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做只會拎包的市委書記秘書 老本行新挑戰

接連三天,侯衛東都在益楊的飯桌上鏖戰,五臟六腑皆被酒精洗過數遍,這才完成了對益楊的告別儀式,前往沙州市委報到。

離開益楊之前,侯衛東特意剪短了頭髮,在沙州學院的寢室裡舒服地泡了澡,隨後站在陽台上傾聽了從音樂系傳來的隱隱鋼琴聲,看了看隨風搖曳的湖中燈光。

在益楊讀書四年,工作六年,人生中美好的十年時間不知不覺在益楊度過,臨別前,他心裡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9月26日,侯衛東開著車,獨自一人上了高速路。

沙州高速路道口位於南部新區。南部新區的道路寬闊,行道樹枝繁葉茂,不少土地閒置,因此視線極好,讓人心胸為之一闊。

從南部新區進入了西城區,商業氣氛越來越濃,行人與車輛明顯增多,如果單從這一個城區來看,已有幾分嶺西的味道。

在新月樓的家裡閒散地享受了一天。下午下班時,侯衛東將車開到了距市園林管理局門口兩百米的拐角處,停在那裡,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小佳,又不至於太張揚。

接到小佳以後,小兩口親親熱熱回家煮晚飯。數年來,他們終於過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掃地抹屋,炒菜做飯,只覺溫馨無比。

第二天正式上班,小佳在7點起了床,煮了早飯,又為侯衛東準備好了藏青色西服、領帶和皮鞋。這件西服購自上海,價格不菲,質量好卻不張揚,屬於品質內斂型的服裝。侯衛東長期跑工地,最喜歡穿夾克,穿上高檔的西服總覺得彆扭。今天到市委辦公室報到,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常穿的夾克放棄,穿上了這件西服。

7點30分,侯衛東開車將小佳送到了園林管理局,依然停在距離單位兩百多米的拐角處。

小佳伸手理了理侯衛東的領帶,道:「老公真帥,一定能給領導留下好印象。」又親了親他的臉,這才下車。她背著精緻的小坤包,沿著人行道不快不慢地朝園林局走去,快到門口時,遇到了一位女同事,兩人有說有笑地進了園林局大門。

過了一會兒,小佳推開二樓窗戶,向侯衛東招了招手。

侯衛東正要離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兒就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本類似車票的本本,他將頭湊到車窗外,道:「停車五塊。」

侯衛東道:「我不停,馬上走。」

老頭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不停車就快走,街道這麼窄,車又多,不要在這裡佔位置。」

園林局位於沙州東城區,這是傳統老區,建成於20世紀六七十年代,優勢是商舖眾多,人氣很足,缺點是街道狹窄,基礎設施陳舊。

侯衛東一直在研究周昌全的講話,對周昌全的講話很熟悉,他暗道:「周書記在兩年前的報告中就數次提出要改造東城區,現在基本上沒有大動作,從側面說明拆遷難度太大。」

他當過新管會主任,對城市建設頗有幾分心得,一邊開車,一邊就打量著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熟悉,是由於他居住在新月樓,算得上是這個城市的居民。陌生,是因為他以前沒有深入沙州肌體,只能算是匆匆過客。

這一次情況與之前大不相同,侯衛東如一顆種子,將要在沙州土地上經風歷雨,慢慢成長。

駛離東城區,繞過一個立交橋,進入了西城區,城市道路就由雙車道變成了六車道,兩旁行道樹也有五六米。西城區建於80年代末期,十年時間,西城區已經成了沙州市政治、文化和經濟中心。

但是,西城區並不是最新的城區,沙州最新的城區是南部新區,也就是高速路口下道處,這是沙州自1997年以來大力打造的新區,沙州市委、市政府的目標是建設一個與沿海城市建設水平相當的新區。

東城區、西城區和南部新區,成為沙州市下面的三個正處級區級單位,與益楊、吳海等縣平級,地位卻重要得多。

不久就到了沙州市委大院門前。侯衛東的藍鳥車雖然使用的是沙州牌照,卻是普通雜牌,且沒有通行證。他就將小車停在了市委對面的停車場,步行進入了沙州的權力中樞。

原本以為還要拿出調令,但是站在門口的保衛視侯衛東如無物,根本沒有阻攔的意思,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在門口的一位手提老式挎包的中年男人。挎包男畏縮地看著大院,欲行又止。

沿著樓梯上了三樓,在拐彎的時候,侯衛東似乎又回想起了初上益楊縣委、縣政府大樓時的情景。當初他是到人事局報到,吃癟以後來到了樓下,遇到了正在往上走的馬有財。轉眼六年過去了,他又開始新的征途,在沙州市委從零開始,只是前一次到益楊縣政府報到,他很有些懵懂,這一次他似乎找到了前進的目標和路徑。

剛走到三樓門口,侯衛東接到了楊柳的電話:「侯主任,到了嗎?」

侯衛東抬手看了看表,正好8點,距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楊柳穿著一件黑色短大衣,手上戴著袖籠子,將侯衛東領到了綜合科辦公室,道:「這是綜合科辦公室,但是你不在這裡辦公。周書記、黃書記和劉書記的辦公室是一進一出的裡外套間,秘書在外面,領導在裡面,等到高書記的辦公室裝修好,我也要搬進去。」

侯衛東見楊柳戴著袖籠子,開玩笑道:「按照先來後到的規矩,你是老兵,我是新兵,應該我來做清潔。」

楊柳笑道:「等兩天,我就要改口叫侯科長了,怎麼能讓你來打掃清潔。」她往外看了看,低聲道,「市委書記秘書一般要任綜合科科長,文件已經開始打印了,有的還能任市委辦副主任,如果外放就是縣級領導。」

