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心(第一部分)

    到施瓦本旅行的人,決不應該忘記到黑森林去看一看;雖然那兒一望無際的參天樅樹,不是任何地方都看得到的,但是去那兒倒不是為了看看這些樹木,而是為了看看那兒的居民,他們和周圍的居民顯然不同。他們比普通人高大,肩膀寬闊,四肢粗壯。好像每天清晨從樅樹林裡湧出的清新空氣,使他們從幼年時代起呼吸更自由,眼睛更明亮,氣質更堅強,甚至有些粗野,住在河谷和平原地區的居民就比不上他們了。他們不僅在舉止和身材上,而且在習俗和穿著上,也和森林外的居民完全不同。巴登黑森林的居民穿著最漂亮;男人都蓄著鬍子,讓鬍子自然地長在下巴周圍。他們身穿黑色短上衣,帶褶邊的燈籠褲,紅色長筒襪,戴著寬簷尖頂帽,樣子有些奇特,但又有些莊嚴,令人肅然起敬。那兒的人通常從事玻璃生產,也製造鐘錶,運到各地去賣。

    有一部分同族人住在森林的那一邊,從事另外的工作,因此,風俗習慣和玻璃工不同。他們做木材生意,把樅樹砍伐後,編成木筏,從納哥爾德河運到尼卡河,再從尼卡河上流運到萊茵河,順流而下,一直遠遠地運到荷蘭。沿海的居民都很熟悉黑森林人和他們的長木筏。他們放木筏的時候,停留在沿河的每一個城鎮上,自負地等著買主來買他們的木頭和木板;而那些最長最結實的木頭,他們卻留著高價賣給荷蘭佬造船。可以說這些人已習慣了一種粗野的漂泊生活。坐在木筏上順流而下,是他們最大的樂趣;沿著河岸逆流而上,是他們最大的悲哀。他們的服裝也和住在黑森林另一邊的玻璃工大不一樣。他們身穿黑色麻布短上衣,寬闊的胸前吊著一副一手來寬的綠背帶,下穿黑皮褲,褲袋裡露出一把黃銅尺,好像勳章似的。但是,使他們真正感到驕傲和喜悅的卻是他們的靴子,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流行的靴子中,這種靴子恐怕是最長的,因為它可以拉過膝蓋兩拃長,穿著它,筏子手可以在三尺深的水裡走來走去,也不會把腿弄濕。

    不久以前,黑森林的居民還相信森林裡有精靈存在,只是在最近他們才破除了這種愚蠢的迷信。但奇怪的是,傳說住在黑森林裡的精靈,也穿著不同的衣服,以此區別開來。有人信誓旦旦地說,那個小玻璃人,只有三尺半高,他出現時,總是戴著一頂寬簷尖頂帽,身穿短上衣、肥大的燈籠褲和紅色長筒襪。而經常出沒於森林另一邊的荷蘭人米歇爾,據說是一個寬肩膀的巨人,身穿筏子手的服裝。有些自稱見過他的人都肯定地說,做他那雙靴子要用許多牛皮,他們掏盡所有的錢,恐怕也買不起那麼多的小牛。「那靴子太大了,一個普通身材的人站進去,只露出個頭來。」他們這樣說,自認為沒有誇大其辭。

    據說,從前有個黑森林的青年,曾經和這兩個森林中的精靈有過一段奇異的故事,現在我來講講這段故事。

    從前,在黑森林裡,有一個寡婦,名叫巴巴拉·蒙克太太。她丈夫生前是個燒炭工。丈夫去世後,她逐漸引導她十六歲的兒子也燒起炭來。年輕的彼得·蒙克是個機靈的小伙子,他最初幹得很稱心,因為他從小在父親身邊,除了燒炭外什麼也沒見過;整個星期,他天天坐在冒煙的炭窯前,或者到城裡去賣炭,渾身弄得又髒又黑;令人見了就討厭。不過,一個燒炭工是有許多時間來想想自己和別人的,每當彼得·蒙克坐在炭窯前的時候,四周黑黝黝的森林和林中深沉的寂靜,總使他心裡感到難受,不由得想痛哭一場,並且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嚮往。他有點悲哀,也有點氣惱,但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後來他發現他痛苦的根源在於他的社會地位。「我只是一個烏黑的寂寞的燒炭工!」他自言自語地說,「過的簡直是一種苦難的生活。玻璃工、鐘錶匠,甚至禮拜天晚上的樂師都比我強,他們多麼體面!要是彼得·蒙克洗得乾乾淨淨,穿上父親過節穿的銀鈕短上衣和嶄新的紅色長筒襪,出現在別人面前,那麼跟在我後面的人一定會猜想:這個高大的小伙子是誰啊?他一定會稱讚我的長襪子和威武的走路姿勢。可是,等一會兒他走到我前面,回過頭來一瞧,準會驚訝地說:「哦,原來是那個燒炭的彼得·蒙克。」

    森林另一邊的筏子手也是他羨慕的對象。每當這些森林巨人到這邊來的時候,總是穿著華麗的衣服,上面裝飾的銀鈕子、銀扣子和銀鏈子足有五十磅重。他們叉開雙腿,神氣十足地看人跳舞,用荷蘭話罵人,像荷蘭的闊佬那樣用一肘長的科隆煙袋抽著煙,這時候,他就認為這樣的筏子手是幸福者的最完善的形象。這些幸福的驕子把手伸進衣袋裡,掏出大把大把的銀幣來賭博,一擲就是幾個銀幣,一輸就是五個銀幣,一贏又是十個銀幣,他見了簡直要昏過去,他憂鬱地悄然回到自己的茅屋裡。他曾經在好幾個節日的晚上,見過不少這樣的「木材大老闆」一晚輸的錢,比他可憐的父親蒙克一年掙的錢還要多。特別有三個這樣的人,他不知道該羨慕哪一個才好。其中有一個身材肥大,面色發紅,在周圍地區被認為是最有錢的人,大家叫他胖子埃澤希爾。他把建築用的木材運往阿姆斯特丹,每年兩趟,而且很走運,賣的價錢總比別人高出許多,所以回家時,別人不得不步行,而他卻可以體面地坐船回來。第二個是整個森林中長得最高最瘦的人,大家叫他細高個施盧克,彼得羨慕他,主要是因為他的膽量特別大。他敢於頂撞最體面的人,無論酒店裡怎樣擁擠,他也要占一塊足足可以坐下四個大胖子的地方,因為他不是把兩個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就是把一條長腿蹺在凳子上,可是沒有人敢反對他,因為他有許多錢。第三個是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他是周圍地區最會跳舞的人,因此被稱為「舞場之王」。他原先是個窮光蛋,做過木材商的僕人,後來突然發了大財。有人說他在一棵老樅樹下找到了滿滿一罐金子,也有人說他在離賓根城不遠的萊茵河中,用筏子手的魚叉撈上一包金子,那兒原是偉大的尼伯龍根埋藏財寶的地方,這包金子就是其中的一包。總而言之,他突然發了大財,像王子一樣受到老老少少的尊敬。

