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縣長侄子叫板省委書記女兒 在成津遇到了縣城的公子哥兒

天氣炎熱,加上院中綠樹成蔭,各種小昆蟲也就趁著夜晚稍為涼快,一齊湊將出來,扯開喉嚨吼叫,此起彼伏,熱鬧得緊。

打完了小麻將,吳英錯過了睡覺的時間,躺在床上卻不能入睡,看窗外如水的月光,乾脆起床在院子裡走一走,便遇到了沙州市委辦的侯衛東。

聊了兩句,吳英道:「這幾年沙州開發的力度很大,建築市場的情況如何?」

這個問題很寬泛,侯衛東心裡不斷考慮著吳英的真實目的。官場行走,最需要理解能力,從雲山霧罩的官話和看似無意的行為中發現實質問題,這是一位成功領導的必備素質。侯衛東正在不斷培養著這方面的素質,他腦筋轉了數圈,道:「沙州建築市場很規範,周書記很重視制度建設。去年以來,成立沙州政府採購中心和沙州市交易平台,在建築市場這一塊,凡是土地交易必須進交易平台,突出公開、公正、公平,政府投資在五十萬元以上,一律公開招投標。」

吳英點了點頭,道:「在制度建設這一塊,沙州走在了前面。」

有兩方面因素促成了吳英此次沙州之行:

一是還願。當年她曾在沙州市成津縣插過隊,當初插隊的歲月是極苦澀的,而時間是療傷的最好良藥。如今回想起當年的青蔥歲月,卻更多的是懷念,知青院子的生活彷彿就在昨天一般。這又應了近鄉情更怯的老話,吳英有無數次的機會回到當年插隊的地方,可是每當臨頭之時都放棄了,有些往事,她實在無法面對。

在另一方面,也是在劉鐵松大力鼓動下才來到沙州的。劉鐵松是三腳貓性格,在省城裡坐不住,一年四季有許多時間在各地跑來跑去。他資歷深,又是政協常務副主席,各地自然要給幾分面子,劉明明的生意不知不覺便做成了。劉鐵松約她一起到沙州的目的,就是扯虎皮做大旗,這一點,吳英看得很明白。不過看在朋友一場,以及這幾年慇勤服務的分兒上,她不介意當一回虎皮,反正工程給誰做都差不多,能照顧自己的朋友,未嘗不可。

侯衛東又道:「在沙州還有一項重要制度,市委常委會議事規程,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所有的重要事項都得上市委常委會。」他說話直奔要害,幾句話就將沙州目前的格局說得一清二楚。

吳英跟了蒙豪放幾十年,本身又是水利廳的領導,笑道:「周書記到底是經驗豐富的老書記,靠制度管人,這是正道。小侯,時候不早了,快些回去,今天你也很辛苦。」

回家路上,想著與省委書記夫人在院中的聊天,侯衛東頗有些感慨:「想當初在上青林修路時,見到林場場長郭光輝、鎮長秦飛躍等人物都感到不勝榮幸,現在能與省委書記夫人站在小院裡說話聊天,人生際遇,當真是說不清楚。」

他又想起以前在上青林的朋友們:在火佛煤礦當經理的高中生何紅富,愛說小話的黨政辦工作人員楊鳳,仍在當辦公室主任的大學生歐陽林,勤儉的廣播站楊新春,絡腮鬍子李勇,發了財的派出所民警習昭勇……這些人仍然生活在上青林,依然延續著當年的故事。而自己,算是徹底走出了上青林,一步一步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回到了家中,小佳還未睡,開著檯燈等著他,得知沈浩仍然在呼呼大睡,她慶幸地道:「下次別再做這種傻事,如果沈浩真的死了,你和步高都脫不了干係,我和小囝囝怎麼辦?」

侯衛東換了衣服,心有一絲劫後餘生之感,道:「我確實沒有想到酒加安眠藥會是毒藥,這種傻事再也不會做了。」

第二天一早,周昌全從樓上下來,吩咐道:「我還沒有吃早餐,到小招去吃。」

侯衛東暗道:「真是官無止境,一官還比一官高,周書記在沙州是絕對權威,當然的中心,沙州的人和事都是圍著他轉,但是省委書記夫人來了,這個中心似乎就轉移了。」

進了小招,周昌全臉上就開始出現笑容,進了餐廳,他已是春風滿面。蒙寧、朱小勇帶著小孩子正在吃飯,見周昌全進來,蒙寧舉起手招呼道:「周叔叔,坐這邊來。」

朱小勇站了起來,客氣地道:「周書記好。」

周昌全就與他們坐在一桌,他笑道:「小勇畢竟是大學教師,記憶力好,分析能力強。」朱小勇呵呵笑道:「是三位長輩讓著我,純粹是運氣好。」

昨晚打麻將,吳英宣佈了紀律,必須硬打,大家不許讓,又因為是小麻將,沒有多少輸贏,所以四個人都很認真地較量,結果是朱小勇大殺三家,三家歸一。

服務員自然認得周昌全,不等安排,就為他端上一籠熱氣騰騰的小包子,還有稠稠的粥,大碟的時鮮小菜。

蒙寧道:「周叔叔,我媽昨晚睡得晚,恐怕要多睡一會兒,她說今天要到成津縣去,就不再打擾周叔叔了。」周昌全拿起筷子,道:「怎麼才來就要走?好不容易出來,多住兩天。」

蒙寧笑道:「我媽一直想回成津去看看,始終下不了決心,這一次終於下定決心,要到當知青的地方走一走。」

周昌全扭頭安排侯衛東道:「你安排吳廳長行程,給章永泰打電話,讓他絕對保證安全。」章永泰是成津縣縣委書記,也是周昌全一手提拔的人。

蒙寧道:「不用,我和小勇陪著媽去。劉叔叔他們都不去,小傢伙也留在沙州,劉明明帶他去動物園。」說到這,她四周轉了轉,並沒有見到劉明明和沈浩,卻一眼見到了正走進門的劉鐵松。

