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到省紀檢委書記彭濤辦公室時,夏中民發現陳正祥已經在裡面了。彭濤把一份剛剛出版的省報遞給夏中民說:「有關省報發表這篇文章的情況,剛才跟於建華部長交換過意見,希望你不要有什麼負擔和壓力。正祥書記剛才也已經給我談了,這件事的基本情況他還是瞭解的。如果報道確實有嚴重失實的成分,我們會爭取把負面影響減少到最小的程度。」

陳正祥說:「彭書記,我擔心黨代會馬上就要召開,這個負面影響已經沒有時間挽回了。」

彭濤想了想問:「你想讓組織上幹什麼?」

陳正祥說:「第一,馬上推遲召開黨代會和人代會;第二,請省報馬上重新登載文章澄清事實;第三,為了保證黨代會和人代會的順利召開,我請求免去我的一切職務,暫由夏中民同志主持嶝江市委市政府的工作。」

等陳正祥說完好久了,彭濤才慢慢地說道,「你的想法我會給相關領導反映的。但我個人的意見,因為一場事故和一篇報道,就推遲召開黨代會人代會,這對嶝江的幹部群眾是不負責任的。省報報道即使是失實的,也只能由省報自己負責澄清。省紀檢委可以給他們遞交調查結果,並沒有權力讓他們立刻澄清。另外,你所說的要求紀檢委免去你的一切職務。你是黨的一個市委書記,而且還兼任市長,在沒有查清事實以前,任何人任何機構都沒有權力這麼做。」

夏中民這時說道,「彭書記,我想給你談談我的一些看法,可以嗎?」

「當然可以。」彭濤很認真地說道。

「彭書記,我細細地查過了,我在嶝江工作八年,這是迄今為止,在嶝江工作時間最長的外地幹部。改革開放以來,在我之前,由組織外派到嶝江的,一共有四位書記,三位市長,十五個副書記副市長。除一位副書記曾在嶝江幹過五年外,其餘的都沒超過四年。最短的一位只幹過一年多。三位市長,沒有一位能在嶝江被提拔為書記。十五位副書記副市長,只有一位在嶝江被提拔為市長,但他只幹了一年,就稱病主動調回了原籍。而嶝江本地的市級幹部,我也大致查過,不是迅速垮台調離,就是一干幾十年。為什麼?比如像劉石貝那樣的領導,自他進入市委常委後,竟然能從部長、副市長、副書記、市長、書記一直在本地干了將近三十年!還有市委常務副書記汪思繼,自進入市委常委後,也已經在本地干了將近二十年!這又說明了什麼?為什麼這些幹部很少被查過,一直幹到今天也仍然穩穩當當。他們之所以能逢凶化吉,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都是負責組織工作的領導幹部。所以一旦這些人有了潛在的危險,他們就可以以組織的名義,清除所有可能給自己帶來潛在危險的幹部。彭書記,不瞞你說,可能你也看到了,前些日子,嶝江市的某些人,竟然以人大代表的名義,狀告省委書記鄭治邦坑害百姓,並且把這封信直接寄給了鄭書記。他們在信中說嶝江之所以出現了一條腐敗路,豆腐渣路,就是因為鄭治邦書記為了照顧北京某領導的兒子做生意,強迫嶝江市政府領導用高價買回了一批劣質瀝青。這個告狀的人竟然說,這是夏中民在給人大代表做解釋工作的時候,在大會上給大家說的!彭書記,這樣的告狀信,鄭書記竟然做了批示。我知道後覺得非常冤屈,這樣的信,領導怎麼能相信?但後來一想,如果這樣的事情碰到我頭上,我也一樣會做出批示。因為寫信的人是一個署名的鄉人大代表,有時間,有地點,而且是在人大會上!而這樣的信肯定也已經發到了中央,發到了中紀委。即使是更高一級的領導,看了這樣的信件,也一樣會做出批示,甚至是更嚴厲的批示!」

「中民呀,我實話告訴你。」這時陳正祥插了一句話,「剛才彭書記讓我看的那些材料,都是從上面批下來的狀告彭書記的告狀信。他們說是彭書記一直在包庇嶝江的腐敗分子!」

夏中民並沒有感到震驚,只是很激憤地說:「彭書記,告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其實他們的手法並不見得有多麼高明。但我們就是沒辦法。有件事我今天本來不想給你說的,但事已至此,就一併說出來。就在這幾天,地區紀檢委和檢察院也派下去了一個調查組,正在全面審查我的問題。幾天來,他們已經審查和訊問了幾十個人,好多人甚至還遭到了關押,以至於已經查得讓兩個企業停工停產!我是在昨天才得到的這個消息,我當時就想,這肯定不會是省紀檢委的決定。因為省紀檢委已經有一個調查組了。我總是在想,究竟為什麼會產生這種現象?高懷謙書記以前給我說過,那些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地方,很可能是有一個不受黨和人民監督的既得利益群體在作祟。高書記的話,給了我很大震撼。我覺得,如果一個地方,僅僅如此,那也沒什麼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如果一個地方的宗法勢力,地方勢力,還有正在形成的既得利益群體結合起來,就有可能對黨的權威構成嚴峻挑戰!因為他們是在以組織的名義對抗組織,以人民的名義剝奪人民,以黨的旗幟來損害黨的利益!」