    燒炭工彼得·蒙克孤零零地坐在樅樹林裡的時候,常常想到這三個人。不錯,這三個人都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他們非常貪婪,對債戶和窮人冷酷無情,令人痛恨,因為黑森林的人是心地善良的人。但是,誰都知道事情往往有兩個方面:一方面他們因為貪婪而遭人痛恨,另一方面他們因為有錢而受人推崇,試問誰能像他們那樣大量揮霍金錢呢?他們的錢好像是從樅樹上搖下來似的。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有一天彼得憂心忡忡地對自己說,因為上一天是個節日,大家都上酒店去了。「如果我不能很快地交上好運,那就索性一死了事吧。如果我能像胖子埃澤希爾那樣體面富有,或者像細高個施盧克那樣有膽量有勢力,或者像舞場之王那樣有名氣,能夠賞給樂師大銀幣而不是小銅錢就好了!這小子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錢呢?」他把弄錢的種種方法都想過了,但是沒有一種能使他滿意。最後,他忽然想起民間的傳說:古時候有人靠荷蘭人米歇爾和小玻璃人發了財。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有些窮人到他家來串門,他們海闊天空地談論有錢人和他們是怎樣發財的,在他們的談話中,那個小玻璃人往往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是的,當他細細回憶的時候,他幾乎把那首詩都想起來了。原來誰想把小玻璃人召喚出來,誰就得在森林中間長滿樅樹的小丘上念這首詩。它的開頭幾句是:

    藏寶人在綠色樅樹林裡,

    已有了好幾百歲的經歷,

    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樅樹挺立……

    可是他絞盡腦汁,怎麼也想不起下面的句子來。他常常想,是不是該問問哪個老人,那句咒語到底該怎樣說。然而他怕給人看破他的心事,結果一直沒有問。同時他還認為,關於小玻璃人的傳說一定流傳不廣,知道這首詩的人必然不多,因為森林裡的有錢人畢竟只有幾個,要不然,為什麼他父親和別的窮人不去試試他們的運氣呢?最後有一次,他引導他母親講起小玻璃人的故事來,可是她講的都是他早已知道的東西。那咒語,她也只知道頭兩句。最後她又說,只有在星期天十一點至兩點之間出生的人,才會見到小精靈。他正好是星期天中午十二點出生的,如果他知道那咒語,他就完全符合見到小玻璃人的條件了。

    燒炭工彼得·蒙克聽了這番話,真是喜出望外,心裡急得火燒火燎似的,恨不得馬上去試一試。他覺得,他已經知道了一部分咒語,再加上他是星期天出生的,這已經足夠了,小玻璃人一定會和他相見的。於是,有一天,他賣完了木炭,就不再燒炭窯了;他穿上他父親的漂亮的短上衣和嶄新的紅色長簡襪,戴上星期天戴的帽子,拿起那根五尺長的烏荊木手杖,向母親告別說:「我得進城到官府裡去一趟,因為不久就要抽籤決定誰當兵了。所以我想再提醒地方官一下,你是個寡婦,我是你的獨生子。」母親很贊成他的決定,然而他並沒有進城,卻向樅樹丘走去了。樅樹丘位於黑森林的最高處,在那時,周圍兩小時的路程內還沒有一個村莊,連一間茅屋也沒有,因為那些迷信的人認為住在那兒不安全。雖然那兒的樅樹又高大又粗壯,但沒有人願意到那一帶去砍伐,因為在那兒砍樹時,不是斧頭從柄上掉下來砍傷了腳,就是樹木突然倒下,把人壓倒,壓傷,甚至壓死。尤其是,長在那兒的樹木,即使是最好的,砍下來也只能當劈柴燒,此外恐怕沒有什麼用處了,因為木材商從來不肯把樅樹丘上的樹木編進木筏中,據說只要有一枝一木混進木筏帶下水,人和木材都要遭到不幸。因此,樅樹丘上的樹木長得又高大又茂密,即使在明亮的白天,裡面也幾乎像黑夜一般。彼得·蒙克到了那兒,不免心驚膽戰起來,因為除了自己的腳步聲以外,他聽不到任何聲響,既沒有任何人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也沒有斧子的伐木聲,甚至連鳥兒也好像故意避開了這深沉的「樅樹之夜」。

    燒炭的彼得·蒙克這時來到了樅樹丘的最高處,站在一棵粗大的樅樹前面;如果有一個荷蘭造船老闆看見這棵大樹,當場就會出幾百個銀幣把它買下。彼得心裡想道:「那個藏寶人一定住在這裡。」於是他脫下禮拜天戴的大帽子,朝著大樅樹深深地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用顫抖的聲音說:「祝您晚安,玻璃人先生。」然而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四周仍像以前一樣沉寂。「也許我得唸唸那首詩。」他一面想,一面喃喃地念道:

    藏寶人在綠色樅樹林裡,

    已有了好幾百歲的經歷,

    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樅樹挺立……

    他正在這樣念時,看見大樹後面有一個矮小而奇特的人影在向外窺探,不免吃了一驚。他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了傳說中的那個小玻璃人:他穿著黑色短上衣,紅色長筒襪,戴著一頂小帽子,這些都和人們描述的一模一樣,甚至傳說中的那副蒼白、文雅而又聰慧的小臉,他相信也看到了。可是,唉,那個小玻璃人,那麼快地出現,又那麼快地不見了!「玻璃人先生,」彼得·蒙克遲疑了一會兒,又大聲喊道,「請您行行好,別把我當傻瓜了。玻璃人先生,如果您以為我沒有看見您,您就完全弄錯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您在樅樹後面向外張望。」他依然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只是偶爾好像聽到樹後傳來一陣沙啞而輕微的笑聲。他因為害怕,還不敢往前一步,最後他不耐煩了,忘記了害怕。「等一等,你這個小矮人,」他嚷了起來,「我馬上就會抓住你的。」他一個箭步就跳到樅樹後面,可是那兒根本沒有什麼綠色樅樹林裡的藏寶人,只有一隻美麗的小松鼠在樹枝上蹦跳。