劉鐵松略微有些不高興,今天早上他去叫劉明明起床,進屋才發現劉明明房間內很整齊,憑著對兒子的瞭解,他毫不猶豫地斷定他到外面鬼混去了。在外面風流並不是太要緊的事情,只是這一次是與吳英、蒙寧一起出來,如果在她們眼裡印象壞了,即使接到了沙州的大工程,也是得不償失。

劉鐵松從沈浩房間出來,再給劉明明打電話,仍然是關機,他暗中大罵:「平時還算有點小聰明,昨天被豬油蒙了心,不知輕重,不知好歹,居然連沈浩都不如。沈浩最多算是醉酒,外出鬼混的性質就嚴重得多了。」

可是劉明明不接電話,劉鐵松滿肚子的火無處發洩。

到了小餐廳,沒有見到吳英,劉鐵松心情稍好一些,聽說吳英要單獨到成津去,道:「你們怎麼能單獨去?出門前,蒙書記給了我任務,不行,我們一起去。」

蒙寧並不想讓劉鐵松成天黏在身邊,她笑道:「劉叔叔,你在嶺西威信太高,走到哪裡都會被人認出來,不自由,不自在。」

劉鐵松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堅決反對。

朱小勇道:「劉叔叔,在周叔叔的地盤上,難道你還不放心?」

商量了一會兒,劉鐵松還是覺得不放心,道:「還是等吳廳長起床再來決定。」

大家就坐在小餐廳等吳英。

侯衛東一直沒有插話,安靜地坐在一邊享受美食。這時,建委柳大志的電話打了過來,他低聲道:「沒有時間,上午也說不定。」

柳大志道:「最多佔用周書記半個小時,四大班子搬遷等幾項重點工程,還需要周書記定奪,請侯主任安排時間。」

侯衛東不便細說,道:「別客氣,一會兒回話。」

等了一會兒,吳英仍然沒有出現,蒙寧知道周昌全挺忙,便藉故回到了屋裡,將吳英叫醒。蒙寧道:「媽,就我們三人回去,劉鐵松跟在身旁算什麼?」吳英揉了揉眼睛,道:「他這麼熱情,也是好意。」蒙寧不滿地道:「如果爸不當省委書記,他肯定跑得比誰都快,我敢保證。」

「你瞎說什麼?」

「沒有瞎說。」

「這些事,心知肚明就行了,何必點破。」

吃了早餐,吳英還是聽了蒙寧的話,道:「這次到成津,是看當年插隊的大院,別驚動地方上的人了。我、蒙寧、小勇三人去跑一趟,小勇當年獨自一人駕車到過西藏,技術不錯,你們放心。」

周昌全見吳英已經決定,道:「我有一個建議,由侯衛東陪你們去成津,盡量不驚動成津縣,但是如果遇到不方便的事情,就由侯衛東出面,內緊外松,我就不派警衛了。」

這倒是一個合理化建議,吳英想了想,答應了。

等到吳英、蒙寧、朱小勇和侯衛東坐車離開,劉鐵松這才鬆了一口氣,暗道:「這個小兔崽子,總算又過了一關。」他對周昌全道:「周書記,我有事想跟你說說,是劉明明的事情,你這當叔叔的要多幫助。」

10點左右,侯衛東從交通局調來一輛性能不錯的越野車。這輛車他私下調用過數次,熟悉車輛性能,他親自駕車在前面帶路,朱小勇開著沈浩的沙漠王子在後面跟著。

成津縣是沙州四縣中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偏低的一個縣,具體來說,經濟社會指標排行,益楊縣是當之無愧的老大,而且一騎絕塵,將其他三個縣遠遠地扔在腦後,第三名就是成津縣。

成津縣與臨江縣的各項指標相差不大,數年來,兩個條件相差不多的縣互相較著勁,仍然是各有勝負的結果。在1997年,臨江縣的綜合指標強過成津縣,從此,成津縣就排名第四。

在地形上,益楊縣、吳海縣、臨江縣、成津縣四個縣呈眾星捧月之勢,將沙州市圍在中心,從沙州前往四個縣的距離幾乎一樣,唯一的差別就是交通條件。成津縣的交通遜於益楊縣和吳海縣,這是兩個方面綜合因素造成的,益楊地勢更平,經濟歷來要強一些,領導幹部開放程度也要高一些,而成津縣境內大山多,要修筆直寬闊的公路必須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著實有些困難。

10點30分從沙州出發,到了成津縣城已經是12點30分。侯衛東在城郊將車停下來,跑到後面的沙漠王子前,問道:「吳廳長,已經到飯點了,我們先吃飯,休息一會兒再到飛石鎮?」

進入成津縣境內以後,吳英看著熟悉的山山水水不禁有些傷神,特別是成津縣的現代化進程不快,郊區好多老房子都是70年代的,吳英甚至還看到了當年刷寫的標語痕跡,睹物思人,讓她不禁神傷,這也是她一直不願意回成津的重要原因。

「小侯,不要一口一個吳廳長,叫吳阿姨。」吳英對這位幹練的小伙子很有些好感。

蒙寧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她主動道:「我們不急著趕時間,吃了飯休息一會兒再走。成津我沒有來過,哪一家賓館條件好一些?」