「那你需要領導什麼樣的支持?」彭濤沉思良久才追問道。

「我已經給魏瑜書記交換過意見了,希望能盡快調整班子內的一些成員。」

彭濤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魏瑜書記已經給我談過了,我也同意。昊州新的紀檢書記明天上午十點到任。」

夏中民剛剛坐在回程的小車上不久,就接到了李兆瑜連續發來的五次手機信息:

中民,我是兆瑜。聽說你回來了,現在給你匯報。

壞消息:一、沙石場重大事故,死亡17人;二、一個上百人的請願團已經組成,在黨代會期間要求罷免你;三、省紀檢委調查組多次遭圍攻,要求處理你;四、昊州紀檢委檢察院又派下來一個調查組,正在暗查你;五、兩個自稱受害者的村支書和村委主任,已經給全市所有的黨代會人代會代表發了公開信,說你如何迫害和羞辱他們。六、我已經收到了有關告你的材料六十多件。七、中央、省、市三家6·15事故聯合調查組,今晚抵達嶝江,明天將有數百人請願,要求對你嚴肅處理。八、省報、市報、新華社、法制報包括多家電視台近二十名記者將陸續到達嶝江;九、沙石場已經被查封一個星期,截止到今天,市裡已有三十多家施工單位停工待料;十、昊州市長華中崇今天在嶝江事故現場,點名批評你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好消息:一、嶝江市紀檢書記丁柬辰已被調離;二、覃康已經清醒,並能說話;三、開發區「皇源股份」的楊肖貴已經交代出大量問題;四、嶝江的老百姓也正在準備為你請願;五、昨天你父親的癌症手術很成功……

父親的癌症手術!

在所有的信息中,幾乎每一條都讓他心驚肉跳,而惟有這一條讓他悲不自勝!所有的家人,包括自己的妻子,全都瞞了他!

夏中民久久地呆在了那裡。淚水突然洶湧而至……

昊州市委書記魏瑜接到省委副書記彭濤的電話時,禁不住陣陣發愣。

他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昊州市委紀檢委和檢察院竟然又給嶝江派下去了一個聯合調查組,被查的對象竟然還是夏中民!

好多年了,魏瑜似乎是第一次聽到彭濤在電話裡的震怒和憤慨,「你是市委書記,市紀委檢察院下去調查一個即將召開黨代會人代會的市長候選人,你居然會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你現在的這種局面叫什麼?失控!失控意味著什麼?你懂不懂!」

魏瑜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彭濤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幾分鐘後,魏瑜撥通了紀檢書記王敏剛的電話。王敏剛像是回憶似的說,「幾天前,韋華檢察長給我說過,紀檢委檢查室要他們也派人下去瞭解個案子,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

「知道嗎?查的是夏中民!嶝江馬上就要召開黨代會人代會了,你知道不知道現在查夏中民意味著什麼?」

「夏中民!」王敏剛的聲音突然有些發顫,「魏書記,我覺得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已經既成事實了,你還在這兒不可能!」魏瑜震怒不已,「你馬上給韋華聯繫,立刻把事情搞清楚!如果情況屬實,你和韋華明天十點以前寫好檢查傳真給彭濤書記,然後等候處理!」

魏瑜啪一聲掛斷了電話。

只有七八分鐘,昊州市檢察長韋華便打來了電話。「魏書記,這個調查組確實查的是夏中民!這是我們的失誤,我們很有可能讓人給……」

「派調查組去嶝江,是不是你的決定?」

「……是,當時我同意了。」

「為什麼?」

「魏書記,當時是市紀檢副書記王綿海先給我打了電話,他說是嶝江有個案子需要瞭解一下,希望市檢察院也能派兩個人參加。」

「所以你就同意了?」魏瑜的聲音愈發嚇人。

「當時還沒有,後來我們的副檢察長劉茂才來找我,也說到了這件事,於是我就給紀檢書記王敏剛打了個電話,他表示說可以,我也就同意了。這件事我確實有責任,我已經通知了他們,讓他們立刻撤……」

「你是什麼責任?」魏瑜步步緊逼,「我想聽聽你說的責任是什麼!」

「我當時真的沒想到背後的東西會那麼深,魏書記,我知道錯了,確實失職了。」

「怎麼錯了,又忽視了什麼?」魏瑜的聲音越來越嚴厲可怕。

「魏書記,你大概也清楚了,那個紀檢副書記王綿海是劉石貝的女婿,我們的副檢察長劉茂才是劉石貝的兒子。」

「這就是你的忽視!」魏瑜止不住地一拳砸在辦公桌上,「看來你很清楚呀!讓劉石貝兒子和女婿聯手去查夏中民,你的決定很有見地嘛!」

「魏書記……」

「你知道你幹的是什麼?這就叫違法的非組織行為!你現在用一句錯了失職了就能逃脫得了責任!」

十分鐘後,魏瑜要辦公室馬上通知所有的市委副書記,半個小時召開書記辦公會。今天晚上,連夜召開常委擴大會……

打完電話,魏瑜依舊僵直地坐在那裡,彭濤的那句話像釘子一樣刺在他的心裡,「什麼叫失控,失控意味著什麼,你懂不懂!」

明天一早,他必須帶著相關的領導一道去嶝江,嶝江這個地方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大意失荊州,自己早該下決心了。問題是,在嶝江換屆以前,動手術是不是還來得及……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