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資本市場願意為美好的故事埋單

莊智奇飛去香港了。他在香港聯繫了幾家有名的投行,希望能為困境中的緯通借回「東風」。杜林祥只讓兒子杜庭宇跟著莊智奇一道去香港,自己留在了河州。

身在河州的杜林祥,一天中午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手機號碼他並不熟悉,只看見尾數是四個八。接通電話,對方的聲音似曾相識:「杜施主,你好!」

杜林祥這下反應過來了,這不是大佛寺的住持海空法師嗎?杜林祥說:「法師,你好。好久沒聯繫了。」

海空也向杜林祥問好,接著又說:「當初我為你們公司修建的幾棟別墅開光,這幾棟別墅,如今賣出去了吧?」

「都已經銷售出去了。」杜林祥還記得這事,海空法師為別墅開光後,堅持分文不取,事隔一段時間,卻為了修繕寺廟的事來找自己捐款。

「那就好!」海空說,「像杜施主這樣有善心的人,生意一定會越做越大。」

客套了好一陣,海空終於言歸正傳:「下周大佛寺要舉辦一場論壇,到時來的嘉賓很多。緯通大廈裡的酒店,如今是河州最高級的,我們想讓一部分嘉賓來酒店下榻。我的幾個徒弟和酒店的人聯繫過,房間也都安排好了。就是這價格上,不知杜施主能否優惠一下?」

杜林祥終於明白,敢情人家是來套交情打折的。杜林祥倒也爽快:「法師開了口,還有什麼話說。我直接讓他們按最低折扣收費。」

「謝謝了。」海空說。

杜林祥隨口問道:「這次論壇,都有哪些嘉賓?」

海空報上了幾位高僧大德的名號,杜林祥卻沒聽說過。「對了,」海空最後說,「咱們的那位老朋友,賴敬東賴居士屆時也會蒞臨。」

杜林祥認識海空,正是賴敬東引見的。一聽說賴敬東要來河州,杜林祥顯得很興奮,他十分渴望這位中國證券市場的大佬,能再次為他指點迷津。與海空通話結束後,杜林祥立刻撥通賴敬東的手機:「賴總,我聽海空法師說你要來河州,怎麼不給我說一聲?」

賴敬東呵呵笑起來:「杜總是大忙人,實在不敢叨擾。」

「賴總太客氣了。」杜林祥說,「你何時到河州?我來機場接你。」

賴敬東推辭道:「我們是一大幫人,大佛寺安排了大巴車來機場迎接,就不麻煩杜總了。」

這種情形,杜林祥實在不好喧賓奪主,他轉而說:「那行吧,就依賴總的。不過你到了河州,我一定要盡地主之誼。」

論壇下週二如期舉行。看在賴敬東的面子上,杜林祥也來到會場。儘管緯通的境況並不太好,不過在海空法師眼裡,杜林祥依舊是難得一遇的金主,他對杜林祥自然是慇勤備至。

杜林祥被海空安排在第一排就座。他不好推辭,心裡卻暗暗叫苦。自己只是來陪賴敬東的,這些高僧大德滿口佛經,哪裡聽得懂?溜到後面,還能玩玩手機,這到了第一排,非得強打起精神正襟危坐。

論壇開始了,杜林祥也裝模作樣地豎起耳朵。不過剛聽了一會兒,他卻有了驚喜的感覺。論壇上講的東西,他完全能聽懂!