    彼得·蒙克搖了搖頭;他看出他念的詩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見效,也許再想出一句押韻的咒語,就能把小玻璃人引出來了。但他翻來覆去地想,怎麼也想不出來。那隻小松鼠跳到樅樹最下面的枝丫上,好像在鼓勵他,又好像在嘲笑他。它舔舔毛,捲起美麗的尾巴,用一雙聰慧的眼睛注視著他。最後,他單獨和這小動物呆在一起,幾乎有些害怕起來,因為這小松鼠時而好像長著一顆人頭,戴著三角尖帽,時而又和普通的松鼠一個樣,只是後腳上穿著紅色長筒襪和黑鞋子。總之,這是一隻有趣的動物,但燒炭的彼得心裡很害怕,因為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

    彼得飛快地離開了那裡,比來時跑得還快。樅樹林好像顯得越來越黑,樹木顯得越來越密,他感到心驚膽戰,拚命地跑起來,一直跑到聽見了遠處的狗叫聲,隨後又看見樹林中升起了一縷炊煙,這才慢慢地鎮靜下來。當他走近那所茅屋,看清屋裡的人穿的衣服時,才發現自己在慌慌張張中跑錯了方向,他不是朝玻璃匠住的地區跑,相反,卻跑到木材商住的地區來了。住在屋裡的人,都是些伐木工,有一個老人,還有他當家的兒子和幾個成年的孫子。彼得請求借宿一晚,他們慇勤地接待了他,連他的姓名住址也沒問,便斟了一些蘋果酒給他喝,晚上還請他吃了一隻大山雞,這在黑森林裡是上等食物了。

    晚飯後,家中的主婦和她的女兒們圍坐在一根大火燭的四周,手裡拿著卷線桿卷線;男孩子們不時地給火燭添著純樅樹脂。爺爺、客人和主人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婦女們幹活;男孩子們卻忙著用木頭雕刻匙子和叉子。外面森林裡,暴風在呼嘯,搖撼著樅樹;四處傳來一陣陣猛烈的撞擊聲,聽起來像是整棵整棵的樹木被刮斷,嘩啦啦地倒下來一大片。那些大膽的小伙子們想跑進森林裡去,親眼看看這種動人心魄的壯麗情景,但是老爺爺疾言厲色地阻止了他們。「我現在不讓任何人跑出去,」他對他們大聲喝道,「我可以向上帝發誓,誰出去了,就永遠回不來了,因為荷蘭人米歇爾今天晚上正在森林裡伐木,編一個新木筏。」

    孫子們呆呆地望著他們的爺爺。以前他們也許聽說過荷蘭人米歇爾,但現在他們請求爺爺好好地給他們講一講關於他的故事。彼得·蒙克雖然在森林的那一邊也曾聽說過荷蘭人米歇爾,但不太清楚,因此他也表示贊同,並向老人打聽,米歇爾是誰,住在哪裡。「他是這座森林的主人。您這麼大年紀還沒有聽說過這件事,那就可以斷定,您一定是住在森林的那一邊,要不然就是長期沒有出過門。現在我就給你們講講我所知道的和傳說中的荷蘭人米歇爾的事吧。

    「大約一百年前,世界上無論什麼地方的人,都沒有黑森林人那樣誠實,至少我爺爺是這麼說的。如今,自從大量金錢流入鄉間以後,黑森林人變得狡詐和墮落了。年輕人在禮拜天跳舞,叫嚷,罵人,簡直不像話,以前可不是這種樣子,這種壞風氣都要歸罪於荷蘭人米歇爾,即使他現在站在窗子外面向屋裡張望,我也照樣這麼說,我一直就是這麼說的。在一百多年前,有一個富裕的木材商,手下有許多僕人;他做生意一直做到萊茵河的下游,很得上帝的照顧,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人。一天晚上,有個人來到他家的門口,像這樣的人,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穿的衣服和黑森林裡的年輕人穿的一樣,可是他的個頭卻比他們高出一頭,誰也不會相信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巨人。他請求木材商給他一份活兒干,木材商見他長得魁梧壯實,能夠扛起沉重的東西,便和他講定了工錢,談妥了這件事。像米歇爾這樣的工人,在木材商的雇工裡一個也找不出來。在伐木時,他一個人抵得上三個人,如果木材的一端別人六個人才能拖得動,他一個人就能扛起另一端。他砍了半年樹以後,有一天,他走到他主人面前請求說:『我在這兒砍樹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我也想看看我砍下的樹木運到哪裡去了,您能不能讓我坐上木筏出去走一趟?』」

    「木材商回答說:『如果你想到外面去見見世面的話,我不會阻攔你,米歇爾。當然,伐木是需要像你這樣強壯的人,而運木筏卻需要技巧,不過這一次就讓你去吧。』」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他將要乘坐的木筏共有八節,最後幾節是用最粗最大的梁木編成的。然而,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高個子米歇爾又扛來八根又粗又長的梁木放到河裡,像這樣粗大的梁木還從來沒有人見過。他把梁木一根根地扛在肩上,很輕鬆,就像扛著一根撐木筏的篙子一樣,這使大家見了都驚呆了。這些樹木他是從哪兒砍來的,直到今天還沒有人知道。木材商把這件事看在眼裡,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因為他早已算出這些梁木能值多少錢。可是米歇爾說:『這些樹木才適合我坐,那些小木棍我坐上去就走不動了。』主人為了感謝他,送給他一雙撐木筏穿的長靴,但他卻把靴子扔在一邊,拿了另外一雙來。這是一雙前所未有的大靴子,我爺爺發誓說,這靴子有一百磅重,五尺長。」

    「木筏撐走了。就像以前米歇爾叫伐木工吃驚過一樣,現在他使撐筏工也驚異起來。他們原以為這些梁木太大,在河裡走起來一定很慢,誰知一進內卡河,木筏竟像箭一樣向前飛馳。以前,每到內卡河轉彎的地方,撐筏工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使木筏在河心前進,免得它撞到淺灘上;現在,米歇爾每次都跳下水去,拉著木筏,或向左或向右,繞過險灘,順利地漂了過去。如果河道平直,他就跑到第一節木筏上,叫其他人都放下篙子,他一個人用一根做織布機卷軸的大梁木撐在河底的卵石中,用力一撐,木筏就飛馳向前,兩岸的田地、樹木和村莊一晃而過。這樣,他們只用了以前一半的時間,就到了萊茵河上的科隆,他們運來的木材一向在這兒銷售。可是米歇爾卻對大家說:『我看,你們都是地地道道的商人,懂得該怎樣賺錢!難道你們以為從黑森林運來的木料,科隆人全都自己需要嗎?不,他們用半價從你們手裡買下來,然後用高價賣到荷蘭去。我們不如把小木料在這兒賣掉,把大木料運到荷蘭去;用高於一般價格多賣出來的錢,就是我們自己的外快了。』」