侯衛東道:「成津賓館條件好一些。」他再次試探著問道,「我還是給縣委章書記打個電話,請他們安排?」吳英即使沒有蒙豪放的關係,她本身就是水利廳副廳長,來到地方上,縣領導也要出面接待,所以侯衛東按照常規提出了建議。

吳英搖頭道:「算了,我想安靜地走一走、轉一轉。」

侯衛東跟隨著周昌全到成津檢查過工作,當時就在成津賓館休息。成津縣只有縱橫兩條街道,最高的建築就是成津賓館,所以,侯衛東對這個賓館的印象挺深,也沒有問路,逕直來到了成津賓館。

成津賓館是成津縣第一幢上了十層樓的房子,前面還有一面很時尚的幕牆,在灰撲撲的城市裡,賓館完全稱得上風雲之雄霸天下。

賓館前面停了一溜小車,除了帕薩特、尼桑、皇冠等車以外,還有兩輛連沙州都不多見的奔馳。

侯衛東對沙州各地的情況很瞭解,見了此景,立刻就明白過來,心道:「這應該是當地礦老闆在辦酒席。」

成津現代企業少到約等於無,但是資源型企業為數不少,而主流是有色金屬礦老闆,其次是煤礦老闆,看眼前的情景,十有八九是礦老闆辦酒。

下車來到吳英的小車前,吳英不願見這些人,已將車窗關閉。侯衛東就對蒙寧道:「成津賓館在辦酒,太亂,我建議換一個館子。」蒙寧見到這麼多高檔車,有些驚奇,道:「成津縣不怎麼樣,好車還不少,還有政府的車。」

在沙州各縣,政府首腦都喜歡用軍警車或是O字的警用便車,在這個餐館外面,好車中間也看到幾輛特種車。而到省市兩級,政府首腦幾乎不坐特種車,特種車太顯眼,容易暴露目標。這是省市與縣級的一個區別。而縣級與鄉鎮也有一個明顯區別,如今縣級領導出於安全考慮,基本上不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只有鄉鎮領導仍然把副駕駛座位當成了享受權力的標誌。

侯衛東道:「成津礦老闆多,和茂雲情況接近,這些人一夜暴富,肥得流油。」

蒙寧道:「這其實是用國家資源富了私人,算了,不跟這些暴發戶擠了。」她還是回頭徵求吳英的意見,「媽,我們換個地方,找一個偏僻一些、清靜一些的地方,嘗嘗成津的地方特色菜。」

吳英就對車窗外的侯衛東道:「小侯,你朝左拐,我印象中在東門那裡有一家老資格的清真館子,是祖傳手藝,也不知還在不在。」

「好,我在前面帶路。」侯衛東就準備去開車。

這時,車背後喇叭聲大作,是將手掌按在喇叭上不鬆手那種,尖銳刺耳,極無禮貌。侯衛東在沙州身份特殊,很久沒有享受到這種待遇了,他倒是沒有生氣,回頭瞟了一眼後面的車,回到駕駛室前,拉開了車門。

這回頭一眼捅了馬蜂窩,後面桑塔納車上跳下一個年輕人,穿著西服,沒有戴領帶,脖子上掛著一根小手指粗細的黃金項鏈。今天參加宴席的人,他大多數都認識,可是這兩輛車很陌生,他打了個酒嗝,問了一句:「你們是來喝酒的?」

侯衛東道:「不是,路過。」

聽到這話,黃金項鏈就將手裡的煙頭對著侯衛東方向彈了過去,口裡罵罵咧咧地道:「媽個逼,你沒有長眼睛嗎?後面堵了這麼多車了,快點開走!」

侯衛東身上帶有任務,不想跟這種人一般見識,他坐回駕駛室之後,認真看了一眼賓館前面的大牌子,牌子上寫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等字。

「原來是有人過生日,這人在成津挺有勢力,應該是鎢砂礦老闆,否則這些人不會如此囂張。」侯衛東一邊想著,一邊就開始啟動汽車。

那年輕人卻是急性子,又喝了酒,上前用手掌拍打侯衛東的小車,吼道:「媽個逼,磨蹭什麼,小心打得你滿地找牙!」

蒙寧的修養頗佳,先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忍不住說了一句:「你這人也是,急什麼急,前面車子已經在發動了。」

黃金項鏈男子立刻將矛頭對準了蒙寧,他走到蒙寧車前,再看了看牌照,然後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支煙,道:「你以為是省城的就了不起?這是成津,不是嶺西,媽個逼!」這位男子隨口就是一句「媽個逼」,這是他的口頭禪,成津的人都知道。

此時已有閒人圍觀,他們都認識黃金項鏈,見他又欺負外鄉人,興高采烈地看起熱鬧。

蒙寧生氣了,道:「你嘴巴乾淨些,吃了狗屎嗎?真臭!」

黃金項鏈男子就用腳去踢車前的保險槓,道:「媽個逼,小雞還敢罵人!」

侯衛東通過反光鏡看到了這一幕,如果這人只是針對自己,他也就算了,與這些人物鬥嘴或打架,有辱自己的身份,可是此人欺負到了蒙寧,則又當別論。他下車來到了黃金項鏈身旁,侯衛東聞到濃濃的酒味,道:「我警告你,再踢一下,別怪我不客氣。」

黃金項鏈在成津稱王稱霸,此時在家門口被人警告,當然不服氣,吐掉嘴裡的香煙,道:「媽個逼!」

話音未落,侯衛東突然重重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這一拳極狠,黃金項鏈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如蝦米一樣彎在了地上,嘴裡稀里嘩啦地吐了一大攤,酒味沖天,臭氣熏人,腹內一陣劇痛,失去了反抗能力。

