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英國人

    老爺!我生來就是一個德國人,在貴國呆的時間還很短,所以不會講波斯童話,也不會講國王和大臣的有趣的故事。請允許我講一個發生在我們國家的故事,或許還能給你們帶來一點樂趣。可惜我們的故事不如你們的優美動聽。也就是說,不涉及蘇丹或我們的國王,不涉及大臣或總督,即我們的司法部長、財政部長或樞密大臣等等,這些故事除非談到士兵,通常都是平淡無奇的,只在民間流傳。

    我生長在德國南部的一座小城,名叫格林威塞爾。這是一座平常的小城,城中心有個小廣場和一口井,旁邊是古老的小市政廳,廣場周圍是名譽法官和體面商人的住宅,其餘的居民住在幾條狹窄的街道上。大家都互相認識,人人都知道這兒或者那兒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牧師長、市長或者醫生家裡在桌子上多燒了一道菜,全城的人在吃中午飯時就已經知道了。下午,婦女們就會進行所謂的拜訪,她們一面喝著濃濃的咖啡,吃著甜甜的點心,一面談論這一重大事件。結論是牧師長也許中了彩票,贏得了基督徒不該得到的橫財;市長一定受了「賄賂」;藥劑師給了醫生幾枚金幣,叫他開了貴重的藥。

    老爺,你完全可以想像到,當有個人遷入這座秩序井然的城市時,那兒的居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來幹什麼,靠什麼生活,這是多麼不愉快的事。市長固然看過他的護照,但這只是一種文書,我們這兒每人都有一張……

    市長在醫生家的咖啡會上說,他的護照上寫著從柏林到格林威塞爾,但總有點兒不對頭,因為此人行跡很可疑。市長在城裡是個德高望重的人,難怪那個陌生人從此就被當做一個形跡可疑的人。

    陌生人的生活方式並沒有能夠改變鄉親們的看法。他花了幾枚金幣,租了一幢一直空著的房子,搬來整整一車的傢俱,如爐子、灶具、平底鍋之類,從此獨自住在裡面。是啊,甚至連飯也自己燒,除了城裡一個老人替他買麵包、肉和蔬菜以外,沒有一個人到他家裡去過。這個老人也只能走到房子的走廊邊,在這兒陌生人接過他買來的東西。

    他遷入我們的城裡時,我才十歲。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他在城裡引起的不安,彷彿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在下午,他不像別人那樣去玩九柱戲,晚上也不去酒館,像別人那樣抽煙斗,談論時事。市長、法官、醫生和牧師長輪流請他吃飯、喝咖啡,都被他謝絕了。有些人認為他是瘋子,有些人認為他是猶太人,還有一些人堅持說他是魔法師,男巫。我滿了十八歲,二十歲,這個人在城裡還是被稱為「陌生人」。

    有一天,有人帶著一些稀奇的動物來到城裡。這些人是跑江湖的,他們有一匹會鞠躬的駱駝,一隻會跳舞的狗熊,幾條狗,幾隻穿著人的衣服、樣子滑稽、會耍各種把戲的猴子。他們照例穿街走巷,停在十字路口和廣場邊上,用一面小鼓和笛子奏起嘈雜的音樂,叫他們的演員跳舞,然後挨家挨戶地討錢。這次來格林威塞爾表演的動物是與眾不同的,因為有一隻大猩猩,大得像人一樣,用兩條腿走路,會玩各種各樣的把戲。這些要狗戲和猴戲的人也來到了陌生人的屋前。鼓聲和笛聲響了起來,他在發黑的舊窗子前露了面。他起初很不高興,但很快變得和藹了一些,令人驚奇的是,他甚至從窗口探出頭來觀賞,被猩猩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是的,他給了耍把戲的人一大塊銀子,全城的人都對這件事議論紛紛。

    第二天,耍把戲的人動身走了。駱駝馱著許多筐子,狗和猴子舒舒服服地坐在筐裡,馴獸的人和大猩猩走在駱駝的後面。他們出城不到幾小時,陌生人就趕到郵局,租了一輛特快郵車,這使郵局局長感到十分驚訝。陌生人尾隨馬戲團,穿過城門,沿著同一條道路追了上去,全城的人都很焦急,他們不知道陌生人究竟到哪兒去了。

    陌生人坐著郵車回到城門口時,已經是深夜了。車裡還坐著一個人,他的帽子遮住了前額,嘴和耳朵上用絹帕包著。守門人攔住了車子,他認為自己有責任盤問另一個陌生人,並檢查他的護照。那人回答時很粗暴,哇啦哇啦地直吼,說的話根本聽不懂。

    「哦,這是我的侄子。」陌生人友好地說,同時塞給守門人幾枚銀幣。「這是我的侄子,至今還不大會講德語。剛才他用方言罵了幾句,因為我們在這裡被攔住了。」

    「哦,他是你的侄子,」守門人說,「如果是這樣,那麼不要護照就可以進去。看來,他是跟你住在一起吧?」

    「那當然,」陌生人連忙說,「也許在這裡會住很長一段時間呢。」

    守門人沒什麼可問了,於是陌生人和他的侄子就乘車進了城。然而,市長和全城的人都對守門人不大滿意。他至少應當聽出陌生人的侄子說的是哪國話,這樣就可以推測叔侄兩人是哪國人。守門人再三強調那人說的不是法語,也不是意大利語,但發音洪亮,說不定是英語。假如他沒有聽錯,那個年輕人好像用英語罵了一句「該死」。守門人就這樣從困境中擺脫出來,並使這個年輕人得了一個名字,從此城裡的人都叫他「年輕的英國人」。