    「詭計多端的米歇爾說的這一番話,大家聽了都感到滿意,因為有些人想到荷蘭去玩玩,另一些人是為了多賺幾個錢。只有一個人很誠實,他勸大家不要拿主人的木料去冒險,或者瞞著主人私下吞掉多賣的錢。然而大家都不聽他的話,也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但荷蘭人米歇爾卻懷恨在心。他們乘著木筏,繼續沿萊茵河順流而下;米歇爾撐著木筏,不久就帶著他們到了鹿特丹。在那兒,買主出了四倍的高價買下了那些木料,尤其是米歇爾的那幾根大木料,買主不惜用重金收購。黑森林人見了那麼多錢,高興得簡直要發瘋了。米歇爾把錢分成四份,一份留給主人,其餘三份分給大家。這些人有了錢,便和一些水手以及其他的地痞流氓在酒店裡鬼混,狂飲濫賭,大肆揮霍。而那個曾經規勸過他們的正直的人,卻被米歇爾賣給了一個人販子,以後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從這時候起,在黑森林的小伙子們的眼中,荷蘭就是天堂,荷蘭人米歇爾也成了他們的大王。木材商們久久沒有看破他們暗中搞的這種買賣,於是,在不知不覺中,金錢、咒罵、惡習、酗酒和賭博從荷蘭傳到了這兒。

    「據說,荷蘭人米歇爾從此就不見了,但是,他並沒有死;一百年來,他的幽靈常常出現在森林裡。據說他幫過許多人發了財,但都是以他們的可憐的靈魂作為抵押品的,別的我就不願多說了。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現在就在這樣的暴風雨之夜,在別人不敢砍伐樹木的樅樹丘上,到處挑選最好的樅樹。我父親曾經親眼看見他折斷一棵四尺多粗的樅樹,就像折斷一棵蘆葦一樣。他把這些樹木送給那些不務正業並願跟隨他的人。在半夜裡,他們把木筏放下水,由米歇爾帶領運往荷蘭。然而我不是荷蘭國王,我要是的話,早就下令用霰彈把他炸得稀爛,因為任何船隻,只要用上一根從荷蘭人米歇爾手裡買來的木料,就一定會沉沒,所以人們經常聽說許多船隻出事。不然的話,一艘漂亮而堅固的船,大得像教堂一樣,怎麼會在水裡沉沒呢?每當暴風雨之夜,荷蘭人米歇爾在黑森林裡砍伐一棵樅樹,就有一根他以前經手的木料從船上脫落,於是水湧進船中,船和人一起沉沒。這就是關於荷蘭人米歇爾的傳說。的確,黑森林裡的一切惡習,都是他帶來的。但是,他能使人發財啊!」老人神秘地補上一句,「可我不希罕從他那兒得到什麼;無論如何,我也不想步胖子埃澤希爾和細高個施盧克的後塵;據說舞場之王也把靈魂早就賣給了他。」

    在老人講故事的時候,暴風雨已經停息了。女孩子們怯生生地點起燈來走開了。男人們在爐旁的長凳上放了一個裝滿樹葉的口袋,給彼得·蒙克當枕頭,並祝他晚安。

    燒炭工彼得·蒙克從來沒有像今天夜裡這樣做了許多噩夢。一會兒他夢見那個凶狠巨大的荷蘭人米歇爾推開窗戶,伸進一隻特別長的手臂,拎著滿滿一口袋金幣,不斷地搖晃著,發出悅耳的丁丁噹噹的聲音;一會兒他又夢見那個矮小和藹的玻璃人兒,騎著一個綠色的大瓶子,在房間裡跑來跑去。他好像又聽見在樅樹丘上聽到過的沙啞的笑聲;接著在他左耳裡聽到一個聲音在嘰咕:

    荷蘭有金子,

    只要你想要,花點工資,

    要多少有的是,

    金子,金子。

    接著他右耳裡又響起一支曲子,那是把綠色樅樹林裡的藏寶人召喚出來的歌,一絲柔和的聲音輕輕說道:「燒炭的彼得好笨呀,彼得·蒙克好笨呀,你難道連『挺立』的韻也押不出來嗎?虧你還是星期天十二點鐘生的呢。押韻吧,笨彼得,押韻吧!」

    他歎了一口氣,在夢中呻吟起來,他費盡力氣想找出下一句的韻來,可是,因為他平生從來沒有學過押韻,所以在夢中的努力也是白費。當晨曦初露時,他醒了過來,但夜裡的夢境還奇怪地留在他的腦中。他交叉著雙臂,坐在桌子後面,回想著依舊在耳中迴盪的夢語。「押韻吧,好笨的燒炭工彼得·蒙克,押韻吧!」他一面自言自語地說,一面用手指敲敲前額。可是他絞盡腦汁,還是什麼韻也想不出來。他呆呆地坐在那兒,悲哀地凝視著前方,拚命地想著和「挺立」押韻的詞,就在這時,有三個年輕人經過門口,走向森林。其中一個一邊走,一邊唱道:

    我在山頂挺立,

    朝著山谷凝視,

    曾在那兒見你,

    佳人最後一次。

    這歌聲像閃電一樣穿過彼得的耳朵,他趕忙跳起身,衝出了屋子,因為他覺得還沒有聽清楚。他追上那三個年輕人,魯莽地抓住那個唱歌人的胳膊,喊道:「停一下,朋友,剛才您是怎樣押『挺立』這個韻的?幫幫忙,請告訴我您唱的歌詞。」

    「這關你什麼事,小伙子?」黑森林的年輕人回答說,「我高興唱什麼就唱什麼,快放開我的胳膊,不然的話——」

    「不,你得告訴我你唱的歌詞!」彼得幾乎發瘋似的叫道,並把他抓得更緊了。另外兩個年輕人看見這種情況,便不再猶豫,揮起鐵拳,朝可憐的彼得痛打起來,打得他痛得受不了,只好放開第三個年輕人的衣服,疲憊地跪倒在地上。「現在你總算嘗到滋味了,」他們笑著說,「你記住,傻小子,千萬別在大路上襲擊像我們這樣的人。」

    「啊,我一定會好好記住!」燒炭的彼得喘息著說,「不過,我既然挨了一頓拳頭,還是請你們行行好,把那個人唱的歌詞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吧。」