黃金項鏈是獨自一人從另一個酒宴串台,被侯衛東一拳擊倒後,看熱鬧的人挺多,認識他的人也挺多,卻並沒有人肯上來幫忙,還有人暗自起哄道:「打得好,再踢兩腳!」

侯衛東提著他的衣領,將他從蒙寧車前拖走,丟在一旁,站起身對蒙寧道:「走吧,不理這渾人。」

汽車啟動,人群自動地分開一條道,兩輛車慢慢開走。

過了一會兒,幾個年輕人從樓上就衝了下來,將黃金項鏈扶了起來。此時黃金項鏈眼淚、鼻涕仍然縱橫,只是腹部的劇烈疼痛減輕了,罵道:「老子殺了他們!叫上人,給我全城搜!」他揉著腹部,呻吟道,「媽個逼,痛死我了。」

車至東門,老遠就看見一個大招牌:「百年牛肉館」,侯衛東明白這就是吳英所指的清真館子,將車停在了館子門前。下車後,又來到了蒙寧車前,道:「蒙寧,剛才那夥人肯定要報復,我們還吃不吃飯?」

吳英本身並不嬌氣,可是身份擺在那裡,在嶺西也算是養尊處優,走過之處多是笑臉和鮮花,哪裡見過這些事情,在她印象中,這些事情都是遙遠的知青時代才會發生的。

吳英在內心深處卻有幾分說不清的感受,看著年輕英武、朝氣勃勃的侯衛東,不由得想起了另一雙略帶著稚氣和失神的眼睛。

她道:「你就在這裡打電話,讓縣裡領導到這裡來,讓他親自來體會體會其治下的社會治安。你別說我的身份,我要親眼看一看這些流氓的能耐,看一看成津縣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最後兩句話就說得很重,侯衛東反而在心裡頗為躊躇。成津縣委書記章永泰是周昌全所信任的人,如果由於這事讓章永泰被吳英怪罪,肯定是周昌全不願意看到的結果,自然也是侯衛東本人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可是這事情也無法迴避,侯衛東還是當面給章永泰撥打了電話,結果是「電話不在服務區」,他心裡反而輕鬆下來。來成津之前,他把縣委書記和縣長的手機號碼都存了下來,打不通章永泰的電話,他又給縣長蔣湘渝打了電話,道:「蔣縣長,我是市委辦公室侯衛東,請你馬上到東門清真館子。」

蔣湘渝與侯衛東並沒有私交,侯衛東對其印象不太深,但是蔣湘渝對於侯衛東的印象很深,在沙州有四個縣長、三個區長,而市委書記秘書只有一個。

蔣湘渝正在成津賓館吃飯,他與副縣長李太忠緊挨著坐在一起,那個黃金項鏈方傑就是李太忠的侄子。

接到侯衛東的電話,蔣湘渝有些納悶,心道:「沒有提前通知,侯衛東跑來做什麼?還這麼嚴肅。清真館子,清真館子,難道周書記來了?對,肯定是周書記來了,否則侯衛東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成津。」

李太忠也聽到了這聲招呼,道:「侯主任,哪個侯主任?」

蔣湘渝已經認定是周昌全來到了成津,他不想帶著李太忠露臉,裝做沒聽見李太忠的問話,對桌上的其他人道:「你們慢慢吃,我有事。」他故意說了一句粗話,道,「他娘的,連吃頓飯的時間都來打擾。」

下樓時,蔣湘渝琢磨著道:「以前周昌全到成津,都要提前通知章永泰,怎麼今天卻打我的電話?」提起這茬,他這才想起,章永泰帶著經濟建設領導小組的成員進了山,山上沒有手機信號,市裡估計沒有同他聯繫上。

「機會,這就是機會。」蔣湘渝暗自高興。

司機道:「等不等朱秘書?」蔣湘渝道:「這小子,不知跑哪裡去了,不等他了,我們直接到清真館子。」

車子啟動以後,蔣湘渝在心裡梳理著成津縣經濟數字以及今年以來的各項舉措,以應付周昌全的詢問。

不一會兒工夫,小車就來到了清真館子。蔣湘渝遠遠地看到了清真館子前面停著六七輛小車,有幾輛車還很熟悉,這個情景就與想像中的情景不一樣,他脫口道:「搞什麼名堂?怎麼這麼多車?」

小車司機聽說方傑被外地人打了,此時見到方傑的車子,就想起了這事,道:「方傑在成津賓館被外地人打了,他帶著人在城裡到處找,多半是那外地人就在清真館子,被找到了。」

蔣湘渝心裡「咯登」跳了跳,回想起侯衛東的語氣似乎不太好,心道:「完了,闖禍了。」他反應很快,拿出手機就想給李太忠打電話,隨即又忍住了,對司機道:「先別靠近,給我停在附近,我看一看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知道了是李太忠的侄兒方傑闖禍,蔣湘渝有幾分幸災樂禍,等車停穩,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決定等五六分鐘以後再趕過去。他暗道:「李太忠,你要和我玩,今天我就玩死你。」

在清真館子裡,侯衛東和朱小勇將衝上來的黃金項鏈方傑等人攔在了樓梯口。

朱小勇是大學教師,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什麼事情都依著蒙寧。此時到了關鍵時刻,他勇敢地站了出來,動作乾淨利索。聽到樓下傳來刺耳的剎車聲以後,他第一時間跑到窗前,看到六七輛車上衝出來二十來個橫眉綠眼的年輕人,心知不好,迅速將一張厚重的老式木桌子推到了樓梯口,然後提起一張寬大的椅子,與侯衛東一左一右守在樓梯口。