    然而,年輕的英國人也沒有露面,既沒有去九柱戲的場地,也沒有去酒館。但他以別的方式給人帶來很多麻煩。陌生人家裡本來十分安靜,但現在常常傳出喧鬧聲和可怕的叫喊聲,引得一群群人站在房子前面朝上望。只見年輕的英國人身穿燕尾服和綠色褲子,頭髮蓬亂,神情可怕,從這個窗口奔到另一個窗口,從這個房間奔到另一個房間,快得令人不敢相信。他的叔叔穿著紅色的睡袍,手裡拿了一根鞭子,在後面緊緊追趕,但總是追不上。有幾次,馬路上的觀眾覺得他好像已經追上了侄兒,因為他們聽到一片恐怖的呼叫聲和鞭子的抽打聲。這個年輕人的遭遇引起了城裡婦女們的同情,她們竟說動市長去干預這件事。市長給陌生人寫了一張便條,嚴厲地譴責他虐待侄子的粗暴行為,並且警告他,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將給年輕人特別的保護。

    可是,當陌生人十年來第一次去見市長時,沒有人比市長更感到驚奇!這老頭兒再三為自己開脫,他說,是年輕人的父母托他教育孩子的。他還說,這孩子倒很聰明伶俐,只是學語言感到很吃力。他迫切希望教會侄子說流利的德語,以後好讓他進入格林威塞爾的社交場合,可是,侄兒對這種語言偏偏學不會,他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狠狠地鞭打他。市長對這種解釋非常滿意,勸老頭兒不要太嚴厲。晚上,他在酒館裡對人說,他還很少見過像陌生人這樣有教養有禮貌的人。「可惜的是,」他補充說,「他很少與人來往。不過,我想,只要他的侄子能說一點德語,他就會常和我們圈子裡的人來往了。」

    由於這件事,城裡的人完全改變了他們的看法。他們把陌生人看做一個有禮貌的人,希望跟他有更多的交往。有時,他們聽到空房子裡傳來可怕的叫喊聲,也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他正在給侄子上德語課呢!」格林威塞爾人說,他們再也不停下來看了。

    大約過了三個月,德語課也好像結束了,因為老頭子改變了課程。城裡住著一個身體虛弱的法國老人,他教年輕人跳舞。陌生人把他請來,要他教自己的侄子跳舞。他對法國人說,他的侄子非常好學,可是跳起舞來有點怪。他以前跟另一位舞蹈家學過跳舞,學了一些花樣奇特的舞步,所以很難和別人的舞步合拍。侄子自以為自己是個偉大的舞蹈家,不過他的舞步跟華爾茲和國內流行的快步舞一點也不像,也不像愛克塞舞和法蘭西舞。最後,陌生人答應每小時付一塊銀幣的酬金。於是,跳舞先生高興地答應教這個奇特的學生跳舞。

    法國人私下裡表示,世界上沒有比陌生人的侄子學跳舞更奇怪的事情了。陌生人的侄子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只是兩條腿過短,他總是穿紅燕尾服和綠褲子,戴一雙光亮的羊皮手套,臉刮得乾乾淨淨。他很少說話,話裡帶著外國的口音。開始時他非常規矩有禮,但後來忽然滑稽可笑地蹦跳起來,跳最奇特的花樣舞,還往上蹦跳,弄得跳舞先生昏頭昏腦,不知怎麼辦才好。跳舞先生指正他,他就從腳下脫下美麗的舞鞋,朝法國人頭上扔過去,然後用四肢在屋裡到處爬來爬去。老先生聽到喧鬧聲時會突然從房間裡奔出來。他穿著寬大的紅睡袍,頭上戴著便帽,手上揮著馬鞭,不客氣地朝侄子的背上抽打。侄子發出可怕的叫聲,跳到桌子上和五斗櫥上,甚至爬上窗子,說著一種奇怪的外國話。穿紅睡袍的老頭子不讓他撒野,抓住他的腿,將他拖下來,痛打一頓,然後把他的領帶抽緊,用環扣住。年輕人重新變得規矩而有禮貌了,舞蹈課又順利地繼續上下去。

    跳舞先生把他的學生訓練得差不多了,在課堂上可以用音樂伴舞,這時,陌生人的侄子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們從城裡請來一位樂師,叫他坐在大廳裡的桌子上。老頭子叫跳舞先生穿上裙子,披上絲綢頭巾,裝扮成女士模樣。侄子走上前來請他跳舞,然後,他們旋轉著跳起來。侄子用兩隻長胳膊摟住跳舞先生,狂熱而不知疲倦地跳著。

    跳舞先生呻吟著,叫著,可是不得不跳下去,直到疲憊不堪地倒在地上,或者等樂師拉提琴拉得胳膊麻木了為止。幾個小時下來,跳舞先生幾乎被折磨死了,雖然他每次都發誓再也不進這幢房子了,可是,因為他每次都得到了銀幣,受到了好酒款待,所以他仍然準時來上課。

    格林威塞爾人對這件事的看法跟法國人的完全不同,他們覺得這個年輕人一定有交際的天才。城裡的婦女們特別感到高興,由於男伴少,她們至少在下一個冬天將有這樣活潑的舞伴了。

    有一天早上,女傭們從市場上回來,向她們的主人報告一件奇特的事。陌生人住的房子前面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一個穿著華貴號衣的僕人打開車門。這時,房子的門打開了,裡面走出兩位衣冠楚楚的紳士,其中一個是年老的陌生人,另一個大概是德語學得那麼吃力、舞卻跳得那麼靈活的年輕人。他們兩人上了馬車,僕人跳上車板,馬車一直朝市長家駛去。

