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夏中民得到聯合調查組出事的情況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從上午七點到下午四點多接到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前,他和李光瑜副市長一直在東王村沙石場現場辦公。

出租車司機是清晨五點四十分把他送到市政府大門口的,他用了二十分鐘把在政府門口靜坐的軍轉工人和幹部打發回家,他當時只說了一句話:「四天前,市政府已經開始著手解決你們的問題了。如果月底前還是解決不了,我同你們一塊兒下崗!」那些復轉軍人們立刻就離開了。

然後他又用了四十分鐘讓紅旗街錦生小區的幾路工程隊全部停工,辦法也很簡單:他通知正在施工的各工程隊負責人開了一個極其簡短的碰頭會,當場宣佈市城建委規劃院院長從即日起停職檢查,市建築工程局將由市建築總公司兼併。拒不服從者,不僅得不到任何損失補償,而且還要嚴懲重罰。講完話夏中民轉身就走,把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工程隊大大小小的頭頭們久久地晾在了身後。

夏中民明白,他不作解釋,並不等於沒有解釋。眼下他必須快刀斬亂麻,否則稍一遲緩,一旦形成事實,即使再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也別想把損失掉的再彌補回來!他知道這麼做肯定要付出代價,但值得!否則,在嶝江的這八年,就等於全白幹了!

東王村本是一個貧困山村,然而短短不到十年,突然一夜暴富,成為遠近聞名的優質沙石場。

夏中民來到東王村沙石場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

李兆瑜只用三分鐘便向他講清了問題及癥結。

嶝江市城市建築和交通建設90%以上的上石料和黃沙都來自於這裡。在此打工的近兩千名臨時工,大都來自河南、四川、山西等地。這些民工大部分都在這兒干了好幾年,形成一個一個的山頭和團伙。發展到今天,別說當地老百姓對他們無可奈何,即使是當地派出所,區鎮領導幹部,也對他們束手無策。

夏中民和李兆瑜多次想過如何處治這個急劇發展的惡性腫瘤,但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一來是因為這些人表面上對市一級的領導都顯得極其聽話和順從,很少直接衝突。二來這些人背後都有著各種各樣的背景和勢力,每逢到了關鍵時刻,你根本奈何不了他們。三來他們也確實佔有了東王村沙石場絕大部分的生產量,一旦他們出現問題,勢必波及到整個市政府建設的各項工程。於是對這裡潛在矛盾和問題的徹底處理也就一次次拖了下來。

就是昨天中午,東王村沙石場突然開進了一支將近一千人的臨時工隊伍,這些臨時工基本上都是東王村沙石場所在大王鎮的當地村民。他們一來就以本地人的身份,強行佔據了沙石場40%以上的工作面,並稱這是東王村委和大王鎮黨委政府的決定。

就像一個炸藥庫裡引爆了一枚炸彈,整個沙石頓時變成了硝煙瀰漫的戰場。幾乎所有的工作面都停滯了,各地各派不同團伙的民工們,形成了一個個劍拔弩張的營壘。

眼看快到十一點了,混亂的程度幾乎到了千鈞一髮的地步。夏中民試探著問了李兆瑜一句:「咱們現在能否當機立斷,拿出最有效果的辦法來?」

「辦法倒是有:第一,馬上給市委書記陳正祥打電話,讓他立刻召集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四大班子全體領導成員火速趕到沙石場。第二,馬上給東王村和大王鎮下發書面通知,要他們七點半以前趕到沙石場現場。」

「你是要把所有的責任全都推出去?」

「是。」李兆瑜說得斬釘截鐵。「他們這麼幹,就是想把所有責任壓在咱們頭上,咱們現在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扯淡!」夏中民哼了一聲,「你說實話,還有什麼辦法?」

李兆瑜一副豁出去的勁頭:「辦法只有一個,就是以市政府的名義馬上把沙石場接管過來,同時利用工地廣播通知現場,原有工段、工作面的歸屬,包括原有的工人、領班、負責人一律不動,全都各就各位繼續工作。凡是今天進駐的村民立即到這裡集合,由我們重新給他們劃分工段。服從組織的優先安排,拒不聽命拒絕給安排任何工段。對帶頭鬧事者一定要追究到底,決不姑息。」

