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災降

侯滄海陪著母親前往醫院之時,沒有意識到這是他人生重要分水嶺。他讓妹妹在電科院宿舍休息,等到母親到醫院檢查結束以後,四人再匯合。侯水河同樣沒有意識到母親病情會如此嚴重,為了休息好,就留在了電科院教師宿舍。

侯滄海陪著母親來到醫院,經過檢查以後,直接住進醫院。

侯援朝接到兒子電話,根本不相信兒子所言,道:「你媽從去年到今年身體確實不太好,很多女人更年期都是這樣,絕對不會是腎衰竭。你媽怎麼會是腎衰竭,絕對是誤症。侯子,是不是啊,醫院是誤診。」說到後面,他想起妻子近一段時間的身體狀態,深深的恐懼湧上心頭,語音顫抖起來。

這個時候,侯滄海比父親更加鎮靜。他拿著檢查單,聲音低沉地道:「爸,我和媽在江州市人民醫院,是最好的專家檢查後做出的結論。今年我參加綜合治理年終檢查,恰好檢查到市人民醫院,認識了醫院辦公室主任。他給我找的專家,專家安排我媽住院,然後進行檢查。楊醫生給我交了底,我媽各種症狀顯示,肯定是比較急性的腎功能衰竭。」

「是不是錯了,侯子。」

「應該不會,爸。」

「我馬上過來。」侯援朝腦袋一片空白,過了半晌,道:「你妹在哪裡?讓她趕緊回來。」

侯滄海道:「妹妹在電科院宿舍休息。她在今天上午搞了產檢,是一對雙胞胎,爸,你不知道嗎?」

「啊,雙胞胎。」歎息一聲後,侯援朝道:「你媽住院費是多少?」

「我已經交了住院費。」

「你媽狀態怎麼樣?」

「住進醫院以後,我媽哭了一次。現在精神還行。」

「我馬上來,把你媽盯緊點啊,別馬虎。」

侯援朝掛斷電話,坐廠裡的通勤車從世安廠到了市區,又從公共汽車來到市人民醫院。在這一個過程。他的腦子最初完全空白,後來漸漸變成一團亂麻。世安廠是大廠,人口多,人口多意味著各種毛病都會在廠區發生。這幾年來,世安廠出現過幾起腎衰竭患者,有一起還發生在六號大院,最後結果都是尿毒症。儘管兒子沒有說出這三個字,他在心中已經想到了最壞結果。

尿毒症治療要透析,透析費用高。而今年世安廠經營狀況突然惡化,破產的說法早就在廠區內流傳。重病、破產、雙胞胎,這些事情突然疊加在一起,如三座大山,壓得侯援朝直不起腰。所幸兒子開食堂還賺了錢,否則一家人必然會隱入絕境。

但是,兒子還沒有結婚,把他的錢用光了,兒子以後怎麼辦?

除了錢以外,侯援朝更加悔恨的是對妻子前一階段病情的忽視。最初周永利只認為是感冒,後來兩人都開玩笑說這是更年期不適反應,完全沒有往腎病上去考慮。如果不是兒子帶著他媽檢查,說不定會拖得更加嚴重。

想著自己的馬虎大意對妻子造成的損傷,侯援朝感覺有一萬隻螞蟻在身體裡啃噬,有的螞蟻在大腦裡,咬得腦髓四賤,有的螞蟻在心臟,心臟穿了無數孔洞,還有螞蟻沿著血液在身體內巡遊,專門啃噬身體最柔軟的地方。

侯援朝如行屍走肉一般來到市人民醫院。在兒子帶領下,他與醫生見了面。

「怎麼會呢,早上還能走能動,好好的人。」侯援朝原本是很講究之人,此時整個人被突然而至的病情打垮,也不顧禮議,言語間透著對醫生的懷疑。

由於有熟人打招呼,楊醫生態度很好,道:「雖然還沒有最後確診,但是憑著我的經驗,周永利是尿毒症的可能性很高。」

侯援朝反覆強調道:「早上她還好好的。」

楊醫生約五十來歲,風度翩翩,很有學者風範。他耐心地用淺顯語言解釋道:「我給你作一個解釋,尿毒症實際上是指人體不能通過腎臟將體內代謝產生的廢物和過多的水分排出體外,引起的毒害。尿毒症是腎功能喪失後,機體內部生化過程紊亂而產生的一系列複雜的綜合征。這個病不是一個獨立疾病,稱為腎功能衰竭綜合征。」