在侯衛東的堅持下,楊柳將掃地的權利讓給了侯衛東。她沒有閒著,取過抹布開始擦辦公桌,她一邊擦桌子,一邊介紹道:「這張桌子是杜威的,他的老闆是劉書記,劉書記正在新加坡學習,還有半年才能回來,他就在這裡辦公。」

侯衛東道:「杜威以前在吳海縣委辦工作,我們見過面。」

楊柳壓低聲音道:「這一張辦公桌是郭永國的,他是綜合科的老闆凳,工作好幾年了,牢騷最多。郭永國其實也是聰明人,只是在綜合科待久了,見一個個同事都發達了,自己仍然是小科員,自覺前途渺茫,所以才經常說怪話。」

說曹操,曹操到。楊柳話音剛落,郭永國從外面走了進來,楊柳嚇了一跳,瞅見郭永國臉色正常,才放下心來。

等到楊柳做了介紹,郭永國似笑非笑地道:「科長畢竟水平不一樣,剛報到就幫我們小科員打掃衛生。」又道,「男女搭配,工作不累,楊柳和侯衛東幹活挺帶勁啊。」

此語一出,侯衛東心道:「此人說話酸不溜秋,看來心無城府,難怪在綜合科也沒有長進。」他見郭永國桌上有煙灰缸,就取出雲煙,遞了一支。平時侯衛東是不抽雲煙的,今天到市委辦公室來上班,摸不清裡面的水深水淺,就選了一包大眾煙。

郭永國見侯衛東態度不軟不硬,不卑不亢,原本還想說的牢騷話便說不出口。他坐在椅子上看著侯衛東幹活,默默地抽了一會兒煙,從抽屜裡拿出一罐茶葉,對侯衛東道:「這是福建鐵觀音,一個哥們兒送的,味道不錯。」

郭永國有兩盒鐵觀音,素來是放在抽屜裡的,從來不與人分享。楊柳暗道:「侯衛東真是當官的料,氣場很足,楊騰和杜威就從來沒有享受過這個鐵觀音。」

等到杜威來時,綜合科辦公室已經打掃乾淨了。杜威在吳海縣委辦工作時,侯衛東已是益楊主持工作的縣委辦副主任,此時與侯衛東見面,他表面熱情,內心暗自戒備。

9點30分,秘書長洪昂從周昌全辦公室出來,回到辦公室,就給綜合科打電話:「讓侯衛東到我辦公室來。」

杜威帶著侯衛東來到洪昂辦公室,迎面遇到了副秘書長曾勇。曾勇邊走邊思考問題,他似乎沒有看見綜合科走出來的兩個人,等到杜威恭敬地打了招呼,他才停下來。

「曾秘書長,這是侯衛東,今天來綜合科報到。」

侯衛東主動道:「秘書長好,我是侯衛東,以後我就是您的兵,請多批評指教。」

曾勇揚了揚厚厚的下巴,伸出手,道:「歡迎小侯到委辦工作,我們委辦又多了一員幹將。」他滿臉笑意,唯獨眼神有些冷。

侯衛東覺得曾勇的手軟綿綿的,皮膚很細,還有些潮。

曾勇道:「你是綜合科長,由洪秘書長直管,不歸我管。」又笑道,「我們以後都是同事,就別客氣了,互相幫助,哈哈。」

到了洪昂辦公室,杜威低聲道:「這是洪秘書長辦公室。」

侯衛東在門口站定,隔了三秒鐘才敲門。裡面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請進。」

侯衛東將調令拿在手裡,走了進去,自我介紹道:「秘書長,您好,我是從益楊科委調過來的侯衛東,前來報到。」

洪昂「嗯」了一聲,並不抬頭,繼續在一份文件上寫著什麼,把侯衛東晾在一旁,過了四五分鐘,他才抬起頭,道:「侯衛東,坐吧。」

秘書長洪昂說話乾脆利落,不囉唆,少廢話,交代了主要工作以及注意事項,道:「擔任周書記的秘書,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也是對你的考驗。你主持過益楊縣委辦工作,應該熟悉委辦工作和秘書工作,具體怎麼做我就不多說。」他用手指了指額頭,道,「給市委領導當秘書要有悟性,你在將來的工作中慢慢體會。」

談話十來分鐘就結束了,洪昂親自將侯衛東領到了周昌全辦公室。

沙州是地級市,沙州市委辦格局與益楊縣委辦有許多不同。在益楊,縣委書記辦公室是單獨一間,其秘書的辦公室就在綜合科。在沙州,市委書記與秘書的辦公室是套間,房間與房間之間有門相通,每個房間又單獨有門通往外面的走道,市委書記可以從走道直接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也可以通過秘書室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在周書記出差之前的晚上,胡科長已經將秘書室騰了出來,這以後就是你的辦公室了。」跟隨周昌全的胡科長雖然出任了地稅局副局長,但是周昌全一直沒有挑好秘書,所以他還沒有赴任,侯衛東到來之時,便是胡秘書上任之日。

洪昂遞給他一個紅色機密電話本,交代道:「這種紅色的機密電話本,只有市一級領導才有,上面有省級領導的聯繫方式,一定不能弄丟。這一本是第六十五號,已經登記為你的名字。若六十五號洩密,你要負全部責任。」

這時,洪昂接了一個電話,他走出周昌全辦公室,在門口回過頭來,對侯衛東道:「明天周書記回嶺西,你跟我去接機。」

洪昂離開了,將侯衛東一人留在了周昌全辦公室。侯衛東見角落裡有一個高檔的開水器,打開開水器的下蓋,裡面有茶葉,在開水器旁邊的黑色小茶几裡,放著十來個精細的景德鎮瓷杯子。