夏中民默默地思考了足有兩分鐘,然後說,「這一千多村民,我們能安排得了嗎?」

「安排什麼!你以為他們真的想在這兒砸石子,篩沙子?」李兆瑜憤憤地說:「大王鎮挨著嶝江市,大王鎮的農民只需給嶝江市供應蔬菜副食品就可以豐衣足食,他們並不缺活兒干!他們之所以到這裡來,眼紅東王村沒有付出就能大把大把賺錢,眼紅東王村新蓋起來的一排二層小樓!真要他們當民工,一個月只給四五百元,睡的像狗窩,吃的像豬食,他們非把東王村的支書主任宰了不可!」

「這個我清楚。」夏中民一邊沉思一邊說道,「問題是你既然應允了,就得真的給他們安排,那安排什麼?又怎麼安排?」

「那也好辦,想開發的,就撥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去開發。如果想要現成的,就讓他們派代表談判協商,一旦談判協商有了結果,那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但有個前提,在談判期間,任何人都無權干擾沙石場的一切工作。否則無論是誰,一律嚴肅查處。」

夏中民再次陷入沉思。李兆瑜的建議,他何嘗沒有想過。自從被任命為常務副市長以來,他多次動過這個念頭,這個地方再不動大手術,遲早會釀出重大事故。即使是現在動手,也絕非那麼容易。大王鎮是整個嶝江市最大最富的鎮,它所在的江北區又是嶝江市問題最多、人事關係最複雜的一個區。江北區黨委書記是前任嶝江市市委書記劉石貝的大女婿,還有他昨天晚上看到的署名劉衛革等多名人大代表的舉報信,就發生在這個區。一旦捅了這個馬蜂窩,幾乎等於捅了一串馬蜂窩。正像市委書記陳正祥給他說的那樣,小不忍則亂大謀,等安安穩穩地換了屆,順順當當當上市長,一年兩年後再平平安安地當了市委書記,你再想怎麼幹就怎麼幹,那時候誰還能奈何得了你?

但如果真想這樣,那你早在八年前就應該這麼做了。當初就曾有很多人告誡過你從來也沒有聽從。整整八年多了,莫非最終還是無法免俗?

想來想去,還是沒有退路。

只能選擇工作,寧可讓人家趕走!

末了,他對李兆瑜說:「好吧,就按你的意見辦,但有一條,不能以市政府的名義。」

李兆瑜有點急了,「那不行,即使別的副市長可以暫時不說話,但陳書記既然是書記兼市長,那就得負市長的責任!就必須馬上表態!」

「算了,別指望他了。」夏中民說:「你我都清楚,找也是白找,他肯定還是他的那一套。各打五十,然後拖下來,一切等穩定了再說。」

「可他是市長!市長不表態,我們以什麼名義來做這一切?」

「我想好了,以市委市政府八項整治的名義!」夏中民似乎已經作出了決定,「我是嶝江市市容、交通、環保、工程、包括打黑掃惡、清理『五小』廠礦八項整治的總指揮,你是第一副總指揮,對東王村沙石場的整治完全屬於我們的管理範圍。」

李兆瑜看了看夏中民,很嚴肅地說,「中民,你這個建議我不能同意。黨代會、人代會換屆,已經沒有多少天了!你現在得罪這麼大一片人幹什麼?」李兆瑜幾乎嚷了起來。

「那你讓我怎麼辦!」夏中民也不禁抬高了嗓門。「你看看這裡的局面,這不明擺著想讓這兒停工停產嗎?這兒一旦停工停產,兩天以內嶝江市80%以上的市政工程全得癱瘓!我是常務副市長,你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長,工程全都癱瘓了,咱們跑得了誰?」

「那也不應是咱們兩個人的事!既然是責任,那誰也別想跑!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炒熟豆子他們吃,打破砂鍋咱們賠!」

