!

    盲女滿懷信心地唱著這支歌。她把她從太陽樹上摘下的那4片葉子交給風雨.作為地帶給她哥哥們的信和問候。她相信,這些信定能夠到達他們的手裡,同時那顆寶石也一定找得到,這顆寶石的光輝將會超過世上一切的光輝;它將從人的額上一直射到她的父親的宮殿裡去。

    「射到父親的屋子裡去,」她重複著說。「是的,寶石在這個世界上是存在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而我帶回家去的將不只是這個保證。我感到它在我緊握的手裡發光,膨脹!一毫一厘的真理,不管它是怎樣微小,只要銳利的風能把它托起,向我吹來,我就要把它撿起,珍藏起來。我要讓一切美麗東西的香氣滲進它裡面去——而世界上美的東西,即使對於一個盲女子說來,也是多得不可勝數。我還要把善良的心的搏動聲也加進去。我現在得到的不過是一顆塵埃,然而它卻是我們正在尋找的那塊寶石的塵埃。我有很多這樣的塵埃——我滿把都是這樣的塵埃。」

    於是她把手伸向她的父親。她立刻就回到家裡來了。她是騎在思想的翅膀上回到家裡來的。但是她一直沒有放棄連結著她的家的那根看不見的線。

    惡魔的威力以暴風雨的迅猛向太陽樹襲來,像狂風似地闖進敞開著的大門,一直闖進藏著《真理之書》的秘室。

    「暴風會把它吹走!」父親驚叫著,同時緊握著她伸著的手。

    「決不可能!」她滿懷信心地說。「吹不走的!我在我的靈魂中已經感覺到了那種溫暖的光線!」

    這時父親看到了一道強烈的光。這光是從她手中那些塵埃上射出來的。它射到《真理之書》的那些空白頁上——那上面應該寫著這樣的話:永恆的生命一定是存在的。但是在這耀眼的光中,書頁上只看到兩個字:信心。

    那4個哥哥又回到家裡來了。當那4片綠葉子落到他們胸口上的時候,他們就渴望回家。這種心情把他們引回家來。他們現在回來了;候鳥、雄鹿、羚羊和樹林中的一切動物也跟著他們一起來了,因為它們也想分享他們的歡樂。只要可能的話,它們為什麼不來分享呢?

    我們常常看到,當一絲太陽光從門上的隙縫裡射進一間充滿灰塵的房間裡的時候,就有一根旋轉的灰塵的光柱。這不能算是一股平凡、微小的灰塵,因為跟它的美比起來,甚至天空的彩虹都顯得缺少生氣。同樣,從這書頁上,從「信心」這光輝的字上,每一顆真理的微粒,帶著真的光彩和善的音調,射出比黑夜裡照著摩西帶領以色列人穿過沙漠走向迦南的火炬還要強烈的光來。無限的希望之橋就是從「信心」這兩個字開始的——而這是一座把我們引向無限博愛的橋。 ----------------------------------

    1所羅門是公元前十世紀以色列的國王,據說他具有非凡的智慧。

    2從前丹麥扮演丑角的人,頭上戴一種尖帽子,上面掛著鈴鐺。  
《安徒生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