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王的女兒

    鸛鳥講了許多故事給自己的孩子聽,都是關於沼澤地和窪地的事情。這些故事一般說來,都適合聽眾的年齡和理解力。最小的那些鳥兒只須聽聽「嘰嘰,喳喳,呱呱」,就感到有趣,而且還會認為這很了不起呢。不過年紀大點的鳥兒則希望聽到意義比較深的事情,或者無論如何與它們自己有關的事情。在鸛鳥之中流傳下來的兩個最老和最長的故事中,有一個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那就是關於摩西的故事。他的母親把他放在尼羅河上,後來他被國王的女兒發現了,得到了很好的教養,終於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1。他的葬地至今還沒有人知道。這個故事是大家都知道的。

    第二個故事人們還不知道,可能因為它是一個本地故事的緣故,這個故事是幾千年來鸛鳥媽媽世代相傳下來的。它們一個比一個講得好。現在我們可以把它講得更好了。

    講這故事和親身參加這個故事的頭一對鸛鳥夫婦,住在一個威金人2木屋子裡,把它當作它們夏天的別墅。這是在溫德素色爾的荒野沼澤地旁邊;如果我們要表示我們學識淵博,那就不妨說,這地方是在叔林3區的大沼澤地附近,在尤蘭極北的斯卡根一帶。那兒仍然是一片茫茫的沼澤。關於它的記載,我們可以在地方志中看到。據說這兒本來是海底,後來變得高起來了。它向四面擴展了許多英里,它的周圍是一片潮濕的草原和泥濘的沼澤地,上面長滿了能變成泥炭的青苔、野黃莓和矮小的樹。這地方的上空差不多老是有一層煙霧;70年以前,這兒還有豺狼出沒。把它叫做荒野的沼地是一點也不錯的。人們不難想像,它曾經是多麼荒涼,它在一千年以前該有多少沼澤和湖水!

    是的,那時候可以看到的東西,現在仍然可以看到,一絲也沒有改變。那時的蘆葦跟現在的一樣高,而且長著跟現在一樣長的葉子和開著藍而帶棕色的絨毛般的花。跟現在一樣,那時的樺木也長出白色的皮和細嫩的鬆散的葉子。至於住在那兒的生物,唔,蒼蠅穿的紗衣服,跟它現在穿的沒有兩樣。那時鸛鳥的上衣的顏色仍然是白中夾著黑點;襪子仍然是紅的。但是那時人們所穿的上衣,卻跟現在所穿的式樣不同;不過,無論誰在這泥濘的沼澤地上走過,不管他是獵人或者隨從,他在一千年前遭遇的命運,決不會與現在兩樣。他會陷下去,一直沉落到大家所謂的沼澤王那兒去。沼澤王統治著地下的那個廣大的沼澤帝國。人們也可以把他叫做泥地王,不過,我們覺得最好還是把他叫做沼澤王——鸛鳥也是這樣叫他的。人們對於他的統治,知道的並不多;可能這是一件好事情。

    那個威金人的木房子就在沼澤地的附近,緊貼著林姆海峽、這房子有石建的地下室、尖塔和三層樓。鸛鳥在屋頂上建築了一個窩;鸛鳥媽媽在這兒孵卵。它很有把握,認為它孵的卵一定會有良好的結果。

    有一天晚上,鸛鳥爸爸在外面呆了很久。當它回到家裡來的時候,它顯得很慌張和忙亂。

    「我有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要告訴你!」它對鸛鳥媽媽說。

    「讓它去吧!」它回答說。「『請記住,我在孵卵呀。這會攪亂我,蛋會受到影響!」

    「你應該知道這事情!」它說。「她——我們埃及主人的女兒——已經到這兒來了!她冒險旅行到這兒來——現在她卻不見了!」

    「她,她是仙女的後代呀!快點告訴我吧!你知道,我在孵卵,我可受不了你這麼吞吞吐吐呀!」

    「你知道,媽媽,她一定相信了醫生的話——這是你告訴我的。她相信這兒沼澤地裡的花可以把她父親的病治好。她穿著天鵝的羽衣,跟另外兩個天鵝公主一起飛來了。這兩個公主每年飛到北方來,洗一次澡,恢復她們的青春!她到這兒來了。現在她卻不見了!」

    「你有些太囉唆!」鸛鳥媽媽說。「這些蛋可能傷風呀。你把我弄得緊張起來,我可受不了!」

    「我已經觀察過了!」鸛鳥爸爸說。「今晚我到蘆葦叢裡去過一次——那兒的泥巴可以承受住我。那時飛來了三隻天鵝。它們飛行的樣子似乎告訴我說:『不對!這不太像天鵝;這只是天鵝的羽衣!』媽媽,你像我一樣,一看就知道;你知道什麼東西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它說。「不過快點把那個公主的事情告訴我吧!什麼天鵝的羽衣,我已經聽厭了!」

    「你知道,沼澤中央很像一個湖,」鸛鳥爸爸說。「如果你稍微立起一點,就可以看到一部分。在那兒蘆葦和綠泥巴的近旁,躺著一根接骨木樹的殘株。有三隻天鵝坐在那上面;它們拍著翅膀,向四周觀察。其中有一隻脫下羽衣;我馬上認出她就是我們埃及主人的公主!她坐在那兒,除了她的黑髮以外,身上什麼衣服也沒有穿。我聽到她請另外兩位好好看著她的天鵝羽衣;然後她就跳到水裡去採她幻想中看見在那裡開著的花朵。那兩位點點頭,飛到空中,把那脫下的羽衣銜起來。她們把它拿去幹什麼呢?我想。我想她可能也要問同樣的問題。她馬上得到了回答,而且很乾脆:那兩位拿著她的天鵝羽衣飛走了!『你沉下去吧!』她們喊著說;『你將永遠也不能再穿著天鵝的羽衣飛,你將永遠也不能再看到埃及了!請你在沼澤地裡住下吧!』於是她們就把天鵝羽衣撕成100塊碎片,弄得羽毛像暴風雪似地在四處亂飛。於是這兩位不守信義的公主就飛走了!」

    「那真可怕!」鸛鳥媽媽說。「我聽到真難過!不過請趕快把結果告訴我吧。」

    「公主傷心地哭著,真是可憐!她的眼淚滴到那根接骨木材的殘株上。這根殘株就動起來,因為它就是沼澤王本人——他就住在這塊沼澤地裡!我親眼看見殘株怎樣一轉身就不再是殘株了。粘滿了泥土的長枝椏伸出來了,像手臂一樣。於是這個可憐的孩子就非常害怕起來,她想從這塊泥濘地裡逃走。但是這塊地方連我都承受不住,當然更談不到她了,她馬上就陷下去,接骨木樹的殘株也沉下去了。事實上,是他把她拉下去了。黑色的大泡沫冒出來了;他們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公主現在是埋到荒涼的沼澤地裡去了,她永遠也不能再帶一朵花兒回到埃及去了。媽媽,你一定不忍心看到這情景的!」

    「在這樣一個時候,你不該講這類事兒給我聽!這些蛋可能受到影響呀!那個公主會自己想辦法的!一定會有人來幫助她!如果這事情發生在你或我的身上,或者在我們家族的任何人身上,我們就統統都完了!」

    「但是我要每天去看看會發生什麼事!」鸛鳥爸爸說。它說得到就做得到。

    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

    有一天,它看到一根綠梗子從深深的沼澤地裡長出來了。當它達到水面的時候,便冒出一片葉子來。葉子越長越寬;旁邊又冒出一個花苞來了。有一天早晨,當鸛鳥在梗子上飛過的時候,花苞在強烈的太陽光中開出一朵花來;花心裡面躺著一個漂亮的孩子——一個好像剛剛洗完澡的小女孩。她很像埃及的那位公主——鸛鳥一看見就認為她是那位公主,不過縮小了一些罷了。可是仔細想一下,它又覺得她很可能是公主跟沼澤王生的孩子,因此她才躺在睡蓮的花心裡。

    「她決不能老躺在那兒!」鸛鳥爸爸想。「不過我窩裡的孩子已經不少了!我有了一個辦法!那個威金人的妻子還沒有孩子,她早就盼望有一個小傢伙!人們說小孩子是我送來的;這一次我倒真的要送一個去了!我要帶著這孩子飛到威金人的妻子那兒去:那將是一件喜事!」

    於是鸛鳥把這女孩抱起來,飛到那個木房子裡去。它用嘴在那個鑲著膀胱皮的窗子上啄開一個洞,然後把孩子放在威金人的妻子的懷裡。接著它就馬上飛到鸛鳥媽媽這邊來,把它所看到和做過的事情講給它聽。小鸛鳥們靜靜地聽這個故事,因為現在它們已經長得夠大,可以聽了。

    「你看,公主並沒有死呀!她已經送一個小傢伙到地面上來了,而且這小傢伙現在還有人養!」

    「我一開頭就說過,結果就會是這樣!」鸛鳥媽媽說。「現在請你想想你自己的孩子吧。我們旅行的時候快到了;我已經感到我的翅膀開始發癢了,杜鵑和夜鶯已經動身;我聽到鵪鶉說,一有順風,他們就走。我覺得,我們的孩子們一定得好好操練一下才對!」

    嗨,威金人的妻子第二天早晨醒來,看見懷裡有一個漂亮的孩子,她是多麼高興呀,她吻她,摸她,但是孩子卻哭得厲害,用手臂和腿亂踢亂打,看樣子一點也不感到快樂。最後她哭得睡去了。當她睡著的時候,那副模樣兒才可愛呢。威金人的妻子真是高興極了,她感到非常愉快,非常舒服。於是她就幻想,她的丈夫和他的部下一定也會像這個小傢伙一樣,某一天意外地回到家裡來。

    因此她就和全家的人忙著準備一切東西。她和她的女僕人所織的彩色長掛毯——上面有他們的異教神祇奧丁、多爾和佛列亞4的像——也掛起來了;奴隸們把那些作為裝飾品的舊盾牌也擦亮了;凳子上放好了墊子:堂屋中間的火爐旁邊放好了乾柴,以便火隨時就可以點起來。威金人的妻子親自安排這些事情,因此到天黑的時候她就很睏了。這天晚上她睡得很好。

