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侯衛東遭到市領導嚴厲批評 談判對手梁秋河拂袖而去

「我已經聽到一些風聲,朱民生這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一套,洪昂如果真的需要調整,也應該放到常務副市長這個位置上去。現在把洪昂放在政法委書記位置上,卻又不任公安局長,沒有多大的意思。」周昌全的聲音從一百多公里以外傳來,特別清晰,他在侯衛東面前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

自從調離了沙州市委書記的崗位,周昌全說話的方式就不知不覺在發生著變化,其他人或許意識不到,侯衛東作為他的專職秘書,卻是很清楚地感覺到其中的細微差異。在當沙州市委書記時,周昌全是主政一方,掌控著全局,說話辦事很是穩重。到了省裡以後,位置高了,距離遠了,他在侯衛東面前說話很直率,以前需要意會的事情,他往往直言道破。

侯衛東問道:「聽說市委秘書長這個位置還沒有人選。」

周昌全馬上就道:「你想去?當市委的總管,以你的情況,陷入沙州市委的是是非非之中,未必是好事。至於市委秘書長的人選,沙州就是這麼一點大的地方,其實很好猜,朱民生與省委副書記朱建國走得近,朱建國與原來的市政府秘書長蒙厚石是老同事,誰接蒙厚石的班,誰就是市委秘書長的人選。」

侯衛東不知道周昌全是聽到了風聲還是純粹推測,放下電話,不禁有些出神。

過了一個多小時,周昌全又將電話打了過來:「衛東,在縣委書記崗位上苦幹兩年,只要把勝寶集團的事情做好,有了實實在在的政績,就是以後進步的基礎。」

侯衛東聽到周昌全聲音有些興奮,試探著問:「是不是勝寶集團的事落實了?」

「衛東很聰明,一猜就中,剛才樊勝德在我辦公室,明確表示將勝寶集團落戶在沙州市成津縣。只要勝寶集團順利投產,成津縣的GDP和財政收入都將很快趕上益楊縣,這就是你最大的政績,何愁將來沒有好的發展?」

聽到侯衛東說了感謝的話,周昌全哈哈笑道:「我看人是比較準的,用人也比較挑剔,如果你是阿斗一樣的人物,我肯定不會扶持你。勝寶集團能夠最終落戶成津,是多方面因素的綜合作用,我的推薦只能算是助力。不過勝寶集團在土地上提出比較高的要求,這對你來說是對你執政能力的考驗。」

侯衛東當過益楊開發區主任,具體征過土地,對周昌全的提醒他並不是很在意,道:「周書記,什麼時候到成津來看看小侯?縣裡在竹水河上游開發了一個桃花源。」

周昌全沒有拒絕,問道:「成津有沒有運動場?我現在開始打網球了,畢竟年齡不饒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得加緊鍛煉。」

掛了電話以後,侯衛東把谷雲峰叫到辦公室,道:「縣裡有沒有網球場?」

谷雲峰撓了撓頭,道:「我只在大學看見過有人打網球,在成津會打乒乓球和羽毛球的人不少,就是沒有聽說有人會打網球。」

侯衛東道:「成津地處內陸山地,縣城裡醫療條件、居住條件以及體育設施、文化生活等方面,與大城市相差得太遠。我們要慢慢增添一些設施,讓客商們能夠來,而且能夠住得下來。」

谷雲峰笑道:「以前成津有不少小歌廳、小卡廳,很受客人歡迎。」

「你啊,視野不夠開闊,還拿那些小歌廳、小卡廳來說事。縣委小招待所的改造要提上議事日程,成津最起碼得有一個三星級酒店,這樣才能符合發展的潮流。」被侯衛東批評一句,谷雲峰心裡反而覺得很實在,靜聽侯衛東的下文。

