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官出行,下面一定是「四大天地」

一艘傷痕纍纍的戰艦,再次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

與台江資本的投資協議最終簽署,一億多美元的投資很快陸續到賬。萬事俱備,東風又至,緯通開始勢不可當地向全國擴張。

早在賴敬東的投資到位前,安幼琪已派出兩百多人分赴全國各城市找地,而在簽署投資協議當月,緯通便在全國吞下四塊土地。緯通的拿地速度很快,但在地塊選擇上卻嚴格遵照當初制訂的計劃——緯通拿地的城市,全部為國內二三線城市,所吃進的地塊,也處於所在城市的郊區。由於是「生地」,這些地塊並不被注重短期利益的當地開發商看好,競爭相對不算激烈,而且未來有升值潛力;基本上沒有拆遷的遺留問題,有利於迅速開工和交付;地塊面積普遍較大,適合建設大規模的中低檔住宅樓盤。

得益於杜林祥的嚴厲督促以及貫徹始終的標準化戰略,安幼琪與林正亮,企業的營銷部門與建築施工部門出現了難得的精誠合作,緯通的開盤速度屢屢讓同行目瞪口呆。在北方一座省會城市拍下一個四十萬平方米的地塊,從進場施工到開盤銷售,僅僅用了兩個月時間。在華東一座地級市競買地塊得手後,安幼琪在拍賣會現場宣佈項目要在六個月內開盤,在場同行均認為絕無可能。因為按照行業常規,從規劃設計到開盤銷售,一般起碼需要一年,但是緯通竟然打破常規,真在六個月後如約開盤。

緯通甚至創造出一日之內在全國四盤齊開的壯舉。緯通旗下位於西南、華東、東北、華中的四個樓盤,在同一日開盤,且盤盤熱賣,一舉刷新開盤紀錄。

僅一年多時間,緯通便儼然成為國內地產界的明星企業。在全國幾十座城市,都能看到企業旗下熱火朝天的工地,在各地媒體最黃金的板塊,不時會出現緯通樓盤的促銷廣告。

當然,與瘋狂擴張相伴的,還有不斷飆升的債務。緯通拿地時在價格以外,更在乎首付款比例與結算週期。只要首付款比例低,結算週期長,它們就敢吃進。拖欠政府的土地出讓金之外,還有建築商的墊資。如此一來,緯通每拿下一塊地,就等於在債務簿上添加一筆。

緯通令業界震驚的開盤速度以及秉持的快速開盤、絕不囤地的經營理念,其實正折射出企業資金鏈緊繃的窘境。杜林祥在內部會議上說過:「地產界誰不想著囤地,誰他媽不知道,囤地的收益高?但目前的緯通,賺不了這個錢。沒有速度,就形不成規模,必須快速開盤,快速回籠資金。對於緯通來說,速度比效益更重要!」

緯通位於華中某座城市的分公司的狀況,就是企業瘋狂擴張的真實寫照。這家號稱正在運作千畝大盤的公司,債務數億元,賬上現金居然長期不足萬元。拿下該地塊後,杜林祥只投入數千萬元付清了購地首付款。驚人的開盤速度以及還算不錯的銷售業績,使得資金迅速回籠。不過每賣房收回一筆錢,杜林祥就會毫不猶豫地抽走。他盤算著,離土地出讓金的結算週期還有幾個月,這幾個月時間,絕不能讓錢閒在那裡。正好抽走這筆錢,去另一個城市買地交首付款。等到結算週期臨近,再從其他分公司調撥資金過來。

緯通的舉動,引發外界的巨大關注,許多地產界大佬開始對企業甚至杜林祥本人口誅筆伐。有位北京的房地產大佬接受媒體採訪時,公然斥責緯通破壞行規。這位大佬表示,為了拿地,緯通不惜出高價,為了賣房回籠資金,往往又低價促銷。「這種行為根本是在搗亂。他們不想賺錢,也絲毫不顧及債務風險,只想著圈地。」

已然賭紅了眼的杜林祥,只會將這些話當作耳邊風。內部會議上,他拿賴敬東的那句「唯一的規矩,就是由強者制定規矩」來回戧。杜林祥甚至授意安幼琪在公開場合,駁斥這位大佬所言是「歪理邪說」。