侯衛東沒有帶自己的水杯過來,就取了一個瓷杯子,泡了茶。這才真正放鬆下來,坐在椅子上打量起即將工作的地方。

秘書室和周昌全辦公室只隔著一扇古香古色的木門。

侯衛東心道:「這種房屋設計,周昌全書記辦公室與這一間只有一牆之隔,說話聲音完全可以無遮攔傳遞,一方面,這說明秘書確實是領導的心腹,可以聽到不少機密事情,另一方面,秘書也就在領導的監督之下,必須得按規矩辦事。」

他隱藏不住好奇心,從中間木門走進周昌全辦公室。周昌全辦公室與以前祝焱辦公室相差不大,寬大的桌面一塵不染,幾個文件夾整齊地放在上面,高背椅後面是一排書櫃,裡面放著不少法律和歷史書,在左側牆壁上掛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

「這幾個字符合周書記的身份,實實在在,不譁眾取寵。」侯衛東琢磨道。

他在益楊縣委辦的時候到過許多鄉鎮,鎮委書記所掛條幅五花八門。比如,青林鎮前鎮委書記趙永勝掛的條幅是「每臨大事有靜氣」,意境倒也不錯,可是鎮委書記是基層政府的核心,經常遇到火燒屁股的事情,哪裡能夠安靜,所以要有靜氣是萬萬不能的,管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也就差不多了。

粟明當上鎮委書記以後,掛上了一個「難得糊塗」。

而秦飛躍到了城關鎮當書記,他的辦公室掛著一幅「離地三尺有神明」,顯得很是不倫不類,不過聯想到秦飛躍曾經犯過的錯誤,侯衛東倒也理解這個條幅的意思。

看著周昌全辦公室這個放之四海皆准的條幅,侯衛東揣測道:「這條標語四平八穩,符合周書記穩重的作風。」當然,這不僅是從一個條幅就能得出的結論,侯衛東將周昌全這兩年的講話全部通讀了一遍,大體上摸到了周昌全的性格。

正在胡思亂想著,桌上電話鈴聲響了起來,侯衛東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電話。

「胡秘,你好,我是吳海縣趙林,不知周書記有空沒有,我想佔用他十來分鐘時間,匯報幾項工作。」吳海縣縣委書記趙林,在電話裡很客氣。

侯衛東道:「趙書記,你好,我是侯衛東,剛從益楊科委調到市委辦綜合科。」

趙林愣了愣,他知道周昌全在選秘書,可是沒有想到最後選中的居然是益楊縣科委侯衛東,忙道:「祝賀,祝賀。」

「有侯秘書在周書記身邊,我們以後匯報工作就方便了,我記得吳海是你的家鄉,回家鄉,一定要記得給我打電話。」

侯衛東客氣地道:「趙書記是老領導,有什麼事請指示。」

趙林道:「我記得你和任林渡是第一批公招幹部,你們這批幹部是最成功的。」向應屆大學生公招幹部,是當時分管組織的趙林一手策劃的,他印象特別深。

侯衛東道:「第一批公招幹部中,還有一名到了市委辦,叫楊柳,她在給高永紅副書記當秘書。」

趙林興致很高,道:「我讓任林渡作聯絡員,聯繫第一批公招的十名同志,到時候搞一次聚會。」聊了幾句,他道,「如果周書記回到沙州,請幫我聯繫。」

侯衛東初到益楊報到時,就曾經偶遇趙林,趙林幫他說了一句話,讓他少跑了冤枉路。雖然事情過了六年,他卻一直記得這個細節,道:「趙書記,你是我的老領導,周書記回來以後,我跟你聯絡。」他初到沙州市委辦公室,對這裡水深水淺還摸不透,說話就留了三分,並沒有明確透露周昌全的行蹤。

雖然只是一個電話,侯衛東卻感到了狐假虎威帶來的快感,趙林是堂堂縣委書記,在電話裡卻如多年老朋友一般。

第一天上班平安無事。

中午吃飯時,楊柳主動帶著侯衛東進入機關食堂。看著以前在縣裡需要仰視的市委各部門領導們都坐在一起吃飯,有的嘴裡還說著怪話,侯衛東心道:「距離產生美,距離也產生權威,難怪在古代最不尊重皇帝的人是太監,天天在一起,太監眼中皇帝的神秘感自然會消失殆盡。」

第二天早上9點,秘書長洪昂帶著侯衛東直奔嶺西機場。

到了嶺西機場,洪昂打了一通電話,小車就直接開進了機場。侯衛東吃驚地發現,機場內已經等了四輛小車,黃子堤、步海雲,還有財政局老孔、公安局老方,他們聚在一起抽煙、說笑。

洪昂走過去以後,先對黃子堤道:「黃書記,看這天氣,灰濛濛的,有可能要誤點。」

黃子堤笑道:「昌全書記運氣好,每次都很準時。」

洪昂又給諸人打了招呼,這才向他們介紹侯衛東。侯衛東以前是祝焱的秘書,老孔、老方並沒有重視他,此時突然由縣委書記秘書變成了市委書記秘書,這個跨度比醜小鴨變成天鵝的力度還要大,他們的態度自然就不一樣了。

步海雲個子比步高要高,超過了一米八,站在這裡,很有些風度,他笑道:「侯衛東當過益楊新管會主任,很有名啊。」他任副市長之前是建委主任,對建委系統的事情很清楚,益楊新管會雖然不屬於建委系統,但是新管會建設體量很大,他還是知道基本情況。