「三星級酒店還有一個操作過程,目前還有一件比較急的事情,盡快修一座網球場。網球場的建設檔次要高,平時可以對外開放。」

谷雲峰聽得很仔細,琢磨道:「平時可以對外開放,裡面的意思就是有的時候就不能對外開放,顯然是領導要來打球。」

「老城區四處都是房子,沒有好地盤了,這個網球場最好建在新城區,與溫泉度假村結合起來。」

「你這個想法很不錯,你去跟水平說說這事,務必以最快的速度將網球場建起來。」

在沙州,地熱比較豐富,南部新區的脫塵溫泉經過不斷建設,已經號稱嶺西最好的溫泉。侯衛東來到成津以後,就依葫蘆畫瓢,請了地質隊來勘探,果然在新城區一帶發現了品質很高的溫泉。

在成津,很多人都到脫塵溫泉去泡過澡,政協委員和人大代表關於開發成津溫泉的提案和建議也不少,只是他們沒有拍板的權力,此事也就只能說一說。而侯衛東想到了這個問題,手裡又有權,因此在成津開發地熱便異常順利地推行了下去。當成津新城區提出要建溫泉以後,脫塵溫泉老總水平拽著南部新區黨委書記高健兩次來到成津。

成津原本就招商困難,如今脫塵溫泉的水平董事長帶著真金白銀來搞開發,侯衛東豈有不同意之理。可是為了顯示成津溫泉的稀缺與珍貴,與水平見面時,他沒有立刻答應此事。在高健的斡旋之下,縣政府才與水平簽訂了開發協議。

得到了侯衛東認可,谷雲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給水平打了電話,道:「水總,我剛從侯書記辦公室出來,他讓我給你商量個事。」

水平正和高健在一起泡澡,道:「谷主任,你千萬別客氣,儘管吩咐就是。」

聽說縣裡要求在溫泉城中修一個高檔次的網球場,水平隨口就道:「成津有沒有人會打網球?修成以後別曬太陽。」

谷雲峰聽到水平話裡有幾分輕視成津的味道,就有些不快,道:「現在沒有人打網球,並不意味著以後就沒有人打,我們看問題還得有超前眼光。」

也不知高健說了句什麼,水平就笑道:「多謝谷主任提醒,我這就找人設計。」

水平將電話放進盤子裡,道:「高主任,現在領導都流行打網球?」

高健很舒服地躺在水裡,道:「所謂上行下效,現在省裡領導開始流行打網球了,我估計這股風很快就會吹到市裡。侯衛東不是一般人,他嗅覺比你和我都要靈敏,照他的話做,不會錯。」

這時,水平的電話響了起來,在一旁的女服務員又將托盤拿了過來。他一看是侯衛東的電話,恭敬地道:「侯書記,我是水平,您別跟我客氣,有什麼就吩咐一句,水平赴湯蹈火都得辦好。」

電話裡傳來侯衛東很平和的聲音:「剛才谷主任把事情跟你說了,我提兩點要求,一是檔次要高,你到省裡去看一看,省體育館有網球場,按那個標準建設,二是要隱蔽一些,又能夠直通小車。」

「放心,侯書記,我明天親自到省體育館去學習。」

侯衛東道:「交給水平老總的事情,放心,以後這事我就不過問了。」對於侯衛東來說,修網球場確實是小事,給水平打了電話以後,他心思又回到了勝寶集團上面。

若是在幾年前,侯衛東說不定馬上宣佈這個好消息,此時他很是沉穩,將勝寶集團前前後後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又讓計委的同志找來了相關的法規政策,關上門,認認真真地進行了學習。

第三天,當市政府通知成津縣黨政一把手到市政府開會時,侯衛東已是心裡有數。

兩輛小車在市政府大院停下,蔣湘渝走到侯衛東身邊,臉帶喜色,道:「侯書記,大喜事,我剛才給楊秘書長打了電話,勝寶集團有意落戶成津,今天劉兵市長專門找我們兩人來談這件事情。」

侯衛東道:「對成津來說這是喜事,對我們兩人來說,這又是一次挑戰。」蔣湘渝見侯衛東如此冷靜,暗自慚愧,道:「我估計今天劉市長要跟我們交底,省、市應該都有具體意見。」