一位來自東北的和尚,一開始就呼籲在座人士利用各自的影響力向有關部門建言獻策,解決僧侶的社保問題。見自己的發言引發眾人共鳴,這名和尚繼續說:「常有人跟我反映,有些年紀大的出家人,一輩子都勤於苦修,沒什麼名氣,沒什麼社會影響,也沒什麼徒弟,晚景都有點淒涼。甚至有的寺廟明確規定只要四十歲以下的,聽著叫人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我們期待能建立完善的保障機制,現在已經有幾個經濟發達的寺院在試點進行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佛教被納入整個社會保障體系之中應該是可以期待的。出家人如果連基本保障都沒有,真是說不過去。」

接下來又談到寺廟的商業活動。一名安徽的和尚說:「印度的佛教以乞食為主,而且印度人都習慣供養出家人,不光是佛教的出家人,其他宗教的出家人他們也供養。但是中國人並不習慣供養出家人,因為大家會覺得你們佛教出家人是不勞而食。在這種情況下,寺廟進行一些商業活動,只要不被一些商業利益集團綁架,我認為無可厚非。」

這名和尚還引經據典道:「其實中國早就有寺院的經濟建設。敦煌文獻的發現,讓大家直觀地看到了當時寺院經濟的真實情況。20世紀50年代,法國學者謝和耐還出版了一本書,專門研究中國社會的佛教經濟。」

一名來自福建的和尚這時插話:「寺廟經營實業並不奇怪。虛雲老和尚在福州鼓山湧泉寺革舊立新的時候,允許把山林承包給僧人打理。在他親自與湧泉寺常住僧人共同議定的《鼓山湧泉寺重訂安單規則》中規定:『議本山森林,亟待培植。加以時世遷變,崇尚實業,若有勞資並出,發心承辦者,見利後得與常住平分所得。』新中國成立後,僧尼為了自養,寺廟開辦了很多廠,如僧服廠、被服廠、毛巾廠、襪子廠,等等。」

這些觀點,杜林祥以前從未聽過,他頗有些興趣。

一名來自北京的和尚開口說道:「佛教界人士也要自強,同時要適應新形勢,做到與時俱進。比如說我們以前講山林佛教,就是寺院在深山老林裡,講都市佛教,即寺院在紅塵鬧市的都市裡,但這些形式是否適應如今快節奏的生活,有待商榷。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你去一次寺廟,可能要花上一天的時間,大家會覺得麻煩,一年難得去幾次。」

這名操著一口京片子的和尚繼續說:「我們就正在探索社區佛教的路子。如果在社區,你的鄰里就有佛堂精舍,有可以禮佛修行聞法的地方,不是很好嗎?比如我們北京的一處茶館,就是一位高僧創辦的社區道場,雖然叫茶館,但講經、坐禪、抄經等佛教活動開展得有聲有色。當然,社區佛教很難有像寺院那樣的莊嚴肅穆感,讓人去掏香火錢,或者其他捐獻。這就需要通過我們的知識才能、文化創意,整合一些資源和優勢,既兼顧弘法,同時還能自養。」

彷彿就是一場產業發展研討會,置身這樣的環境中杜林祥絲毫不覺枯燥,反而聽得津津有味,一上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

下午大佛寺安排了參觀活動,晚上又在廟裡吃的齋飯。海空法師原本安排賴敬東去緯通大廈的五星級酒店下榻,賴敬東卻執意留在大佛寺裡住,還說自己喜歡這裡清幽的環境。

杜林祥連吃了兩頓齋飯,儘管肚子已是咕咕直叫,但依舊陪著賴敬東走進小僧們剛收拾好的房間。落座後,一名小僧送來大佛寺自製的綠茶。杜林祥抿了一口:「賴總的確是高人,所有紅塵喧鬧,在你眼中皆是過眼雲煙。」聽高僧大德議論了一天,杜林祥也撿來幾句時髦詞,現學現用起來。

賴敬東淡淡一笑:「個性使然吧。」

杜林祥說:「多日不見,我看賴總的身體愈發好了。」

賴敬東說:「閒雲野鶴,其他事幹不了,只能整天打理自己的身子骨。杜總你也不錯啊,借殼上市這一戰,玩得真漂亮。」

「哪裡話,賴總過獎了。」杜林祥不知道,賴敬東究竟看出了多少門道,只好用幾句客套話搪塞過去。

賴敬東笑著說:「我不認識萬順龍,不過倒聽朋友說起過此人。其人精明強幹,可謂人中之龍。杜總沉機默運,以連環計一戰而破萬順龍。這條河州地產界的蛟龍,想必未來幾年都只能龍困淺灘了。」