侯衛東與各位領導打了招呼,心道:「能到機場這個位置迎接周書記的人,都是親信。」又想道,「財政局長跟著書記跑,劉兵市長這個家恐怕就不那麼好當。」

在場諸人很隨意地聊著天,洪昂不時看看表。到了11點30分,一架大型客機降落在機場,黃子堤笑著對洪昂道:「秘書長,周書記坐飛機很少誤點,他身帶福氣,這是經過無數次實踐的經驗。」

周昌全下了飛機,與諸人一一握手,他對洪昂道:「秘書長,我給你說過,不要驚動大家。」

洪昂笑而不語。

黃子堤接過話頭,道:「昌全書記要理解同志們的心情。」

周昌全用手指點了點他,道:「你這個前任秘書長可沒有帶好頭,下不為例啊。」

聽了這話,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周昌全沒有與侯衛東說話,微微點了點頭。

胡秘書用力握了握侯衛東的手,道:「找個時間,我們喝茶。」他即將到地稅局去出任副局長,作為周書記的原秘書,有些話要交代侯衛東,順便與新來的秘書聯絡感情。

小車眼看著就要進入沙州市區,侯衛東原本想問一問是回家還是回辦公室,可是他摸不清周昌全的脾氣,不好貿然開口,琢磨了一會兒,心道:「以後天天跟著周書記,過於拘束不好,還是要主動一點。」他扭過頭,問:「周書記,一路鞍馬勞頓,是否回家休息?」

周昌全道:「到市委。」他似乎是對侯衛東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沙州這一大攤子事情,哪裡敢回家休息。」

進了辦公室,周昌全感到暖洋洋的,朝角落裡看了一眼,櫃式空調出口一陣陣熱風吹了過來。這幾天,恰好北方襲來一股冷空氣,溫度驟降好幾度,他已感到陣陣涼意,空調吹來熱風,感覺很舒服。他暗道:「侯衛東想得挺周到,知道我怕冷。」

他不怕熱,卻怕冷,整個冬天都要開著空調。這一次從嶺西回來,只有少數人知道具體時間,這些人中只能是侯衛東安排開空調。

洪昂雖然是秘書長,但是他並沒有管得如此細緻。

侯衛東將開水器打開,開始給周昌全書記準備茶杯,他解釋道:「開水器裡的水如果反覆燒開,會增加裡面的亞硝酸鹽,對人體不好,所以開水器沒有打開。」

周昌全反問道:「對人體到底有什麼不好?」

侯衛東關注重複燒水的問題,是來自於小佳的嘮叨,為什麼對人體不好,他的耳朵早就聽出繭子了,道:「開水中含有一定量的亞硝酸鹽,反覆燒開,水中的亞硝酸鹽含量就會增高。亞硝酸鹽是一種強致癌物質,還是一種強烈的血液毒,大量地進入人體後將使血液失去攜氧功能,導致人體缺氧窒息。」

周昌全「嗯」了一聲,沒有繼續追究這個問題。

侯衛東拿出一包茶葉,道:「周書記,我從益楊帶了一包益楊毛尖,這是益楊茶場特意留出來的新茶,名氣不大,卻是實打實的沒有用過農藥的茶葉,味道醇正。」

周昌全坐在辦公桌前,取下眼鏡,道:「拿給我聞聞。」

他早年從事過文字工作,喜歡用濃茶來提神,喝了二十多年茶葉,對茶味好壞自有心得,他聞了聞,道:「這茶聞起來還不錯。」

侯衛東給周昌全泡好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第一天正式上班,還是少說多聽為好。

坐了半個小時,周昌全叫道:「小侯。」

侯衛東趕緊過去。周昌全摘下眼鏡,遞過一張紙,道:「這一次到了東南沿海,很有些感慨,剛才整理了一下思路,大概以下幾條對沙州發展有借鑒作用。我只是列的干條條,是骨架,你找時間把血肉填滿,在《沙州日報》上刊發。」

侯衛東走回了秘書室,周昌全手裡還拿著眼鏡,眼光卻如會拐彎一般,審視著這位新來的秘書。

下班後將周昌全送回家,侯衛東肩挎著小包回到了新月樓的家中。一開門,屋裡就飄出香濃的雞湯味道。

午飯是在嶺西吃的,雖然滿桌都是河鮮山貨等高檔菜,可是他沒有完全放開,吃得並不是太飽,下午5點左右肚皮就有些餓了。此時聞到這家常香味,胃口大開。

在客廳裡抱著小佳,親了親臉頰,又親了親嘴唇和額頭,道:「有家的感覺真好,以前在益楊工作的時候,回家總是冷冷清清的,特別是喝醉了酒,那種感覺很不好。」

小佳一手拿著湯勺,身上還有條圍腰,道:「等一會兒,剛才砍了雞肉,圍腰髒。」

侯衛東不管,抱著不放。

溫存了一會兒,小佳去廚房繼續跳鍋邊舞。侯衛東躲到書房裡,將周昌全給的那張紙打開,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雖然就是一張薄薄的B5紙,裡面的內容卻涉及產業結構、經濟增長點、經營城市、招商和開發區建設五個方面。

這是周昌全出的第一道考題。

侯衛東打開文檔,開了無數個頭,他想著要在報紙上發表這篇文章,但總是對立意和開頭不滿意。當小佳進來催他吃飯時,電腦上還是一片空白。

走到飯桌前,喝著雞湯,侯衛東叫苦道:「周書記未免太瞧得起我,第一天就讓我做這樣一篇大文章,還要在《沙州日報》上發表。我沒有跟著周書記去南方考察,在這裡憑空想像,真的是強人所難。」