劉坤在會議室擺放資料,見侯衛東和蔣湘渝進來,不冷不淡打了招呼,見辦公室小呂還未過來服務,口裡含糊地念叨兩句,就從茶櫃裡取出瓷杯子,泡上茶。

「劉科長,今天會議的主題是什麼?」蔣湘渝主動與劉坤攀談。

劉坤在昨天晚上拜訪了秘書長楊森林,匯報了思想,同時提出要跟著楊森林到市委機關去工作,得到了肯定答覆,因此心情還不錯。只是每次看見侯衛東他就有深深的挫敗感,他指了指蔣湘渝面前的文件袋:「就是這個議題。」

蔣湘渝打開文件袋,客氣道:「劉科長還沒有到成津來過,什麼時候來視察工作?」

「豈敢,我就是一名普通工作人員,哪裡敢談視察兩字。」劉坤還是不冷不淡的態度。

楊森林走進會議室以後,市長劉兵和另一位瘦高的中年人並排著有說有笑地走進了小會議室,後面跟著市計委主任江津、財政局局長季海洋、國土局局長俞平靜等相關部門主要負責人。

坐定以後,劉兵介紹:「今天有幸請到省計委副主任魯軍同志,大家歡迎。

「魯軍同志是我省礦產問題專家,他將站在更高的角度來談有色金屬礦。衛東、湘渝兩位同志,成津即將承擔省委、省政府交給的重任,這是一個非常寶貴的學習機會,如果有問題可以向魯軍同志請教。」

魯軍謙虛地道:「成津整治礦業秩序很有成效,在全省有名氣,縣上的兩位同志才是真正的專家,我們一起交流。」

客套完畢,劉兵傳達了省政府相關會議精神,嚴肅地強調紀律:「今天這個會是小範圍的工作會,在這個會上,大家交流情況、研究問題、統一思想,為下一步與勝寶集團談判定下基調。儘管今天參會的都是處級以上幹部,我還是重申保密紀律,今天會上研究的事都與勝寶公司的談判有關,大家沒有宣傳的義務。

「下面請魯軍同志給大家講一講全省礦產的現狀與相關政策。」

等到掌聲停下來,魯軍道:「我以前在嶺西化工待過一段時間,談不上專家,今天談一談國家的產業政策。我談的問題不一定與勝寶集團有關,而是更宏觀一些,希望具體負責的同志對有色金屬礦問題有一個全局性瞭解。

「鉛是人類從鉛鋅礦石中提煉出來的較早的金屬之一。它是最軟的重金屬,也是比重大的金屬之一……鋅從鉛鋅礦石中提煉出來的時間較晚,是古代銅、錫、鉛、金、銀、汞、鋅7種金屬中最後的一種,鋅金屬具藍白色,能與多種有色金屬製成合金或含鋅合金,其中最主要的是鋅與銅、錫、鉛等組成的黃銅等,還可與鋁、鎂、銅等組成壓鑄合金。鉛鋅用途廣泛,用於電氣工業、機械工業、軍事工業、冶金工業、化學工業、輕工業和醫藥業等領域。」

他頓了頓:「從經濟角度來看,賣原礦是不經濟的,為促進資源型產品合理開發利用,省裡的主導政策是抑製出口,更傾向於立足本地搞深加工,這就是勝寶集團到我省來投資的背景。按行業准入標準,凡是總投資五億元及以上的礦山開發,必須要報國務院,因此,今天說投資只能是前期工作,等前期工作結束,還得國務院主管部門批准。」

侯衛東是第一次接觸大型投資,暗道:「如今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後的道路還很漫長,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魯軍隨後講了礦山開採中存在的問題:「……另外,由於多年無序開採,生態環境破壞嚴重,人、牲畜飲水困難,房屋出現了59個裂縫災害點,大面積土地停耕,復墾難度大……」