杜林祥笑得有些靦腆。看來眼前的賴敬東,與遠在香港的徐浩成一樣,早已對局勢洞若觀火。這也不奇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而賴敬東與徐浩成,不僅是內行,更是名震江湖的大佬。

杜林祥恭維道:「像賴總這樣的高人,早已識破玄機。」

「我也是事後諸葛亮。」賴敬東說,「賣殼之後不久,谷偉民遠走海外,我就覺得不對勁,後來又聽說有大眾股份的債主找上萬順龍,才恍然大悟。」

賴敬東又感歎道:「萬順龍的本事也不小啊。直到如今,此事也不過是在小圈子裡流傳,積蓄已久的危機並未總爆發。大眾股份的股價,也基本穩住了。」

杜林祥得意地笑起來:「面對谷偉民扔下的幾億債務,萬順龍得脫層皮。外人雖然看不出,但我很清楚,順龍集團在河州拿地的風頭已大不如前。」

賴敬東點頭微笑,接著又問:「聽說緯通正在謀劃赴港上市?」

杜林祥點點頭:「賴總的消息可真靈通。」他接著說:「如今緯通依舊舉步維艱,還望賴總為我們指點迷津。」

大佛寺地處郊外,氣溫比市區要低。夜幕低垂,杜林祥愈發感覺屋裡涼颼颼的。屋外的小僧倒很貼心,主動拿來兩件外套,讓賴敬東與杜林祥披上。

賴敬東披上外套後說:「對緯通的財務狀況,我還是略知一二的。此時強推上市,的確是步險棋。在我的記憶裡,來自天津與廣東的兩家地產企業曾經這樣幹過,舉債圈地,再靠著上市融資還錢。這兩家企業,你研究過嗎?」

「我都研究過。其中一個大獲成功,另一個功敗垂成。」杜林祥答道,「在賴總看來,兩家企業成敗的關鍵在什麼地方?」

「管理風格。」賴敬東說,「尤其在全國跑馬圈地時,一家是中央集權,鐵腕管理,所以漏洞很小,最後才能撐到上市成功的那一刻;另一家看似激情澎湃,實則各分公司各自為政,外邊稍微一點風吹草動,裡面就不戰自潰。」

「說得太對了,我也是這麼認為。」杜林祥有些激動地說,「前幾天我們公司召開會議確定未來戰略時,就專門說到這一點。將來緯通在全國擴張,也會特別注意吸取這些經驗教訓。」

賴敬東笑著說:「你們連未來戰略都規劃好了,不錯嘛!」

杜林祥說:「目前只是一個初步的會議紀要,以後會形成一個系統的文件。」

「哦。」賴敬東點著頭,「能不能讓我先聽一下你們的規劃?」

「好啊!」杜林祥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從打算在哪些城市買地,到標準化的建築體系,再到資金調撥與財務管理,杜林祥講了二十多分鐘,賴敬東默默聽著,沒有插一句話。

一口氣說完後,杜林祥問道:「賴總覺得有什麼問題?」

「很好啊!按照這個規劃去做,成功大有希望。」賴敬東接著話鋒一轉,「萬事已然俱備,東風何時而至?」

杜林祥的情緒不再如剛才那般高亢:「莊總正在香港聯繫投行,不過目前都還沒敲定。」

賴敬東說:「打仗講究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商場上,糧草就是錢啊。不引入幾筆大的投資,再美好的規劃也是一廂情願。」

杜林祥說:「以緯通目前的財務狀況,要吸引有實力的投資者,是得費番波折。」

賴敬東說:「資本市場從不缺錢,因此錢絕對不是問題。關鍵你要講出一個足夠精彩又能自圓其說的故事,資本市場是喜歡故事的!你看許多業績平平的公司,不僅能夠成功上市,股價還一飛沖天,關鍵就在於人家講出了故事。」

