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嶝江市委辦公室副主任馬韋謹一動不動地坐在辦公室裡,已經有三個多小時了。

地板打掃得乾乾淨淨,辦公桌上收拾得整整齊齊,辦公室裡所有的一切都整理得有條不紊,包括擺在他眼前的那一沓稿紙,也一樣陳放得規規矩矩。

這是馬韋謹的習慣,在寫東西以前,他必須把眼前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條才能下筆。

馬韋謹不抽煙,不喝酒,不會跳舞,不會打牌摸麻將,從沒玩過保齡球,也從未洗過一次桑拿浴,或進過一次洗腳屋,幾乎沒有任何嗜好和業餘愛好。

馬韋謹是個典型的「妻管嚴」,平時除了加班加點寫材料外,每天準時上下班,一日三餐頓頓下廚,每月工資分文不少交給妻子,女兒的功課作業一包到底十幾年如一日,一個標準的、地地道道的模範丈夫。

馬韋謹從24歲大學畢業分配到嶝江市委就開始寫材料,一直寫到今天,已經寫了將近二十年。他先後給五任市委書記四任市長寫過材料,尤其是近幾年來,他不僅給市委書記、副書記寫材料寫講話稿,而且還經常要給市長、副市長、市人大主任寫材料寫講話稿。倒不是馬韋謹的材料和講話稿寫得有多好多麼有特色多麼有開拓性,而是因為他寫的材料和講話稿能把政治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全面而又穩妥,到位而不越軌。既能讓群眾感到有新意,又不會讓領導產生突兀之感,尤其是極少出差錯,更不會給你捅婁子。

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馬韋謹這個人非常好使喚,不管是什麼人,只要大大小小是個官員,職務高點的只須打個電話,職務低點的頂多也就請頓飯,如果沒什麼特別推不開的事情,他都會答應。一旦答應了,就絕對不會誤事,你只管放心就是,材料和講話稿肯定會幹乾淨淨、清清楚楚地準時給你送來。而且肯定都已經被仔細地校對過了,一般來說,你別想在裡面找出什麼病句和錯別字來,更不會找出什麼大的政策問題來。

終日謹小慎微、小心翼翼趴在文字堆裡的馬韋謹,就這麼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寫下來,背也駝了,腰也彎了,眼鏡的度數也越來越深,話也越來越少。儘管滿打滿算才只有44歲,但看上去就像一個小老頭。並不是僅僅因為工作太勞累的關係,而是人到中年,生活帶給他的壓力實在太大了。老婆所在單位越來越不景氣,早已處於下崗狀態,現在再找份保險工作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孩子也漸漸大了,學習一般,即將面臨中考,如果上不了重點中學,將來升大學絕無希望。但要是想進重點,就算找關係托面子人家答應了,三萬五萬的交費則是必不可少的。住了十幾年的三十多平米的舊樓房,周圍的人家幾乎都搬空了,但新的改制住房還沒有輪到他。也並不是真的沒有新房可住,而是不是太遠,就是太貴。太遠了孩子上學當然也包括自己上班就是個大問題,近的合適的則貴得對那一串數字看也不想看!現在一家人基本上全靠他的工資,每月刨干打淨600多元,但鄉下父母每月的100元是必給的,還有鄉下岳父母的100元也是必給的,孩子的學費書費包括每天在校的午餐費至少得200元,再下來才是家中的日常開銷。兩口子不管怎樣節衣縮食,經濟上仍然是捉襟見肘、日益窘迫。

所以囊中羞澀的馬韋謹終日期盼著的就是提工資,而想讓工資有大的漲幅,那就是盡快能被提拔。然而讓馬韋謹怎麼也抬不起頭來、讓妻子終日喋喋不休埋怨不盡的偏是這一點。馬韋謹終日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埋頭苦幹、任勞任怨,從科員到副科長再到科長幾乎是十年一個台階!越想著提拔,越是提拔不起來。平日裡人人都誇他表揚他,領導們也人人都說他是個好幹部,然而一到了提拔的時候,儘管他整日就在這些領導們身邊,領導們每天仍然都念著他的稿子,看著他的材料,但幾乎所有的領導好像都想不起他,所有的領導好像全都忘記了他的存在。

機會終於來了,原來的主任被任命為鄰縣的副書記,市委辦公室主任位置空缺。嶝江市委辦公室主任的級別,相當於副處級。

馬韋謹開始行動了。

馬韋謹自然清楚找領導的時候怎樣才應是恰到好處,怎樣說話,領導才不會反感。漸漸地,不動聲色地,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幾乎找遍了市委市政府所有的可以為他說話的領導。他知道屬於自己的機會已經不多了,過了這個村就再也不會有這個店了。對每一個領導他都說得非常誠懇,他說只需要給他一個象徵性的級別就行,他需要的只是工資待遇,別的一切都可以同以前一樣。不就是一個辦公室主任嗎,如果能讓他升一格,這個主任他完全可以不要,只需讓他當個副處級調研員就行。即使干主任的工作不享受主任的待遇,即使是機構改革辦公室裁更多的人讓他加班加點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兒也行。他不在乎那些虛的東西,他就是想提提工資,眼看奔五十的人了,他真的是什麼也不想了。就想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地再為領導們寫幾年材料,即便是把眼睛寫瞎了也心甘情願。

馬韋謹的話幾乎感動了所有的人,包括人稱鐵石心腸的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夏中民。