「這種文章不應該交給你來寫,我估計周書記是在考驗你。」

侯衛東道:「唐僧取經都有九九八十一難,我當市委書記秘書,肯定要接受考驗。人死卵朝天……」後一句還未說完,小佳接口道:「不死萬萬年,怕個屌。」她捂嘴而笑,「現在園林局都會說這句話了,這是我的傳播功勞。」

小佳知道這篇文章的重要性,也積極幫著想辦法,她雖然在建委辦公室工作過,卻沒從事過文字工作,最多就是寫些小文章,對於這種要上《沙州日報》的文章,她說不出特別好的點子。

吃完飯,侯衛東又將自己關在屋裡苦思冥想,思路仍然不清晰,感覺沒有新意和深度。他將窗戶打開,讓冷風直吹進來,以便讓自己更加清醒,不過頭腦清醒也沒有什麼大用處,他仍然沒有信心寫出一篇能上《沙州日報》頭版頭條的重量級文章。

一陣冷風吹來,將桌上放著的幾份《沙州日報》吹得滿天飛舞,侯衛東在收拾報紙的時候,猛地想起了《嶺西日報》的王輝。

聽了侯衛東的難題,記者王輝先是對侯衛東成為市委書記秘書表示祝賀,然後痛快地道:「我先瞭解一下周書記的觀點,幫你擬定一個提綱。提綱擬定以後,你一定要根據周書記的思路再進行調整。」

過了一會兒,王輝又打電話過來,道:「周書記到了哪幾個城市?還有他最近的講話材料,能不能傳真幾份過來?」

這些材料侯衛東早有準備,立刻到了辦公室,將周昌全最近的講話材料傳了過去。

王輝將任務接了過去,侯衛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這幾年一直忙著做事務性工作,還真把學習給耽誤了,我不能總靠著王輝,打鐵還得自身硬。」侯衛東很有些感慨。

小佳對此深有同感,道:「我以前在建委,不懂建築行業的業務,總覺得在工作上隔了一層,到上海學了兩年業務,回到園林局裡,底氣足了許多。」

「如果周書記同意,我就去讀嶺西大學的在職研究生,給自己充電。」這一次考驗有省報大記者接招,他必定能過關,可是卻讓他驚出一身冷汗,他再一次認識到知識的重要性。

早上6點,侯衛東來到辦公室,收到了王輝傳過來的提綱。

王輝在昨晚只是答應幫著侯衛東弄提綱,看到周昌全的思路恰好與自己正在研究的課題有些關聯,一時技癢,結合自己平時的心得,寫了六千多字的稿子,修改之後,自我感覺還行。發完傳真,王輝這才呼呼大睡。

這篇文章出自嶺西資深記者王輝之手,文筆自不必說,對地區經濟的認識也到位,只是理論稍多,務實的東西要少一些。當天,侯衛東並沒有交稿子,而是細細地打磨,將王輝理論性較強的文章變成更加符合沙州實際的文章,並加上了周昌全在近一段時間的講話中多次提到的觀點。特別是招商引資這一部分,他著重進行了突出,最後將文章標題確定為很官面的「抓住機遇,實現沙州新的飛躍」。

第三天,侯衛東將正式稿子交給了周昌全。周昌全正在批文件,道:「這麼快就寫出來了,先放在這裡。」侯衛東放下稿子,給周昌全茶杯裡續了水,回到了秘書室,這時,包裡手機響了起來。

周昌全配有兩個手機,一部手機的號碼是印在機密電話本上的,昨天,他將這部手機交給了侯衛東,另一部手機的號碼很保密,只有少數重要人物知道號碼。

「侯秘,你好,我是建委柳大志,關於南部新區幾個樓盤的事情,我準備向周書記匯報。」

侯衛東翻了翻周昌全的活動安排,道:「今天的安排已經滿了,只能等到明天,等我給領導匯報以後,再通知你。」

建委主任住進醫院以後,建委副主任柳大志便以副主任的身份在主持建委工作,他一直想由副轉正,卻總是不得要領。他給侯衛東打了電話以後,立刻又給張小佳打了電話,道:「聽說你從上海學成歸來,今天晚上建委幾個老同志準備給你接風洗塵,就在建委賓館,對了,請侯秘書一起參加。呵,他以前在益楊縣委辦時,我們就見過面,侯秘書前途無量啊。」

「小侯,你過來。」周昌全摘下眼鏡,抬起頭來,道,「你看過我這一段時間的講話?」

侯衛東見周昌全臉色並無不快,老老實實地道:「文章要上《沙州日報》,我覺得壓力很大,這幾天臨陣磨槍,把省報、市報的相關文章都收集起來研究了一番,還收集了您的不少講話材料。」

周昌全臉上略帶了一絲笑意,道:「這篇文章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但有兩個缺點,一是思想與實踐結合得不太好,需要打磨;二是東南沿海各個地區的特點並沒有抓得太準確。」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個本子,道,「這是我的隨行筆記,記著我的心得,關於幾大區域的要點,就記在折疊的那一頁。」

「你去將折疊的那一頁複印了,這是我的私人筆記本,其他的內容不要看。」周昌全看了看表,道,「我到小會議室開會,如果步市長過來,你讓他等一等。」

周昌全要聽取組織部部長趙東匯報部分區縣領導調整的初步方案,這是市委今年一項很重要的工作,也是體現市委權力的重要環節。

小會議室,黃子堤、趙東、洪昂已經到了,正在有一句無一句地聊著。見周昌全進來,趙東臉色頓時嚴肅起來,翻出筆記本,擺出匯報的架勢。

「周書記,按照您的指示,部裡對區縣班子和部分市級部門領導班子進行了摸底,初步擬訂了一個調整方案。」趙東是今年3月從省委組織部派下來任職的,也就三十五六歲的年齡,頭髮梳理得很整齊,精神抖擻,一副年富力強的模樣。