「故事?」杜林祥有些疑惑。

「對。」賴敬東說,「故事,一定要精彩,至於真假,倒還在其次。資本市場願意為美好的故事埋單。他們不介意你說謊話,只介意你的謊話騙不了他們。」

「精闢啊!」杜林祥感歎道。

賴敬東接著說:「比方緯通吧,如果僅僅是借錢來緩解資金困局,估計沒人肯伸出援手,但因為你有這則全國舉債擴張,而後上市融資的故事,總會有人感興趣。」

小僧送來的外套並不合身,前面的扣子扣不上,杜林祥只好把手叉在胸前抵禦寒氣。他低著頭說:「有興趣的投資者,倒談了幾家,可惜條件都很苛刻。」

「怎麼個苛刻法?」賴敬東問。

「主要是對賭協議。」杜林祥說,「一家新加坡的投資機構明確提出,可以投資緯通,占20%的股份,但必須簽對賭協議。如果緯通按時上市,他們的股份不會變;如果不能按時上市,他們所佔的股份就得翻番。」

「這種條件還苛刻啊?」賴敬東哈哈笑起來,「杜總,我看你是還沒想明白。所謂對賭協議,連個屁都不如。」

「什麼意思?」杜林祥問。

賴敬東說:「投資機構是做什麼生意的?就是錢生錢!往一家企業投錢,等待這家企業上市升值後,套現離場。如果說對賭,投資機構是最不希望賭贏的。因為企業成功上市,堪稱雙贏;如果上市失敗,則是雙輸。」

賴敬東接著說:「投資機構為了規避風險,搞出個對賭協議,但在現實中,可操作性並不強。就拿緯通來說,以你們的財務狀況,未來在全國跑馬圈地,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棋。上市了,皆大歡喜;不上市呢,緯通就得垮掉。這種企業的股份,毫無價值可言。別說40%了,就算投資機構拿到90%的股份,也不過是燙手山芋。」

賴敬東又說:「術業有專攻,投資機構的專業是投資。交給它一家百貨公司,一家電子企業,一家鋼鐵廠,它能玩轉嗎?到頭來還得依靠當初的創業團隊。中國還有特殊國情。中國的企業家都願意賭,卻沒幾個服輸。對賭失敗,最後耍賴的比比皆是,什麼創業高管以辭職相威脅,經銷商反戈,工人罷工,各種花樣都玩得出來。還有人還揮舞民族主義大旗,打悲情牌,說什麼外資設套吞併民族品牌。兩家企業之間的協議,把民族大義都扯進來,真是不要臉到家。最後輿論一鼓噪,就連這種燙手山芋,人家也不敢來撿了。」

聽完賴敬東這番講解,杜林祥禁不住拍起手來:「高論,高論啊!對賭協議,真就是個屁!」

「聽賴總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杜林祥興奮地站起來,在小屋內來回踱步。

賴敬東為兩人的茶杯續上水後接著問:「有沒有哪家投資機構,意向比較強的?」

杜林祥點點頭:「有家香港的投資機構,興趣很大。他們說願意投一個億。」

「美元?」賴敬東追問。

「不是。」杜林祥搖著頭,「是港幣。」

賴敬東神情中有些不屑:「我當多少錢,結果連一億元人民幣都不到。這點錢,要實現杜總的宏圖大略,實在是杯水車薪。」

「是啊。」杜林祥顯得很無奈,「可惜我們之前和投資機構接觸太少,一時間也找不到真正有實力的。」

「杜總如果有意,我倒可以幫你引見一家。」賴敬東笑瞇瞇地說。

「那太好了。」杜林祥感激地說。

賴敬東不徐不疾地說:「這家投資機構叫台江資本,是一家美資公司,近年來在中國市場發展,先後投了幾家公司,最後都成功上市。這家公司亞太區總裁叫陳遠雄,是我的一個學生,我本人還在公司掛名當了個顧問。」