等到魯軍講完,劉兵點了侯衛東的名,道:「衛東書記,我看你一直在做筆記,有什麼問題要請教專家?或者說有什麼看法?」

侯衛東由衷地道:「聽魯主任的講話,勝讀十年書。我的問題很多,一時間問不完,還得抽專門時間請魯主任來講課。」

魯軍就笑:「侯書記太客氣了,省政府去年出台整治礦業秩序的文件,就數成津縣能夠順利完成,成津班子的戰鬥力不一般。」

劉兵又點市國土局俞平靜道:「平靜局長,礦產是你主管,有什麼意見?」

俞平靜道:「魯主任將礦產問題談透了,我沒有更多意見,只提一點,成津縣以後在工作中要注意,採選企業必須依法辦理採礦權證和各種相關手續,並在採礦權範圍內按規劃有序開採。一個連續的礦區,包含後期構造破壞造成礦體間斷3000米以內,只頒發一個採礦權證,由一個法人主體實施開發。還有,剛才魯主任講過,關於鉛鋅礦有個行業准入標準,港商的投資必須符合這個標準。」

侯衛東道:「市局召開工作會以後,縣國土局江曉波同志根據國家標準,結合成津實際,提出了成津縣採礦行業准入辦法,縣裡已經上報市政府。」

會議開到11點才結束,與會人員都發表了意見,總體來說此會開得很扎實,將沙州礦業問題談得比較透。

侯衛東提前做過準備,更是收穫不小。

會議即將結束時,劉兵嚴肅認真的神態才放鬆了下來,笑道:「今天在座的同志都不要走了,中午安排在沙州大酒店。各位要向魯主任多敬一杯酒,借用衛東書記一句話,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們決策者保持頭腦清醒,才能把事情做好,從這個角度來說,上午這個會議開得很有價值。其二,楊秘書長的任命已經下來了,他還是秘書長,只不過是市委秘書長,戴了常委帽子。森林同志在市政府擔任秘書長期間,與各位合作得很好,中午大家略表心意,如何?」

聽到市長發動了酒仗,與會同志自然興致高漲,紛紛應和。

楊森林抱拳討饒道:「森林酒量淺,各位高抬貴手,服務不周到之處,請多多包涵。」

在整個會議期間,蔣湘渝根據平常工作中掌握的情況作了一個簡短髮言,著重談了如何加強礦山管理,特別強調了開採中存在的采富棄貧的問題。他的發言內容全部來自於日常工作,倒是言之有物,實在。

這也符合他的一貫風格,凡是侯衛東在場的時候,盡量韜光養晦,不搶風頭。

在蔣湘渝發言時,劉兵暗道:「成津的班子,侯衛東強勢,蔣湘渝弱勢,兩人搭班子倒是相得益彰。」

楊森林提職以後,劉兵就在琢磨市政府秘書長人選。現有的兩個副秘書長他看不上,更不願意用朱民生推薦的人,四個縣的縣長以及幾個部門負責人都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今天聽了蔣湘渝低調的發言,不禁眼前一亮:「蔣湘渝是從基層一級一級幹上來的老縣長,經驗豐富,能力也不錯,更可貴的是懂得退讓,讓他來當市政府秘書長倒還不錯。」

到了沙州大酒店,在劉兵市長的鼓動之下,大家對著楊森林群起而攻之。楊森林原本喝了酒就要上臉,不一會兒就紅如關公。

看著楊森林的紅臉,侯衛東就想起了第一次與楊森林見面的情況。當時楊森林初到益楊任縣長,雷厲風行、令行禁止,到開發區以後強行將幾家氨基酸企業關掉,這在當時引起了爭議。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決策是正確的,雖然在當時損失了一些稅收,卻保護了環境,提高了益楊開發區的增值潛力。