一路狂飆突進中,杜林祥倒偶爾會關注萬順龍這個老冤家。下屬向他匯報,大眾股份那個髒殼,始終被萬順龍捂在懷裡,他甚至搭上順龍集團的老本,去為遠走天涯的谷偉民償還舊債。此時的杜林祥,總不忘奚落對方:「好漢打掉牙和血吞。萬順龍的做派,倒還像條好漢。」

下屬還匯報,與緯通的全國擴張戰略不同,順龍集團始終不肯邁出洪西半步。萬順龍為企業制定的戰略規劃就是深耕洪西,他提出在省會河州,順龍集團要確保領先優勢;用三年時間,在洪西省所有地級市完成布點;再用十年時間,在洪西每一座縣城,都要有順龍集團開發的樓盤。

內心深處,杜林祥認同萬順龍的決策。順龍集團畢竟不是緯通,雖然遭遇重創,傷筋動骨,但還遠不到命懸一線的地步,此時選擇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實屬上策。不過在嘴巴上,杜林祥仍要譏笑幾句:「萬順龍想著十年把房子修到洪西的縣城,我如今的目標,是在五年內把房子蓋進北上廣深。」

杜林祥說完這句話,周圍的下屬一片掌聲,可惜他自己倒有些底氣不足了。對於緯通擴張路上一次次拿地、開盤的大捷,基層職工自然歡欣鼓舞,不過杜林祥、莊智奇、安幼琪等高層都清楚,所有這些成績,不過是在一場豪賭中,將籌碼重重地壓上賭桌,決定勝負的底牌,並未翻開。

週末兩天,杜林祥穿梭於三個城市之間,去視察緯通位於當地的樓盤。禮拜一中午,他回到河州。一下飛機,杜林祥便趕往公司會議室。

莊智奇、安幼琪、林正亮等人都在會議室等著杜林祥。緯通處於高速擴張期,幾位公司高層經常在外地公幹。就說剛剛過去的週末吧,莊智奇在香港拜會投行人士,安幼琪在北京與一家廣告公司洽談合作協議,林正亮則趕往了西北一座省會城市的建築工地。他們都是星期天中午接到通知,說是星期一下午回公司總部開會。

杜林祥快步走進會議室,脫下風衣後,開門見山地說道:「我讓人製作了一套企業的宣傳畫冊,主要展示這一年多時間,緯通向全國擴張所取得的成就。製作單位上周已經把樣書交給我了。今天把大家叫來,就是想再聽聽你們的意見。」

眾人接過初具雛形的宣傳畫冊,認真看了起來。大家心裡也不免犯起嘀咕:「就為了一套宣傳畫冊,把大伙從全國各地召回河州?」

杜林祥點燃一支煙,繼續說道:「這套畫冊,宣傳重點有兩個,一個是企業龐大的土地儲備規模。另外一點,就是說咱們手裡的土地,都是具有巨大升值空間的寶地。圍繞這兩點,大伙可以談一談意見。」

「另外,」杜林祥加重語氣,「畫冊開頭的文字,也要再推敲。現在沒幾個人有工夫看完整套畫冊,大多就是把開頭的文字瀏覽一遍,再隨手翻幾頁相片。所以開頭的文字,必須言簡意賅,句句說到點子上。」

杜林祥的開場白結束後,眾人開始發表自己的意見。如今在企業內部,杜林祥是無可爭議的權力核心,他的行事作風,已不能歸於強勢,而應該叫作霸道。至於在會議上隨意打斷哪個人的發言,簡直是家常便飯。

今天的會議倒有些特殊。杜林祥只是默默地聽,從不插話。旁邊還安排了一個秘書,一絲不苟地記錄著眾人的發言。會議結束後,杜林祥又把莊智奇、安幼琪單獨叫去辦公室。

回到辦公室,杜林祥解釋道:「剛才我一言不發,就是想鼓勵大家多提建議。如果我老是插嘴,下面有些人反而不敢講話了。甭管他們說的有道理沒道理,通通記錄下來。現在咱們三個聚到一起,再把所有建議梳理一道。務必在今晚定稿,明天就讓印刷廠開始印刷。」

辦公室裡沒了外人,安幼琪忍不住問道:「一套企業宣傳畫冊,你幹嗎這麼重視,把大家從全國各地喊回來,開會時還這樣發揚民主?」

杜林祥反問道:「你這是批評我平時沒耐心,不民主了?」

安幼琪笑而不答,就連旁邊的莊智奇也乾笑了幾聲。杜林祥坐回辦公桌後的皮椅,說道:「企業發展很快,成績喜人,做一套有說服力的宣傳資料,對於提升企業形象,應該很有用處。另外,下週末是徐浩成的六十大壽。我想趁著為他祝壽的機會,送一套畫冊給他。緯通如今的發展勢頭,也該讓他瞭解一下。」