侯滄海回憶起六號大院那個尿毒症患者的情況,道:「我記得這個病發得很慢,為什麼我媽來得這樣急。」

為了讓病人家屬弄明白病因,醫生盡量少用術語,道:「有的前期症狀輕一些,主要是容易混同於其他病症,而忽視了真正病因。多數尿毒症都是慢性的,但是有少數急性腎功能衰竭,由於各種原因引起它,可以迅速出現,導致的嚴重腎功能損害或者喪失。」

侯滄海道:「楊醫生,如是確診,怎樣治療?什麼時候能治好?」

楊醫生道:「血液透析,腹膜透析,腎移植是治療尿毒症的三種方法,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一種方法在世界上被證實可以有效地治療尿毒症。」

侯滄海道:「我媽這種情況,一般應該用什麼方法?」

楊醫生道:「在這三種方法裡,目前應用最廣的治療方法是血液透析。血液透析是應對尿毒症時可操作性最強、效果最明顯、適用範圍最廣、長期維持效果最佳的一種治療方式。費用比起腎移植也要低一些。」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侯援朝和侯滄海腳步沉重,相對無言。兩人走到病室前,侯援朝道:「我們全家要盡最大力量拯救你媽媽,那怕賣房子,那怕我去賣血。沒有你媽媽,這個家就散了。」

「爸,你放心,我們現在經濟條件還不錯,能支付起透析費用。」侯滄海見父親精神狀況不好,為了安慰父親,就將手放在父親肩頭。

世安廠傳統習慣中,父子之間很少有身體上的直接接觸。在侯滄海記憶裡,他和父親在小時候最多的身體接觸是父親打人和兒子挨揍。今天,他將手放在父親肩頭,意外地感到父親肩膀削瘦,觸手處沒有感覺肌肉和脂肪,彷彿直接碰到骨頭。

這是一種錯覺,但是這種錯覺也代表了父親的身體狀態。

自從有記憶以來,侯滄海心目中的父親是強健的、有力量的。父親穿著工裝與工友們一起擺弄巨大到恐懼的機器的畫面一直頑強停留在腦海中。那怕他本身長成一米八的漢子,仍然覺得父親仍然是強有力的。

今天侯滄海將手放在父親肩膀上,猛然間發現曾經強大的父親變得很瘦弱了。他感到作為家中長子沉甸甸的責任感。

兩人走進病床,坐在床邊。

病房是三人間,中間一張病床的病人剛剛出院,隔壁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年男人。

周永利換上病號服,躺在床上,神情略顯緊張,道:「我剛才問了那邊,到這裡來的都是尿毒症,治這個病要透析,要花不少錢,每個月好幾千。」

侯滄海用自信滿滿的神情道:「你別管錢的事情,好好治病。出院以後,你還要指導我妹照顧雙胞胎。」

周永利神情慼慼,道:「也不知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侯援朝責怪道:「老太婆亂說啥子。這個病又不是治不好。我們廠得這個病的不少,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周永利道:「都怪我得錯了病。水河懷了雙胞胎,今年就要生。侯子生意做起來了,馬上結婚,也可以生孩子了。三個小孫子在屋裡玩,我想起就心裡暖和。都怪我得了病,讓你們都要跟著我受牽連。」