    他們又大笑起來,嘲弄了他一頓;不過,那個唱歌的人還是把歌詞念給他聽了,然後三個人邊笑邊唱地走了。

    「哦,原來是『見你』,」挨打的可憐人彼得一邊說,一邊吃力地站起身來。「用『見你』和『挺立』押韻。現在,小玻璃人,讓我們再談談吧。」他走回小屋,拿起他的帽子和長手杖,告別了這家人,返身朝樅樹丘走去。他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默默地想著,因為他必須想出最後一句詩來。當他走進樅樹丘的地盤時,樅樹越發高大茂密,最後他竟想到了一句詩,高興得不禁跳了起來。就在這時,有個穿著筏子手服裝的巨人,手裡拿著一根像桅桿那麼長的篙子,從樅樹後面走了出來。彼得·蒙克看見他慢慢朝自己走來時,嚇得雙腿發軟,幾乎癱倒在地,因為他想到,這個巨人一定是荷蘭人米歇爾,除了他不會是別人。這個可怕的人,一聲不吭,彼得心裡著實害怕,只是偶爾偷偷地瞥他一眼。他比彼得見過的最高的人還要高出一頭,他的面孔雖然已不年輕,但還不算老,只是佈滿了皺紋。他穿著一件麻布短上衣,一雙大靴子套在皮褲上面,這些彼得從傳說中早已聽說過了。

    「彼得·蒙克,你在樅樹丘上幹什麼?」這個森林之王終於用深沉而凶狠的聲音問道。

    「早安,老鄉。」彼得回答說。他本想裝出鎮靜的樣子,但還是禁不住瑟瑟顫抖起來。「我想穿過樅樹丘回家去。」

    「彼得·蒙克,」森林之王說,同時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掃了他一眼,「你回家的路不經過這座林子。」

    「嗯,是不經過這兒,」彼得說,「可是今天天氣暖和,我想,走這兒一定會涼快些。」

    「不許撒謊,燒炭的彼得!」荷蘭人米歇爾用雷鳴般的聲音吼道,「不然我就一篙子把你打倒在地。難道你以為我沒看見你向那個小玻璃人祈求嗎?」他又口氣溫和地說起來。「去吧,去吧,這完全是一種愚蠢的行為,幸好你並不知道那咒語;那個矮傢伙是個吝嗇鬼,他給人的錢不會多,誰從他那兒收下了錢,誰就一輩子不會快樂。——彼得,你簡直是個可憐的傻瓜,我真為你感到難過。一個活潑漂亮的小伙子,在世上本可以干番事業的,卻命該去燒炭!人家能揮金如土,你卻連一文錢也不敢花,這種生活真是可憐。」

    「是啊,你說得很對;這種生活真是可憐。」

    「唔,不要緊,」可怕的米歇爾繼續說下去,「我曾經幫助過許多人渡過難關,你並不是第一個。說吧,第一次你到底需要幾百個銀幣?」

    他說這話時,抖動著他那巨大的錢袋,裡面的錢幣丁當作響,就像昨夜夢境中一般。彼得聽了這些話,他的心不安而痛苦地跳個不停,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他覺得荷蘭人米歇爾不像是出於憐憫才送錢給他的,而像是另有企圖的。突然他想起昨晚那個老人所講的關於財主們的話來,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不禁大聲說道:「多謝了,先生!但我不想和您打交道,您的大名我早已聽說了。」說完,他就拚命跑起來。但是這個森林之王邁著大步追了上來,用沉悶的聲音喃喃地威脅他說:「你會後悔的,彼得,你還會來這兒找我的;從你的臉色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從你的眼神中也可以看出來,你是瞞不過我的眼睛的。——你不要跑得那麼快,再聽我說一句合情合理的話吧,前面已到了我的邊界了。」彼得聽到了這話,又看見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溝,為了趕快逃出這條邊界,他跑得更快了。於是米歇爾不得不加快步伐追趕他,嘴裡在罵罵咧咧,說著威嚇他的話。這個年輕人絕望地跳過溝去,因為他看見那個森林的精靈已舉起篙子朝他打來。幸好他已跳到溝的那一邊,篙子在空中好像打在一堵看不見的牆上,碰得粉碎,一塊長碎片落到彼得的身邊。

    他揚揚得意地撿起這塊碎片,打算把它朝粗野的荷蘭人米歇爾擲去。可是,一瞬間,他感到木片在他手中活動起來,定睛一看,他嚇了一大跳,原來手裡拿著的是一條大蛇,它吐出流涎的舌頭,張開閃光的眼睛,豎起了身子。他急忙放開手,但是那蛇已緊緊地纏在他的胳膊上,扭動著頭,漸漸靠近他的臉。就在這時,突然一隻大山雞從空中嗖的一聲飛下來,用嘴咬住蛇頭,帶著它騰空飛去。荷蘭人米歇爾在溝那邊看到蛇被一隻更厲害的大山雞叼走時,氣得大吼起來。

    彼得精疲力竭地繼續趕路,渾身瑟瑟發抖。路面變得又險又陡,四周更加荒涼,不久他來到了那棵巨大的樅樹前面。他像昨天那樣,向看不見的小玻璃人兒鞠了一躬,然後開口念道:

    藏寶人在綠色樅樹林裡,

    已有了好幾百歲的經歷,

    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樅樹挺立,

    只有禮拜天生的孩子才能見你。

    一絲柔和、纖細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雖然你還沒有完全說對,但因為你是燒炭的彼得,就算通過了吧。」他驚異地向四週一看,看到在一棵美麗的樅樹下坐著一個小老頭兒,身穿黑色短上衣,紅色長筒襪,頭戴一頂大帽子。他有一張和藹可親的小面孔,鬍鬚細得像蛛絲。他用一個藍玻璃制的煙斗抽著煙,真是少見。當彼得走近他時,更加感到驚異,他看到小老頭兒的衣服、鞋子和帽子都是用彩色玻璃製成的,不過玻璃是軟的,猶如還在熱的時候一般,因為它隨著小老頭兒的每個動作而自如地變形,就像一塊布料一樣。

    「你剛才碰到荷蘭人米歇爾那個粗野的傢伙了吧?」小老頭兒說道,每說一個字,就奇異地咳一聲。「他本想著著實實地嚇你一下,但他那根魔篙被我奪走了,他再也拿不到了。」

    「是的,藏寶人先生。」彼得回答說,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剛才我真嚇得要命。那麼您就是咬死大蛇的山雞先生了,我真心地感謝您。不過,我到這兒來找您,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我簡直倒霉透了,很不如意。一個燒炭工是沒有什麼奔頭的。我還年輕,因此我想,也許總有一天我會時來運轉的;我常常看到別人在短短的時間內就發跡了,譬如埃澤希爾和舞場之王吧,他們的錢多得像稻草一樣。」

    「彼得,」小老頭兒非常嚴肅地說,同時從煙斗裡吸了一口煙噴得老遠。「彼得,不要和我提這些人。如果他們表面上好像很走運,過了一兩年反而更加不幸的話,那麼他們能有什麼收穫呢?你不要看不起你的手藝,你的爸爸和祖父都是正直的人,也是乾的這一行,彼得·蒙克!我希望你來找我不是因為偷懶的緣故。」