周昌全書記接過打印好的材料,一邊聽,一邊認真地看著,這裡面的名字都是冷冰冰的,但是在他腦裡卻是鮮活的形象。等到趙東匯報結束後,他沒有表態,對黃子堤道:「子堤書記,你有什麼意見?」

黃子堤道:「我與趙東同志推敲過好幾次,方案雖然仍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總體上還是可行的。」

周昌全道:「區縣班子調整不成熟,暫時不動,只將市級部分調整方案提交給常委會。」

黃子堤又道:「我估計對建委主任的人選會有爭議。」

周昌全沉默了大約有兩三分鐘,道:「還是按照這個方案,不變。」

在沙州市,人事工作素來是由周昌全緊緊把握,每一次有重大人事變化,都要由組織部部長、分管組織的副書記和他提前進行研究,然後上書記辦公會,最後才提交給常委會。

他的觀點很鮮明:「黨管幹部,就是體現在具體的用人上,管不住人,黨委權威就會受到動搖。」

侯衛東接過這個燙手的筆記本,趕緊到了文印室。周昌全特意交代是私人筆記,自然有保密的內容,他不敢馬虎,守在文印室裡,看著工作人員將那一頁複印了下來。複印結束,拿著墨綠色的筆記本,他禁不住湧起了好奇心,暗道:「這是市委書記的筆記本,裡面應該有不少關於沙州的隱秘。」

強忍著好奇心,侯衛東將筆記本放進了抽屜。他不願意耍小聰明,小聰明是智慧的大敵,弄巧成拙是對小聰明最好的註解。

一個小時以後,周昌全與洪昂一起回到辦公室,兩人說了會兒話,洪昂才離開。

等到洪昂秘書長離開,侯衛東從抽屜裡取出筆記本,恭敬地給周昌全送了過去。

周昌全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接過筆記本,隨手放在桌頭。等到侯衛東回到隔壁的秘書室,他拿起筆記本翻了翻,見裡面的幾處粘連處依然如故,便不動聲色地將筆記本放回原處。

昨天晚上,周昌全將筆記本的六七處用膠水輕輕粘住,如果有人翻動了筆記本,這些粘連處便會斷開,這是他的小手段,已經隱秘地檢驗過數位秘書。小手段雖然有損市委書記高大偉岸的形象,卻很有效,這是他的隱私,永遠也不會讓第二個人知道。

「周書記,建委副主任柳大志、吳海縣委書記趙林分別打來電話,想來匯報工作。」

周昌全習慣性地用雙手搓了搓臉,道:「今天下午沒有時間了,明天有什麼安排?」

侯衛東手裡握著記事本,念道:「明天上午暫時沒有安排,下午迎接省普九檢查組,晚上與檢查組共進晚餐。」

「請趙林在上午10點過來,暫時不見柳大志。」

回到辦公室,侯衛東暗自揣摩道:「暫時不見柳大志,這是什麼意思?柳大志原本就是建委常務副主任,如今正在建委主持工作,而周書記暫時不見他,是否意味著他轉正沒有希望?」他初到周昌全書記身邊,還處於暗自觀察期間,所以對於這句話的深層次意思並沒有準確把握,只是覺得周昌全暫時不準備見柳大志,總不是一件好事情。

吳海縣縣委書記趙林接到侯衛東的電話,很高興,道:「侯秘,謝謝你了。春節即將到來,什麼時候回家鄉?我請喝酒。」

侯衛東是吳海縣人,家裡親朋多在吳海縣裡,對趙林這種父母官自然不能怠慢,笑道:「我隨時聽從趙書記召喚。」

下午兩點,常委會準時召開,侯衛東列席會議。

侯衛東拿著本子坐在極不起眼的角落,在這個角落,他如一個躲在黑夜中的偷窺者,看著沙州市最有權勢的一群人口舌間決定著另一群官員的命運。

第一個議題是關於進一步推進招商引資的決定,這是大家都有共識的事情,很快通過。

第二個議題亦通過。

第三個議題就是人事問題,這是所有人最關注的議題,也成為各級黨的常委會上的焦點。

聽到這裡,侯衛東突然有時光輪迴之感,他第一次參加益楊縣委常委會,議題以及程序與這次市委常委會驚人的相似。

組織部長趙東將初步方案報告完畢,市長劉兵對這次調整方案很不滿意,陰沉著臉。

在衛生局副局長職務上,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鄭儒林提出了不同意見。這個人選是黃子堤的關係,黃子堤解釋了幾句,鄭儒林也就不再堅持。

最後,在建委主任職位上出現了較大的爭議。

一直沒有說話的劉兵明確反對:「沙州城市建設量很大,必須要懂業務的同志才能更好地勝任建委主任,董立同志儘管優秀,但是他不懂業務,我建議重新考慮人選。」

周昌全平靜地道:「既然這樣,建委主任這個職位暫時放一放,等考慮成熟再說。」

侯衛東暗道:「難怪周書記不見柳大志,看來柳大志轉正希望渺茫。」他並不認識董立,可是想到由於劉兵反對,董立就失去了建委主任這個很重要的職位,或許他的人生也就變了樣,禁不住在心裡感歎數聲,為了董立,也為了許許多多的幹部。