    她在天明前醒來的時候,真是驚恐極了,因為孩子已經不見了!她跳下床來,點起一根松枝,四處尋找。她發現在她的床腳頭有一隻很醜的大青蛙,而沒有那個孩子。她一看到這東西就起噁心。於是她拿起一根粗棍子,想要把這兩棲動物打死。不過它用一種非常奇怪和悲哀的眼光望著她,結果她不忍下手。她又向屋子的四周望了一眼——青蛙發出一個低沉、哀哭的聲音。這使她打了一個寒顫。於是她從床邊一腳跳到窗子邊,立刻把窗子打開。這時太陽經出來了;陽光從窗子射到床上這隻大青蛙的身上。忽然間,青蛙的大嘴彷彿在收縮,變得又小又紅;它的四肢在動,在伸、變成一個非常可愛的生物。床上又是她自己可愛的孩子,而不再是一隻奇醜的青蛙了。

    「這是怎麼回事情?」她說。「難道我做了一個噩夢不成?這不就是我的美麗的天使嗎?」

    於是她吻她;把她緊緊地貼在自己的心上。不過這孩子像一隻小野貓似地掙扎著,咬著。

    威金人在這天和第二天的早晨都沒有回來,雖然他現在正是在回家的路上。風在朝相反的方向吹,朝有利於鸛鳥旅行的南方吹,一人的順風就是他人的逆風。

    又過了兩天兩夜,威金人的妻子才弄明白她的孩子是怎麼一回事:原來她身上附著一種可怕的魔力。在白天她美麗得像一個光明之女神,但是她卻有一個粗礦和野蠻的性格。可是在晚上她就變成了一隻醜惡的青蛙,非常安靜,只是歎氣,睜著一對憂鬱的眼睛。她身上有兩重不同的性格在輪流地變幻著。鸛鳥送來的這個小姑娘的外表在白天像母親,但是性情卻像父親。在晚間,恰恰相反,她父親的遺傳在她身體的外部表現出來,而她母親的性格和感情則主宰著她的內心,誰能把她從這種魔力中解放出來呢?

    威金人的妻子為這件事感到焦慮和悲哀。她為這個小小的生物擔心。她覺得,在丈夫回來的時候,她不能把孩子的情況告訴他,因為他可能依照當時的習慣,把孩子放在公共的大路上,讓隨便什麼人抱走。這個善良的威金女人不忍心這樣做,因此她就決定只讓威金人白天看到這個孩子。

    有一天早晨,屋頂上響著鸛鳥拍翅的聲音。頭天晚上有100多對這類的鳥兒在操練.後來又在這兒休息;現在它們起身飛到南方去。

    「所有的男子,準備!」它們喊著。「妻子和孩子們也要準備!」

    「我真覺得輕快!」年輕的鸛鳥們說。「我的腿裡發癢,好像肚皮裡裝滿了活青蛙似的。啊,飛到外國去多麼痛快啊!」

    「你們必須成群結隊地飛行!」爸爸和媽媽說。「話不要講得太多,那會傷精神的!」

    於是這些鸛鳥飛走了。

    在這同時,號角聲在荒地上響起來了,因為威金人和他的部下已經登岸了。他們滿載著戰利品,正向家裡走來,這些戰利品是從高盧人的領海上劫掠來的。那兒的人,像住在不列顛的人一樣,在恐怖中唱:

    上帝啊,請把我們從野蠻的諾曼人5手中救出來!

    啊,在沼澤地上威金人的堡寨中,生活是多麼活躍,多麼愉快啊!大桶的蜜酒搬到堂屋裡來了,火燒起來了,馬被斬了,這兒要熱鬧起來了。祭司把馬的熱血灑在奴隸們身上作為祭禮;火在熊熊地燒著,煙在屋頂下翻騰,煙灰從樑上落下來,不過這種情形他們早已經習慣了。許多客人到來了,他們得到許多貴重的禮物,他們之間的仇恨和惡意現在都忘掉了。他們痛快地喝酒,彼此把啃過的骨頭向對方臉上拋——這表示他們的高興。他們的歌手——他是一個樂師,也是一個武士——為他們唱了一首歌;因為他曾經和他們在一起,所以他們知道他唱的是什麼。在這首歌裡面,他們聽到他們的戰鬥事跡和功勳。每一段歌的結尾都是同樣的疊句:

    財富、敵友和生命都不能持久,

    只有光榮的名字會永垂不朽。

    他們擊著盾牌,或用刀子和骨頭敲著桌子。

    威金人的妻子坐在寬廣的大廳裡的十字凳上。她穿著綢衣服,戴著金臂環和大顆的琥珀珠:這是她最華貴的打扮。那個歌手在他的歌中也提到了她,並且還唱出她帶給她富有的丈夫的那些貴重的嫁妝。她的丈夫在白天的光中看到了這個可愛的孩子的美貌,感到萬分地高興。這個小生物的狂野動作特別討他的歡心。他說,這個女孩子長大的時候,可能成為一個堂堂的女英雄,敢於和巨人作戰,當一隻熟練的手開玩笑地用快刀削掉她的眉毛的時候,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蜜酒桶已經空了,新的一桶又運進來了,因為這群人一喝就要喝個痛快,而且他們能喝。那時有這樣一句諺語:「家畜知道在什麼時候應該離開牧場,但是一個傻氣的人卻不知道他的胃能裝多少。」是的,他們知道,不過知和行卻是兩回事!他們也知道:「一個受歡迎的客人在人家坐久了,也會引起人家討厭的!」不過,他們仍然坐著不動,因為肉和蜜酒畢竟是好吃的東西!時間過得非常愉快!夜間,奴隸們睡在溫暖的灰裡,舔著在油脂裡浸過的手指。這是一個快樂的時代!

    這一年,威金人又出征了,雖然晚秋的風暴已經開始在咆哮。他和他的武士們登上不列顛的海岸,照他的說法,這不過「只是過一次海」而已。他的妻子和那個女孩子留在家裡。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這位養母不久就會喜愛這只有溫柔的眼睛和發出歎息的青蛙,勝過喜愛在她身邊打著、鬧著的那個漂亮女孩子。

    秋天潮濕的濃霧——能夠把樹葉咬掉的「無嘴獸」——已經籠罩在灌木林和荒地上了。人們所謂的「沒有羽毛的鳥兒」——雪花——在紛亂地飛舞。冬天很快地到來了。麻雀佔據了鸛鳥的窩;它們根據自己的看法,談論著那些離去了的主人。不過這對鸛鳥夫婦和它們的孩子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鸛鳥現在在埃及。那裡太陽照得很暖和,正如這兒的晴朗的夏天一樣。附近一帶的羅望子樹和阿拉伯膠木已經開滿了花。穆罕默德的新月在清真寺的回屋頂上閃耀著;在那細長的尖塔上坐著許多對鸛鳥夫婦——它們做了一番長途旅行,現在正在休息。整群的鳥兒,在莊嚴的圓柱上,在倒坍的清真寺的拱門上,在被遺忘了的紀念碑上,築了窩,這些窩一個接著一個地聯在一起。棗樹展開它的青枝綠葉,像一把陽傘。灰白色的金字塔,在遙遠的沙漠上的晴空中聳立著,像大塊的陰影。在這兒,鴕鳥知道怎樣運用它們的長腿,獅子睜著巨大而靈敏的眼睛,注視著半埋在沙裡的斯芬克斯大理石像,尼羅河的水位降低了;河床上全是青蛙——這景象,對鸛鳥的族人說來,是這國家裡最值得看的東西。年輕的鸛鳥們以為這不過是視覺的幻影,因為這一切是太可愛了。

    「這兒的情形就是如此。在我們溫暖的國度裡,它永遠是這樣的!」鸛鳥媽媽說。小傢伙們的肚皮馬上就覺得癢起來。

    「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可以看嗎?」它們問。「我們是不是還要飛向遙遠的內地去呢?」

    「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看了,」鸛鳥媽媽說。「這豐饒的地帶裡現在只有莽莽的森林。那裡面的樹木緊密地交織著,並且被多刺的爬籐連接在一起—一隻有大象才能用粗笨的腳打開一條路。蛇對我們說來是太大了,而蜥蜴又太快了。假如你們要到沙漠裡去,有一點兒風吹來,你們的眼睛便會塞滿了沙子;可是風猛刮起來的時候,你們可能被捲到沙柱6中去的。唉,最好還是待在這兒吧!這兒有的是青蛙和蝗蟲!我要在這兒住下來;你們也將要在這兒住下來!」

    於是它們就住下來了。爸爸媽媽坐在一個尖塔頂上的窩裡;休息了一會兒以後,它們就忙著理羽毛,在紅色的腿上磨嘴。

    它們不時伸出頸項來,莊嚴地致敬禮,然後又把頭舉起來,露出高額角,展示美麗而柔滑的羽毛,射出聰明的光亮的棕色眼睛。年輕的女鸛鳥們在豐茂的蘆葦中高視闊步地走著,頑皮地瞧著別的年輕鸛鳥,交了一些朋友,每走三步就吞一隻青蛙,或者用嘴銜著一條小蛇前後擺動——它們認為這東西對於它們的身體有益,而且味道很美。

    年輕的男鸛鳥們開始吵鬧起來,用翅膀互相打著,用嘴互相啄著,有時甚至啄得流出血來。年輕的男鸛鳥和女鸛鳥就這麼訂了婚。有時另一對也訂了婚。這就是它們生活的目的。於是它們就建築一個新的窩,又開始新的吵鬧,因為在熱帶的國度裡,人們的脾氣總是急躁的。不過這也很有趣,特別引起老年人的高興,因為自己的孩子所做的事情總是可愛的!這裡每天都有太陽光,每天都有許多東西吃。它們除了娛樂以外,什麼也不想。但是在它們埃及主人——它們這樣稱呼他——的宮殿裡,愉快的事情可就沒有了。