這家清真館子是百年老店,從一樓到二樓是老式的木梯子,比較狹窄,木桌子就將樓梯口堵得嚴嚴實實。

吳英見事情緊急,臉色鐵青,冷著臉,看著樓梯上的眾人。

蒙寧按照侯衛東所說的號碼,已經與沙州市公安局長杜正東聯繫上了。杜正東被驚得汗毛倒豎,立刻道:「別著急,五分鐘之內,成津公安局的同志趕到現場。」

面對著衝上來的黃金項鏈方傑等人,蒙寧心裡並不怎麼害怕,掛斷電話後,還饒有興致地對侯衛東道:「朱小勇天天早上都要鍛煉,侯衛東的身體也不錯,你們兩人都挺能打,應該守得住樓梯。」

黃金項鏈方傑的一個手下想搬開桌子,朱小勇毫不遲疑地用椅子砸了過去,當場砸趴下,朱小勇冷笑道:「誰再來,我就打腦袋了。」

侯衛東揚著手裡的工作證,厲聲道:「我是沙州市委辦公室的,蔣湘渝縣長和成津公安局的同志馬上就要過來,你們現在立刻退到樓下,等待公安機關來處理,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方傑到底是官宦子弟,剛才在成津賓館門口吐了一地,肚子裡的酒去了十之七八,此時頭腦反而清醒過來,聽到侯衛東表明身份,揚起的工作證似乎也不假,又想起擋路的兩輛車都是好車,眼珠子一陣亂轉,同時將手裡的砍刀藏在背後,道:「市委幹部就能當街打人嗎?現在是法治社會,當街打人要受到法律制裁。」

方傑身後的人還沒意識到面前的對手是誰,還在叫囂著往上面撲。

「別鬧!」方傑叫了一聲,低頭對綽號叫「軍師」的手下道,「你去報警,讓派出所來解決,把刀子都收起來。」

然後抬起頭來,道:「我要打市長公開電話,檢舉市委幹部在成津縣無故毆打老百姓,市委幹部不講理。」

軍師招呼了幾句,方傑手下人紛紛將刀往後面傳,最後幾人用衣服包著刀,剛坐上車,就聽到警車的聲音。

蔣湘渝等了五六分鐘,這才來到了清真館子門口,他剛下車,就聽到警車聲大作。

「你們幹什麼?我是蔣湘渝,全部給我下來。」蔣湘渝進了大廳,對著樓梯上的人就是一陣大吼。

方傑聽到蔣湘渝的聲音,暗道:「這次惹麻煩了。」同時又慶幸自己反應夠快,將刀子藏了起來。

等到方傑帶著人下了樓,兩車全副武裝的警察趕到了現場,見到蔣湘渝,帶隊的公安局領導馬上過來向其報告:「接到市局電話通知,讓我五分鐘之內帶著民警趕過來。」

聽到是市公安局局長杜正東親自打來的電話,蔣湘渝更是斷定周昌全就在樓上,他陰沉著臉指著方傑這群人,道:「全部銬起來,一個都不准走。」

上了樓,蔣湘渝驚異地看到只有侯衛東與三個陌生人,周昌全並不在場。他鬆了一口氣,又隱隱有些失望,道:「侯主任,我來遲了,在成津遇到這事,慚愧啊。」

侯衛東看了吳英一眼,才客氣地道:「遇到一點小糾紛,還驚動了蔣縣長,添麻煩了。」

蔣湘渝與侯衛東握了手,又與朱小勇握手,道:「我是成津縣的蔣湘渝,恕我眼拙,請問您是哪位領導?在成津出現這樣的事情,我臉上無光。」

朱小勇放下板凳以後,又恢復了平常的斯文模樣,道:「我是嶺西大學教師朱小勇。」

蔣湘渝此時基本弄清楚了當前的局面:「應該是侯衛東帶著嶺西大學教師朱小勇一家人到成津來,在成津賓館門口與方傑發生了衝突,方傑吃了虧,帶著人到清真館子來報復。」

想明白這一點,蔣湘渝痛心疾首地道:「今天是常務副縣長李太忠岳父八十歲生日,老人家是成津的老縣長。沒有想到,方傑會這樣糊塗。這一次,嚴格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辦事,決不姑息。」

這時,侯衛東手機響了。

「混蛋,我派你跟著吳英,是什麼目的?你長著豬腦子啊,回來寫檢查!」周昌全第一次在侯衛東面前說粗話,他罵了足足兩分鐘,才道,「回來找你算賬。」

吳英接了周昌全電話,兩人說了一會兒,吳英臉色漸漸放開,道:「小侯很不錯,有勇有謀,你別罵他,回去我還要請他吃飯。」

侯衛東接電話時稱呼了一聲「周書記」,當時蔣湘渝就在侯衛東身邊,自然也聽得清清楚楚,隨後吳英又接了電話,並在電話裡為侯衛東開脫。

「這女的是什麼人?需要動用市委書記專職秘書來陪同,而且周昌全對剛才之事顯然很重視。」蔣湘渝原先以為就是侯衛東的朋友,周昌全電話打過來以後,他就知道這位中年婦女才是正主,而且身份絕不會簡單。

「作為一縣之長,對於今天的事情深感歉意,我在政府招待所備下薄酒一杯,代表成津縣為侯主任一行壓驚。」

蔣湘渝一直想結交侯衛東這位市委書記的身邊紅人,無奈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今天這事處理得好,將會由壞事變成好事,既可以拉近與侯衛東的關係,又可以順便再給常務副縣長李太忠上一點眼藥。

這一次到沙州,吳英下定決心到飛石鎮,這是回顧之旅,很私人的旅行,她不想過多地跟官場人物接觸,道:「這家清真館子是百年老店,很有名氣,味道也不錯,就在這裡吃,不麻煩縣裡了。」