    女人們聽到她們的女傭的報告,急忙解下圍裙,脫下不大乾淨的女帽,換上整潔的服裝。「事情很清楚,」她們對家裡人說,這時家裡人正在跑來跑去,收拾有時兼做它用的客廳。「事情很清楚,陌生人現在帶著他的侄子和人交往了。雖然那個老傻瓜十年來還從來沒有來過我們家,但看在他侄子的分上,我們原諒他,因為據說他侄子是一個具有魅力的年輕人。」她們說了這些話,還提醒她們的兒子和女兒,等陌生人到來時應該注意禮貌,規規矩矩,音要發得準些。城裡的那些聰明的女人沒有猜錯,老先生果然領著侄子挨家挨戶地拜訪,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人們到處稱讚這兩個外來人,並為未能更早地認識他們而感到遺憾。年老的陌生人是個威嚴而又明智的人,雖然在說話時總是露出一絲微笑,弄得人搞不清他是說真心話,還是開玩笑。但是他談到天氣、環境和夏天山上酒館裡的快樂,都是那麼微妙、確切,幾乎人人都被迷住了。還有那個侄子呢!他也迷住了所有的人,贏得了大家的歡心。不錯,他的外表,沒有人敢恭維:臉的下部,特別是下巴,顯得太突出,皮膚也太黑,有時他還扮出各種鬼臉,瞇瞇眼睛,齜牙咧嘴,然而人們還是覺得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有趣。他的身子極為靈活。衣服像掛在身上似的有點怪模怪樣,但這一切對他完全合適。他極利索地在屋子裡奔來奔去,一會兒在沙發上坐坐,一會兒在靠椅上攤開四肢躺躺。換了別的年輕人,人們准說他輕浮和沒有禮貌,而對這位侄子來說,他卻被當做天才。「他是英國人,」人們說,「英國人都是這樣的。一個英國人可以躺在長沙發上睡覺,即使有十位太太沒有地方坐,她們也得圍著他站著。對一個英國人來說,這是不足為怪的。」侄子對他的叔叔,那個老先生,是十分順從的。如果他在房間裡亂蹦亂跳,或者像他喜歡的那樣把腿擱在沙發上,那麼,只要叔叔嚴厲地瞪他一眼,他就會立即規矩起來。再說,人們怎能責怪他呢,因為他叔叔已經每家每戶地關照過女主人,對她們說:「我的侄子還有一點粗魯,缺乏教養,但我深信社交活動會把他教育好的。請你們對他多加關照。」

    侄子就這樣進入了社交界。格林威塞爾人一連幾天都在談論這件事。不過,年老的陌生人還沒有就此為止。他好像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下午,他帶著侄子來到山上的酒店裡,那兒是格林威塞爾的富人喝啤酒玩九柱戲的地方。侄子馬上顯示出自己是玩九柱戲的能手,他每次至少打倒五六根柱子,有時,他靈機一動,箭一般地跟著木球衝進柱子中間,發狂似的鬧起來。如果他擊中花冠或國王,他就忽然把梳得漂漂亮亮的頭豎在地上,舉起雙腿做倒立。如果有一輛馬車從旁邊駛過去,他就會情不自禁地跳上車頂,做出種種鬼臉,乘了一段路後,再跳下來,走回來。

    看到侄子的粗野行為,老先生總是請求市長和別人原諒,但他們笑著說,這是因為他年輕才這樣淘氣,還說他們年輕時也是這樣好動的。他們都稱他為快活的小伙子,而且非常喜歡他。

    有時,他們也生他的氣,可是卻不敢說,因為大家都把他當做榜樣,認為他是才學出眾的英國人。晚上,老先生常常領侄子來到金鹿酒家。侄子雖然年輕,卻裝出老年人的模樣,把酒杯放在面前,戴上一副大眼鏡,拿出大煙斗,點上煙葉,噴出的煙霧比誰都多。在談論時事、戰爭與和平的時候,醫生和市長常常發表見解,大家對他們深刻的政治見解表示欽佩,而侄子卻會突然說出不同的見解來。這時,他用老是戴著手套的手敲打桌子,提醒市長和醫生,他聽到的消息完全兩樣,而且更加可靠。他用一種斷斷續續的德語發表自己的見解,因為他是英國人,當然對一切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大家都認為他的看法正確,而市長卻很生氣。

    市長和醫生自然不便發怒,只好坐下來下棋消遣。侄子也湊過來,他戴著大眼鏡,從市長的肩膀上往下看,批評他這一著走得不對,那一著走得不好,還指點醫生該怎樣下棋,使得他們兩個都暗自生氣。市長怒氣沖沖地邀請他下一盤棋,打算狠狠地將他一軍,因為市長總是認為自己是下棋高手。這時,老先生連忙把侄子的領帶扣緊些,於是侄子變得規規矩矩,和市長認真下起棋來,把市長將死了。

    以前,格林威塞爾人幾乎每天晚上都打牌、賭錢,每局的輸贏很少。侄子覺得不過癮,便押上金幣和銀幣,還堅持說沒人打牌像他這麼好。受到侮辱的先生們仍然跟他保持友好的關係,因為他們贏了他一大筆錢。他們贏了他許多錢,並不受良心譴責,因為「他是個英國人,所以家中一定很有錢」,人們一邊說這樣的話,一邊把金幣放到口袋裡。