    那位富有的、威嚴的主人躺在床榻上;在這四壁五光十色的大廳裡,他像一具木乃伊似的,僵直地伸展著四肢;看樣子,他像是躺在一朵鬱金香裡面一樣。他的家人和奴僕都站在他的周圍,因為他並沒有死,雖然人們不能肯定地說他是活著的。那朵產自北國沼澤地的,能治病的花兒,原是要由一個最愛他的女兒去採來送回家的;但是她永遠沒有送回來。他美麗的年輕女兒,穿著天鵝的羽衣,越過大海和陸地飛到那遙遠的北方去,以後永遠也沒有再回來。「她已經死了!」回來的那兩位天鵝姑娘報告說。她們編了一套完整的故事,內容是這樣的:

    「我們三個人一起在空中高高地飛,一個獵人看到了我們,向我們射出話來。那箭射中了我們年輕的夥伴和朋友。她一邊唱著告別之歌,一邊就慢慢地落下來了。她作為一隻要死的天鵝,落到樹林中的湖裡去了。我們把地埋葬在湖岸旁的一株芬芳的、低垂的赤楊樹下。但是我們報了仇。燕子在那獵人的草屋頂下築了一個窩;我們就在這燕子的翅膀下綁上了一把火。房子燒起來了;那個獵人就在房子裡燒死了。火光照到湖上,一直照到那株低垂的赤楊——她在赤楊樹根旁的泥土底下安息。她永遠也不能再回到埃及來了!」

    這兩個人於是就哭起來。當鸛鳥爸爸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它的嘴就響起來,弄得很遠都可以聽得見。

    「全是捏造的謊話!」它說。「我真想把我的嘴啄進她們的胸口裡去!」

    「可能會把你的嘴啄斷了!」鸛鳥媽媽說。「那時你的一副尊容才好看呢!你先想想自己和家庭吧!別的事情你都不用管!」

    「不過明天早晨我要到那個圓屋頂上坐下來。學者和聰明人將要在那裡集會,研究病人的情況:可能他們的結論比較更能接近真理。」

    學者和聰明人都來了,講了許多話,許多高深的話;鸛鳥完全摸不著頭腦。而且這些話對於病人和在那個荒涼沼澤地的女兒也沒有什麼好處。不過我們聽聽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得聽許多話。

    不過把過去發生的事情再聽一次,瞭解清楚,也是完全應該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把整個事兒瞭解得更多一些,最低限度至少瞭解得和鸛鳥爸爸一樣多。

    「愛產生生命!最高貴的愛情產生最美好的生命!只有通過愛才能把他的生命保住。」人們這樣說。那些學者說,這些話講得非常聰明,很有道理。

    「這是一種非常好的想法!」鸛鳥爸爸立刻說。

    「這話的意思我不太瞭解!」鸛鳥媽媽說。「而且這不能怪我,只能怪那個想法,不過讓它去吧,我有別的問題要考慮!」

    那些學者討論著這種愛,那種愛,愛與愛之間的分別,鄰里之間的愛,父母和兒女之間的愛,植物和陽光之間的愛,太陽光怎樣吻著沼澤地,怎樣使嫩芽冒出來——這一切被闡釋得那麼複雜和深奧,弄得鸛鳥爸爸完全沒有辦法聽懂,當然更談不上傳達出來了。學問把它壓得透不過氣來。它半閉著眼睛;第二天它若有所思地用一隻腿立了一整天。這麼多的學問,它真是負擔不了。

    不過鸛鳥爸爸懂得一件事情:它聽到富貴貧賤的人都講出心裡的話。他們說,這個病人躺下來,不能恢復健康;這對於成千成萬的人——對於整個國家——說來,是一樁極大的不幸。他們說,如果他能復元的話,那麼大家都會感到快樂和幸福。「不過能使他恢復健康的那朵花兒,是生長在什麼地方呢?」大家都探討過這個問題,查閱過高深的書籍,跟閃耀的星星,跟天氣和風探討過。他們探討過他們所能想到的種種法門。最後;學者和聰明人,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都說:「愛產生生命——父親的生命」在這種場合之下,他們所說出的東西比他們所能理解的多。他們反覆地說,並且開出藥方:「愛產生生命。」不過他們怎樣照這個藥方來準備這服藥呢?這時他們遇到了一個難題。

    最後他們取得了一致的意見:只有全心全意愛她父親的那個公主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後來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是的,在這件事發生以前,許多年已經過去了:一天夜裡,當新月正要落下去的時候,公主向沙漠裡的大理石斯芬克斯像走去;她把石像基石入口前面的沙撥開,走過一條通向一個大金字塔的長廊。古代一個偉大的皇帝,躺在裝滿金銀財寶的木乃伊匣子裡,就葬在這個金字塔裡。在這裡面,她把頭貼著死者,為的是要聽出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恢復父親的生命和健康的法寶。

    這些事做完了以後,她做了一個夢:她必須到丹麥一塊很深的沼澤地去取回一朵蓮花,地點已經詳細地指點給她了。她可以用她的胸脯在深水裡觸到這朵蓮花——它可以使她的父親恢復健康。

    由於這個緣故,她才穿著天鵝的羽衣,飛出埃及,來到這荒野的沼澤地裡來。這全部經過,鸛鳥爸爸和鸛鳥媽媽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現在我們也比以前知道得更詳細了。我們的沼澤王把她拖下去了;我們還知道,對於她家裡的人說來,她算是永遠死掉了。他們中只有最聰明的人才像鸛鳥媽媽那樣說:「她會自己想辦法!」因此他們只有等待,因為他們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倒想把那兩個惡毒公主的天鵝羽衣偷走呢!」鸛鳥爸爸說,「好叫她們不能再飛到沼澤地去搗鬼。我將把那兩件天鵝羽衣藏起來,等到要用的時候再拿出來!」

    「不過你打算把它們藏在什麼地方呢?」鸛鳥媽媽問。

    「藏在我們沼澤地的窩裡!」他說。「我和我們年幼的孩子們可以一道把它們運走。如果這樣還有困難,我們可以在路上找到適當的地方把它們藏起來,直到我們下次旅行的時候再搬運。當然,那個公主只須有一件天鵝羽衣就夠了,但是有兩件也並不壞。在北國,人們總是不會嫌衣服多的。」

    「誰也不會感謝你的!」鸛鳥媽媽說。「不過你是家長。與孵卵無關的事情,我都沒有意見!」

    那個威金人的堡寨是在荒野沼澤地的近旁。在春天的時候,鸛鳥就向那兒飛去。人們替那個小女孩子起了一個名字,叫做赫爾珈。不過這個名字對於有這種脾氣和這種美貌的女子說來,是太柔和了。她的這種脾氣每過一個月就顯得更加突出。在幾年之內——在這期間,鸛鳥們往返做過好幾次同樣的旅行:秋天飛向尼羅河,春天飛回沼澤的湖地裡來——這個小小的孩子就長成為一個大姑娘了。她在人們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一個16歲的美女。雖然她的外表可愛,她的內心卻是非常殘暴,比那個艱苦、陰暗時代中的大多數人還要殘暴。

    她喜歡把那為祭奠而殺死的馬的冒著熱氣的血,灑在她雪白的手上。在狂野中,她把祭司獻給神的一隻黑公雞的頸項用牙齒咬斷。她一本正經地對她的養父說:「你在睡著的時候,如果敵人到來,把繩子套在你的屋樑上、把你的屋子拉倒,我也不會喊醒你的,哪怕我有這個氣力也不會!我聽不見,因為你多少年以前,打在我耳朵上的巴掌,現在還在我的耳邊響!你知道,我永遠也忘記不了這件事!」

    可是威金人不相信這話,因為他也像別的人一樣,被她的美迷住了。此外,他不知道脾氣和外貌是怎樣在小赫爾珈身上變幻著。

    她騎馬可以不用馬鞍,好像她是生在馬身上似的。馬飛快地奔馳,她也不會掉下來,哪怕這匹馬跟別的馬在互相嘶叫、斗咬,她也不在乎。當威金人的船要靠岸的時候,她常常穿著衣服從懸崖上跳到海峽的波濤裡,游過去迎接他。她把她美麗的長頭髮剪下來,搓成弦裝在她的弓上。

    「自己做的東西總是最好的!」她說。

    照那個時代的標準,威金人的妻子是一個有堅強性格和意志的人。不過比起她的女兒來,她要算是一個軟弱和膽小的女人了。此外,她也知道,這個不幸的孩子身上附有一種魔力。

    當她的母親站在走廊裡或走進院子裡來的時候,赫爾珈總是要故意惡作劇一番。她坐在井邊,擺動著手臂和腿。接著就一縱身跳到那個又窄又深的井裡去。這時她青蛙的特性便使她下沉、上升,直到她最後像一頭貓似的又爬出來。她全身滴著水,走進大廳;落在地上的許多綠葉,在水滴裡旋轉。

    不過有一條線可以牽制住小赫爾珈,那就是黃昏的幽暗。在黃昏中,她就變得很安靜,很深沉;同時她也很容易接受使喚和指揮。這時某種內在的情感似乎把她吸向她的母親。太陽一下山,她的外表和內心就起著變化;於是她就安靜地、悲哀地坐著,收縮成為一隻青蛙。的確,她的身體要比青蛙大得多,但她也就因此更難看。她的外表像一個長著青蛙頭和蹼的可憐的矮子。她的眼睛裡露出一種非常陰鬱的表情。她不能講話,只能像一個在夢中哭泣的孩子,發出一種空洞的呱呱聲。這時威金人的妻子就把她抱到膝上。她忘記了這種奇醜的外形,只是朝女兒那對悲哀的眼睛直望。她不只一次說過這樣的話:

    「我倒希望你永遠是我可憐的青蛙啞巴孩子呢!你一變得美麗的時候,你的樣子就顯得更可怕。」

    於是她寫出一些驅魔祛病的神秘文字,把它放在這可憐的孩子的身上,但是這並沒有產生出什麼好的效果。

    「誰也不會相信,她曾經是那麼小,小得可以躺在一朵睡蓮的花瓣裡!」鸛鳥爸爸說。「現在她長成為一個女人,跟她的埃及母親完全一模一樣。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這個母親!正如你和那最有學問的人的看法一樣,她完全不知道怎樣照料自己。我們年年在荒野的沼澤上空飛來飛去,但是從來沒有任何跡象表現出她仍然活在人間!是的,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每年我比你先幾天到這兒來,修理窩和辦理許多其他事情。那時我就花一整夜工夫,像一隻貓頭鷹或蝙蝠似的,在這湖上,在這廣闊的水上,飛來飛去,但是從來沒有得到一點結果。我和那幾個小傢伙從尼羅河的國家運來那兩件羽衣,也就因此一直沒有機會使用。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在三次旅行中把它們帶到這兒來。現在它們墊在窩底上已經有好多年了。如果鬧起火災,把這座水房子燒掉了,那麼羽衣也就完事了!」

    「那麼我們舒服的窩也就完事了!」鸛鳥媽媽說。「不過在這一點上,你動的腦筋似乎沒有比在什麼羽毛衣、什麼沼澤公主身上動得多!你最好還是鑽到泥巴裡去,和她待在一起吧!自從我孵第一窩孩子的時候起,我就說過,對於你的孩子,你是一個最糟糕的父親。我只希望那個野蠻的女孩子不會在我們和我們孩子的翅膀上射一箭。她幹起事情來是不考慮後果的。我希望她能想想:我們在這兒比她住得久!我們從來沒有忘記我們的義務:我們每年付出我們應該付的稅錢——一根羽毛、一個蛋、一隻小雛。當她在外面蕩來蕩去的時候,你以為我像往時一樣,願意走下來麼?你以為我可以像在埃及那樣,成為那兒人們的一個玩伴,同時也不忘記我自己,偶爾朝罐子裡和壺裡東張西望一下嗎?不,我坐在這兒滿肚子都是生她的氣——她這個丫頭!我對你也生氣啦!你應該讓她躺在睡蓮裡才好,讓她死掉才好!」

    「你的心比你的嘴要慈善得多,」鸛鳥爸爸說。「我瞭解你,比你瞭解你自己要透徹得多!」

    說完這話以後,它就跳了一下,重重地拍了兩下翅膀,把腿向後一伸,便飛走了——也可以說連翅膀都沒有動一下就滑走了。當它飛到相當遠的時候,就使勁地拍一下!太陽照在它白色的羽毛上;它把脖子和頭向前伸著!這表示它的速度和敏捷。

    「它畢竟是一切鸛鳥中最漂亮的一隻!」鸛鳥媽媽說,「但是這話我不願意當它的面講!」

    在這年秋天,威金人很早就帶著許多戰利品和俘虜回家來了。在俘虜之中有一個年輕的信仰基督的神甫;他是一個反對北歐異教神的人。

    在那個時候,人們常常在客廳和閨房裡談論著這個新的宗教。這個宗教正在所有的南方國家傳播,而且通過聖·安斯加裡烏斯7已經傳播到斯裡恩8的赫得埠去了。

    連小赫爾珈也聽到了人們對這個白基督9的信仰。這個人為了愛人類,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來解救他們。不過對於她說來,正如俗話所說的,她只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看樣子只有當她變成一隻可憐的青蛙,待在一個緊閉的房間裡的時候,才會懂得「愛」這個字的意義。不過威金人的妻子聽到過,而且還特別被那些在南方流傳著的、關於這個唯一真正上帝的兒子的故事和傳說感動過。

    遠征回來的人也談起那些用昂貴的石頭為他所砌的許多壯麗的教堂——他這個傳播「愛」的人。他們帶回了兩個雕刻得很精緻的、沉重的金容器,每隻都發出特別的香氣,因為那都是香爐——基督的神甫在祭壇面前搖晃的香爐,在這祭壇面前流著的不是血而是酒;聖餐就是他的血——他為世世代代的後人所流的血。

    這個基督的年輕的神甫被囚禁在威金人家裡的陰森的石窖裡;他的腳和手都被皮條綁著。威金人的妻子說,他非常好看,「簡直像巴爾都十!」他的不幸感動了她的心。不過年輕的赫爾珈說,他的腳應該用繩子捆住,然後再把他繫在野牛的尾巴上。

    「那麼我就把狗放出來——好呀!讓它們在沼澤地和水潭上飛跑,向那荒地跑去!那才有趣呢!不過更有趣的是跟在這個人後面跑。」

    但野蠻的威金人不願意讓他這樣死去。他建議第二天把這神甫放在樹林裡的處死石上。把他作為眾神的蔑視者和敵人,拿來活活地祭神。這將是第一次把一個活人獻給神。

    年輕的赫爾珈要求親自把這犧牲者的血拿來灑在神像上和集會的人的身上。她磨快她那把明晃晃的刀子。當一隻大惡狗——這樣的狗,威金人家裡有的是——在她身邊跑過去的時候,她就把刀口捅進它的身體裡去,「為了要試試這把刀子快不快!」她說。威金人的妻子悲哀地望著這個狂野和惡毒的女孩子。當黑夜到來,這個姑娘把美麗的形態換成了溫柔的心靈的時候,她就用溫暖的話語告訴赫爾珈說,在她心的深處她是感到多麼悲哀。

    這只外形古怪的醜青蛙,現在站在她的面前。她的棕色的、陰鬱的眼睛盯著她的面孔,靜聽著她講話,彷彿她也有人的智力,能夠理解這些話似的。

    「我從來沒有講過半個字,把我因為你而感到的痛苦告訴我的丈夫!」威金人的妻子說。「我心中對於你的憐憫比我自己能夠體會得到的要多得多。一個母親的愛是無邊際的!但是你的心裡卻是一點愛的痕跡也沒有——你的心簡直像一塊寒冷的沼澤地!你從什麼地方來到我家裡的呢?」

    於是這個可憐的怪物就奇怪地哆嗦起來,好像這句話觸動了聯繫身體和靈魂的那根看不見的弦似的。大顆的淚珠在她的眼裡亮著。

    「你的艱苦的日子不久就會到來的!」威金人的妻子說。「對我說來,那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把你作為一個孩子放在大路上,讓夜風把你吹得睡去,那也許對於你是有好處的。」

    威金人的妻子哭得流出悲痛的眼淚,懷著忿怒和苦痛的心情走開了。她走到那張掛在大樑上、把堂屋隔開的毛毯後面就不見了。

    這只縮作一團的青蛙單獨蹲在一個角落裡。周圍是一片深沉的靜寂;不過一種半抑制住的歎息聲不時從她的胸中發出來。一種新的生命彷彿在痛苦中、在她心的深處萌芽了。她向前爬了一步,靜聽著。於是她又向前爬,用她笨拙的手握著那橫擱在門上的沉重的門閂。她靜靜地把門閂拉開,靜靜地把插銷抽掉。她把前房裡那盞閃動著的燈拿起來。一種堅強的意志似乎使她鼓起了勇氣。她把地窖門上的鐵插銷取出來,然後輕輕地爬進囚室裡去。他睡著了。她用冰冷和粘濕的手摸了他一下。他一睜開眼睛,看見這只奇醜可憎的動物的時候,就打了一個寒顫,好像看見了一個邪惡的幻象似的。她把刀子抽出來,割斷他的繩子.同時對他示意,叫他跟著她走。

    他口中念出一些神聖的名字,同時劃了十字。這動物絲毫沒有改變它的形狀,於是他念出《聖經》上的話來:「一個人能為窮困的人著想是有福的;在他困難的時候上帝就會救助他!⑾你是誰?你從什麼地方得到這樣一個動物的形體的?但你卻是那麼溫柔慈善!」

    這個蛙形女子示意,叫他跟著她走。她領著他在掩蔽著他的帷簾後面,在一個靜寂無人的走廊上走,一直走到馬廄裡去。她指著一匹馬給他看。他跳上馬,她也坐在他的面前,緊緊地抓住馬鬃。這囚徒懂得她的意思。他們趕著馬急速地奔上一條路——這條路他自己是決不會找得到的。他們向一塊廣闊的荒地上馳去。

    他忘記了她醜惡的形體。他通過這個怪物的形象,感覺到上帝的仁慈和恩典。他虔誠地祈禱,虔誠地唱著讚美歌。這時她就發起抖來。難道是讚美歌和祈禱在她身上發生了作用,或者是那快要到來的寒冷的黎明,使她發抖嗎?她現在起了一種什麼情感呢?她高高地站起來,想勒住馬,跳到地上。可是這位信仰基督的神甫用所有的氣力把她抱住,同時高聲地唱了一首聖詩,好像這就可以解除使她變成可憎的青蛙的那種魔力似的。馬更狂野地奔馳起來。天邊在發紅,初升的太陽從雲塊裡射出光彩。陽光一出現,青蛙也就變形了。赫爾珈又成了一個充滿邪惡精神的美女。他懷裡抱著這樣一個絕美的姑娘,心中不禁感到非常驚駭。他跳下馬,把它勒住。他相信他現在又遇見了一種新的破壞性的魔力。不過年輕的赫爾珈也同時跳下馬來,站在地上。她身上的短短童裝只達到她的膝頭。她抽出腰間的快刀,跑到這位驚愕的神甫面前來。

    「等著我吧!」她大聲說。「等著我吧,等著刀子捅進你身體裡去吧!你簡直白得像草一樣!你這個奴隸!你這個沒有鬍鬚的傢伙!」

    她逼近他。他們你死我活地鬥爭著,不過上天似乎給了這個信仰基督的人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他牢牢地抱著她。他們旁邊的那株老櫟樹也來幫他的忙,因為它半露在地面上的根似乎要抱住這女孩子的腳——事實上已經把她纏住了。在他們附近有一股泉水在流動著。他把這新鮮的水灑到赫爾珈的臉上和頸上,命令那不潔的廢氣散開,同時依照基督的教規祝福她。可是這作為洗禮的水對於她不發生作用,因為信心的源泉還沒有從她內心裡流出來。

