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省新華分社記者吳澠雲看到省報的複印件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自從嶝江東王村沙石場發生了重大傷亡事故後,他就一直呆在嶝江。幾天前,想想也真慘,竟然讓汪思繼他們幾個涮得如此徹底!至今那個稿子仍然給壓著!他們竟然能把社長的工作都做到家了!

但吳澠雲心裡卻憋著一肚子莫可名狀的厭惡和窩囊氣。一想到年邁八十的父親給他下跪,就讓他感到錐心泣血般的痛苦和前所未有的憤怒!這幾乎就是公開的綁架,活生生的劫掠!

最讓他感到痛心的是,如果就這樣放過了他們,那就等於把夏中民又重新推進了火海之中!

吳澠雲這次下來,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這次下來,他就是要搞清事實真相。他絕不相信這起事故會跟夏中民有直接責任關係。他知道夏中民同這裡民工們的那份感情,也清楚民工們對夏中民的那種信任,他更知道這個沙石場在夏中民心中的份量,夏中民在這個沙石場傾注了多少心血!

經過將近一個多星期的明察暗訪,吳澠雲終於查出一些蛛絲馬跡。他甚至感覺到,這起重大事故的產生,極有可能來自人為的蓄意破壞!

儘管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但他已經提前在告誡自己,如果這次再放過那些躲在幕後施虐的元兇,即使自己能原諒自己,但記者的生涯算是夭折了。

然而讓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就在這起事故的調查剛剛有點眉目的時候,省報居然在頭版位置發表了這樣一篇文章。憑他多年新聞工作的直覺,只這一篇文章就足以葬送掉夏中民的政治前程!

他們選擇的真是時候,就在黨代會即將召開之際!

多災多難的夏中民!

吳澠雲突然產生了一種回天乏力的絕望,在這樣的情況下,究竟還有誰能拯救了夏中民?

一種沉重的負罪感猛烈撞擊著他的心扉,兩眼直直地盯在眼前這篇稿子上,好久好久讓他無法抬起頭來……

假如,那天他把稿子發了出去,還會有今天這樣的情況嗎?對夏中民下毒手的人裡頭,你也是其中的一個!

劉石貝看著眼前一個紙條,久久地沉默著。

這是看守所的人剛偷偷給遞出來的,是楊肖貴下一道要吃的菜譜。

江北南村的豆腐。這會是一道什麼菜?

一個星期內,這已經是楊肖貴定下的第五道菜了。上一道楊肖貴要吃的是柳西鎮的牛肚,結果他交代出來的竟是劉石貝的二兒子!劉石貝的二兒子在昊州市任計劃委員會主任,平時最喜歡吃的就是牛肚子。

劉石貝終於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楊肖貴正在跟他進行著殊死的較量!

楊肖貴的每一道菜,都是對他的一個致命的警告!楊肖貴正在脅迫他盡快設法把自己放出去!否則這個楊肖貴將與他同歸於盡,與他的全家一同毀滅!

他最喜歡的兒媳婦林曉芳,這幾天的情緒幾近崩潰,有兩次竟欲尋短見!

就在兒媳婦兩次欲尋短見的驚恐中,也讓他幾次想到了死!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了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會選擇自殺。就像他今天所面臨的困境,所面臨的憂懼,真正是生不如死!

但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死!他的死換不來自己家人的安全,換不來事態惡性發作的終結。尤其是他的死阻止不了楊肖貴的瘋狂,甚至換不來楊肖貴一絲一毫的憐憫!

他明白,這個楊肖貴是他命中注定的無法逃脫的噩運,是他一不留神留在人世間的孽障!假如當初他多多少少能給那個女人和這個孩子一丁點兒輔助和安慰……已經沒有什麼假如了。

他幾乎每天都打電話,要公安局長把事態壓一壓。但局長卻一再向他訴苦,他已經壓不住了,省市專案組已經下來了,中央的也要下來了,專案組一旦介入,他就沒了任何權力,只能把楊肖貴所有交代出來的問題全部交上去。劉石貝明白,局長雖然是你自己提拔的,但到了涉及自己前程和命運的重大關口,不管是誰,也絕對不會再邁前一步了。

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這張紙條,一邊抵禦著由巨大恐懼而帶來的焦慮與不安,一邊強迫著自己努力去猜測這道菜譜所隱含的殺機和指向。

他想了想,叫來了自己的妻子,佯裝很隨意地問到了南村的豆腐。

妻子有些責怪地說道,「誰最愛吃?我就最愛吃!」

劉石貝眼睛直直地盯著妻子,「咱家每天的豆腐都是南村的豆腐?

「你怎麼啦,眼睛瞪那麼大?南村的豆腐貴是貴了點,但比過去老托人到南村去買,那還不便宜死了?」

「……托,托人到南村買?」劉石貝的牙關都在打顫。

「你呀,那時候整天不著家,哪知道家裡的事情。你們開發區下面的一個什麼公司,就設在南村,人家可沒少給咱們家捎過豆腐。」

劉石貝突然覺得腳下的地面裂開了一道口子,整個身子好像止不住在下沉,下沉……

妻子以前是農行副行長,主管過整個農行的貸款,那時農行的營業部主任,恰恰就是汪思繼的妹夫……

這個南村豆腐,一石二鳥,竟然如此陰毒!

事情出奇地順利,以及反應的持久而強烈,反倒讓汪思繼越來越不安。

尤其是省報的這篇報道,這樣的處理方式,這樣的通欄標題,再加上這樣的編者按語,簡直讓他嚇了一大跳!

還有那場事故,原本想到的只是個小事故,哪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通天大事故!

據目前不完全統計,很快將有六個中央、省、市級的調查組要進駐嶝江,將會有二十多家媒體三十多個記者雲集嶝江!

最讓他擔心的是,就在這極為關鍵的時刻,他最得力也是最放心的紀檢委書記丁柬辰竟被突然調離,而即刻上任的紀檢書記則是昊州市紀檢委那個遠近聞名的黑臉梁大勇!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這是在最後一搏。在這最後一搏中,他不能有任何閃失。

但當這一件件的事情真正發生了時,還是讓他感到惶惶不安,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竟會把事情鬧得這麼大!

別的不說,只說這二十多家媒體,三十多個記者,就讓他難以招架。幾天前只那麼一個吳澠雲,就幾乎讓他鐘鳴漏盡,在劫難逃。而如今,竟然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媒體和記者,他又將如何應對,如何周旋!

眼下這幾起突發事件,一旦讓記者們投入進去,立刻就會露出破綻,即使層層設防,也難以瞞天過海。特別是像今天省報發出來的這種文章,幾乎可以說是一接觸就會露餡。

惟一的辦法就是以市委市政府的名義,搶先召開一個新聞發佈會,然後找上幾個當事人,讓他們現身說法。而後還可以組織一些單位搞集體請願。一句話,只有泥沙俱下,才能魚龍不分,然後趁機把一部分記者擺平,等到這些記者把稿子發出來,即使有記者再想把事情搞清楚,也已經為時已晚,木已成舟。

至於對事故的處理,那倒不難。調查組來了,先安排鎮黨委鎮政府的匯報,而後再安排區委區政府的匯報,等到這兩級政府匯報完了,很可能黨代會都要結束了。即使是市委市政府的匯報,夏中民也沒有提前參與的機會,因為他是責任人,當事人,他只能迴避,只能等候處理,等到挨上他了,連人代會也可能已經結束了。

那麼,現在最需要做的是什麼?

沒有別的,首當其衝的就是應該想盡一切辦法把那些調查組安置好,把那些記者擺平!想到這裡,汪思繼馬上抓起了電話。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