    不久,陌生人的侄子在城內城外很有名氣了。有史以來,還沒有人在格林威塞爾見過這樣的年輕人,他是人們從未見過的怪人。人們幾乎說不出侄子除了會跳舞以外,還會什麼。根據一般的說法,他對拉丁文和希臘文一竅不通。有一次,大家在市長家裡聚會,有人請他寫了幾個字,結果大家發現他幾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的地理知識也等於零,他把德國的城市說成是法國的,把丹麥的說成波蘭的。他什麼也沒有讀過,什麼也沒有研究過。牧師長常常因這個年輕人的粗魯和無知而搖頭。然而,他的一言一行總讓人覺得自以為了不起,因為他總是恬不知恥,總是認為自己是對的,每次講話結束時總愛說:「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冬天來臨,侄子更加顯赫、榮耀了。每次聚會,如果他沒有出席,大家一定覺得無聊透頂。如果聽一位有學問的人講話,大家都會打哈欠;如果侄子用蹩腳的德語說一些蠢話,大家卻聽得津津有味。這時,人們才發現,原來這位了不起的年輕人還是個詩人呢。他每天晚上都要從口袋裡掏出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給大家朗誦幾首十四行詩。不過,也有人認為這些詩有的很差勁,毫無內容,有的好像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可是侄子卻不在乎,他念了又念,極力誇他的詩美妙,每一次都贏得熱烈的掌聲。

    在格林威塞爾的舞會上,他大出風頭。沒有人比他跳得更久,更迅速,沒有人比他跳得更奔放,更優美。他的叔叔總是把他打扮得又時髦又華麗。雖說他的衣服總有點不合身,但人們還是覺得他穿得很好看。自從他來了以後,男人們在跳舞時都感到像是受了羞辱。以前,都由市長開始跳舞,然後其他的年輕紳士才有權進入舞池。自從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出現後,一切都變了樣。他也不問一聲,便抓住旁邊一位小姐的手,帶她站到最前面,想怎麼跳就怎麼跳,簡直成了舞會的主人、大師和國王。但女人們都讚賞他的舉止,因此,男人們也不便反對,侄子也就一如既往,隨心所欲。

    這樣的舞會似乎給年老的陌生人帶來最大的樂趣。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侄子,向他微笑。當大家擁上前來,誇他有禮貌、有教養時,他高興得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興高采烈地放聲大笑,像發了瘋似的。格林威塞爾人認為他這樣怪笑,是出於對侄子的寵愛,不足為怪。不過,有時他會對侄於擺出叔父的威嚴架勢,因為這個年輕人在優美地跳舞時會突然一跳,跳到樂師的演奏台上,從樂師手上奪走大提琴,胡亂地拉起來;有時,他突然改變姿勢,用手支在地上倒立跳舞,把兩條腿高高舉起。這時,他叔叔總是把他領到一旁,嚴厲地責備他,把他的領帶拉緊,於是他又變得規矩起來。

    侄子在舞會和社交場合中總是這副樣子。生活中經常有這樣的事:壞習慣往往容易流傳,一種新奇的時尚,儘管十分可笑,然而對年輕人卻有巨大的吸引力,因為他們畢竟對自己和世界缺乏認識。在格林威塞爾,侄子和他的古怪的舉止也是如此。年輕人看到他的笨拙的動作,粗野的談話,放肆的大笑,以及對老年人生硬的回話,不但沒有受到譴責,反而受人讚賞,認為是風流,便暗自思忖:「我也可以像他這樣風流不羈吧。」他們原來都是勤勞、聰明的年輕人,現在卻想:「如果愚昧無知更吃香,那麼學問又有什麼用呢?」從此他們把書束之高閣,整天游手好閒,在廣場和街道上東遊西轉;他們本來都是有禮貌、有修養的人,等別人問到自己時才開口,回答時也很謙恭。現在,他們站在男人的行列中高談闊論,批評別人的看法,甚至在市長講話時也當面恥笑他,說什麼他們什麼都知道。

    以前,格林威塞爾的年輕人都厭惡粗俗和下流的舉止。現在他們唱著下流小調,用大煙斗抽煙,在下流酒吧裡廝混。雖然他們的眼睛很好,卻戴起了大眼鏡,自以為很神氣,因為這樣就和那個鼎鼎大名的侄子一模一樣了。他們在家或外出做客的時候,也穿著帶馬刺的靴子,橫躺在沙發上;在社交場合,他們坐在椅子上搖來搖去,或者把胳膊支在桌上,用兩隻拳頭支著面頰,覺得這種姿勢很時髦。他們的母親和朋友告訴他們這樣做很蠢,很不禮貌,但也沒有用,年輕人都以陌生人的侄子為榜樣。大家告訴他們,侄子是一個年輕的英國人,他的粗魯可以原諒;年輕人卻認為,他們也應該像英國人一樣,有權盡情地嬉鬧。總之,這個侄子成了年輕人的惡劣榜樣,格林威塞爾的良好習俗和風尚完全敗壞了,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

    可是,年輕人放蕩不羈的生活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忽然改變了整個情況。冬季娛樂結束的時候,將要舉辦一場大型音樂會。音樂會上有城裡的樂師演出,也有格林威塞爾的音樂愛好者演出。市長會拉大提琴,醫生會吹低音笛,藥劑師雖然沒有音樂天才,但也能吹笛子。格林威塞爾的幾個姑娘練了幾支歌,一切都準備得很周到。不過,年老的陌生人卻表示,照這樣舉行的音樂會雖然會成功,但畢竟還缺一個二重唱,而正式的音樂會是不能缺少這個節目的。大家聽了這番話感到很為難。市長的女兒雖然唱得像夜鶯一樣動聽,但到哪兒去找一個男高音與她組成二重唱呢?最後,大家選擇了年老的風琴師,他以前曾是出色的男低音歌唱家。可是陌生人卻自告奮勇地說,不必叫他唱,他的侄子就唱得很出色。大家聽說這位年輕人有這種出色的才能都很吃驚。於是叫他唱一唱試試。除了一些奇特的表情帶有英國味外,他唱得像天使一樣。於是,他們匆匆地進行排練。最後舉辦音樂會的晚上到來了,格林威塞爾人要傾聽一場美妙的音樂了。