    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也表示出他的力量——他的行動產生一種超乎常人的力量,足以對付這種兇猛的魔氣。他的行動似乎降服了她:她垂下手,用驚奇的眼光和慘白的面孔望著他。在她看來,他似乎是一個知道一切秘密法術的、有威力的魔法師。他似乎在念那神秘的尤尼文⑿,在空中劃著魔術的符號!如果他在她面前揮著明晃晃的尖刀或利斧,她也決不會眨眼睛的。不過當他在她的眉間和胸口上劃著十字的時候,她就發起抖來,於是她就坐下來,垂著頭,像一隻馴服的鳥兒一樣。

    他溫柔地對她講起她頭天晚上為他所作的善行。那時她以一個面貌可憎的青蛙的形態向他走來,割斷他的羈絆,把他引向生命和光明的道路。他對她說,她被縛得比他還牢,但她也會和他一起走向生命和光明。他要把她帶到赫得埠去,帶到神聖的安斯加裡烏斯那兒去。在這個城市裡,他可以解除她身上的魔力。不過當他騎上馬、領著她走的時候,他不敢讓她坐在他前面,雖然她有這個意思。

    「你應該坐在後面,不能坐在我的前面!」他說。「你的妖魁的美是從魔力中產生出來的——我害怕它。但是信心會使我得到勝利!」

    於是他就跪下來,熱忱地祈禱著。

    這時靜寂的山林彷彿變成了一個神聖的教堂。鳥兒開始唱著歌。好像它們也是新信徒中的一員。野薄荷發出香氣,好像就是龍涎香和供香。他高聲地念著福音:

    「上天的光明現在降到我們身上,照著那些坐在黑暗中和死神的陰影裡的人們,使他們走上安息的大道!」

    於是他談起永恆的生命。當他正在講的時候,馱著他們沒命地奔馳的那匹馬也在一些高大的黑莓子下面停了下來,好使得那些成熟多汁的莓子落到小赫爾珈的手中,自動獻給她作為食品。

    她耐心地讓神甫把她抱到馬上。她像一個夢遊病者似地坐著,既沒有完全睡,也沒有完全醒來。這位信仰上帝的男子用樹皮把兩根枝子綁成一個十字架。他高高地把它舉起來,在森林中騎著馬向前走。他們越向前走,就發現樹木越濃密,簡直連路徑都找不到了。

    路上長滿了野李樹,因此他們不得不繞著走。泉水沒有形成溪流,而是積成一潭死水。他們也得繞行過去。森林的涼風給人帶來了力量,令人神清氣爽。溫柔的話語也產生出同樣的力量——這些話語是憑信心、憑基督的愛、憑一種要把這迷途的孩子引到光明和生活的路上去的那種內心的渴望而講出來的。

    人們說,雨點可以滴穿堅硬的石頭,海浪可以把石崖的尖角磨圓。滴到赫爾珈身上的慈悲的露水,也可以打穿她的堅硬,磨圓她的尖角。但是人們卻看不出效果;她自己也看不出來。不過埋在地裡的種子,一接觸到新鮮的露水和溫暖的太陽光,知道不知道它身體裡面已經有了生長和開花的力量呢?

    同樣,母親的歌聲不知不覺地印在孩子的心裡,於是孩子就喃喃地學著這些聲音,雖然孩子不懂得其中的意義。這些聲音後來慢慢代表一種思想,它的意義也就愈變愈清楚了。上帝的話語,也跟這一樣,能發揮出創造的力量。

    他們騎著馬走出森林,走過荒地,然後又走進沒有路的森林。在黃昏的時候,他們碰到了一群強盜。

    「你是從什麼地方偷來這個漂亮的姑娘的?」強盜們吼著。他們抓住馬的韁繩,把這兩個人從馬上拉下來,因為他們的人數很多。神甫除了他從赫爾珈身上取來的那把刀子以外,沒有帶別的武器。他揮著這把刀子來保衛自己。有一個強盜舉起斧頭,但是這位年輕的神甫避開了,否則他就會被砍著了。斧頭深深地砍進馬的脖頸裡,弄得血花四濺,這動物就倒在地上。這時小赫爾珈好像是從她長期夢境中醒轉來了似的,急忙跑過來,倒在這個正在斷氣的動物身上。神甫站在她面前作為她的護衛者來保護她,不過另一個強盜把一個鐵錘向這基督的信徒的腦袋上打來。他打得那麼猛烈,血和腦漿噴滿一地。神甫倒在地上死了。

    這些強盜抓住赫爾珈的白手臂。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最後一絲陽光也消失了,於是她又變成了一隻醜惡的青蛙。她半邊臉上張著一個白而帶綠的嘴,手臂變得又細又粘,長著鴨掌的大手張開來,像一把扇子。強盜們見了害怕、便把她放了。她站在他們中間,完全是一個可憎的怪物。她顯出青蛙的特性,跳得比她自己還要高,隨後就在叢林中不見了。這些強盜認為這一定是洛基⒀或者別的妖魔在惡作劇。他們恐懼地從這地方逃走。

    圓圓的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發出美麗的光輝。小赫爾珈披著一身難看的青蛙皮,從叢林裡爬出來;她站在神甫的屍體和被砍死的馬的屍體旁邊,用哭泣的眼睛望著他們。青蛙的腦袋裡發出呱呱的聲音,好像一個孩子忽然哭起來似的。她一下倒在神甫身上,一下倒在馬身上。她那變得更空更大的長著繭的手,現在捧著水,灑在他們身上。這時她懂得了:他們已經死了,永遠也活不轉來。不久野獸就會走來,咬他們的屍體。不成!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因此她就掘著土,能掘多深就掘多深。她要為他們挖一個墳墓。

    但是除了一根堅硬的樹枝和一雙手以外,她再也沒有其他的器具,手指間長著的蹼被撕開了,流出血來。最後她看出她的工作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就取些水來,把死人的臉洗了,然後把新鮮的綠葉蓋在他的臉上。她搬來一些大樹枝架在他的身上,再用枯葉填滿其中的空隙,又盡力搬了一些大石頭來壓在他身上,最後又用青苔把空處填滿。這時她才相信,墳墓是堅固和安全的。這一夜就是在這種艱苦的工作中過去的。太陽衝出了雲層。美麗的小赫爾珈站在那兒,完全是一個美的形象。她的雙手流著血,紅潤的少女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淚珠。

    在這種轉變之中,她的兩重性格彷彿就在她的內心裡鬥爭。她整個身體在顫抖著。她向四周望,好像她是剛從一個噩夢中醒來似的。她跑向那株瘦長的山毛接,緊緊地抱著它作為倚靠;不一會兒她忽然像一隻貓似地爬到樹頂上,抓住它不放,她像一個受了驚的松鼠,坐在那上面。她在寂靜的樹林中這樣呆了一整天。這兒一切都是沉寂的,而且像人們說的那樣,沒有生命。沒有生命!但是這兒卻有兩隻蝴蝶在飛,在嬉戲,或互相追逐。周圍有許多蟻穴——每一個穴裡有無數忙碌的小居民在成群地走來走去。天空中飛舞著數不清的、一群一群的蚊蚋。嗡嗡的蒼蠅、瓢蟲、金色的甲蟲以及其他有翅膀的小生物也飛過來了。蚯蚓從潮濕的地裡爬出來,鼴鼠也跑出來了。除了這些東西以外,四周是一片靜寂——正如人們所說的和所理解的一樣,死一般的靜寂。

    誰也沒有注意到赫爾珈,只有幾群喜鵲在她坐著的那株樹頂上飛著,叫著,這些鳥兒,懷著大膽的好奇心,在她身旁的枝子上向她跳過來,不過只要她一眨眼,它們就逃走了。它們不理解她,她也不理解她自己。

    薄暮時,太陽開始下沉。她變了形,又重新活躍起來。她從樹上溜下來。等到太陽最後的光線消逝了,她又成了一隻萎縮的青蛙;她手上仍然長著撕裂了的蹼。不過她的眼睛射出美麗的光彩;這種光彩,當她有一個美麗的人體的時候,是不曾有過的。這是一對溫和的、虔誠的、少女的眼睛。它們雖然是長在青蛙的臉上,卻代表一種深沉的感情,一顆溫柔的心。這對美麗的眼睛充滿了眼淚,流出安慰人的、大顆的淚珠。

    在她建造的那個墳墓旁邊仍然有著那個由兩根樹枝綁成的十字架——這是那個死者的最後的作品。小赫爾珈把它拿起來,這時心中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把它插在石頭中間,豎在神甫和死馬的上面。她的悲哀的回憶使得她又流出眼淚來。她懷著難過的心情,在墳墓周圍的土上劃出許多十字,像一道好看的圍牆,當她用手劃這些十字的時候,手上的蹼就像撕碎了的手套似地脫落下來了。當她在泉水裡洗濯並驚奇地望著她柔嫩的手的時候,她又在死者和她之間的空中劃了一些十字。於是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的舌頭在動;那個神聖的名字——她在樹林裡騎著馬的時候,曾聽見人唱過許多次,念過許多次——也在她的嘴上飄出來了。她念:「耶穌基督!」

    青蛙的皮脫落了,她又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她的頭倦怠地垂下來;她的肢體需要休息,於是她便睡去了。

    但是睡眠的時間是很短促的。到半夜的時候,她醒轉來了。那匹死了的馬現在站在她面前,生命的光輝從它的眼裡和砍傷的脖子上射出來。它旁邊站著那個被殺害了的神甫。像威金女人說過的一樣,他比「巴爾都還要好看得多」。然而他彷彿是站在火焰的中央。

    他溫厚的大眼睛射出一種莊嚴的光輝,一種正義而銳利的目光。這種目光似乎透進這個被考驗者的心中的每一個角落。小赫爾珈顫抖起來;她的記憶甦醒過來了.好像是在世界末日的那天一樣。神甫為她做過的每一件事,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充滿了愛的字眼,現在似乎都有了生命。她懂得了,在考驗的日子裡,當泥土和靈魂所造成的生物⒁在鬥爭和掙扎著的時候,愛在保護著她。她現在認識到了,她一直是在憑感情用事,沒有切實地為自己做過任何工作。她所需要的一切都有了,而且上天在指導她。她在這能洞察人心的神力面前卑微地、羞慚地垂下頭來懺悔。在這片刻間,她似乎看到了一道純潔的火焰。一道聖靈的光。