    彼得見小老頭這麼嚴肅,又驚又愧,臉唰的一下紅了。「不是的,」他說,「樅樹林裡的藏寶人先生,偷懶,我知道得很清楚,偷懶是萬惡之首。但如果我想變換一下職業,改善自己的社會地位,你總不能怪我吧。一個燒炭工在世界上地位卑賤,玻璃匠、筏子手、鐘錶匠以及其他各行各業的人,都比他受人尊敬。」

    「驕傲是失敗之母。」樅樹林裡的小主人說,語氣比剛才溫和了一些。「你們人類,簡直是奇怪的生物!很少有人對他的出生和職業完全滿足。我可以打賭,如果你是一個玻璃匠,一定想當一個木材商;如果你是一個木材商,一定又會羨慕林務官的職位和地方官的住宅吧?好吧,這些我們暫且不談了。如果你能保證好好工作,那麼我願意幫助你改善境況,彼得。凡是禮拜天中午出生的孩子,只要他知道怎樣找到我,我總要答應他的三個願望;前兩個你可以自由提,我都滿足,第三個如果太荒唐,我可以拒絕。現在你有什麼願望就說吧,不過——彼得,你的要求要合情合理,有意義。」

    「啊呀!您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小玻璃人,難怪人們稱您藏寶人,原來您那兒有大量的珍寶啊。好吧,如果我可以隨心所欲提要求的話,那麼我的第一個願望是,比舞場之王還要會跳舞,每次進入酒店時,口袋裡的錢永遠像胖子埃澤希爾的一樣多。」

    「你這傻瓜!」小老頭氣憤地說,「希望會跳舞,有錢賭博,這種願望多麼卑鄙!你竟想這樣毀了自己的幸福,愚蠢的彼得,你不覺得羞恥嗎?即使你會跳舞,這對你和你可憐的母親有什麼好處呢?你希望有錢,只是為了花在酒店裡,就像無聊的舞場之王那樣,那麼你的錢對你又有什麼用處呢?這樣,你整個星期還是一無所有,像以前一樣窮困潦倒。你還有一個願望可以任意提出來,但要用心想一想,要提得合情合理!」

    彼得搔了搔耳後,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呶,現在我要一所在整個黑森林地區最富麗堂皇的玻璃工廠,以及開廠所需要的一切設備和資金。」

    「別的不要什麼了嗎?」小老頭神色憂慮地問道,「彼得,別的不要什麼了嗎?」

    「唔,您還可以給我一匹馬和一輛車。」

    「唉,燒炭的彼得·蒙克,你真糊塗!」小老頭叫道,氣惱地把他的玻璃煙斗扔向一棵粗大的樅樹,煙斗被摔得粉碎。「馬兒?車子?不,應該要理智,我告訴你吧,應該要理智。你應該要的是一個健全人的理智和見識,而不是馬兒和車子。嗯,現在你也用不著那麼懊悔,我們以後會看到,即使如此,對於你也不見得有什麼害處,因為第二個願望總的來說還不算荒唐。一所好的玻璃廠既能養活工人,也能養活廠主,可惜的是你沒有要理智和見識,要是有了理智和見識,馬兒和車子自然會來的。」

    「可是,藏寶人先生,」彼得回答說,「我不是還可以提一個願望嗎?如果照您的看法,理智對於我是那麼重要,那我就要理智吧。」

    「先別提什麼要求了;將來你還會碰到許多困難的,到那時候,如果你還有一個願望可以隨意提出來,你會感到高興的。現在你回家去吧。這兒是,」矮小的樅樹精靈一邊說,一邊從衣兜裡拿出一個小錢包,「這兒是兩千金幣,夠你用了,不許再到這兒來找我要錢,再來的話,我一定把你吊在一棵最高的樅樹上;自從我住在樅樹林裡以來,我就是這樣幹的。三天以前,年老的溫克弗裡茨去世了,在雜木林裡留下一座大玻璃廠。明天一清早你上那兒去,出一筆合適的價錢把工廠買下來。你要好自為之,勤奮工作,我會不時去看你,幫你出主意,因為你沒有要過理智。不過,我要老實地告訴你,你的第一個願望很糟糕;你要當心,別上酒店裡去鬼混,彼得!在那兒從來沒有人得到過任何好處。」小老頭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個新的、非常漂亮的乳白色玻璃煙斗,裝上幾顆干樅子,叼在沒牙的小嘴裡。接著又取出一面火鏡,走到陽光裡,點燃了煙斗。他幹完這些事以後,便親切地向彼得伸出手來,和他握別,還叮囑他路上要小心,並且抽起煙來,越抽越快,越吐越快,最後在一陣煙雲裡消失了,這煙雲有一股真正的荷蘭煙草味,慢慢地縈繞在樅樹的枝梢上。

    彼得回到了家裡,發現母親正在為他擔憂,因為這個善良的女人以為她的兒子已經被徵兵入伍了。然而他倒很開心,興高采烈地告訴母親,他在森林裡遇到了一位好友,這位朋友向他資助了一大筆錢,這下他可以改行了,不用再燒炭了。他的母親雖然三十年來一直住在燒炭工的茅屋裡,看慣了燒炭工們被煙燻黑的面孔,正如一個磨坊女主人看慣了她丈夫沾滿了麵粉的大白臉一樣,但她一聽到彼得告訴她自己平步青雲時,馬上感到很虛榮,看不起她從前的社會地位了,她說:「是呀,作為一個玻璃工廠主的母親,我就和格蕾特、貝蒂這些鄰居不一樣了。將來我在教堂裡就要坐在前排,和上等人坐在一起了。」