難怪杜林祥要求在宣傳畫冊裡凸顯緯通手裡的土地,具有巨大升值空間!這一切,都是寫給徐浩成看的。莊智奇、安幼琪同時明白了過來。

「賴敬東投了一億多美元,你還嫌不夠,還要把徐浩成拉進來?」安幼琪問。

杜林祥搖著頭:「如今倒還用不上徐浩成。不過像他這樣財大氣粗的老闆,搞好關係總沒有壞處。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安幼琪又問:「徐浩成一直不肯回大陸,他的六十大壽在哪裡操辦?泰國還是中國香港?」

「在香港。」莊智奇說道。

「哦。」安幼琪點點頭,轉而又問,「你怎麼知道的?」

不待莊智奇回答,杜林祥就笑著說:「當然是那個大美女陳錦兒告訴咱們莊總的。」這一回,輪到安幼琪在一旁乾笑了。莊智奇臉上倒有些不好意思。

杜林祥又說:「智奇,下周你跟著我一起去香港,給徐浩成賀壽。」

「我就不去了吧。」莊智奇推辭道。

「你不去怎麼行?」安幼琪打趣道,「徐浩成可是陳錦兒的乾爹,沒準以後就是你的老丈人,可得提前搞好關係。」

杜林祥、安幼琪都開心地笑起來,莊智奇越發尷尬了。笑聲停下後,杜林祥說:「言歸正傳,咱們還是好好議一議這套畫冊……」

一周後,杜林祥、莊智奇帶著精心準備的壽禮以及這套剛印刷完畢的畫冊,一同飛赴香港。

徐浩成六十大壽的壽宴,就安排在他位於淺水灣的別墅裡。淺水灣位於香港太平山南面,依山傍海,海灣呈新月形,號稱「天下第一灣」,也有「東方夏威夷」之美譽。淺水灣波平浪靜,水清沙細,且冬暖夏涼,歷來是港人弄潮的勝地。昔日香江八景之一的「海國浮沉」,指的就是淺水灣的海濱浴場。眾多的別墅豪宅,就坐落在淺水灣的坡地上。

陳錦兒半個月前就趕來香港,為乾爹的六十大壽張羅。壽宴當天,她穿著一身喜慶的彩色套裙,熱情招呼著各路客人。以徐浩成的江湖地位,就算擺上一百桌壽宴,依舊會座無虛席。不過徐浩成並不想大操大辦,只在別墅裡備下了三桌宴席。去機場迎接莊智奇時,陳錦兒告訴他:「收到請柬的客人,都是乾爹挑選的。乾爹還親自交代,把河州來的杜總、莊總安排在主桌。」

中午十二點過,身著紫色唐裝的徐浩成走下樓來,他挨個與客人握手,滿臉的笑容。轉了一圈,徐浩成又喚來隨從問了幾句,隨後說道:「我有個朋友,路上有些耽擱,現在正往這邊趕,只能麻煩大家等一會兒了。」

在座的當然知道客隨主便的道理,紛紛點頭稱是。快到一點了,這名客人終於趕到。還在門外,此人便高聲喊道:「徐瘸子,來晚了,不好意思,待會兒先自罰三杯。」

杜林祥當即覺得聲音蠻熟悉。待這人走進屋內,果然正是他——趙家亮,那位性格怪癖的河州大儒。當初在日本時,杜林祥就聽徐浩成提起過,他和趙家亮相識多年。今日六十大壽,趙家亮理應也是座上賓。

趙家亮的頭髮依舊凌亂不堪,穿著一件白襯衣,搭配褐色褲子,腳上是一雙白色運動鞋。這身打扮,與裝修豪奢的淺水灣別墅比較起來,著實反差太大。

徐浩成一瘸一拐地上前迎接,並親自把趙家亮拉到身旁坐下。他介紹說:「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趙瘋子。我和他,可以算作忘年交了。」