    「你這沼澤的女兒!」神甫說。「你是從土裡,從沼地裡出生的。但是你將從土裡重生。你身體裡的太陽光——它不是從太陽裡產生的,而是從上帝產生的——將要自動地回到它原來的地方去。沒有任何靈魂是不能得救的,不過把生命變成永恆卻要花很多的時間。我是從死人的國度裡來的。你將也會走過深沉的峽谷,而到達光華燦爛的山國——在那裡只有慈悲和圓滿。我不能領你到赫得埠去接受基督的洗禮。你得渡過淹沒那深沼澤的水,拔起那給你生命和使你發育的生命之根。你得做出實際的行動才能獲得超升。」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馬上,同時給她一個金香爐——這跟她在威金人家裡所看到的那個香爐一樣,發出非常強烈的香氣。這個被殺害的神甫額上的那塊傷口發出光來,像一頂王冠。他把十字架從墳上拿起來,高高地舉起。於是他們就開始馳騁起來,越過簌簌響的樹林,越過和戰馬一起被埋葬掉的古代英雄的墳墓。這些威武的人物都站起來,也向前奔馳,直到後來在山丘上停下來。他們額上那個有金鈕扣的寬大的金環在月光中發著光,他們的披肩在夜風中飄蕩著。看守寶藏的飛龍抬起頭來,凝望著這些騎士。

    山精和村精在山裡,在田野的溝裡窺看。它們舉著紅色的、藍色的和綠色的火炬,像燒過了的紙灰裡的火星一樣,擁擠成為一團。

    他們馳過山林和荒地,河流和池塘,一直來到這荒野的沼澤。他們在這上面繞著圈子奔馳。這位信仰基督的神甫高高地舉著十字架:它像金子似的發亮:他的嘴唇唱著彌撒。小小的赫爾珈也跟著他一起唱,像一個孩子跟母親唱一樣。她搖晃著香爐。一股神聖的、強烈的異香從它裡面飄出來,使得沼澤地裡的蘆葦和草都開出了花朵。所有的嫩芽都從深泥底裡冒出來。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立起來了。一朵大睡蓮,像繡花地毯一樣展開花瓣。這花毯上躺著一個年輕美麗的、睡著的女人。小赫爾珈以為她在這平靜的水上看到的就是她自己的倒影。但是她看到的正是她的母親——沼澤王的妻子:從尼羅河上來的那位公主。

    那個沒有生命的神甫下命令,叫把這個昏睡的女人抱到馬背上來。不過馬兒卻被她的重量壓塌了,好像它的身體只不過是飄在風中的一塊裹屍布似的。但是那個神聖的十字架增強了這個縹緲的幽靈的氣力,所以這三個人又能從沼澤向堅實的地上奔來。

    這時威金人堡寨裡的雞叫起來,這些幽靈就在風中飄來的煙霧裡消逝了。但是母親和女兒面對面站著。

    「我在深水中看到的是我自己嗎?」母親問。

    「我在那光滑的水上看到的東西,就是我自己嗎?」女兒大聲說。

    於是她們走攏來,心貼著心擁抱著。母親的心跳得最快;她懂得其中的道理。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一朵花!我的在深水裡長出來的蓮花!」

    她又把她的孩子擁抱了一次,然後就哭起來。對於小赫爾珈說來,這眼淚就是新生命和愛的洗禮。

    「我是穿著天鵝的羽衣到這兒來的,後來我把它脫掉了!」母親說。「我沉到滑動的泥濘裡去了,沉到沼澤的污泥裡去了。污泥像一堵牆,牢牢地把我抱住。但是不久我就感到一股新鮮的激流,一種力量——它拉著我越沉越深。我感到我眼皮上沉重地壓著睡意。我睡過去了,在做夢。我彷彿覺得自己又躺在埃及的金字塔裡,然而那根搖擺著的赤楊殘株——它曾經在沼澤的水面上使得我害怕——卻一直站在我的面前。我望著它樹皮上的裂紋;它們射出種種不同顏色的光彩;形成象形的文字:我所望著的原來是一個木乃伊的匣子。匣子裂開了,一位1000歲的老國王從裡面走出來。他具有木乃伊的形狀,黑得像漆,發出類似樹上蝸牛或沼澤地的肥泥的那種黑光,究竟他是沼澤王,還是金字塔裡的木乃伊,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用雙臂抱住我,我覺得自己一定會死去;只有當我感到胸口上有點溫暖的時候,才恢復了知覺,我的胸口上立著一隻小鳥,它拍著翅膀,喃喃地唱著歌。它從我的胸口上飛走,向那沉重漆黑的頂蓋飛去,但是一條長長的綠帶仍然把它和我繫在一起。我聽到、同時也懂得它渴望的聲調:『自由啊!陽光啊!到我的父親那兒去!』於是我就想起住在那充滿了陽光的故鄉的父親、我的生活和我的愛。於是我解開這條帶子,讓鳥兒向我的住在故鄉的父親飛去。從這一點鐘起,我就再也不做夢了。我睡了一覺,很長很深沉的一覺,直到此刻和諧的聲音和香氣把我喚醒、把我解放為止!」

    這條繫著母親的心和鳥兒翅膀的綠帶子,現在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它現在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只有鸛鳥看到過它。這帶子就是那根綠梗子,它上面的一個蝴蝶結就是那朵鮮艷的花——孩子的搖籃。孩子長成為一個美女,重新躺在她母親的心上。

    當母女兩人緊緊地擁抱著的時候,鸛鳥爸爸就在她們上面盤旋。後來它就一直飛到自己的窩裡去,它把它藏了許多年的那兩件天鵝羽衣送來,向她們每人擲下一件。羽衣緊緊地裹著她們,於是她們就以兩隻白天鵝的形態,從地上向高空飛起來。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話了!」鸛鳥爸爸說,「我們現在能夠彼此瞭解,雖然我們嘴的形狀不大相同。你們今天晚上來了,這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明天我們——媽媽,我自己和孩子們——就要走了!我們要回到南方去!是的,請你們看看我吧!我是從尼羅河國度來的一個老朋友呀;媽媽也是一樣——它的心比它的嘴要慈善得多。它一直在說,公主會有辦法解救自己的;我和孩子們把天鵝的羽衣運到這兒來。咳,我是多麼高興啊!我現在還在這兒,這是多麼幸運啊!天一亮,我們就要從這兒飛走,我們這一大群鸛鳥!我們在前頭飛,你們在後面飛,這樣你們就不會迷路了。當然,我和孩子們也會照顧你們的!」』

    「還有那朵蓮花,我也得帶著,」這位埃及的公主說、「她也穿上天鵝的羽衣,和我一道飛!我把這朵心愛的花帶走,這樣一切問題就解決了。回家去啊!回家去啊!」

    不過,赫爾珈說,她得先去看看她的養母——那個慈愛的威金女人,否則她就不願離開丹麥這個國家了,關於她養母的每一個甜蜜的記憶,每一句慈愛的話,和養母為她所流的每一滴慈愛的眼淚,現在都回到她的心上來了。在這個時刻,她彷彿覺得她最愛的就是這個威金女人。

    「是的,我們必須到威金人的家裡去一趟!」鸛鳥爸爸說。「媽媽和孩子們都在那兒等我們!他們該會把眼睛睜得多麼大,把翅膀拍得多麼響啊!是的,你看,媽媽現在不喜歡囉唆了——媽媽的話總是簡單明瞭,而且用意是很好的!我馬上就要叫一聲,好讓它們知道我們來了!」

    鸛鳥爸爸嘴裡弄出一個聲音。於是它和天鵝們就向威金人的堡寨飛去。

    堡寨裡的人還在熟睡。威金人的妻子是睡得最晚的一個,因為赫爾珈跟那個信仰基督的神甫在三天以前失蹤了,她心裡非常焦急。一定是赫爾珈幫助他逃跑的,因為她拴在馬廄裡的一匹馬不見了。一種什麼力量使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呢?威金女人思量著她所聽到的關於那個白衣基督的奇跡和那些信仰他、追隨他的人。她的這些思想在夢裡變成了事實。她彷彿覺得她仍然是睜著眼睛坐在床上思索,外面是漆黑一團。大風暴逼近來了:她聽到海中的巨浪在北海和卡特加海峽之間一下滾向東,一下滾向西。那條在海底下把整個地球盤著的巨蛇,現在在痙攣著。她夢見眾神滅亡的那一個晚上到來了;異教徒所謂的末日「拉格納洛克」⒂到來了:在這天,一切東西就要滅亡,甚至那些偉大的神祇也要滅亡。戰鬥的號角吹起來了;眾神騎在虹上,穿著銀甲,要作最後一次戰鬥。長著翅膀的女神⒃在他們前面飛;最後面跟著的是陣亡戰士的幽靈。在他們周圍,整個天空閃耀著北極光,然而黑暗仍然佔著優勢。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

    在這驚恐的威金女人的身旁,小赫爾珈以可憎的青蛙的形態出現,坐在地上。她緊貼著她的養母,全身在發抖。這女人把她抱在膝上;雖然她的青蛙皮是難看極了,卻仍然親熱地擁抱著她。空中發出棍棒和劍的回音,箭在噓噓地四射,好像天上有一陣冰雹要向她們打下來似的。這一時刻到來了:地球和天空要爆炸,星星要墜落,一切東西將要被蘇爾特的火海所吞沒。不過她知道,一個新的世界和新的天空將要出生;在海浪沖洗著的這一片荒涼的沙地上,泛著金黃色的麥田將要出現;一個不知名的上帝將會來統治著;從死者的王國裡解救出來的那個溫和、慈愛的巴爾都將向他走去。他到來了。威金女人看到他,認出他的面孔——這就是那個信仰基督的、被俘的神甫。