    不久,她的兒子就把玻璃廠從繼承人的手裡買了過來。他把原有的工人都留了下來,叫他們日夜趕工製造玻璃。起初他對這種手藝很感興趣,經常慢悠悠地走進工廠,踱著方步,雙手插在口袋裡,走來走去,東瞧瞧,西望望,說東道西,惹得工人們不時地哄堂大笑。他最感興趣的是看工人們吹玻璃,自己也常常親口吹,用還沒有發硬的玻璃吹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可是沒多久,他就對這活兒感到厭煩了。起初,他每天來廠裡一個小時,後來兩天來一次,最後每星期只來一次,他的工人們也就為所欲為起來。這一切都是由於他到酒店裡鬼混引起的。他從樅樹丘回來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就上酒店裡去了,舞場裡已經有人在跳舞,那當然是舞場之王;而胖子埃澤希爾也早就到了,正坐在一把大酒壺後面,擲著骰子賭銀元。彼得急忙把手伸進衣袋裡,看看小玻璃人是不是答應了他的要求。哎呀,滿口袋儘是金幣和銀幣。他的兩條腿也馬上發癢,抽搐起來,好像要跳舞一般。在第一場舞跳完後,他帶著舞伴走到最前面,站在舞場之王的旁邊。如果舞場之王跳三尺高,彼得便跳四尺高;如果舞場之王跳了奇妙的舞步,彼得便交叉雙腿旋轉起來,每一個看跳舞的人都興奮異常,驚訝不已。當舞場裡的人聽說彼得買了一家玻璃廠,並看到他每次從樂師面前跳過都扔給他們一枚銀幣時,更是說不出的驚訝。一些人認為他在森林裡找到了財寶,另一些人認為他得到了一筆遺產。總之,現在所有的人都尊敬他,認為他是一個成功的人,原因就在於他有錢。就在當天晚上,他輸了二十個金幣,但衣袋裡依然丁當作響,和裝著一百個錢幣時沒有兩樣。

    彼得看到大家那麼尊敬他,高興得不知所以,驕傲得不可一世。他大把地拋擲著金錢,把錢慷慨地賞給窮人,因為他記得從前窮困是怎樣折磨自己的。在這位新舞蹈家高超的舞技面前,舞場之王相形見絀,彼得現在獲得了「舞皇」的稱號。星期天那些豪賭的人也不敢像他那樣一擲千金,當然他們也賭不了那麼多錢。可是他輸得越多,贏得也越多;一切正像他以前向小玻璃人要求過的那樣實現了。他曾希望口袋裡永遠有胖子埃澤希爾那麼多的錢,現在他的錢恰好總是輸給埃澤希爾。如果他一下子輸了二三十個金幣,胖子剛把錢收起來,這些錢馬上又回到了他的口袋裡。他就這樣一天天放縱自己,最後比黑森林裡最壞的傢伙還要貪杯好賭。人們往往叫他賭徒彼得,難得叫他舞皇了,因為他幾乎每天都在賭。同時,他的玻璃廠也一天天衰敗下去,原因就在於彼得缺乏理智。他叫工人能製造多少玻璃,就製造多少玻璃,但是他在買下玻璃廠時卻沒有買下銷售的訣竅,不知道把大量的玻璃往哪兒去推銷,最後沒法處理,只好以半價賣給流動小販,以便支付工人的工資。

    一天夜晚,他又一次從酒店出來走回家去。雖然他為了使自己快樂喝了許多酒,但他還是很鬱悶,驚恐地想到自己的家產快要敗光了。驀然他瞥見有個人在他身邊走著,他回頭一看,哎呀,原來是小玻璃人。他不禁怒火中燒,蠻橫地硬說是這個矮小人害得他好苦。「現在我要車要馬有什麼用?」他嚷道,「玻璃廠和這些玻璃對我又有什麼用?當我還是一個可憐的燒炭工時,過得倒很快活,什麼憂慮也沒有。可是現在呢?為了我的債務,不知道什麼時候地方官會找上門來,評估和拍賣我的家產!」

    「是嗎?」小玻璃人問道,「是嗎?這麼說,你倒了霉,倒要我負責嗎?難道這就是我做了好事應得的報答嗎?誰叫你當時提出那麼愚蠢的願望的?你連把玻璃往哪兒銷都不知道,還想當玻璃商?我不是對你說,你要用心考慮再提出要求嗎?彼得,你缺乏的是理智,是智慧啊!」

    「什麼理智和智慧!」他嚷道,「我和任何人比都不笨,這點我馬上就叫你明白,小玻璃人兒。」說著,他粗暴地一把抓住小玻璃人的衣領。「綠色樅樹林裡的藏寶人,這下我可把你抓住了吧?現在我要提出第三個願望,你得立刻答應。我在這裡馬上就要二十萬銀幣,一幢房子,還有——哎呀!」他叫了起來,使勁地甩著手,因為森林裡的小矮人已經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玻璃,像烈焰那樣燙手,而小玻璃人卻連影子也不見了。

    有好幾天的光景,他那燙傷的手使他想到自己的忘恩負義和愚蠢。可是幾天後他就昧了良心,說道:「即使他們把我的玻璃廠和所有東西都賣光了,我也不在乎,只要胖子埃澤希爾還在,只要他星期天有錢,我就不會沒有錢。」

    是啊,彼得!可是,如果連胖子也沒有錢了呢?有一天這事果然發生了,真是一個奇妙的警告。在一個星期天,彼得坐車來到酒店門口,店裡的客人從窗內伸出頭來,一個說:「賭徒彼得來了。」另一個說:「是呀,是那個舞皇,有錢的玻璃廠老闆。」第三個搖搖頭說:「說他有錢,當然可以,但是人們也紛紛議論,說他負了債呢。城裡有個人說,地方官不久要扣押他的財產了。」這時,有錢的彼得自負而莊重地向站在窗口的客人打著招呼,跳下車來,大聲說:「太陽酒店的老闆,晚上好,胖子埃澤希爾已經來了嗎?」一個沉悶的聲音喊道:「進來吧,彼得!你的位子早已給你留好了,我們早已到了,正在玩牌呢。」於是彼得·蒙克走進酒店,同時伸手往口袋裡一摸,馬上知道埃澤希爾身上帶了不少錢,因為他自己口袋裡已經裝滿了錢。

    他走到桌子後面,和另一些賭客坐在一起賭了起來,他贏了又輸,輸了又贏,就這樣一直賭到大晚,一些正經的賭客回家去了,他們點起燈來繼續賭。後來有兩個賭客說:「現在已經玩夠了,我們得回家看老婆孩子去了。」但賭徒彼得卻要胖子埃澤希爾留下來。胖子本來也不想再待下去,但最後他叫道:「好吧,我先數數錢,然後我們擲骰子,每次賭五個銀幣,因為再少的話不像樣,那就成了小孩子鬧著玩了。」他掏出錢袋,數起錢來,一共一百個銀幣,現在賭徒彼得也就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了,用不著再數。起初胖子雖然贏了錢,但後來卻一次又一次地輸了,他老羞成怒地罵起來。如果他擲了一個暴子,賭客彼得馬上也擲出一個暴子,而且總比他高出兩點。最後他把僅剩的五個銀幣押在桌子上,叫著說:「再來一次,如果這次我輸了,那我還要賭下去,你把你贏的錢借些給我,彼得,一個好漢是肯幫助別人的。」