在一次市政府召開的全市人事工作會議上,夏中民竟然主動挑起了這個話題。他說像馬韋謹這樣的幹部,其實是最讓人放心的幹部。這次人事機構改革,即使市委那邊不用,我們市政府這邊也一樣會用。在我們嶝江,什麼樣的幹部都不缺,惟獨像馬韋謹這樣的幹部我們還真缺。我這麼說馬韋謹,並不是覺得他的材料真的寫得有多麼多麼好。老實說,我還真看不上他寫的那些材料。我看中他的,恰恰是他的個性,也就是好多人在背後說人家的那種「窩囊」!在我們嶝江的幹部隊伍裡,不抽煙,不喝酒,不會跳舞,不會打牌玩麻將的,現在還能找到嗎?有些人,包括我們的一些幹部,都在笑話馬韋謹活得「窩囊」,在這些人眼裡,什麼是窩囊?無非是不會吃、喝、嫖、賭!我這麼說,並不是提倡幹部都像馬韋謹那樣生活,但像馬韋謹這樣的幹部,我用他放心!他要是給我當辦公室主任或者秘書長,我心裡踏實!我用不著再擔心後院起火……

這話自然而然很快便傳進了馬韋謹的耳朵。馬韋謹聽到後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緊接著便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股洶湧的情感鋪天蓋地而來。他忍了忍忍不住,急急慌慌地就往家裡跑,一進了家門便鑽進洗手間放聲嚎啕,一直哭了足足一刻鐘才算止住。哭完了,他一邊擦臉一邊照鏡子,眼淚還是一個勁地往外湧,但此時此刻已經是滿臉笑意了。好了,總算熬到頭了,看來這個處級幹部肯定是跑不了了。否則,他一個堂堂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如何會在全市的人事工作會議上把他的問題專門提出來,而且會當眾這樣熱情地表揚他?

第二天回到單位,好多人竟也當著眾人的面要他請客,還有好些人竟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說,馬主任,以後可得多多關照呀!回到家,老婆對他也少有地好,一時間竟溫柔了許多,關心了許多。有天晚上,甚至破天荒地沒讓他洗碗,睡覺前竟然把洗腳水端在了床前……

然而命運卻好像故意同他作對,讓他最最擔心、最最害怕、最最不敢想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就在今天上午,他突然被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叫去談話。沒等部長的話說完,他突突亂蹦的心臟就好像驟然停止了跳動。副部長的話很輕很溫和,但卻像陣陣驚雷,他幾乎被震暈了過去。

部長說,你的問題再安心等一等吧,遲早肯定是要解決的。你是個老同志,要正確理解和對待領導的安排,一定要配合好新主任的工作……

這次的主任安排並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副主任科員齊曉昶!今年剛剛三十出頭,就在他的手下。此人沒什麼正經文憑,從來也沒寫過什麼材料,平時很少坐班,十天裡頭至少有七八天也見不到他的面,除了歌唱得好,一口氣灌下八兩酒也臉不變色心不跳外,看不出他還有什麼真本事。整個辦公室裡,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他,最膩味的也是他……

然而偏是這個齊曉昶被提拔成了他的頂頭上司,成了嶝江市委的辦公室主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副部長的辦公室裡出來的,一直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直等過了中午12點,辦公室所有的人都跑光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

所有的人好像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辦公室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議論,也沒有人想跟他說點什麼,甚至沒有人看他一眼。也許,大家早都知道了,就他一個人蒙在鼓裡。

他突然覺得自己簡直可笑之極,一種被愚弄的恥辱感是如此地強烈,就像小時候看大街上耍猴,只有那個被耍弄的猴子儼然一副顧盼自得、神氣活現的樣子,而四周所有的人都在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他沒有吃飯,也沒有回家。妻子打來電話,他說他吃過了,要加班,就不回去了。

直到現在,他一口飯也沒吃下去,他一點兒也沒覺著餓……

下午一到上班時間他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找領導,所有的管事的領導他都找遍了,然而得到的答覆幾乎都一樣,你一定要正確對待,一定要正確理解,要安心工作,下邊還有機會,組織還是信任你的,所以你也要相信組織……

但他依舊不死心,他一直還在等,還在找。

他在等一個最讓他感到信任的領導,也就是不久前曾讓他激動不已、放聲嚎啕的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夏中民!

即使他不想活了,他也要在死前再看一眼夏市長,他也要再聽一聽夏市長怎麼給他說!

馬韋謹其實也明白,就算他真的等到了夏市長,就算夏市長真的看重他,真的有意提他,但此時此刻,也已經回天無力了。他想見到夏市長,無非是想把自己的委屈和苦水給夏市長倒倒,他只想聽聽夏市長在他的問題上究竟是什麼樣的想法。

沒有這個機會!真的沒有!即便是夏市長,也不可能給他這樣一個機會,何況他一見到領導,滿肚子的話只怕連一句也倒不出來。

所以他只有把自己的委屈和苦水,還有自己的心願和想法全都寫出來,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字斟句酌、有理有據地全都寫在紙上。

他要寫,一定要寫!其實夏市長只要能看他寫的東西,只要能看進去,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馬韋謹再一次看了看表,沒時間了,他得盡快寫出來。他不能在市長回來以前還沒能寫好,市長就住在機關大院裡,市長宿舍的燈一亮,他立刻就去見市長。

無論如何,今天晚上他一定要等到夏市長。

即使等到天亮,他也一定要見到他,一定要把他寫的東西交給他!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