「兆瑜,現在還到不了那一步。」

「我沒你那麼樂觀!」李兆瑜一下子打斷了夏中民的話,「我實話告訴你,這兩天我已經讓人查過了,大王鎮鎮黨委書記,是常務副書記汪思繼的內侄,鎮長是市委組織部長的外甥女婿,還有這個東王村村委主任兼大王鎮副鎮長杜振海,你知道是誰?既是劉石貝小姨子的親外甥,還在跟汪思繼的外甥女搞對象!還有江北區區委書記,他就是劉石貝的大女婿!你想想,人家這幫人都是什麼關係!整個就是一張網,咱們現在就在網眼裡讓人家給粘著!汪思繼主管組織人事工作,組織部長正在負責接待和安排對你的考察,劉石貝是前任市委書記,本來都想把你往死裡整,你倒提著刀把子給人家手裡送!」「好了好了,兆瑜,別這麼衝動,能不能先讓我把話說完?」夏中民努力讓自己緩和下來,「你先聽我說,我們不能再這麼乾等著跟他們扯皮了,東王村沙石場這個地方,我們遲早得治理,現在看來,是越早越好,否則一旦出了大事,非把咱們毀在這裡不可!我剛才已經細細考慮過了:第一,這個沙石場其實並不是它壟斷我們,而是咱們市政府壟斷著它!東王村沙石場的繁榮發展,靠的是嶝江市政府這幾年的迅速發展和大力建設。是整個嶝江市老百姓的錢撐著這個沙石場!每年幾千萬的資金嘩嘩嘩倒在這裡,這對整個大王鎮,對整個江北區,整個嶝江市都不公平!第二,別看東王村村民一家一家都蓋起了小樓,都有了汽車,但絕大部分的錢,並沒有真正落在東王村老百姓手裡,更沒有落在那些拚死拚活、每個月只掙幾百元的外地民工手裡,而是讓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從中間環節不勞而獲地大把大把撈走了。這對東王村的老百姓和這裡的外地民工也同樣不公平!第三,東王村沙石場這幾年由於利益的惡性競爭和爭奪,這裡早已成為一個具有黑社會性質的案件事故多發區,它不僅已經威脅到了整個村、鎮、區的穩定和安全,而且也開始威脅到這一區域大多數老百姓的切身利益!這就是說,天時,地利,人和,它哪一頭也不佔!只要我們豁出去放手一搏,我絕對相信嶝江市包括東王村大王鎮江北區大多數的老百姓都會支持我們。」

「說了半天,還是表面文章!」李兆瑜口氣雖然緩和了一些,但依然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咱們有大多數群眾支持,那又怎麼樣?又能怎麼樣?到了關鍵時刻,投票選舉你當書記當市長的不會是他們!」

「好了!我現在沒時間再跟你較勁。兆瑜,你聽著,我已經決定了,從現在開始,一切都按我說的辦,你現在馬上廣播通知,限那些剛來的村民務必在半個小時趕到,到時由我來講話,沒有我的示意,你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做。你要是真的支持我,那就按我說的來做……」

一切比預想的都順利,其實根本沒用半個小時,還不到二十分鐘,在沙石場辦公室門前的開闊地上,就聚集了將近七八百今天剛來的村民。

夏中民開始講話時,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五十分。在烈日下飢腸轆轆,滿臉是汗的村民們,此時此刻早已耐不住了,都紛紛拿出自己帶來的乾糧、瓜果和副食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看著大家吃得正歡,夏中民和李兆瑜也跟著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夏中民突然站了起來,轉身便往工地上走去,不到一刻鐘,他便拉來了十幾個常年在這兒打工的外地民工。

漸漸地,村民們的吃喝聲,嘈雜聲越來越小。這些外地民工渾身上下幾乎都被曬成了醬黑色,身上的穿著同村民們花花綠綠的服裝相比,幾乎就像一群叫花子。拿在他們手裡的食物,全都是當地最便宜的黑糊糊的糙米糰子,吃的菜則是幾絲鹹魚,幾綹鹹菜,還有半碗乾炒茴子白。

夏中民就在這個時候開始講話了。從民工到村民,沒有不認識夏中民的,所以他一開口,四週一下子鴉雀無聲。

「咱們嶝江市這幾年的建設,差不多用的都是東王村的沙料石料。那麼,是咱們這兒的石頭沙子好采好挖嗎?不是!大家剛才都已經看到了,一點兒也不容易!就拿沙子來說,采一百方沙子,就得運走三五百方黏土和石塊!這麼多年,總共在這裡挖走了多少石頭多少沙,沒有一個人能算得清,像我們眼前這樣大小的山,差不多搬走了五六個!那這一座座的山,一條條的溝都是誰挖走了,誰墊平的?其實大家都知道,就是他們!就是這些你們覺得挺可憐的外地民工!」