晚上陪著省裡的領導吃了飯,回家已是9點。剛進家門,小佳道:「建委柳主任給我打了電話,請我們明天吃飯。」

侯衛東乾脆地道:「不去。」

小佳撒嬌道:「柳主任是建委老領導,一直挺照顧我,他請吃飯,無論如何也要給個面子。」

在家裡不談公事,這是侯衛東多年的習慣。市委那幾間辦公室傳出來的事情,往往會決定或影響一個人的命運,侯衛東更不願意將公事當成談資,雖然這些談資大家最為喜聞樂見。

為了說服小佳,侯衛東稍稍透了口風,道:「柳大志請吃飯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由副轉正。我是初到市委辦的小人物,在周書記面前還說不上話,見了面沒有什麼用處。」

小佳很為難地道:「柳大志是建委副主任,在沙州也是說得上話的人物,請吃飯是瞧得起我們。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只要不作承諾,應該沒有問題。而且,他是我的老領導,一直對我挺好。」

侯衛東這才同意,道:「明天若沒有安排,一起吃晚飯。」

小佳聞言,高興地給柳大志回電話。看著小佳打電話時的輕鬆模樣,侯衛東再次感慨:「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想當年,柳大志帶著沙州建委的人到益楊,益楊上下親自迎接。我當時只能站在一旁傻笑,現在一朝得道,居然要考慮是否同意與柳大志吃飯。」

打完電話,小佳道:「你給周書記當了秘書,威風倒是威風了,可是我總覺得心裡更沒底。如果哪一天得罪了周書記,那我們在沙州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小佳所說的意思其實就是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侯衛東心裡明白,道:「想這麼多有什麼用?我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努力工作。」

第二天一早,小佳到園林局,侯衛東去市委。

小佳剛剛到單位辦公室,李主任就笑瞇瞇地走了過來,道:「張科長,來得這麼早啊,我記得你是住在新月樓的,擠公車太麻煩,走路得有四十來分鐘吧?」

小佳與李主任關係不錯,笑道:「每天走路對身體有好處,還節約了去健身房的費用。」

李主任也跟著笑道:「小佳,你倒會做保密工作,聽說你家裡那位在給周書記當秘書?」

小佳暗道:「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終究會讓單位裡的人知道。」於是坦白道:「侯衛東調到市委辦時間很短。」

李主任「嘖嘖」了數聲:「我在辦公室先後工作了二十年,別的本事沒有,看人識人還是有一套。周書記秘書歷來都是優中選優,精中選精。我敢打賭,不出十年,你愛人就會成為領導,以後要多關照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李主任走了一會兒,小佳被張中原局長叫到了辦公室。

張中原平時很嚴肅,他將小佳叫到辦公室,卻很是和藹,親切地道:「聽說侯衛東調到市委辦,這兩天我要約洪秘書長吃飯,到時請侯科長一起參加。」

張中原當過臨津縣縣長,與現任秘書長洪昂一起搭過班子,兩人關係挺好,組建園林局時,張中原就成了園林局的一把手。

他調到園林局兩年多,洪昂又與新縣長搭了半屆班子,縣委、縣政府關係依然處理得不錯。在縣委、縣政府班子普遍存在矛盾的大環境下,洪昂的表現令人刮目相看。周昌全在市委擴大會議上數次表揚了洪昂,不久以後,洪昂成了市委常委、秘書長。

由於與市委秘書長洪昂搭過班子,兩人關係不錯,張中原請洪昂出來吃飯便不是難事。

小佳離開張中原辦公室,過了一會兒,謝婉芬副局長走了進來,她與小佳本是好朋友,自然是親熱得緊。

上午8點30分,侯衛東陪著周昌全來到了南部新區,他們沒有驚動其他人,將車停在新區入口一個隱蔽處,兩人步行進入了新區。

周昌全邊走邊問道:「你當過益楊開發區主任,對南部新區有什麼看法?」

侯衛東跟著周昌全的目光,看著遠處的零星高樓,道:「我在益楊新管會的時候,跑遍了全省所有開發區。規劃滯後,發展思路不清楚且隨意性很大,這是多數開發區的缺陷。」

通過這幾天的短暫接觸,侯衛東感覺到周昌全對南部新區並不滿意,便大膽地對開發區提出了批評,這個批評也確實是他對南部新區的真實評價。

「你這個評價很尖銳啊。」

「在您面前,我不能有所隱瞞。」

周昌全突然來了興致:「《嶺西日報》對益楊新管會評價很高,對沙州開發區卻多有貶義,我們現在就到益楊新管會去看一看。」

半個小時後,小車來到益楊新管會。

精工集團和遠景公司一共有十二幢樓房,在陽光下格外清晰。周昌全上一次到益楊時,遠景公司的樓盤正在下地基。此時見到兩個初具規模的樓盤,立刻感受到了視覺上的衝擊力。

儘管只是離開了一個星期,但侯衛東徹底跳出了益楊,用俯視的眼光重新看待益楊和益楊新管會,感覺完全變了。

他介紹道:「省發展銀行在新管會投入了十來個億,投入基礎設施建設,如今道路體系已經形成,沿著道路體系佈置著城市管網,這些道路就自然將土地分成了無數的整齊方塊,按照這個體系建設,整個新城就井然有序。」