    很遺憾,年老的陌生人卻不能親眼看到侄子的成功。他病了,在演出前一小時,市長還去拜訪過他。他吩咐市長管教自己的侄子。「我的侄子人倒是不錯,」他說,「但是他常常會產生奇怪的念頭,因此會胡鬧起來。我很遺憾,今晚不能參加音樂會,如果我在場,他不敢亂來,他知道為什麼!不過,我得替他說一句公道話,這不是由於他心理上的緣故,而是生理上的緣故,完全出於他的天性。市長先生,一旦他胡鬧,爬上了樂譜架,或者硬要拉大提琴等等,你只要鬆一鬆他的領帶就行了。如果他還不規矩,你就把他的領帶全解下來,然後你就會發現,他會變得多麼懂禮貌,多麼有規矩。」

    市長感謝陌生人對他的信任,答應在必要時一定照他說的去做。

    音樂廳裡擠滿了人,格林威塞爾和附近的人都來了。方圓幾十里內的每一個獵人、牧師、官員、農民等都扶老攜幼趕來了,想和格林威塞爾人一起欣賞這奇妙的音樂會。城裡的樂師演奏得非常好,接著市長登台拉大提琴,藥劑師吹笛子伴奏。風琴師唱了一首低音歌曲,博得全場熱烈的掌聲。醫生吹的低音笛,也贏得了大家的喝彩。

    音樂會的第一部分表演完了,每個人都緊張地等待著:第二部分由年輕的陌生人和市長女兒表演二重唱。侄子穿著一身漂亮的服裝,早就到場了,吸引了每一個觀眾的注意力。他毫不客氣地在一張華貴的靠背椅上坐下來,這把椅子原來是為附近的一位伯爵夫人準備的。他大大咧咧地伸開雙腿,戴上大眼鏡,還用大望遠鏡把每個人打量了一番。雖然社交場合禁止帶狗,但他還是牽了一條大獵犬,逗著狗玩。伯爵夫人到了,靠背椅原來是為她準備的,可是侄子不動聲色,不站起來,不為她讓坐。相反,他更放肆地坐在椅子裡,誰也不敢責備他。這位貴夫人只得和其他的女人一起坐在普通的椅子上,心裡很惱火。

    當市長演奏優美的提琴時,當風琴師用低音唱著美麗的歌曲時,甚至當醫生吹起笛子,大家屏息傾聽時,侄子不是把手帕扔出去,讓狗將它叼回來,就是跟周圍的人大聲講話。凡是不認識他的人,對這位年輕紳士沒有禮貌的舉止都感到很驚訝。

    不用說,大家都想看看他怎樣表演二重唱。第二部分開始了。城市音樂師奏了一支樂曲,市長領著他的女兒來到年輕人的面前,遞給他一張樂譜,說:「先生,請你現在就演出二重唱,好嗎?」年輕人哈哈大笑,露出兩排牙齒,跳起身來,市長和他的女兒跟著他走到樂譜架前。全場的人都熱切地等待著。風琴師試了試音,向侄子揮了一下手,表示他可以開始了。侄子從大眼鏡裡看著樂譜,發出可怕而難聽的聲音。風琴師向他喊道:「降低兩個音,先生,你應該唱C調,C調!」

    侄子不但不唱C調,反而脫下一隻鞋子,朝風琴師的頭上扔去,弄得他頭髮上的香粉飛揚起來。市長看到這情形,心裡想道:「嘿!他生理上的毛病又發作了。」於是他跳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領帶鬆開了一點。不料年輕人卻更加胡鬧起來。他不再說德語,卻說出一種誰也聽不懂的奇怪語言,而且放肆地跳躍。這種令人不愉快的胡鬧使市長完全絕望了,他覺得要好好教訓這個年輕人,於是把他的領帶解掉了。他剛剛解下,就驚得目瞪口呆,因為年輕人脖子上的皮膚和顏色與常人不同,還長著深褐色的毛。這時年輕人跳得更高,更奇怪了,他用戴著羊皮手套的手扯下自己的頭髮,扔到市長的臉上。呵,天哪!這美麗的頭髮原來是假的。現在他的頭露了出來,頭上也長著同樣的褐色的毛。

    他跳上桌子,跳上板凳,推倒樂譜架,踩壞小提琴和笛子,好像發了瘋似的。市長急得團團轉,大聲叫著:「抓住他,抓住他,他瘋了,抓住他!」但很難,因為他已經脫下手套,露出指甲,用指甲狠狠地抓人的臉。最後,一個勇敢的獵人終於把他抓住了。獵人緊緊地抓住他的兩條長臂,弄得他只能用兩條腿亂踢,嘴裡發出嘶啞的狂笑聲和叫喊聲。人們逐漸圍了上來,看著現在已經不像人樣的年輕紳士。一個住在鄰近的、有許多動植物標本的學者走了過來,仔細地把他觀察了一番,然後非常驚奇地叫道:「天哪,尊敬的先生們、女士們,你們怎麼把一頭畜生帶到高尚的社交場所來了?這是一隻猴子,一隻像人一樣的猴子。如果你們樂意轉讓,我願意馬上付六個銀幣,把它製成標本,放在我的標本室裡。」

    當格林威塞爾人聽到這話時,驚得無法形容!「什麼?一隻猴子,一隻猩猩參加了我們的聚會?年輕的陌生人是只普普通通的猴子嗎?」他們叫喊起來,驚得面面相覷。他們表示懷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男人們仔細地把那畜生看了看,它確實是一隻普通的猴子。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市長夫人大聲說,「他不是經常給我朗誦詩歌嗎?他不是像平常人一樣在我們家裡吃過中飯嗎?」