侯衛東聽懂了吳英的意思,道:「蔣縣長,讓樓下公安回去吧。」

蔣湘渝扭頭,嚴肅地對跟在身邊的公安局領導道:「這件事情要按照侯主任要求,不管涉及誰,都要依法嚴肅處理,處理結果明天報給我,還要給市委辦報一份。」他又語重心長地道,「同志們,今天這件事情是一個教訓,成津要發展,社會治安要擺在第一位,你們回去召開班子會認真研究如何為經濟社會發展保駕護航。」

公安局的幾位頭頭就頻頻點頭。

蔣湘渝揮了揮手,道:「你們散了吧。」

蔣湘渝對站在一旁的清真館子老闆道:「老馬,今天有貴客,你要把祖傳手藝拿出來,別給成津縣丟臉。你的牛排湯很有特色,一定要加上這道菜,我等一會兒要親自品嚐,味道差了就是在貴賓面前砸成津縣的牌子。」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侯衛東有些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吳英,見吳英輕輕點了點頭,這才向蔣湘渝發出了邀請,道:「蔣縣長,中午我和朱老師都要開車,就不能陪你喝酒了,改天有空,我再敬你。」

蔣湘渝名字裡有湘有渝,但實際上是典型的本土幹部,80年代招聘幹部出身,一步一步從鄉鎮駐村幹部做起,縣裡幹部的每一步階梯基本都走到。只是速度比較快,四十歲不到就當了縣委副書記,四十五歲成為成津縣長,如今縣級正職一般都要異地任職,他是唯一在本土本縣出任正職的人物。

一行人剛落座,蔣湘渝接到了常務副縣長李太忠的電話:「蔣縣長,今天是岳父八十壽辰,怎麼把方傑給扣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蔣湘渝拿著手機走出了包間,低聲道:「方傑今天惹了禍,他在賓館門口和沙州市委辦侯衛東有了糾紛,還帶著人衝到清真館子打人,你說怎麼辦?我只能先讓公安局將人帶回去,這也是保護他。」

李太忠道:「那我現在就過來,與侯衛東見一面,解釋一下今天的事情。」

蔣湘渝勸道:「侯衛東是堂堂沙州市委辦副主任、大秘書,帶著客人到成津來,被方傑帶著人追打,丟了面子,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別過來,否則大家都下不了台,我會慢慢做勸解工作。」

李太忠已瞭解到情況,知道在成津賓館是侯衛東先動手打人,氣呼呼地道:「侯衛東怎麼能這樣?先動手打人,這分明是惡人先告狀。」話雖然說得硬,他其實還是挺顧忌侯衛東的身份,發洩一通以後,道,「算了,我暫時不過來,等候衛東離開以後,你將方傑放出來,老爺子還等著他呢。」

掛斷了電話,李太忠回頭對老岳父道:「爸,你別生氣,是一場誤會,沒有事,方傑一會兒就出來。」他安慰著老岳父,心裡卻是暗道:「蔣湘渝不是好東西,剛才吃飯時明明接到了侯衛東的電話,卻瞞著我,這是什麼意思?」

蔣湘渝勸住了李太忠,笑呵呵地走回了包間,坐下以後,對侯衛東道:「才把人關到派出所,講情的人就來了,成津是個小地方,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侯主任在益楊當過委辦主任,最清楚下面的事情。」

如果涉及自己的事,侯衛東多半就讓蔣湘渝把人放了,只是此時有吳英在身邊,吳英沒有說話,他就不表態。蔣湘渝又對吳英道:「這位大姐怎麼稱呼?今天讓您看成津的笑話了。」

吳英是真的不想暴露身份,道:「我姓吳,小寧和朱小勇是我的女兒女婿。」說到這裡,她便停住這個話題,道:「這個清真館子是百年老店,二十多年了,菜品也沒有多大變化。」

聽到吳英如此說,蔣湘渝道:「您以前在成津工作過嗎?」

「我在成津當過知青,有時候就到這個清真館子來吃飯,當時這個清真館子還是兩間平房,那個馬老闆也剛結婚。」

蔣湘渝神情明顯放鬆,他對進來的服務員道:「讓你們老闆過來一趟,這裡有老朋友。」

清真館子的老闆面皮黝黑,看上去比吳英至少大十歲,仔細看了看吳英,不好意思地道:「當時知青都喜歡在我的館子聚餐,你們人數多,我實在記不起來了,二十多年了。」

吳英道:「我還記得你,有一次我們一隊的知青到你這裡來吃飯,還和你摔跤,以後我們來你都要免費送點鹵牛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時間過得真快。」

清真館子老闆一拍大腿,道:「我記起來了,你是和項勇一起來的,當時你是一根長辮子,老長。」

提到項勇,吳英神情一黯。清真館子老闆不停地搓著手,道:「唉,二十年了,唉。」當年項勇是知青中名動全縣的人物,是飛石鎮那幾個知青點的頭頭,每次進城都要帶著三朋四友到清真館子來吃一頓,有錢就花,沒有錢就想吃白食。

城裡大多數館子都是國營的,只是這個清真館子涉及少數民族,便被留了下來,是唯一的私人館子。

有一次為了吃白食,項勇就和清真館子的小馬老闆比賽摔跤。清真館子有兩個家傳手藝,一是主業餐館,二是摔跤,在成津很有名氣。當時項勇挑戰,馬老闆年輕氣盛,兩人就在土壩子里拉開了戰場,原來大家都是來看項勇的笑話,孰料清真館子老闆連輸了三場,被摔得七葷八素,心服口服。