賴敬東接著說:「台江資本的實力我還是清楚的。最後向不向緯通投錢,我這個掛名顧問自然說了不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要投,絕不是一億元港幣這樣的毛毛雨。」

杜林祥滿面笑容地再次舉起茶杯:「以茶代酒,感謝賴總!」

「現在說謝還早了點,期待合作成功吧。」賴敬東頷首道。

眼看天色不早,杜林祥問道:「賴總何時離開河州?」

賴敬東說:「論壇今天就結束了,原打算明早就回去。不過柯老打來電話,邀我中午小聚,我就改簽了明晚的機票。」

賴敬東接著說:「杜總明天中午如果有時間,就一起去吧。」

對於柯文岳教授,杜林祥素來敬重有加,他爽快答應:「好啊!我好久沒見柯老了,也很想念這位仙風道骨的大儒。」

柯文岳安排的午餐地點,離市中心還有段距離。杜林祥一大早給柯文岳打去電話,說自己開車搭賴敬東過去,還問柯老這邊是否需要派車來接。柯文岳說自己搭另一位朋友的車,就不麻煩杜林祥了。

杜林祥載著賴敬東,中午十二點準時趕到柯文岳預訂的餐廳。在停車場等了幾分鐘,一輛國產奇瑞轎車開了進來。柯文岳匆匆從副駕駛位置下來,為自己的遲到連聲說著抱歉。

駕駛員將車停好後,也走了出來。杜林祥定睛一看,竟又是熟人!他幾步湊過去,熱情地伸出雙手:「馮總,你好!」

給柯文岳開車的駕駛員,正是《洪西日報》副總編輯馮廣。當初省委書記於永輝來河州視察時,有一站便是正在修建的摩天大樓。呂有順介紹杜林祥去找馮廣,馮廣大筆一揮,幫杜林祥設計出專門應付領導視察的「十問十答」。於永輝來現場視察時提出的問題,幾乎都在「十問十答」之內,早有準備的杜林祥應答如流,讓於永輝大加讚賞。

午餐算不得奢華,都是些家常菜。不過對於剛吃了一天齋飯的杜林祥來說,只要菜裡有葷腥,便是難得的美味。

席間,杜林祥與馮廣閒聊:「報社不是給你配了台奧迪,今天怎麼開輛國產奇瑞?堂堂省報副總編,未免太寒酸了。」

馮廣微笑著回答:「奧迪是公車,奇瑞是我的私車。今天是私事,自然開私車。」

杜林祥心中發笑,這馮廣才氣縱橫不假,可要說清廉若水卻有些勉強。當初對於自己送上的香煙、紅包,馮廣可是堂而皇之地笑納。杜林祥當然不好提這些事情,只是隨口說了句:「馮總真是公私分明的典範。」

馮廣搖著頭:「還有半年就要退休了,以後沒有奧迪坐了,我也得提前適應一下退休後的生活。」

杜林祥這才明白,人家不是假裝正經,而是退休綜合征的表現。柯文岳安慰道:「退休好啊!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不再有案牘之勞形。」

柯文岳又對賴敬東介紹說:「這位馮總,肚子裡可裝著大學問。當年是洪西省委的頭號筆桿子,給幾任省委書記寫過材料。」

馮廣一臉沮喪地說:「別提那些事了,攪了大家雅興。什麼大筆桿子?都是些官樣文章,混口飯吃。」

看著馮廣垂頭喪氣的樣子,杜林祥不免感慨,這仕途上的艱辛,絲毫不比商場上少啊。就說馮廣吧,才華橫溢,少年得志,一輩子謹小慎微,從沒得罪誰,可頭上的官帽,始終不能換個更大尺碼的。

杜林祥聽說過馮廣的故事。此人年輕時懷著一顆入仕之心,幹起工作是出了名的拚命三郎。為了完成領導吩咐的稿子,甚至連熬過三個通宵。三十二歲時,他就是省委辦公廳的處長。可惜,最後在正處的位置上枯坐二十年,眼睜睜看著好些個後輩飛黃騰達。直到五十二歲,才調去《洪西日報》當副總編,解決了副廳級別。組織的意圖很清楚,念你鞍前馬後這麼多年,安排個養老的地方吧。至於再往上爬的機會,就你這歲數,趁早別想!