夏中民指著眼前排成一溜的外地民工,突然有些衝動起來。他三步兩步向民工們走過去,隨意把兩個民工的手展開,然後朝大家高高舉起來,說:

「你看看他們的手!再看看他們的指甲!能不能找到一塊齊全的地方?你再看看他們的身上,又有幾個沒有傷口?自從我來到咱們嶝江,自從我來到這裡,前前後後六七年的時間裡,開山炸石,破土取沙,不算那些輕傷號,光死在這裡的外地民工就已經有二十多個!重傷的已達一百六十多個!」

開闊地上突然一片嘩然,一陣騷動,過了兩三分鐘之後,才漸漸平息下來。

「可這些因工死去的外地民工,最少的只賠償了六千元,最多的也只有三萬元!他們平均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而且從來沒有星期天和節假日!遇到麻煩或者遇到特別的情況,他們有時候一天得工作十八九個小時,甚至二十個小時以上!要是天下了雨,工程又催得急,幾天幾夜不睡覺,那是常有的事情!但為什麼他們的工資和待遇就是上不來?這兩年,我每年都要給他們算一筆賬,就拿去年來說,除了將近一千萬的欠款外,整個嶝江市政工程付給東王村沙石場的各種款項,不下三千萬!這就是說,即使不算別的,只咱們嶝江市這一家,東王村沙石場去年的總產值至少也將近四千萬。那麼,付給工人工資的總費用有多少?最高也就是一千萬左右。然後刨去應該上交的利稅,折舊費,管理費,亂七八糟的撐死了也仍然是一千萬。這就是說,兩千萬就足夠了!足夠給這些工人發工資,足夠給東王村、大王鎮的管理人員發管理費,足夠給國家上交利稅,足夠當地村委會鎮政府的財政收入。還有機器的維修,廠礦的管理,都夠了!那麼,還有那將近兩千萬到哪裡去了?最少也有一千多萬這麼大一個數字,都到哪裡去了?讓誰給吃了?都讓誰給拿了!」

下面再次一片嘩然,好久好久都靜不下來。足足五六分鐘,才又慢慢地歸於平靜。

「可能有人要問我,你這個市長,今天在這兒給我們講這些,究竟想幹什麼?一句話,我們正在調查!正在清查!東王村沙石場前前後後已經十幾年了,大家好好算算,有多少錢掉到黑洞裡去了?我現在就給大家實話實說,省市派下來的聯合調查組,就正在調查這方面的問題!對這裡的問題,我們一定要清查到底,也一定要給大家一個實事求是的交代!」

說到這裡,夏中民停了下來,眼光直直地看著大家,足有一分鐘也沒說話。

「鄉親們!下面的話還要我再接著說嗎?咱們老百姓的話,好腿不往泥裡踩,可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你們偏偏要在這兒趟渾水?大王鎮如果是偏遠山區,那你們來到這兒,我肯定幫你們找活兒干,工錢也肯定不比外地的民工低,可你們不是,因為你們根本不需要!你們緊靠著嶝江市,最賴最不濟的就是在地裡種上一片南瓜,掙錢也肯定比這兒多!你們究竟想幹啥?是想阻礙省市聯合調查組的調查,還是想對抗市裡的八項整治?我給大家一天一夜的時間,你們都好好想想!如果想好了,明天還想來,我們一定給大家分配任務。」

夏中民講完話半個小時以後,走了將近一千名村民。村民們離開工地還沒到半個小時,東王村村委會主任和支書就在工地上露面了。

然後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二十分鐘後,大王鎮鎮長和鎮黨委書記也都趕到了工地上。

幾乎還沒有說任何話,夏中民的手機就響了。

昨天晚上,不,就在今天凌晨四點,省市聯合調查組居住地發生火災,一座小樓被完全燒燬,造成一死兩傷!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