在隨後的日子裡,楊森林漸漸被老謀深算的馬有財捆住了手腳,直至調任沙州市政府秘書長。如今,老資格的馬有財繼續擔任縣委書記,楊森林卻已經成了沙州市委常委、秘書長。

官場如棋,人生似戲,嗟乎。

省計委副主任魯軍對侯衛東很有些興趣,當侯衛東過來敬酒時,他端著酒杯離開了椅子,站在桌邊,道:「侯書記,關於鉛鋅礦的事情,我還有幾句話。」

侯衛東忙道:「您指示。」

魯軍道:「哪有什麼指示,就是一些粗淺的想法。如今的外資企業要求太高,他們拿準了內地的資金項目飢渴症以及盲目追求政績的問題,經常提出苛刻條件,從個人來說,我寧願省內企業來搞深加工。」

侯衛東與樊勝德接觸過,對港方的態度亦有一定瞭解。此時見魯軍神情嚴肅,態度便鄭重起來,道:「魯主任能不能給我講深一些?」

「現在沒有見到勝寶集團提出的條件,我無法講透,但是,在近幾年,外資企業投資要價過高已經顯露出一定的危害性,所以在引資的時候絕對不能盲目。」

侯衛東上午開會時還處於興奮狀態,聽了魯軍幾句話,又回想起周昌全提醒過的土地問題,慢慢地冷靜下來。午飯結束,楊森林醉倒,在外面大廳用餐的劉坤將其扶上車,送回家。

季海洋局長悄悄地道:「下午別回縣裡了,晚上蔣廳長要下來,一起吃飯。」季海洋在財政系統算是新兵,為了站穩腳跟,他經常找省財政廳蔣副廳長匯報工作。由於有祝焱牽線搭橋,兩人關係迅速拉近,蔣副廳長到沙州調研的次數就比較多。

侯衛東道:「蔣廳長在上個月送了兩部越野車給縣裡,我還未表示感謝,今天是個好機會。」

季海洋道:「你到時等我電話,不見不散。」

蔣湘渝正準備走,小秦秘書把他叫住,輕聲道:「下午請你到劉市長辦公室來一趟,有事找你。」

「秦主任,是什麼事情?」

小秦秘書亦不知是什麼事情,可是他從劉兵話裡聽出了一絲味道,隱約猜到一些,他不明說,只是道:「我不知道,不過劉市長特意打招呼,應該是好事情。」小秦秘書神神秘秘的態度讓蔣湘渝摸不著頭腦,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眾人下了樓,等到劉兵的小車絕塵而去,侯衛東對蔣湘渝道:「我下午在市裡辦事,就不回去了。明天我們先碰個頭,然後在小範圍傳達劉市長的講話精神。」

蔣湘渝含糊地道:「好吧,明天碰頭。」等到侯衛東的小車離開以後,他轉身就回了酒店。

市長劉兵召集開會以後,勝寶集團談判組很快就來到成津。

常務副縣長周福泉在成津賓館看望了談判組。剛走到頂樓,就聽到有人用廣東話大聲地嚷嚷,聲音又高又急,周福泉一句也沒有聽懂。不過,僅憑語調就知道這位香港客人是在生氣。

得知來者是常務副縣長周福泉,香港人梁秋河自報家門以後,用蹩腳的普通話道:「這就是成津縣最好的賓館?怎麼有一股怪味道?開了窗,也有。」

周福泉也聞到了一股霉味,裡面還混合著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這種混合味道在成津的所有旅館都存在,本地人習慣了,並沒有覺得特別異常。周福泉就問服務員,道:「怎麼回事?」

服務員很委屈地用成津土話道:「周縣長,我沒有聽得太明白,大概是嫌屋裡空氣不好,馬桶太舊,其實我們賓館已經盡力了,全部換上了新的床單和被子,還打了空氣清新劑。」

周福泉道:「你就別用空氣清新劑,打開窗戶吹一吹,效果好得多。」又對那個香港人梁秋河道:「梁先生,成津最新的酒店還在建設之中,到時就能達到三星以上標準。」

梁秋河臉色很不好看,將周福泉請進了房間,指著衛生間的馬桶道:「周縣長,換個馬桶很難嗎?」

馬桶應該是幾年前的產品,顏色發黃,還有些黑色的破損。周福泉平時也沒有注意到這些,今天見到就特別刺眼,他雖然對梁秋河的語氣很不滿意,還是耐心地道:「梁先生,這是小問題,我馬上安排人來換新馬桶。」