趙家亮當眾稱呼徐浩成為「徐瘸子」,徐浩成又回敬一句「趙瘋子」,兩人的交情,看來的確不淺。徐浩成嘻嘻笑道:「我和他可是不打不相識。當年趙瘋子提著兩把菜刀跑到我家裡,口口聲聲說要剁了我。身邊的兄弟們都樂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居然敢上門找我徐浩成的麻煩?」

「把我惹急了,天皇老子也敢剁。」趙家亮高聲說道,「那時我在河州立交橋下擺了個小攤,一面寫書法,一面賣書。幾個小王八蛋,居然上門收保護費,還砸我的攤子。老子一打聽,他們是徐瘸子的手下,二話不說,提著菜刀就找上門去。」

徐浩成說:「後來我才曉得,在立交橋下擺書攤的小老頭,竟然是威名震洪西的一代大儒,趕緊賠禮道歉,一來二去還成了好朋友。」

徐浩成又說道:「你說你也是,叫你直接飛來香港,你非得先飛深圳,還得倒車過來。大家等你一會兒無所謂,關鍵你一大把年紀,幹嗎費這番折騰!」

趙家亮說:「直飛香港比起飛深圳,貴了一千多。我一個靠寫幾筆字混飯的人,不敢那樣鋪張。」

「怎麼不早說!」徐浩成說,「我直接讓人為你訂機票就是,哪裡用得著你掏腰包!」

「別價!」趙家亮揮手道,「相識這麼多年,我喝過你的酒,你也喝過我的酒。不過你沒拿過我的錢,我也不拿你的錢。君子之交可以淡如水,也可濃如酒,但一沾錢字,就全變味了。」

「你這怪脾氣是改不了了。」徐浩成笑道。接下來,他又為趙家亮介紹桌上的客人。輪到杜林祥時,趙家亮主動說道:「這是老杜嘛,咱們見過。」「是見過。趙老,你好!」杜林祥恭敬地答道。

午餐時間已拖到一點過,徐浩成趕緊吩咐上菜。一盤盤菜端上了桌,有蒜泥白肉、東坡肉、回鍋肉……儘管都是家常菜,不過腹中空空的杜林祥並不介意這些,舉起筷子大快朵頤。

趙家亮嘗了幾口後卻調侃道:「味道是不錯,不過瘸子你這麼大的老闆,又趕上六十大壽,不上些生猛海鮮,盡弄些豬肉家常菜,忒小氣了。」

徐浩成哈哈笑道:「在座的除了你趙瘋子,都是些吃膩了生猛海鮮的大老闆,上些家常菜,沒準正合大家胃口。再者,這些家常菜對於我來說,也有些特殊意義。」

徐浩成繼續說:「諸位都知道,我年輕時遇到礦難,在醫院躺了好幾天,腿也瘸了。最後礦上問我,要麼解決正式工身份,去傳達室收文件;要麼領一筆慰問金。最後我選擇了後者。」

「領到慰問金後,我就開了間餐館。」徐浩成接著說,「餐館生意紅火,加之我為人仗義,還在那裡認識了許多弟兄。正是這幫弟兄,日後跟著我打出了一片天地。當初餐館做的,就是家常菜,我親手炒的回鍋肉,無論道上弟兄還是過往食客,無不豎起大拇指。」

聽著徐浩成動情的回憶,杜林祥也有些感慨。造化真是弄人,當初徐浩成要是去了傳達室會怎樣?若干年後,洪西或許會多一個下崗職工,江湖上卻少了一位大佬!

徐浩成說:「把這些家常菜做好,也不容易啊。我們錦兒,為了今天這頓飯,可是費了番功夫。從請廚師到選食材,足足忙活了大半個月。錦兒,你就給大伙說說這些菜的講究。」

陳錦兒莞爾一笑,站起身來:「中國人餐桌上的家常菜,主打一般都是豬肉。但諸位恐怕不知道,如今的豬肉,可與以往的豬肉大不一樣。」

趙家亮來了興趣:「豬肉與豬肉,有什麼不一樣?」

陳錦兒說:「就舉東坡肉的例子吧。這道菜色澤均勻,肉質酥爛,入口即化,並且,絲毫感覺不到油膩。作為杭幫菜的經典,東坡肉自一千多年前的蘇東坡開始,便是中國大小餐桌上的一道名菜。但是,不是用什麼豬肉做成東坡肉都能達到此種境界的。在美食界廣為人知的是,正宗的東坡肉須選用浙江本地的豬種『兩頭烏』。『兩頭烏』即聞名遐邇的金華豬,金華豬皮薄、骨頭細,肉質細膩,更為重要的是肌內脂肪含量高、分佈均勻。肌內脂肪越高意味著做菜時越香,燉成東坡肉時能保證肉質鬆軟、酥爛。」