    「白基督!」她大聲地喊。在念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她吻了這個難看的青蛙孩子的前額。於是她的青蛙皮就脫落掉了,小赫爾珈現出了她全部的美;她的眼睛射出亮光,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柔可愛,她吻了養母的手,為了她在那艱苦的受考驗的日子裡所給予她的愛和關懷。她祝福她,她感謝她,為了她在她心中啟發了一個思想,為了她告訴了她一個她現在常常念的名字:「白基督」。於是美麗的赫爾珈變成了一隻莊嚴的天鵝,飛起來。她展開雙翼,發出像一群候鳥掠過高空時的聲音。

    威金女人這時醒過來了,外面的拍翅聲仍然可以聽得見。她知道,這正是鸛鳥離去的時候;她知道,她聽到的就是它們的聲音。她希望再看到它們一次,在它們動身的時候和它們說聲再會!因此她就站起來,走到陽台上去。她看到鸛鳥在鄰屋的屋脊上一行一行地排列著。成群的鸛鳥在樹頂上,在庭院的上空盤旋著。不過在她的對面,在那口井邊——小赫爾珈常常坐在那邊,做出野蠻的樣子來恐嚇她——有兩隻天鵝在用聰明的眼睛朝她望。於是她就記起了她的夢——這夢仍然在她的腦海中縈繞著,像真事一樣。她在想著變成了天鵝的小赫爾珈,她在想著那個信仰基督的神甫。於是她心裡感到一種稀有的愉快。

    那些天鵝拍著翅膀,彎下脖子,好像是在向她致敬。威金人的妻子向它們伸開雙臂,好像她懂得它們的意思。她噙著眼淚微笑,想起了許多事情。

    所有的鸛鳥都升到空中,拍著翅膀,嘴裡咯咯地響著,一齊向南方飛行。

    「我們不再等待天鵝了,」鸛鳥媽媽說。「如果她們要同我們一道去,那最好馬上就來!我們不能等在這兒讓鷸鳥飛在我們前面。像我們這樣的整個家庭在一起飛要漂亮得多;不要像鷸鳥和千鳥那樣,男的在一邊飛,女的在另一邊飛——老實講,那太不像樣了!那兒的天鵝又在拍著翅膀幹什麼呢?」

    「每一種鳥兒部有自己飛行的方式,」鸛鳥爸爸說。「天鵝成一條斜線飛,白鶴成一個三角形飛,鷸鳥成一個蛇形飛!」

    「當我們在高空飛的時候,請不要提起蛇來吧!」鸛鳥媽媽說。「這只會叫我的小傢伙們嘴饞,而又吃不到口!」

    「這就是我所聽說過的那些高山嗎?」穿著天鵝羽衣的赫爾珈問。

    「那是浮在我們下面的暴風雨的雲塊,」媽媽說。

    「那些升得很高的白雲是什麼呢?」赫爾珈問。

    「你所看到的,是覆蓋著永不融化的積雪的高山,」媽媽說。

    它們飛過高大雄偉的阿爾卑斯山脈,向蔚藍的地中海前進。

    「非洲的陸地!埃及的海灘!」穿著天鵝羽衣的尼羅河的女兒歡呼著。這時她在高空中看到一條淡黃色的、波浪形的緞帶——她的祖國。

    其他的鳥兒也都看到了這一情景,所以它們加快速度飛行。

    「我已經能嗅到尼羅河的泥土和濕青蛙的氣味!」鸛鳥媽媽說。「這真叫我的喉嚨發癢!是的,現在你們可以嘗到一點了。你們將會看到禿鸛⒄、白鶴和朱鷺!它們都是屬於我們這個家族的,雖然它們一點也不及我們漂亮。它們喜歡擺架子,特別是朱鷺。它被埃及人慣壞了,他們把它裝滿香料,做成木乃伊。我自己倒是願意裝滿青蛙呢;你們也會是這樣的,而你們也將做得到!與其死後大排場一番,倒不如活著時吃個痛快。這是我的看法,而我永遠是對的!」

    「現在鸛鳥飛來了,」住在尼羅河岸上的那個富有的家庭裡的人說。那位皇族的主人,在華麗的大廳裡,躺在鋪著豹皮的柔軟的墊子上。他既沒有活,也沒有死,只是等待那從北國的沼澤地裡採來的蓮花。他的親屬和僕人都守候在他的周圍。

    這時有兩隻美麗的白天鵝飛進廳堂裡來了。它們是跟鸛鳥一起來的。它們脫掉光亮的羽衣,於是兩個美麗的女子就出現了。她們兩人的外貌一模一樣,像兩顆露珠。她們對這衰老的、慘白的老人彎下腰來,把她們的長頭髮披在腦後。當赫爾珈彎下腰來望著她的外祖父的時候,他的雙頰就發出紅光,他的眼睛就有了光彩,他僵硬的四肢就獲得了生命力。這位老人站起來,變得年輕而又健康。女兒和外孫女把他緊緊地擁抱著。好像她們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現在來祝他早安。

    整個的宮廷裡現在充滿了快樂。那只鸛鳥的窩裡也充滿了快樂,不過主要是因為窩裡現在有了很好的食物——數不清的青蛙。這時那些學者們就忙著記下關於這兩位公主和那朵能治病的花的簡要歷史。對於這個家庭和這個國家說來,這是一件幸福的大事。那對鸛鳥夫婦按照自己的一套方式把這故事講給它們的家族聽,不過它們得先吃飽,否則它們寧願做點別的事情而不願聽故事。

    「嗯!你到底成為一個人物了!」鸛鳥媽媽低聲說。「這是不用懷疑的了!」

    「咳,我成了什麼人物呢?」鸛鳥爸爸問。「我做了什麼呢?什麼也沒有做!」

    「你做的事情比任何人都多!沒有你和孩子們,那兩位公主恐怕永遠也看不到埃及了,也治不好那個老人的病了。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你一定會得到一個博士學位,我們未來的孩子和孩子們的孩子將會繼承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你的樣子很像一個埃及的博士——起碼在我的眼中是如此!」

    學者和聰明人把貫串這整個事件的那個基本概念——他們這樣叫它——又向前發展了一步。「愛產生生命」——他們對這句話各人有各人的解釋。「這位埃及的公主是溫暖的太陽光;她下降到沼澤王那裡去。他們的會合就產生了那朵花——」

    「那段話我不能完全傳達出來!」鸛鳥爸爸說。它把它在屋頂上聽見的話;現在在窩裡傳達出來。「他們講得那麼深奧,那麼聰明和有學問,所以他們馬上就得到了學位和禮品:甚至那個廚師長也受到了特別的表揚——可能是因為他的湯做得好的緣故。」

    「你得到了什麼呢?」鸛鳥媽媽問。「無疑,他們不應該把最重要的人物忘記,而重要的人物當然就是你呀!那批學者只是空口講白話。不過你無疑會得到你應該得到的東西的!」

    在深夜,當那個幸福的家正在安靜地睡眠的時候,有一個人仍然醒著。這不是鸛鳥爸爸,雖然它是用一隻腿站在窩裡,似睡非睡地守望著。不,醒著的是小赫爾珈。她在陽台上向前彎著腰,朝晴空裡望。晴空裡的星星又大又亮,它們的光彩比她在北國所看到的要大得多,晶瑩得多,但它們仍然是一樣的星星。她想起住在荒野沼澤地上的那個威金女人,想起她養母的溫柔的眼睛,想起這個慈愛的女人為那個可憐的青蛙孩子所流的眼淚——這個孩子現在立在美麗的明星下面,沐浴著尼羅河上的舒暢的春天空氣。她想起這個異教徒女人心中蘊藏著的愛。那個可憐的生物——它變成人的時候是一個可惡的動物,變成動物的時候樣子可憎,誰也不敢接近它——曾經得到了這種愛。她望著那閃耀著的星星;她記起那個死人額上射出的光輝。那時她跟他一起馳過樹林和沼澤地。聲音現在回到她的記憶中來了:她聽到他所講的話語——從愛的偉大源泉中發出的、擁抱著一切生物的話語。那時他們正在向前奔馳,她像著了魔似地坐在他前面。

    是的,什麼都獲得、爭取和贏到手了!小小的赫爾珈日日夜夜沉浸在深思之中——沉思她一切幸福的成果。她站在那兒沉思,就像一個孩子從贈送禮物給她的人面前急忙掉轉身來,去看她所得到的禮品——精美的禮品。在這不斷增長的幸福中,她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這種幸福可能到來,而且一定會到來。的確,她曾經被奇跡帶到不斷增長的快樂和幸福中去過。有一天她完全沉醉到這種感受中去,甚至把幸福的賜予者也完全忘記了。這是因為她年少氣盛,所以才變得這樣荒唐!她的眼睛裡露出這種神氣。這時她下面的院子裡發生了一個巨大的響聲,把她從漫無邊際的思想中拉回來,她看到兩隻巨大的鴕鳥在繞著一個小圈子跑。她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動物——這樣龐大的鳥兒,這樣又笨又重,好像它們的翅膀被剪掉了似的。這兩隻鳥兒似乎曾經受過傷害。因此她就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這時她第一次聽到埃及人講到關於鴕鳥的故事。

    鴕鳥曾經是一種漂亮的鳥兒,翅膀又大又強。有一天晚上,森林裡強大的鳥兒對鴕鳥說:「兄弟,只要上帝准許,我們明天飛到河邊去喝水好嗎?」鴕鳥回答說:「好吧。」天明的時候,它們就起飛了。起初它們向太陽——上帝的眼睛——飛,越飛越高。鴕鳥遠遠地飛到別的鳥兒前面去了。鴕鳥驕傲地一直向太陽飛。它誇耀自己的氣力,一點也沒有想到造物主,也沒有想到這句話:「只要上帝准許!」這時懲罰的安琪兒忽然把掩著太陽的火焰的帷慢拉開。不一會兒,這只驕傲的鳥兒的翅膀就被燒焦了,於是它就悲慘地落到地上來。從那時起,鴕鳥和它的族人就再也不能飛起來了;它只能膽怯地在地上跑,繞著一個小圈子跑。這對於我們人類是一個警告,使我們在一切思想中,在一切行為中,要記起「只要上帝准許」這句話。