馮廣多年來也是牢騷滿腹,逢人就說自己名字沒取好。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爹媽給自己取這名字,就不指望兒子當大官。如今誰要提起自己的坎坷仕途,馮廣依舊會長吁短歎。

午餐漸至尾聲,柯文岳說:「賴總難得來河州一趟,我為你準備了一件禮物。」

賴敬東連忙推辭:「柯老太客氣了。咱們之間,再送什麼禮物,就俗氣了。」

「不俗,不俗!」柯文岳笑著說,「我給你準備的禮物,雅致著呢。上回在北京,賴總對我身邊的一幅字讚不絕口。可惜,那幅字落款上已經寫著是送給我的,再轉送給賴總不太合適。這回我專門請出這位書法大家,為賴總揮毫潑墨。」

賴敬東不再推辭,臉上甚至有一絲驚喜:「上回聽柯老說過,這位書法大家絕非那種有求必應之人。能請到高人出山,有勞柯老了。」

柯文岳說:「我與此人是多年老友,不過光我這面子,人家未必要給。這不,我把馮總也叫上了。那位高人就是馮總的舅舅。有我,再加上馮總,他想不寫也不成。」

用過午餐,一行人便直奔這位高人的住所。路上,杜林祥從柯文岳那裡打聽到,這位書法大家叫作趙家亮,年輕時就是享譽中國文壇的小說家,「文革」時與柯文岳關在一個牛棚。此人的性格遠比柯文岳剛烈,所以吃的苦頭也更多。「文革」結束後,趙家亮不再寫小說,轉而專攻書法。

兩輛車停在一處農家院落門前。這座白牆青瓦的農家小院,安靜地隱匿在一片樹林中,沒有任何顯眼之處。

下車後,賴敬東便指著院門口的兩塊木匾說:「木匾上的字剛健有力,想必是出自趙老手筆。」

柯文岳頷首道:「正是。」

「字好,對聯也好!」賴敬東指著對聯念起來:「享清福不在為官,只要囊有錢,倉有粟,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無須服藥,但願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即稱地上神仙。」

舞文弄墨自然不是杜林祥所長,不過這副對聯的確意境十足,就連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杜林祥,讀來也回味無窮。

「這副對聯的內容似乎在哪裡見過,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賴敬東問。

馮廣答道:「李鴻章。」

「對,對!」賴敬東拍著腦袋,「正是李鴻章。這位背負了一百多年罵名的賣國賊,實則也是一代人傑啊。書生投筆從戎,歷經沙場鏖戰、宦海沉浮,才能寫出如此有大智慧的對聯。」

走進院內,馮廣高聲喊道:「舅舅!」

過了幾分鐘,屋裡才有了回聲:「來就來了,大呼小叫幹什麼?」一位穿著軍綠色大衣的老人打開房門,老人身材高大,只是背有些駝,花白的頭髮,一張臉通紅。他瞟了一眼院中,緩緩說道:「老柯,你這給我帶的什麼人來?」

柯文岳介紹說:「這位是北京來的賴總,這位是咱們河州的杜總。」

賴敬東猜想此人應該就是趙家亮,雙手作揖道:「叨擾趙老了。」

賴敬東猜得沒錯,此人正是趙家亮。趙家亮伸了個懶腰,緩緩說:「哦,是老賴、老杜啊。裡面請。」

杜林祥暗想,此人的口氣不小,連職務都不叫,直接就喊老賴、老杜。我倒無所謂,就是賴敬東被人喚作老賴,聽來總有些怪怪的。

屋裡凌亂不堪,茶几上還擺著一碟花生米,半瓶白酒。趙家亮招呼眾人坐下後,自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手揉了揉胸口,接著打了一聲響亮的酒嗝。