梁秋河搖頭道:「周縣長的好意心領了,這種地方怎麼能住人?我們幾個人決定到沙州酒店去住,有事情我們再到縣裡來。」

又從房間裡走出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她衣著倒還樸素,只是神情有些倨傲,用彆扭的普通話道:「抽屜裡有蟑螂,而且很多,太噁心了。」

周福泉就用眼睛盯著女服務員,女服務員紅著臉搖了搖頭。

勝寶集團的那個女子一語不發,轉身就進了門,只聽得「啪啪」兩聲,她就拿了一隻死蟑螂走了出來。

周福泉嚇了一跳,忙對站在一邊手足無措的服務員道:「快點把蟑螂清理了。」

梁秋河見狀,轉身就去提包。周福泉再三勸阻,梁秋河一行還是堅決地離開了成津賓館。望著絕塵而去的兩輛小車,周福泉又氣又惱,把成津賓館的總經理狠狠地罵了一頓,這才回到了縣政府。

「這是大事,你馬上去向侯書記報告。」蔣湘渝自從那天下午去了劉兵辦公室,精神為之一振,對縣裡的大事則採取能不沾手就不沾的態度,特別是這種很敏感的事情,他更是大打太極。

蔣湘渝遇到事總是當縮頭烏龜,這一點讓周福泉最瞧不上,他急道:「梁秋河搬到沙州,以後談判就很麻煩,還是得想辦法把他們請回來,我已經要求成津賓館用最快的速度改造頂樓。」

「改造賓館,好,我沒有意見。」蔣湘渝慢條斯理地道,「與勝寶集團的談判是大事,侯書記一直在跟勝寶集團的高層在接觸,瞭解情況最深入,你還是馬上向他匯報此事,請他決斷。市計委江津主任是談判小組的組長,我去給他說這事情。」

周福泉歎息一聲,心裡就開始後悔:「早知如此,就不應該到賓館去,只要當時我沒有在場,關我雞巴事情。」現在梁秋河是當著周福泉的面離開成津,他就有了不可推卸的責任,腹誹了一會兒,還是來到了侯衛東辦公室。

侯衛東聽說梁秋河等人回到沙州,很是奇怪,道:「還有這種事情?讓人不可理解!」

「這事確實發生了。」

「因為賓館條件不好就能中斷數十億元的大買賣,那麼我認為完全沒有繼續合作的可能性。勝寶集團應該不會如此草率,那個梁秋河是什麼級別?」問了這句話,侯衛東馬上意識到問題,自嘲地道,「他們來自資本主義社會,哪裡有什麼行政級別,我的意思是梁秋河在勝寶集團的真實身份是什麼,在集團裡處於什麼層次,這一點很重要。」

周福泉讀著名片上的頭銜,道:「梁秋河名片上印著勝寶集團礦業公司總經理。」

那天與省計委副主任魯軍見面以後,侯衛東對勝寶集團的態度就慢慢理智起來,接過名片,正反兩面都看了,道:「礦業公司總經理,就是集團的中層,他應該沒有權力,如此規模的投資應該沒有決策權。」

「以前資本家為了利益可以發動戰爭,現在的資本家為了賺錢就不能忍受賓館的氣味?這不符合馬克思的經典論述。」

如果由於賓館問題而讓一筆省、市、縣皆十分關注的巨額投資泡湯,這個責任放在誰的頭上都難以承受,再加上報紙上正流行「一口痰毀了一個投資」等教育國人的文章,這就讓周福泉心裡產生了巨大的壓力。此時見到侯衛東不急不躁的態度,他才鬆了一口氣。