周昌全點頭道:「難怪《嶺西日報》將益楊新管會排在全省開發區的第四名,果然有名堂。」

侯衛東跟隨周昌全到了精工集團的樓盤前。他們剛走到大門口,一位穿著制服的保安走了過來,道:「先生,要看房請到售樓部,戴上安全帽才能進來。」

這時,施工隊老闆走出大門,他一眼就認出了侯衛東,一邊走一邊高興地打招呼,道:「侯主任,好久不見。」

這位施工隊老闆從嶺西過來,平常看電視從來不看沙州台,只感覺侯衛東陪同的老者有些面熟,卻沒有認出他是沙州的大老闆,跟在他身後的技術員皆來自嶺西,也都沒有認出周昌全。

侯衛東用目光向周昌全示意,周昌全輕輕搖頭。

戴著安全帽,施工隊老闆跟在侯衛東身後,不停發牢騷:「侯主任,你在新管會幹得好好的,怎麼就調走了?這半年多,好些資質不行的鄉鎮建築老闆湧入了新管會。建築質量差,外形差,大多數都是單體樓,搞不了幾年,整個新管會肯定會降低檔次。」

小區內部正在搞裝修和綠化工程,中庭的規模和水準趕得上新月樓,侯衛東暗道:「李晶天生就是生意人,這樓盤打造得還真不錯!」

李晶正好帶著人下樓,她下樓時似乎挺有預感,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走出門口,抬頭就見到了侯衛東和周昌全。她吃了一驚,趕緊走了過來,笑臉如花地面對著周昌全,道:「周書記,您好,歡迎視察精工集團。」

侯衛東趕緊介紹道:「周書記,這是精工集團董事長李晶。」

此時李晶穿著精工集團的工作服,掩蓋了窈窕身材,多了些健康質樸。周昌全壓根沒有想到精工集團的董事長會是年輕漂亮的女士,道:「沒有想到精工集團的老總是年輕女子,這樓盤還行。」

周昌全背著手,站在中庭聽李晶介紹了情況,轉了十來分鐘,拒絕了李晶的邀請。

李晶將周昌全送到車門,與侯衛東握手之際,她用小手指輕輕地在侯衛東手心撓了兩下,目光如水。

在益楊新管會轉了一圈,離開時已是9點40分。

周昌全在車上一直沒有說話,回到辦公室,與等候在辦公室的趙林握了手,又吩咐侯衛東:「明天,讓南部新區的班子成員、建委班子到市委二會議室,由南部新區匯報近期工作,請步市長也參加。」

周昌全是個工作狂,一天的工作安排得很滿,將他送回家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

早上,侯衛東正與小佳在餐桌上吃著早餐,手機響了起來。

「侯科長,我是南部新區高健,這麼早來打擾你,抱歉。」高健去年下半年正式出任南部新區管委會主任一職,率隊到過益楊新管會,當時侯衛東已經黯然離開了益楊新管會。

侯衛東在益楊青林鎮工作時,曾經想調到南部新區,與高健打過交道,不過交情不深,他客氣地問道:「高主任你好,有何指示?」

高健道:「我哪裡敢指示,你是否方便?我在新月樓門口。」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和粟部、海洋都是好朋友,電話和地址都是海洋告訴我的。」

客人已經到了門口,而且是季海洋所介紹,侯衛東道:「高主任稍等,我馬上下來。」

新月樓門口,一輛豐田車旁,身穿翻毛皮衣的高健正在抽煙,見到侯衛東出來,道:「這麼早來打擾侯秘,實在不好意思。」

他開門見山地道:「昨天接到市委辦公室通知,讓南部新區上午10點向周書記匯報工作,我心裡無底,請侯科長指點一二。」

侯衛東忙道:「高主任,我哪裡敢指點,客氣了。」

高健道:「侯秘書以前是益楊新管會主任,最有發言權,你講兩招,我好有的放矢。」

侯衛東故意作沉吟狀,道:「上午的匯報,我建議著重從產業結構、經濟增長點、經營城市、招商和開發區建設五個方面來談……另外,南部新區總體規劃還不夠,比較凌亂,融資方式也可以更靈活,當然這只是參考意見。」

高健聽得很仔細,還拿出筆記了要點。

7點30分,侯衛東估計馬波的車就要開過來了,道:「早上時間匆忙,只能講這些了。」

高健握著侯衛東的手,道:「等幾天我來約季海洋,我們好好喝一杯。」他招了招手,豐田車駕駛員提了一盒茶葉,高健道:「聽老季說侯秘喜歡喝茶,這是我從西湖帶回來的頂級龍井,是未婚女子採摘的第一批明前茶。」

侯衛東客氣了幾句,還是提著茶葉回到了家。小佳道:「現在是什麼世道,一大早就有人送禮。」

上午9點40分,南部新區高健、建委柳大志來到了市委辦的會議室,高健與侯衛東握手的時候,眼神中透著親熱。

在會上,周昌全毫不客氣地批評了南部新區,話說得很尖銳,他將一張折過的《嶺西日報》拿在手中,道:「這份《嶺西日報》不知在座諸位看過沒有,記者對沙州市南部新區不予評價,這是春秋筆法,其實就是變相批評。在座諸君是城市建設的主官,如果沒有看到這份《嶺西日報》,更是失職。

「在沙州市,南部新區應該是開發區的典範,但是現在開發區典範是益楊新管會,從規劃、土地開發、入駐企業、基礎設施等諸多方面,南部新區都不如益楊新管會,在座諸君難道不覺得慚愧?」

說到這裡,侯衛東明顯感到數道眼光射向了他,他連忙低下頭,在筆記本上隨意寫寫畫畫。

把大家批評了一頓,最後,周昌全還是對在場的幹部給予了鼓勵:「高健同志工作思路還算清晰,緊扣了市委大思路。工作思路是一回事,能否執行下去是另一回事。」

《侯衛東官場筆記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