    「什麼?」醫生太太激動地說,「怎麼可能呢?他不是經常和我一起喝咖啡嗎?不是和我的丈夫一起談論學術,並且吸煙嗎?」

    「天哪!這是真的嗎?」男人們叫著,「他不是跟我們在酒店裡一起玩九柱戲,並且像我們那樣辯論政治嗎?」

    「怎麼會呢?」大家抱怨著,「他不是在舞會上表演跳舞嗎?他是一隻猴子!是一隻猴子嗎?這真是奇跡,真是魔法!」

    「是的,這真是巫術,真是魔法,」市長說,同時把侄子,也就是猴子的領帶拿了過來,「你們瞧!這條領帶裡藏著魔法,它把我們的眼睛迷住了。這兒有一張寬大的羊皮紙,上面寫著各種奇怪的符號。我想這一定是拉丁文。這裡有人看得懂嗎?」

    牧師長走了過來,他是一個博學的人,下棋時常常輸給猴子。他打量著羊皮紙,說:「是的!這只是一些拉丁字母,意思是:猴子天性就滑稽,吃著蘋果更滑稽。」

    「是的,是的,這是一種魔法,是一種可恨的騙局!」牧師長繼續說,「陌生人必須受到懲罰。」

    市長同意了,於是立刻去找陌生人,他一定是個魔法師。六名士兵把猴子抬走了,因為市長打算立即審訊陌生人。

    一群人來到破房子前面,想親自看看這事怎樣了結。大家敲門,拉門鈴,可是沒有用,沒有人出來。市長不由得大怒,命令把門打開,然後親自走了進去。裡面除了一些舊傢俱外,什麼都沒有。陌生人不在,他的寫字檯上放著一封很大的、封了口的信。市長立刻拆開信,讀道:

    「親愛的格林威塞爾人!

    當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你們的城市,而你們早已知道我的侄子是從哪兒來的。我給你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請你們從這個玩笑中吸取教訓吧。我是一個只願為自己生活而不想進入你們社交圈子的陌生人!我自我感覺良好,不願意同你們在一起無休止地鼓掌、吹捧,沾染你們的惡習。所以,我養了一隻猩猩,代替我同你們交際,而你們卻十分喜歡它。好好記住這個教訓吧,再見!」

    格林威塞爾人在國人面前丟盡了臉。他們安慰自己說,這一切都是妖術造成的。格林威塞爾的年輕人感到最難為情了,他們模仿了猴子的壞習慣。現在,他們再也不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再也不在椅子上搖來晃去。在別人問他們什麼話之前,他們也總是靜待著。他們摘下眼鏡,變得懂禮貌,有規矩了。要是有人又染上了以前的惡習,格林威塞爾人就會指責他,說:「他是個猴子。」

    冒充年輕紳士那麼久的猴子,被送到有標本室的學者那兒。學者讓它在院子裡跑來跑去,並且餵養它,把它當做稀奇的動物給人看。一直到今天,人們還能在那兒看見它呢!

    奴隸講完了故事,大廳裡爆發出一陣笑聲,年輕人也一起笑了起來。「看來,法蘭克人中間倒真有一些奇特的人。是的,我倒情願跟酋長和法官們生活在亞歷山大,這要比跟市長、牧師長以及他們的蠢婆娘生活在格林威塞爾強多了。」

    「你說得對,」年輕的商人回答說,「我要是在法蘭克王國,還不如死了呢。法蘭克人是一個粗俗、野蠻、缺乏教養的民族。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土耳其人或者波斯人,生活在那裡是件可怕的事情。」

    「你們馬上就能聽到,」老人強調說,「奴隸總管告訴我,那個漂亮的年輕人馬上要講許多關於法蘭克人的故事,因為他長期生活在那裡,不過,他的出身倒是個穆斯林。」

    「什麼,就是坐在最後一排的那個人嗎?說真的,酋長放了他,真是罪過!他是國內長得最漂亮的奴隸。瞧他那張堅毅的臉,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魁梧的身材!酋長可以把一些簡單的生意交給他去做,讓他成為蠅拍商人或者捲煙商人。給他一點這類活,不過是件區區小事。是的,這麼一個奴隸可作為整幢房子的裝飾。酋長得到他才三天,為什麼現在就放他走呢?真蠢,這真是罪過!」

    「別譴責他了,他呀,是全埃及最聰明的人了!」老人強調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酋長放了那個奴隸,是因為他相信他這樣做可以贏得真主的賜福。你們說他漂亮,有教養,是的,這是事實!不過酋長的兒子,就是先知要把他送回父親身邊的人,從前也是個漂亮的男孩,現在一定也長高了,很有教養了。難道他為了得到兒子而該吝惜金錢,放棄幫助一個已經長大成人而又漂亮英俊的奴隸嗎?在這個世界上要想做點事情的人哪,要麼乾脆別做,要麼就要做得徹底!」

    「你們瞧,酋長的眼睛總是盯著這個奴隸。我已經注意了一個晚上。他在聽故事的時候,總愛把目光轉到那兒去,注視著那個將要被釋放的奴隸的高貴氣質。放走這名奴隸,酋長大概還有點捨不得呢!」