「侯書記,你的意思是勝寶集團在借題發揮?」

「勝寶集團的一把手樊勝德能在嶺西常駐,說明樊勝德對此次投資很重視。梁秋河從職務上來看就是一個二級部門的負責人,他有權力放棄這次投資嗎?換個角度來說,如果是樊勝德拂袖而去,事情還真的不好辦了,現在是二級部門負責人梁秋河拂袖而去,我就懷疑這是欲擒故縱之計。」

周福泉還是有些擔心,道:「如果不是欲擒故縱之計,傳出去,對縣裡的投資環境是一次打擊。」

「從這件事可以得到一個教訓:在縣城裡建一家真資格的三星級酒店,這是現實需要而並非大建樓台亭院,符合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當然,以後搞賓館要做到投資主體多元化,我個人不贊成政府投資,服務行業還是讓民間資本進來。」

周福泉今日被梁秋河當面揭短,儘管是揭的成津賓館的短,但是掃的卻是成津縣委、縣政府的面子,這讓他感觸頗深:「雖然梁秋河是雞蛋裡挑骨頭,但是全縣連一個撐門面的賓館都沒有,確實讓人汗顏。」

「做這事的原則可以用有理、有禮、有節六個字概括。縣委的要求是既不出賣縣裡的利益,也要給投資商留下利潤空間。」侯衛東加重了語氣,道,「我在省裡與樊勝德見過面,他久經商海,名堂很多,梁秋河是他派過來的馬前卒子。」

壓在周福泉心裡的石頭就被卸掉了,道:「我先派府辦的趙敏副主任到沙州去一趟,她是女同志,為人又靈活,等她摸清了狀況,我明天再親自去一趟。」

等到周福泉離開了辦公室,侯衛東馬上撥通了省計委副主任魯軍的電話。

「侯書記,我同意你的觀點,樊勝德作為勝寶集團老闆,如果沒有強烈的投資意願,是不會在嶺西久留的。他這人是老江湖,老奸巨猾,初期談判時故意採取冷淡的態度,這其實就是嫌貨才是買貨人的老手段。」魯軍話語突然變得很尖銳,「我的觀點不太主流,地方大員可能不太喜歡。嶺西的礦產資源雖然豐富,卻是有限的,不可再生的,侯書記,在談判時一定要防止外資借投資之名,巧取豪奪國家的資源。我最怕地方大員為了追求政績,做出一些賣了自己還替別人數錢的事。」

侯衛東以前本無這個概念,聽到魯軍提醒,心中一凜,道:「謝謝魯主任的提醒,在談判時,我隨時向你匯報。」

「從省到市,各位主官都希望此事能成功,特別是沙州市,今年工業總產值同鐵州又拉開了差距,只怕沙州市的主要領導會很在意勝寶集團。」說到這,魯軍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些話本來不應該說,或者不應該由我來說。」

魯軍話裡就透著些莫名的壓抑之感,侯衛東明顯感覺了出來。參加工作時,他其實心裡懵懂得緊,只是憑著本性在發展,到了今天,擔任了數十萬人口的縣委書記,他才感到肩上如山一般重的壓力,這才樹立了責任感和使命感。

正在這時,副市長高榕將電話打了過來,道:「侯書記,我聽說勝寶集團談判組回到了沙州,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梁秋河總經理嫌成津賓館條件不好,搬回了沙州。」

「侯書記,勝寶集團落戶成津是經過市委、市政府艱苦努力才取得的成果,早就說過要精心準備,為什麼還要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就算縣財政再困難,裝修幾間房子的錢還是有的。」高榕分管著礦山資源這一塊,她知道此事在朱民生眼裡的份量,聽聞梁秋河離開了沙州,心裡就很急。