馮廣說道:「舅舅,你怎麼又喝上了?醫生說你的糖尿病很嚴重,最好戒煙戒酒。」

「扯淡!」趙家亮自己抿了一口酒,接著點燃一支煙,「人家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老子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全聽別人的,活著有個什麼勁。不是還要當官的戒貪嗎,幾個人戒了?」

柯文岳說:「老趙,洪西大學裡有你的房子,幹嗎跑來荒郊野外住?你回到大學住,我也好有個伴。」

「不想回去。」趙家亮說,「那他媽什麼大學,跟個衙門似的。廳級幹部一走廊,處級幹部一禮堂,科級幹部一操場。看著就累,老子不去湊這熱鬧。」

趙家亮又對賴敬東和杜林祥說:「我這人『出口成髒』慣了,你們別見怪。」

「哪裡話。」賴敬東笑起來,「中國文人,向來有兩類。一類枯坐書齋皓首窮經,另一類仗劍江湖載酒行。趙老應該就是後一類。」

「看來今天是遇著知音了。」趙家亮笑起來。

賴敬東說:「聽說趙老年輕時還是小說大家,後來才專攻書法。」

「書法好啊!」趙家亮說,「當初因言獲罪,老子被折騰怕了,不想再蹚渾水。從古至今,倒沒有幾個人因為書法惹禍的。」

「舅舅,你這張嘴還是不饒人。」馮廣在一邊說。

趙家亮不以為然:「你一輩子唯唯諾諾,不也沒當上大官?還到處說什麼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怪爹媽名字沒取好。我這個當舅舅的,真想替你爹媽教訓你一頓。」

「小子,聽說你也要退休了?」趙家亮繼續說,「退休就退休,別那麼傷感。你寫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扔在大街沒人看,不寫也沒啥遺憾!」

「我寫的官樣文章,自然比不上舅舅當年的小說。」馮廣自嘲道。

「狗屁!」趙家亮罵罵咧咧,「自己沒本事,還賴著官樣文章了!我是沒寫過官樣文章,可真要寫,也一定比你強。」

馮廣有些不服氣:「舅舅,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真寫起官樣文章,可不容易。」

「胡說八道。」趙家亮彈了彈煙灰,「給當官的歌功頌德,叫不叫官樣文章?」

馮廣點頭說:「當然。」

「舅舅今天教教你怎麼拍馬屁。」趙家亮說,「當年有個文人,也要寫文章拍領導馬屁。這個文人叫李白,這領導呢,就是秦始皇。人家怎麼拍的?聽好了:『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馮廣不以為然:「李白的這首《古風》,我幾十年前就會背。他那是詠懷古人,和給當今領導歌功頌德,能一樣嗎?」

「有道理。」趙家亮說,「李白是唐朝人,去拍秦朝皇帝的馬屁,的確遠了些。那唐朝詩人拍唐朝皇帝馬屁的詩,你也該知道吧?『草昧英雄起,謳歌歷數歸。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這可是杜甫讚頌唐太宗李世民的詩,比起你寫的官樣文章,高下如何?」

馮廣有些語塞,趙家亮接著說:「別說給領導歌功頌德,就算給領導情婦歌功頌德,一樣能寫出好文章。就說李白那廝,當年已經把文人的廉恥塞進屁眼裡了,為了有個好前程,連唐玄宗愛妃楊貴妃的馬屁也要拍。但縱然是拍,也得拿出文采。『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文字夠無恥的吧,但你能說人家文章寫得爛?」

「李杜之才,我是望塵莫及。」馮廣已甘拜下風。

趙家亮又說:「唐朝的詩人王維,當年要歌頌朝廷早朝議事的盛況。拿給你,這稿子怎麼寫?又是『熱烈慶祝某次大會勝利召開』?看看人家的詩:『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馮廣低頭抽著煙:「舅舅一席話,說得我好生慚愧。」