    赫爾珈深思地垂下頭來,望著那跑著的鴕鳥,望著它的害怕的神情,望著它看到自己粗大的影子射到太陽照著的白牆上時產生的一種愚蠢的快感。她心中和思想中起了一種莊嚴的感覺,她已經被賜予了和獲得了豐富的生活和不斷增長的幸福。還有什麼會發生呢?還有什麼會到來呢?最好的東西是:「只要上帝准許!」

    當鸛鳥在早春又要向北方飛去的時候,小小的赫爾珈把她的金手鐲脫下來,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對鸛鳥爸爸招手,把這金圓環戴在它的頸項上,請求它帶給威金女人,使她知道自己的養女現在生活得很好,而且沒有忘記她。

    「這東西戴起來太重了,」鸛鳥爸爸把金圓環戴到頸項上的時候想。「但是金子和榮譽是不能隨便扔到路上去的!鸛鳥帶來幸運;那兒的人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你生下金子,我生下蛋!」鸛鳥媽媽說。「不過這類事兒你只是偶爾做一次,而我卻是年年生蛋。不過誰也不感謝我們——這真是太豈有此理!」

    「不過我們自己心裡知道呀,媽媽!」鸛鳥爸爸說。

    「但是你不能把它戴在身上,」鸛鳥媽媽說。「它既不能給你順風,也不能給你飯吃。」

    於是它們就飛走了。

    在羅望子村裡唱著歌的那隻小夜鶯,很快地也要飛到北國去。小小的赫爾珈以前在那塊荒涼的沼澤地也聽到過它的歌聲。她現在也要它帶一件消息,因為當她穿著天鵝羽衣飛行的時候,她已經學會了鳥類的語言:她常常跟鸛鳥和燕子談話,夜鶯一定會懂得她的。因為她請求這隻小鳥飛到尤蘭半島上那個山毛櫸樹林裡去。她曾經在那兒用石頭和樹枝建造了一個墳墓。她請求夜鶯告訴一切別的小鳥在這墳墓周圍做窩,並且經常在那兒唱歌。

    於是夜鶯便飛走了——時間也飛走了!

    一隻蒼鷹站在金字塔的頂上,望見秋天裡的一群雄壯的駱駝,背著很多的東西。和它們一道的是一群服裝華麗的武士。他們騎在噴著鼻息的阿拉伯的駿馬上。這些白馬兒像銀子似地發亮,它們紅色的鼻孔在顫抖著,它們密密的馬鬃鋪到細長的腿上。華貴的客人們和一位阿拉伯的王子——他具有一個王子絕頂的美貌——現在朝這個豪華的大廳裡走來。這屋子上面的鸛鳥窩都已經空了。因為住在窩裡的主人都飛到遙遠的北國去了,但是它們不久就要回來的。的確,在這豪華、快樂、高興的一天,它們回來了。這兒一個婚禮正在進行。新嫁娘就是小小的赫爾珈;她身上的珍珠和絲綢射出光彩。新郎是阿拉伯的一位年輕工子。新郎和新娘一起坐在桌子的上端,坐在母親和外祖父之間。

    但是她的視線並沒有集中在這新郎英俊的、棕色的、留著黑色捲鬚的面孔上。她也沒有看著他那雙凝視著她的、火熱的、深沉的眼睛。她正在朝上面望,望著天上照著的一顆明星。

    這時空中發出一陣強健的翅膀的拍擊聲。鸛鳥們飛回來了。那對年老的鸛鳥夫婦,不管旅行得多麼睏倦,也不管多麼需要休息,卻一直飛到陽台的欄杆上來,因為它們知道,人們是在舉行一個多麼盛大的宴會。它們在飛入這個國家的國境的時候,就已經聽說赫爾珈曾經把它們的像繪在牆上——因為它們也成了她的歷史的一部分。

    「這倒想得很周到!」鸛鳥爸爸說。

    「但是這所費有限!」鸛鳥媽媽說。「他們不可能連這點表示都沒有。」

    赫爾珈一看到它們就站起來,走到陽台上去,撫摸著鸛鳥的背。這對老夫婦垂下頭來。那些年輕的鸛鳥呆呆地在旁邊望著,也感到榮幸。

    赫爾珈又抬起頭來望了望明亮的星星,星星的光顯得比以前更亮。在星星和她之間飄著一個比空氣還要純潔的形體,但是可以看得見。它在飄來了。這就是那個死去了的信仰基督的神甫。他也是來參加她的婚禮的——從天國裡來的。

    「天上的光華燦爛,超過地上所有的一切美景!」他說。

    美麗的赫爾珈溫柔地、誠懇地祈求——她從來沒有這樣祈求過——准許她向天國望一眼,向天父望一眼,哪怕一分鐘也好。

    於是他把她在和諧的音樂和思想的交流中帶到光華燦爛的景象中去。現在不僅在她的周圍是一片光明和和諧的音樂,而且在她的內心裡也是這樣。語言無法把這表達出來。

    「現在我們要回去了;客人在等著你!」他說。

    「請再讓我看一眼吧!」她要求著。「只看短短的一分鐘!」

    「我們必須回到人間去,客人都快要走光了。」

    「請再讓我看一眼——最後一眼吧!」

    美麗的赫爾珈又回到陽台上來。但是屋子外面的火炬已經沒有了,洞房裡的燈也滅了,鸛鳥也走了,客人也不見了,新郎也沒有了,一切在瞬息間都消逝了。

    赫爾珈的心裡這時起了一陣恐怖。她走過空洞的大廳,走進旁邊的一個房間裡去。這兒睡著一些陌生的武士。她打開一個通到自己臥房的房門。當她正以為她在走進自己的房間裡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是在花園裡面。這裡的情況和剛才的完全不一樣。天空中現出了朝霞,天快要亮了。

    在天上過的三分鐘,恰恰是地上的一整夜!

    於是她看到了那些鸛鳥。她喊著它們,用它們的語言講話。摑鳥爸爸把頭抬起來,聽著她講,然後便向她走近來。

    「你講我們的語言!」它說。「你想要什麼呢?你為什麼在這兒出現呢——你,陌生的女人?」

    「是我呀!——是赫爾珈呀!你不認識我麼?三分鐘以前我們還在陽台上一起講話呀!」

    「那是一個誤會!」鸛鳥說。「你一定是在做夢!」

    「不是,不是!」她說。於是她就提起威金人的堡寨,沼澤地和回到這兒來的那次旅行。

    鸛鳥爸爸眨了眨眼睛,說:「那是一個老故事。我聽說它發生在我曾祖母的曾祖母的那個時代裡!的確,在埃及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公主;她是從丹麥來的,不過她在結婚那天就不見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那是好幾百年以前的事!你自己可以在花園的石碑上讀到這個故事。那上面刻著天鵝和鸛鳥;石碑頂上就是你自己的大理石像。」

    事情的經過就是如此。赫爾珈看見它,瞭解它。她跪下來。

    太陽出來了。像在遠古的時代裡一樣,青蛙一接觸到它的光線就不見了,變成一個美麗的人形。現在在太陽光的洗禮中,同樣一個美麗的、比空氣還要純潔的人形——一條光帶——向天上飄去!

    她的身體化作塵土。赫爾珈站過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一朵萎謝了的蓮花。

    「這就是那個故事的一個新的結尾,」鸛鳥爸爸說。「我的確沒有想到!不過我倒不討厭它。」

    「不過我們的孩子們對它會有什麼意見呢?」鸛鳥媽媽問。

    「是的,這倒是一個重要的問題!」鸛鳥爸爸說。  ----------------------------------

    1根據古代希伯萊人的傳說,猶太人摩西生在埃及。那時埃及的國王,為了要消滅猶太種族,下命令說:凡是猶太人生下的男孩子都要殺死。摩西的母親因此就把摩西放在尼羅河上的一個方舟裡。埃及國王的女兒看到這個美麗的孩子,就把他收來作為養子。他後來帶領猶太民族離開埃及到迦南去開始新的生活。事見《聖經·舊約全書·出埃及記》。

    2威金人(Viking)是最先住在北歐的好戰的民族,被稱為北歐海盜,他們在第八世紀和第九世紀征服過英國,並曾在愛爾蘭建立一個王國。

    3叔林(Hjoring)是現在丹麥的一個縣。

    4這都是古代北歐神話中的神仙,與基督教無關。

    5這是古代土著的北歐人,經常到法國和英國從事擄掠的活動。

    6沙柱是沙漠中被旋風捲起成柱子形狀的沙子。

    7聖·安斯加裡烏斯(St  Ansgariu,801-865)是第一個到丹麥、瑞典和德國去宣傳基督教的神甫,他是法蘭克人。

    8斯裡恩(Slien)是德國普魯士境內位於波羅的海的一個海灣。

    9即宣傳基督的教義的神甫,因為他穿著白色的長袍。

    十巴爾都(Baldur)是北歐神話中光明之神,他是一個美男子。

    ⑾見《聖經·舊約全書·詩篇》第四十一篇第一節。通行中譯本中譯為:「眷顧貧窮的有福了,他遭難的日子,耶和華必搭救他。」

    ⑿這是北歐古時的一種文字。

    ⒀洛基(Loki)是北歐神話中的一個神仙。

    ⒁據基督教《聖經》上說,人是上帝用泥巴照自己的形狀捏成的,然後再把靈魂吹進去,使它有生命。見《舊約·創世紀》第一章。

    ⒂「拉格納洛克」(Raglarok)是北歐神話中的神的末日。這時神的敵人蘇爾特(Surt)來與神作戰。戰爭結束後整個舊世界都被燒燬。

    ⒃「女神」,在北歐神話中是一群決定戰爭勝負的女神。

    ⒄這是產於非洲和東印度的一種鳥。  
《安徒生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