高榕又道:「今天市裡委託江津主任請梁總一行吃飯,你和湘渝都過來,大家多碰幾杯酒,爭取把這個疙瘩揭過去。」

這頓酒有賠禮的意思,讓侯衛東很不爽,他在心裡厭煩這個沒有多少頭腦的女市長,可是面子總還要給的,道:「我馬上同蔣縣長聯繫。」

掛了電話,侯衛東將事情跟蔣湘渝說了,道:「蔣縣長,這事我就不出面了,到時你給江津主任說一說。」

蔣湘渝已經知道自己要到市政府去工作,對勝寶集團的事情便沒有多大興趣,只是副市長高榕發了話,便道:「我去就行了,侯書記稍微靠後一些,才有迴旋的餘地,我會找一個合適的理由。」

在沙州大酒店,梁秋河與蔣湘渝等人坐在裝修一新的大酒店裡。梁秋河未對撤離成津作解釋,當然更沒有道歉,天南海北地閒扯著。

當蔣湘渝終於提起談判地點時,梁秋河就道:「沙州大酒店還勉強能住人,會議室也還可以,以後就在這裡談事情。」

蔣湘渝道:「談判地點設在成津更方便,可以隨時到現場查看。」

梁秋河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高榕副市長,笑道:「高副市長、江津主任都住在沙州,與其他們到成津去,不如你們到沙州來,這也是尊重領導。」

蔣湘渝原本以為梁秋河是香港人,不瞭解嶺西的情況。此語一出,他便知道侯衛東的觀點是正確的,這個梁秋河很明白內地官場事,搬到沙州大酒店是有意為之,他笑道:「有朋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是我們成津人的美好傳統。」

梁秋河眼珠子一轉,道:「聽說成津縣委侯書記是嶺西省最年輕的書記,我們到了成津,還沒有與他見過一面,真是很遺憾。」

高榕聽了此語,就用眼光看著蔣湘渝。

蔣湘渝暗中罵了梁秋河兩句,臉上仍然笑嘻嘻的,道:「侯書記在主持竹水河水電站工程,還有慶達集團水泥廠也剛剛投產,實在是忙得脫不開身。」竹水河水電站以及慶達集團水泥廠都是成津近期的大項目,蔣湘渝故意輕描淡寫地將這兩件事情點出來,是有意在梁秋河面前顯示實力,挫一挫他的優越感。

梁秋河驕傲地道:「勝寶集團是國際化大集團,我們樊主席走到哪個地方,都是由省級領導出面。」

見兩邊打起嘴仗,高榕道:「湘渝,成津的接待條件要改善了,小米加步槍已經不適應新形勢。你們縣裡主官要有國際視野,要吸引如梁先生這種高層次的客商,沒有良好的生活和工作環境是不行的,成津應該建一個三星級賓館了。」

蔣湘渝道:「我們正在搞一個溫泉度假區,位於成津新城區,是按三星級標準來修建的,這是以後成津的客商接待中心。為了解決當前的問題,縣財政已經拿出了一筆錢,重新裝修成津賓館頂樓。」

高榕叮囑道:「裝修檔次要高,符合國際慣例。」她又對梁秋河道:「成津縣政府很有誠意,等到成津賓館重新裝修以後,梁先生再去看一看,如果有什麼意見,還可以提出來。」

梁秋河這才道:「既然高副市長發了話,那等到裝修好了以後,我再到成津去看一看。」

在電話裡,侯衛東得知了會談情況,道:「蔣縣長,以前的估計沒有錯,勝寶集團對這次投資很重視,否則不會弄這麼多花招。」

蔣湘渝道:「衛東書記,高市長的心情比較急切,你最好親自找到高市長,與她溝通協調,統一了思想以後,事情就好辦了。」

侯衛東此時還不知蔣湘渝要離開成津,他問道:「我們兩人觀點是一致的,你向高市長匯報以後,她是什麼態度?」

蔣湘渝並未在高榕面前說清楚此事,含糊地道:「朱書記將此事交給了高市長,她壓力挺大。」

放下電話,侯衛東坐在窗邊慢慢地抽著煙。如果周昌全還在沙州執政,他早就將自己的想法全盤向市委匯報,如今面對著朱民生,他就要慎重得多。

《侯衛東官場筆記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