項勇的事,是吳英心中永遠的痛。雖說應該給項勇的政策,蒙豪放早就給了,可是這痛卻如一根刺入肉中的刺,雖然漸漸與身體合在一起,卻永遠是獨立而真實的存在。

酒足飯飽以後,蔣湘渝提議道:「侯主任,我陪你們到飛石鎮,有人跑個腿,要方便一些。」

侯衛東已經很清楚吳英的態度,道:「不必了,我們吃完飯後,隨便轉一轉就回沙州,蔣縣長事情多,別管我們。」

送至車門口,蔣湘渝握著侯衛東的手,道:「今天中午確實是特殊情況,方傑的爺爺滿八十歲,他喝了酒,人又年輕,難免火氣大。他姑父李太忠是常務副縣長,主抓農村工作,天天朝大山裡鑽,對侄子的管教少了些。我作為縣政府一把手,代表太忠向侯主任道歉,改天我和太忠一道,到市裡來親自給侯主任道歉。」他這樣說,點出了方傑等人的身份。

離開了縣城,走了二十來里,水泥路面就變成了泥結石路面,又走了十來分鐘,就開始爬山。繞著狹窄的盤山泥結石公路一圈一圈朝上爬,右邊是越來越高的山坡,讓人看著心驚。

爬了半個小時,上了山頂,頓時豁然開朗,山頂頗為寬闊,倒與上青林有幾分神似。

上了山,山坡景色二十多年沒有變化,時間在這裡走得慢了,吳英心裡是五味聚集。朱小勇開車在前面帶路,一路走走停停,最後來到了一處叫不出名字的山彎。

吳英從車後拿了一把鏟刀和香燭,鏟刀和香燭是在嶺西買的,當時蒙寧不知母親為何要買這兩樣東西,此時便有幾分明白。

進了山彎,又沿著山道走了一會兒,穿過了一個林子,吳英走一會兒看一會兒,約半個小時以後,終於在一個小山坡前停了下來。

兩座墓地,雜草足有一人多高,吳英來到一座墓前,用手撥開雜草,露出一塊石墓碑,上面刻著幾個大字——知識青年項勇之墓。

吳英親自用鏟刀收拾雜亂的墓地,不讓蒙寧等人幫忙。朱小勇和侯衛東乾脆走遠一些,在一堆亂石旁邊抽煙。

經過了清真館子的合作,侯衛東不禁對朱小勇刮目相看,道:「朱老師,沒有看出來,你身手還真是利落。」

朱小勇道:「手無縛雞之力是對讀書人的偏見,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某種程度上也是培養文武之全才。我倒不敢稱文武全才,不是書獃子而已。」

「哪一個書獃子敢獨自駕車游西藏!」

初到沙州時,朱小勇完全掩在劉明明、沈浩等人身後,似乎有些木訥,此時侯衛東再看朱小勇,與初見時印象完全不同,身體瘦得矯健、瘦得有力量,兩隻眼睛黑亮如漆。

侯衛東暗道:「蒙寧畢竟是省委書記的女兒,眼力還真是不錯。朱小勇頭腦聰明,又有行動能力,是個人物,兼有蒙豪放在背後撐腰,恐怕非是池中之物。」

有了這個認識,再看陪著母親在收拾墓地的蒙寧,感覺也是不同。蒙寧初看並不漂亮,亦不顯眼,如果不姓蒙,給人的印象一定會很普通,只是蒙寧待人接物很平和,做事很淡泊,很有些親和力。

「這是最有味道的一對。」侯衛東得出了結論。

吳英到底是久未動過體力,墓地雜草還剩下一半,手掌上已磨出來一個小水泡,腰也累得直不起來,額頭上沁出些汗滴,她對蒙寧道:「老了,以前在山上做這些活還是小菜一碟。」

蒙寧道:「媽,我幫你鏟吧。」吳英將鏟刀遞給了蒙寧,道:「也好,你幫項叔叔鏟一鏟,他這人雖然最喜歡打架,其實是很愛整潔的。當年我們洗衣服的時候,他總是趁著我們不注意,將他的髒衣服塞到我們的盆子裡。」回首看著已經風化的墓碑,她心道:「在項勇心裡,我永遠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可是人總歸是要老的,是要死的。」

關於項勇的事情,蒙寧還是在小時候聽到過一些,這些年來,全家人都忙來忙去,二十年前的往事已經很少被人提起。她看著墓碑上漂亮工整的楷書「知識青年項勇之墓」,想道:「也不知項勇是從哪裡到飛石鎮插隊,一個年輕生命就永遠地凋謝在山地間,只有他的父母和極少數人,才會記起這位曾經充滿青春夢想和生命活力的年輕人。」

既然蒙寧接了手,侯衛東與朱小勇就沒有閒著,他們三人一起,很快就將另一座墓一起打掃出來。這也是一座知青的墓,吳英也認識此人,她給兩座墳都上了香燭紙錢,又單獨在項勇墓上插了些香煙,倒了整整一瓶茅台。

吳英不勝欷歔地對蒙寧道:「你項叔叔當年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喝到一瓶茅台酒,他練過武,最崇拜許世友,可惜,到死都沒有喝成。」

蒙寧對項勇的事情也很是好奇,見母親的神態,還是忍住沒有問。她對於當年知青時代的故事很有興趣,也曾經專門到重慶歌樂山看過武鬥致死者公墓,雖然兩者不太相同,卻同屬於那一個激情、夢想、血淚、苦難交織難分的時代。

不知不覺就在墓地待了三個多小時,項勇墓地被整理出來,反而將其破敗顯露無遺。吳英在墓地站了一會兒,道:「如果下一次還能夠抽出時間,就找個小施工隊,將墓地徹底修繕。照現在這樣破敗下去,這墓,遲早會被淹沒在草叢中。」