趙家亮不依不饒道:「如今的時代,沒人寫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這樣偉大的詩句,那也罷了。可氣的是,居然也誕生不出『萬國衣冠拜冕旒』、『雲想衣裳花想容』這樣縱是拍馬屁卻還拍得有點水平的東西。所謂風骨,對於中國文人,從來都是奢侈品。沒有就沒有吧,咱也不奢望!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氣質哪裡去了,格調哪裡去了,血脈傳承哪裡去了?以至於連拍馬屁的官樣文章都寫不好!」

坐在一旁的賴敬東拍掌歎道:「趙老這番話,發人深省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實在可悲。」

「人心不古?」趙家亮吸了一口煙,咳嗽起來,他接過馮廣遞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中國人說人心不古說了幾千年,人心何時真正『古』過?孔老二自己都說『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看來他認為自己生活的時代也是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到了後來,又有很多人去思念孔聖人生活的時代,感歎當下人心不古。這就不是可悲,是可笑了!」

「不扯這些閒話了。」趙家亮揮手道,「你們上門,不就是叫我寫字嗎?寫什麼快說。我喝了酒,有些犯困,早點寫完,早點上床睡覺。」

賴敬東算是看出來了,趙家亮是位性格怪僻、不太好打交道的老人。他恭敬地說:「剛才在門口看到趙老書寫的那副李鴻章的對聯,實在仰慕得緊。」

趙家亮問:「你就讓我寫那副?」

「不。」賴敬東趕緊解釋說,「我更喜歡李鴻章的另一首詩。」

「哪首?」趙家亮問。

賴敬東說:「《入都》中的第一首:『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不用你背了。」趙家亮站起身來,「這首詩,我幾十年前就記下了。馮廣,給舅舅研墨。」

趙家亮來到書桌前,先凝神屏氣了幾分鐘,接下來才俯身揮毫。這首氣勢磅礡的七律,趙家亮一氣呵成: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定將捷足隨途驥,那有閒情逐水鷗!笑指瀘溝橋畔月,幾人從此到瀛洲?

「好詩,好詩!」馮廣不禁讚道,「李鴻章寫此詩時,不過一介布衣。當年就有此等豪邁氣魄,難怪日後能統馭千軍萬馬,叱吒神州風雲。」

賴敬東入神地瞧著這幅字,隔了幾分鐘才開口說道:「趙老的字,狂放不羈,自成一體。當真是字如其人!」

趙家亮將毛筆往桌上一扔,悶下一大口白酒:「字如其人與人心不古一樣,都是不值一駁的鬼話。宋朝的蔡京、秦檜,明朝的嚴嵩,若論書法,都可謂開一代風氣的宗師,可要說到人品,全是遺臭萬年的大奸大惡之徒。」

「我困了。」趙家亮朝裡屋走去,「字已經寫好,你們可以走了。出門的時候把鎖給扣上。」

走出小院,賴敬東又扭頭看起趙家亮門口前的對聯。柯文岳卻笑道:「賴總對李鴻章的這副對聯讚譽有加,可最後向老趙討字時,還是要了另一首《入都》。」

「各有各的意境嘛。」賴敬東說。

柯文岳說:「晚年的李鴻章,經歷過位高權重,也體驗過世態炎涼,才寫出這副對聯,自比山中宰相。《入都》卻是李鴻章二十一歲時所作,那年李鴻章奉父命由安徽老家入京,參加順天鄉試。一個才華滿腹、抱負滿腔的青年,詩中自然充沛著睥睨天下的氣勢。」

賴敬東笑了:「對李鴻章的典故,柯老是如數家珍。」

柯文岳說:「賴總既然喜歡這首《入都》,想必也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絕不甘於做什麼山中宰相。」

《掌舵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