    「你不要以為他是這樣的人!每天收入三千枚金幣的人,難道會為失去一千枚金幣而痛心嗎?」老人說,「不過,要是他的目光充滿憂慮地盯著小伙子,那麼他一定是想到了流落在異鄉他國的兒子。他肯定在想,在那兒,也許住著一位好心人,這個好心人會贖出他的兒子,把兒子送到父親身邊。」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年輕的商人說道,「我真感到慚愧,因為我總是把那兒的人想像成粗俗而又下賤的人,而你們卻有高尚的思想。不過,通常說起來,人的本性是惡的。老先生,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對,我不這樣認為,所以我感到人都是好的。」老人回答說,「我跟你們一樣,在生活中,聽到許多關於人的罪惡的故事,但我必須親身經歷這許多壞事,才能認為人是壞的生靈。不過我覺得,真主是聰明而正直的,他不會容忍在這美好的大地上生活著一批下賤的男女。我總是仔細思考著我的所見所聞,你瞧,我只是講了那些壞事物,卻忘了好事物。我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在做善事。當然,如果社會上的人都很有道德,很有正義感,那麼我一定會注意的。然而,我往往聽到壞事、惡事,心裡便馬上記住了它們。因此,我開始用另一種眼光審視我的周圍。當我看到好事也不像我原先想像的那樣難以發現時,我感到很高興。我看到的壞事越來越少,或者說很少引起我的注意了,我就這樣學著熱愛人,學著把他們往好處想,因此,長期以來,我很少迷失方向,總是念著好事,不再把人都看成吝嗇、下賤或者喪失天良的人了。」

    老人說到這裡時,被奴隸總管打斷了。總管走近一步說:「先生,亞歷山大酋長阿里·巴奴高興地看到你來到他的大廳裡,他邀請你去見他,坐到他的身旁去。」

    年輕人對這個他們視為乞丐的老人獲得如此殊榮而感到驚訝不已。當老人走上前去,坐到酋長身旁時,他們拉住了奴隸總管。書生問他:「我求先知保佑你,請告訴我們,同我們一起交談,還獲得酋長垂青的老人是誰?」

    「什麼?」總管驚奇地叫了起來,把兩隻手緊緊地抱在一起。「你們不認識這個人?」

    「是啊,我們不知道他是誰。」

    「可是,我已經幾次看到你們跟他在大街上講話。我的酋長也看到了,終於他說:『這位老人能同他們談話,那他們一定是些正直的年輕人。』」

    「你還是告訴我們,他是誰!」年輕的商人不耐煩地說道。

    「去你們的吧,你們是在作弄我。」奴隸總管說,「能進這座大廳的人,都是受到特別邀請的。今天,老人讓人對酋長說,他要帶幾個年輕人到大廳裡來,希望原諒他的唐突。阿里·巴叔叫人告訴他,他可以隨便帶人進他的房子!」

    「別讓我們再蒙在鼓裡了!說真的,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我們是偶然同他認識的,並同他談上了。」

    「這麼說,你們可以為之慶幸了,因為你們跟一位有名的學者講過話。所有在場的人都尊重和稱讚你們。這個人不是別人,他就是博學的莫斯塔法。」

    「莫斯塔法!聰明的莫斯塔法,他就是給酋長的兒子授過課,寫過許多富有知識的書,還周遊過世界,閱歷極其廣泛的莫斯塔法?我們跟莫斯塔法談過話了?就好像我們是自己人一樣,無拘無束地談過了,是嗎?」

    年輕人就這樣交談著,同時覺得很慚愧,因為莫斯塔法當時在東方國家裡是最聰明、最博學的人。

    「你們該感到自慰。」奴隸總管說,「幸虧你們不認識他,因為他不喜歡別人誇獎他。要是你們像通常誇獎男人一樣,把他稱做博學的太陽,或者稱做智慧的星星,那麼他會立即離開你們的。現在,我給你們說說今天講故事的那些人。馬上要出場的人在法蘭克王國生活了很長時間。我們很想聽聽他講些什麼。」

    奴隸總管說了這些話。這時,輪到講故事的奴隸站起身來,說:「老爺!我來自一個遠離黑夜的地方,人們稱那裡為挪威,挪威的太陽不像貴國一樣烤熟了這麼多無花果和桔子,它只在很少幾個月的時間裡普照綠茵茵的大地,並且很快讓大地上的樹木開花結果。那是北極光照耀著一片片雪地的地方。如果你願意,那麼也可以聽幾首我們的人在溫暖的小房間裡講的童話。」

    接著,他講了兩則格林童話:《小地精》、《白雪和紅玫》。

    聽完童話後,年輕人繼續談論著莫斯塔法老人。他們感到無上榮光,因為這樣一位有名氣的老人願意給他們面子,跟他們一起談話,爭論,這真是十分難得的事。他們正在說話時,突然看到奴隸總管迎面走來,邀請他們一起去見酋長,說酋長有話跟他們講。年輕人的心頓時怦怦直跳。他們還從來沒有跟一位高貴的人談過話,只是在大的社交場合裡見過幾面。不過,為了不至於顯得像一批笨蛋似的,他們還是振作起來,跟在奴隸總管身後,朝酋長走去。阿里·巴奴坐在一隻貴重的墊子上,喝著清涼的飲料。他的右邊坐著那位老人,寒酸的衣服垂落在精緻漂亮的坐墊上,一雙簡陋的涼鞋,擱在一塊用波斯工藝織成的地毯上。可是,寬寬的額頭、充滿智慧和威嚴的眼睛表明他是可敬的,配得上坐在酋長身旁。

    酋長十分嚴肅,老人似乎在安慰他,鼓勵他。年輕人覺得,他們被召到酋長的面前,這可能是老人的計謀,他也許希望讓懷念兒子的父親跟年輕人講一通話,從而減輕自己的心事。

    「歡迎你們,年輕人。」酋長說,「歡迎你們來到阿里·巴奴的家!我的老朋友把你們帶到這裡來,我應該感謝他。可是,他沒有讓我早點認識你們,我又應該怪罪他。你們當中,誰是年輕的書生?」