    「你要借多少都隨你,就是借一百個銀幣也行。」舞皇說,他贏了這麼多錢非常得意。這時,胖子搖了搖骰子,擲了十五點。「暴子!」他大聲叫著說,「現在讓我們看看誰贏吧!」可是,彼得擲了十八點。這時在他背後一個沙啞的熟悉的聲音說道:「好了,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回頭一看,站在他背後的是高大的荷蘭人米歇爾。他嚇了一大跳,拿到手裡的錢都掉了下來。可是胖子埃澤希爾卻沒有看見這個森林巨人,他只是要求賭客彼得借給他十個銀幣,繼續賭下去。彼得昏昏沉沉地把手伸進衣袋裡,可是裡面一文錢也沒有。他又把手伸進另一個衣袋裡去找,也沒有找到一文錢。他把衣袋翻過來,還是沒有掉下一個子兒。這時,他才想起自己的第一個願望來:口袋裡的錢永遠像胖子埃澤希爾的一樣多。完了,一切都像煙似地消失了。

    酒店老闆和埃澤希爾驚訝地看著他,他還在一個勁兒地找錢,可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他們都不相信他一個子兒也沒有了,最後竟親自動手搜他的口袋。找了一陣後,他們發起火來,一口咬定說賭客彼得是個卑鄙的魔法師,他把贏的錢和自己的賭本都用魔法送回家了。彼得拚命為自己辯解,然而客觀情況卻對他不利。埃澤希爾說,他要把這件可怕的事告訴黑森林的每一個人;酒店老闆發誓說,他明天一早就進城去,控告彼得·蒙克是個魔法師,還說要親眼看著彼得被活活燒死。接著,他們怒氣沖沖地朝彼得撲去,剝下他的緊身短上衣,把他拋到門外去了。

    彼得傷心地溜回家去。天上沒有一顆星星,但他仍然看出身邊有一條黑影跟著他走來。最後這黑影說話了:「你完了,彼得·蒙克,你的榮華富貴都完了,我本來可以把這一切告訴你的,可你那時不肯聽我的話,反而跑去找那個愚蠢的小玻璃人兒。現在你明白了吧,一個人要是把我的忠告當耳邊風,會得到什麼結果。不過,你還可以到我這兒來試一試,我一向是同情你的命運的。凡是投靠我的人,還沒有一個後悔過。如果你不害怕走這條路,那我明天一整天在樅樹丘上等你。你要找我談談,只要叫我一聲就行了。」彼得明白是誰在和他說話,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一句話也不敢回答,急忙向家裡奔去。

    突然,門口響起了一陣嘈雜的聲音,講故事的人講到這兒只好停住了。他們聽到一輛馬車在門口停了下來,有幾個人叫著要燈,院門被敲得彭彭響,幾隻狗汪汪地吠叫。車伕和工匠等人住的房間朝著大街,這四個人霍地跳起來,朝那兒奔去,想看看門口發生了什麼事。在燈光的映照下,他們可以看到門口停著一輛大馬車,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把兩個披著面紗的女子扶下車,一個穿號衣的車伕正在卸馬具,一個僕人在解捆箱子的繩扣。「但願上帝保佑她們,」車伕歎了口氣說,「如果她們能平平安安地離開客店,我也不用再為我的小車擔心了。」

    「別做聲,」大學生悄悄地說,「我猜想,那些人伏擊的對象原來不是我們,而是這位夫人。也許他們在下面早已聽到了她旅行的消息。要是能給她發出警報就好了!哦,有辦法了!整個客店裡除了我隔壁的一間,沒有一個像樣的房間可以給兩位女士住。她們一定會被領到那兒去。你們安靜地待在這個房間裡,我去想辦法通知她的僕人。」

    年輕的大學生悄悄地溜進自己的房間,把蠟燭吹滅,只讓燈亮著,這燈是老闆娘給他的。然後他躲在門邊傾聽。

    不一會兒,老闆娘帶了兩位女士上樓來了,她一邊說著親切而溫柔的話,一邊領她們走進隔壁的房間。她勸她們早點休息,因為她們旅途上一定很累了,然後她下樓去了。不久,大學生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男人走上樓來。他小心地把門開了一條縫往外看,原來是那個大個子男人,是他把兩位女士從馬車上扶下來的。他穿著一件獵裝,身邊掛著一把獵刀,看樣子一定是旅途上管馬的師傅,或者是兩個外地女人的隨從。當大學生看到上樓來的就他一個人時,便馬上把門打開,向他招手,叫他進來。那人驚奇地走到門邊,還沒有來得及問對方叫他幹嗎,大學生便悄悄地對他說:「先生!你們今晚住的是一家強盜客店。」

    那人大吃一驚。大學生把他拉進門內,對他說,這個客店看上去很不可靠。

    獵人聽了,心裡很擔心。他對大學生說,這兩位女士,一位是伯爵夫人,一位是侍女,她們本來是想連夜趕路的,可是在離這個客店不遠的地方,碰到一個騎馬的人,這人向她們打招呼,並問她們想上哪兒去。當他聽說她們準備通宵趕路,穿過施佩薩爾特地區時,就勸她們不要這樣做,因為眼下夜裡趕路很不安全。「如果你們聽從一個老實人的勸告,」那人接著說,「就丟掉這種想法吧。離這兒不遠有一家客店,雖然條件不怎麼好,住得不怎麼舒服,但在那兒過夜,總比在黑夜裡趕路,冒不必要的風險要好。」這個給她們出主意的人,看上去很老實很正派。伯爵夫人因為害怕趕夜路遭到強盜打劫,便吩咐在這家客店過夜。

    獵人決定馬上去找兩位女士,把她們面臨的危險告訴她們,他認為這樣做是他義不容辭的職責。他走進隔壁的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打開和大學生的房間相連的門,伯爵夫人走了進來,她四十歲左右,由於害怕,臉色刷白,她請大學生把詳情重新講了一遍。然後,他們商量應付困境的辦法,並且決定盡可能小心地把兩個僕人、車伕和工匠叫過來,以便萬一遭到襲擊時,可以共同抵抗一陣。

    人到齊後,他們把伯爵夫人的房間朝過道的那扇門鎖上了,還用櫥和椅子把門抵住。伯爵夫人和她的侍女坐在床上,兩個僕人守在她們身邊。獵人和其他人在大學生的房間裡圍桌而坐,決心等待危險的到來。這時已是夜裡十點左右,客店裡一片寂靜,沒有一點驚擾客人的聲響。於是圓規匠開口說道:「為了不打瞌睡,我們最好還是像以前那樣做,每人講一個有趣的故事。如果獵人先生不反對的話,我們就繼續講故事。」獵人不僅不反對,而且為表示他的誠意,答應先講一個。他開始講賽德的命運。  
《豪夫童話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