她心裡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項勇已經沒有朋友了,儘管當初他在成津知青點上一呼百應,可是隨著時光流逝,在多數知青的印象中,他只能是一個遙遠的背景。

下山時遇到了麻煩。這條路平時走的主要是貨車,車上裝的全是礦石,連車帶貨好幾十噸,一路上都需要用水沖淋輪胎,才能將車剎住,因此,右側公路有很多稀泥,很不好走。

走了一半,一輛貨車在路上拋錨,將公路堵得死死的,必須得有修理工才能解決問題。侯衛東又拉著司機問了問,得知這是下山的唯一公路,大家也就沒有辦法,只得眼巴巴地等著修理工。

吳英有些乏了,看到一時半會兒無法開車,就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將座椅放下來,拿了一床薄被單蓋上,安心地睡覺。

侯衛東、朱小勇和蒙寧就下了車,站在公路邊聊天。貨車壞掉的地方正好是一個高坎,距下面有兩三百米,高坎下只有些矮樹,遮不住視線,山下的亂石很有些嚇人。

此鎮名為飛石鎮,恐怕與山下這些石頭很有些關係。

陸續有貨車從山上下來,很快就沿著盤山公路形成了車隊,除了朱小勇和侯衛東的兩輛越野車,全部是清一色的貨車。

朱小勇道:「沒有想到小小的飛石鎮,居然有這麼多貨車,這山上多半是產什麼礦石吧?」

侯衛東道:「朱老師眼光利害。飛石鎮這座山屬於海山山脈,鎢砂礦藏量豐富,品質最高的就屬於茂雲市與沙州市交界的這一段,若沒有這礦,這山就是窮山惡水。當年吳阿姨在山上當知青,應該是最苦的地方,但是自從開採了鎢砂礦以後,這山就變成了寶山,這和當年美國的淘金熱差不多。」

朱小勇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道:「這些車是五花八門,說明整個礦業開採很有可能處於無序狀態。當然,我這個說法很主觀,主要是個人感受,我見到現代化的礦業開採,絕大多數車輛都是統一型號的。」

侯衛東的經濟實力最初就來源於石頭,因此對於礦山開採很有感情,道:「沙州各縣經濟水平低,典型的靠資源吃飯,現在這個狀況各地相差不多。」

朱小勇是從學者的眼光看問題,道:「這種搞法對環境影響大,對資源更是掠奪性開採,遲早有一天要被國家制止。」

兩人一邊抽著煙,一邊隨意聊著,蒙寧抱著手,站在巖邊看遠處的風景。

許多駕駛員都等得不耐煩,紛紛跑下來查看情況。秦敢也在飛石鎮弄到一個小礦,正隨著駕駛員一起下山,他突然見到侯衛東在山下,連忙跑了過去,先喊了一聲「瘋子」,又覺得不對,再喊了一聲:「侯叔,你怎麼在這裡?」

侯衛東倒有些驚奇,道:「你怎麼在這裡?我記得你不是在這邊。」

「在那邊沒有站住腳。最開始在臨山鎮找了一個礦,貧礦,開採起來沒有意思,富礦又奪不下來。後來聽說飛石鎮的資源也還行,我和曾憲勇就過來了,已經承包了一個小礦,今年應該能賺錢,就是這裡地方保護主義嚴重,我們外來戶生存起來不容易。」

侯衛東想到成津賓館眾車雲集,心中一動,道:「有沒有縣領導參與有色金屬礦?」

秦敢道:「怎麼沒有?常務副縣長李太忠的兒子李東方就是最大的鉛鋅礦、鎢砂礦老闆,他佔的全是好礦。我和曾憲勇買的礦是一個要死不活的礦,只是我們運氣好,買下來以後,無意又發現一處礦脈,發現這個礦脈以後,我們運輸量開始增大,已經有人開始騷擾我們了。」

想著秦大江的事情,侯衛東表情有些凝重,道:「我看李東方也不是個善茬,你要注意安全,現在賺錢的生意很多,不必非要在這礦上打主意。」

「我們是誤打誤撞搞到了一個富礦,現在都投了二百多萬了,根本撤不了。這個礦開採完,我和曾憲勇就收山,夠吃一輩子。」秦敢原本就是膽大之輩,此時見有巨大利潤,自然不肯放手。

盤山公路已經有一長溜貨車,不少司機都跑下來看情況。秦敢說著說著,臉色就不對了,他對侯衛東說了句:「侯叔,這裡情況複雜,我要回到貨車那邊,免得被人弄了手腳。」他腰裡還插著一柄仿造的五四手槍,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被人欺負,只是現在的貨車都是重車,在下坡時如果被人弄了手腳就是大麻煩,所以他要回去與司機一起守著車。

朱小勇聽了秦敢一席話,有些驚訝地道:「成津的社會治安怎麼這樣差?看來我們中午的遭遇雖然是偶然,卻也有必然性,你是市委辦副主任,回去以後要將這方面的情況反映給周書記。」又問道,「你們市委難道不下基層,深入調查研究,密切聯繫群眾?這可是優良傳統!」

侯衛東當過縣委辦副主任,此時又是市委辦副主任,對此最有發言權:「現在領導下基層,連路線都是事先確定好,很難瞭解基層的實際情況,真要掌握一手情況,還需要如今天這般的輕車簡從。」

朱小勇道:「這並不是一件難事。」

侯衛東還不太好解釋這事。在他的印象中,周昌全每天都是忙得團團轉,幾百萬人口的大市,需要解決的問題太多,需要見的人太多,還有體制內的種種事情,朱小勇這種學者也不太理解。他暗自想道:「等以後我當了一把手,每個星期一定要到基層去走一走。」

《侯衛東官場筆記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