    「老爺,我就是!聽候您的吩咐!」年輕的書生一邊說,一邊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很喜歡聽故事,喜歡讀帶有美麗詩章和箴言的書,是嗎?」

    年輕人嚇了一跳,臉漲得通紅,他想起從前曾在老人面前指責過酋長,說自己如果處在他的位置,一定會讓人講故事,讓人給自己讀書。老人一定把什麼都告訴酋長了,想到這裡,他對饒舌的老人非常惱怒,朝他狠狠瞪了一眼,說:「哦,老爺!當然咯,像我這樣的人,除了這樣打發日子外,沒有其他更好的活幹。它可以熏陶情操,消磨時光。當然,各人的方式都不一樣!我並沒有要責怪什麼人的意思,誰也……」

    「行了,行了。」酋長打斷他的講話,又示意第二位走上前來。「你是幹什麼的?」他問。

    「老爺,我是一名醫生的助手,已經治癒了幾個病人。」

    「好,」酋長回答說,「你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喜歡跟好朋友在這裡或者那裡聚會,喜歡心情舒暢,是嗎?我一定猜中了吧?」

    年輕人感到羞愧,他覺得被人出賣了,那一定是老人在酋長面前講了他的壞話。他竭力鎮靜下來,說:「是的,老爺,我把跟朋友們愉快地聚在一起,看做是生活中的幸福。我雖然錢不多,只能以西瓜之類的可口食品款待我的朋友,可是,我們卻是非常愉快的。可以想像,如果我有更多的錢,我們一起聚會的人就會更多。」

    酋長對這樣勇敢的回答很滿意,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又問:「哪一位是年輕的商人?」

    年輕的商人毫無拘束地站了起來,朝著酋長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酋長說道:「是你?你喜歡音樂和舞蹈?你喜歡聽優秀的藝術家演唱,喜歡看優秀的舞蹈家表演?」

    年輕的商人回答說:「哦,老爺,我看出來了,那位老人為了取悅於您,把我們的傻事全告訴您了。如果這樣真能讓您感到高興,那麼我願意為您服務。至於音樂和舞蹈,我倒是覺得,真正能讓我感到滿意的作品並不多。當然,您千萬別以為我在批評您,哦,老爺,要不是您也同樣……」

    「夠了,別再說下去了!」酋長大聲說,一面用手勢制止著,「你是想說,各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對,那邊還有一個人,他也許就是那個喜歡旅遊的人吧?年輕的先生,能夠說說你是誰嗎?」

    「哦,老爺,我是畫家。」年輕人回答說,「我一方面在大廳的壁上畫山水畫,另一方面在畫布上畫。當然,我的願望是到國外去看看,在那裡我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風景,然後再把它們畫下來。一般說來,看到的和畫下來的總要比憑空想像的更美。」

    酋長打量著這群英俊的年輕人。突然,他的目光變得嚴肅暗淡起來。

    「從前,我也有一個可愛的兒子,」他說,「如今,他一定也像你們一樣長大成人了。你們都應該是他的朋友和夥伴,當然咯,你們中任何人的願望都能夠自行實現。他會跟那個人讀書,跟這個人聽音樂,跟第三個人一起邀請許多朋友,高高興興地一起暢敘。我會讓他跟畫家一起遊覽風景勝地,當然,他無疑會經常上我這兒來。可是,真主不願意這樣安排,我也只得心甘情願地順從他的意願。不過,我有權利滿足你們的願望,你們應該心滿意足地離開阿里·巴奴。你,我的博學的朋友,」他轉過身來,朝著書生,繼續說,「從現在起就住在我的家裡,可以閱讀我的藏書。你還可以添置你認為值得添置的好書。你唯一的工作就是:把你讀到的好書,讀給我聽。你,喜歡跟朋友們歡聚在一起,你應該掌管我的娛樂活動。我雖然生活得很寂寞,又沒有朋友,可是我有義務四處邀請一些客人,當然這也是我職責範圍內的事。如果你願意,你就替我張羅,而且可以邀請你的所有的朋友。注意,要用比西瓜好的東西款待客人。至於站在那邊的年輕商人,我當然不會讓你放棄你的生意,它會給你帶來錢財和榮譽。而你,我年輕的朋友,我要讓舞蹈演員、歌手和樂師們每天晚上都為你服務,隨時隨地地聽從你的調遣。但願你能盡情地唱歌和跳舞!而你,」他轉向畫家,「你應該到外國去看看,通過旅遊來增長見識。明天,你就可以啟程,第一次出門去旅行了。我的司庫將給你提供一千枚金幣,外加兩匹駿馬和一名奴隸。去吧,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看到什麼美的地方,就給我畫下來!」

    這些年輕人驚得不知所以,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他們想俯到地上親吻這位善良人的腳,可是他阻止了他們。「如果你們想感謝誰的話,」他說,「那就應該感謝這位智者,是他把你們的一切告訴了我。他讓我結識了你們四個不同類型的快樂的年輕人,是你們給我帶來無窮的歡樂。」

    年輕人要感謝莫斯塔法老人。他謝絕了。「你們瞧,」他說,「你們是不應該匆促下結論的,我在這位高尚的人面前多說過你們什麼嗎?」

    「好了,我們今天要釋放一批奴隸,現在讓我們聽最後一個奴隸講故事吧!」阿里·巴奴打斷了他的話,年輕人連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位年輕的奴隸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身材高大,面龐清秀,雙目炯炯有神,現在他站了起來,朝酋長鞠了一躬,然後娓娓動聽地講起了阿爾曼蘇爾的故事。  
《豪夫童話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