侯援朝緊緊握著妻子的手,不停安慰。他們這一代人情感內斂,不習慣表達感情,說出來的安慰話並不動聽,如平淡家常話。

對於侯家來說,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

夜晚,回到家裡,侯滄海和熊小梅進行了一次談話,談話與母親的病情有關係。

「我媽是尿毒症。」

「還沒有確診。」

「雖然沒有確診,但是應該不會有太大偏差。這個病很花錢,每個月透析費用好幾千。家裡情況你也知道,工廠不景氣,還有妹妹也住在家裡。」

「你想說什麼?」

「江南水岸的房子暫時不能買了,我媽生病,得留錢。黑河有我們的房產,平時又住在電科院,用不著急於買住房。」

「好吧。」

「妹妹懷了雙胞胎,我爸肯定要把精力放在我媽上,所以,我想讓妹妹住到電科院來,兩室一廳,剛好住得下。平時廚房可以專門為她準備伙食。」

「我沒有意見。但是這得看妹妹的意見。」

「就算妹妹現在不過來,等到臨產前,她還是得住到這邊。老婆,還有一件事情要提前打招呼,我媽要透析,每月花錢不少。」

「透析要持續多久?」

「聽醫生說,這是一輩子的事。如今食堂每月有接近兩萬收入,得拿一半作透析。」

「啊,每個月拿一半。」

「她是我媽,家裡沒錢,我們必須要出錢。」

「嗯。」

談話結束後,熊小梅心事重重。如今伙食團生意不錯,每月都有大筆進項。她通過辛勤工作,嘗到了鮮美果實,已經看到了美好人生在朝自己朝手。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災,將所有美好願意全部打碎。

深夜,侯滄海終於睡著以後。心事重重的熊小梅在衛生間撥通了姐姐熊小琴電話,講了家裡的突發事件。

熊小琴歎息一聲,道:「看來我們家人沒有福氣,你的生意剛剛走上正軌,就遇到了這種事情。尿毒症是個無底洞,是鈍刀割肉,多大的家產都會被掏空,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熊小梅道:「如果是一次用錢,多花點錢也無所謂。想著我們每個月都要拿一半利潤出去,就很心疼。而且一拿就是一輩子,沒有盡頭,看不到希望。」

熊小琴出了個主意,道:「你給侯滄海說,你們兩人出一筆大錢,以後就不管了。」

熊小梅馬上否定道:「以後不管的說法,提都不要提。侯子和他媽感情極深,肯定會全力以赴治病,花多少錢都不在意。客觀來說,我自從來到侯家,他媽對我挺好,做服裝店是他們家出的錢。開食堂,是借小舅舅的借。」

熊小琴道:「侯滄海的媽媽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他們總要出點錢吧,不能把壓力全部交給你。你拚死拚活賺錢,結果全部送給醫院,誰都想不通。等到你把錢用光了,如果我們家要用錢,或者你們小家要用錢,誰來給。沒有錢,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這一番話說到熊小梅心坎裡。當初眼見著康叔因為貧困而跳樓自殺,給熊小梅以極大心理刺激,這個刺激沒有隨著時間而消退,反而越來越強烈。她怕貧困,她怕沒有錢進醫院。

現在,周永利進了醫院。

侯援朝和周永利沒有存款。他們工資原本就很可憐,省吃儉用存下一點錢,這點錢全部給兒子和兒媳作為創業金。此時遇到大病,又指望不上處於破產邊緣的世安廠。如今社會上有各種保險,但是周永利一直在國營單位,對社會保險不以為然,沒有買過醫療保險。

熊小梅在衛生間裡站了很久。終於,她回到了床上。

冰涼的腳碰到了侯滄海,將其弄醒。侯滄海睜開眼睛,道:「你到哪裡去了,腳這麼冷。」他伸出雙腿,將熊小梅的雙腳壓住,用自己體溫去溫暖那冰冷的身體。

「我剛才一直在做夢,夢見我媽的病情惡化了。」

熊小梅緊緊摟著與自己早就融為一體的男人,道:「老公,我們的命怎麼這樣苦。你媽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會得這樣的病。」

侯滄海咬著嘴巴,道:「我媽肯定會用很多錢,光靠一個食堂支撐不起,我準備辭職了,再到城裡開一個餐館。我們經營過小廳,小廳和餐館差不多。到時我找侯金玉商量一下,再組建一個廚師班子,我管城裡的餐館,你繼續管食堂。我們用一個餐廳的錢來給我媽治病,另一個餐廳仍然能保證我們的生活。」

如果沒有管理過餐廳,熊小梅肯定會沒有信心。如今管理過能供應數千人吃飯的大食堂,她覺得開一個中型餐廳沒有太大問題。聽到丈夫建議,她一掃剛才打電話時的憂傷,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將頭依在寬厚胸膛前,道:「我老公真聰明,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可惜了你的工作。其實在江州最好的結構是我做生意,你在政府機關工作。我們給侯金玉一點股份,讓他去主持城裡面的餐廳,你繼續上班。」

侯滄海道:「要想賺大錢,還真得自己親歷親為。有周水平、陳華還有小杜在政府機關,我們在江州不會被人欺負。」

困難是壓力,也是催化劑,讓兩人更加團結,睡覺時一直摟在一起。

《侯滄海商路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