「還有回鍋肉。」陳錦兒繼續說,「在眾多川菜大師眼裡,做出最正宗的回鍋肉須選用四川土豬——成華豬。成華豬一身黑毛,頭方、頸粗、腿短、背寬、屁股大。回鍋肉,顧名思義須兩次下鍋,這就要求肉質不能太瘦,不然二次煸炒出鍋時肉質可能很硬。而成華豬肉質很肥,肌內脂肪含量高,故而做出的回鍋肉鬆軟可口。」

見眾人聽得津津有味,徐浩成開口說道:「中國人愛吃豬肉,但有一點各位恐怕還不清楚,中國豬肉市場95%以上的份額都由洋豬品種佔據,最常見的有原產英國的大約克夏豬、原產丹麥的長白豬、原產美國的杜洛克豬。哪怕尋常農戶家飼養的所謂土豬,其實也是洋豬的豬子豬孫,祖宗不是咱中國的。」

杜林祥插話道:「這話的確不錯。去年春節回老家,我老婆的一個堂弟是縣畜牧局副局長,他告訴我說,老家縣裡的豬,已經清一色全是洋豬。從國外進口洋豬後,在中國交配產出小豬,農民再從種豬場裡買走這些小豬,抱回家飼養。」

陳錦兒說:「儘管各位經常出入高檔酒店,但我敢肯定,你們吃的什麼東坡肉、回鍋肉,也是用洋豬肉做出來的。因為中國的本土豬越來越少,有些已經瀕臨滅絕。比如說最適合做回鍋肉的成華豬,只剩下一百多頭,比熊貓還少。」

「長見識了!」趙家亮拍著桌子說,「想不到天天都在吃的豬肉,還有這麼多名堂。咱中國人幹嗎不養中國豬,非去國外進口種豬回來?」

徐浩成答道:「洋豬出欄快,抗病能力強。而許多本土豬,出欄太慢,而且養殖成本高。因此,不管農戶還是專業養殖場,都願意養洋豬。比方說吧,一頭雜交的育肥豬,往往三個半月就能出欄,而成華豬需要七個月才能出欄,如果喂糧食,一年才能出欄。」

「瘸子,這麼說今天咱們吃的,全是正宗的中國豬?」趙家亮問。

「當然。」徐浩成笑道,「比方這東坡肉,就是專門聯繫浙江的農戶,訂購的正宗金華豬。至於這盤回鍋肉嘛,因為成華豬的確太少,市面上很難買到,不得已用其他土豬肉代替了。」

「其實,選擇合適的豬肉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做法,同樣很講究。」陳錦兒說。

「錦兒,你快給我們講講。」杜林祥說。

陳錦兒說:「乾爹是做回鍋肉的高手,還是讓他說吧。」

徐浩成接過話茬:「回鍋肉人人都會做,無外乎先把肉在鍋裡煮一下,再回鍋炒一道。但是,煮肉的環節,其實大有講究。沒煮好自然不行,可要煮過頭了,炒出來口感也不好。當年開餐館時我就鑽研過,發覺煮肉時最好一直用90攝氏度的水來燉。大家都知道,沸水是100度,要保持90度的水溫,就要一邊煮,一邊加涼水。如此反覆多次,雖然麻煩,但味道肯定更好。」

陳錦兒又指著一盆肉丸白菜湯說:「肉丸很普通吧,許多人把肉買回來,放進絞肉機過一道就行了。肯下點功夫的,也不過自己拿菜刀來把肉剁碎。殊不知,這樣做出的肉丸,根本沒有嚼頭。肉丸的精髓,其實是打爛了肉還連著筋。今天大家吃的肉丸,就是百分之百手打。不用菜刀,更不會用絞肉機,而是用兩條長方形的鐵棒把肉打爛。一條鐵棒足足三斤重,起先捶打要用棒子窄的一面,稍後要用寬的一面,而且與砧面要保持平行。用的砧板少說也有兩百斤重。五公斤的肉,昨晚師父連續捶打一個鐘頭方才罷休。」

眾人夾起肉丸,細嚼慢咽後都豎起大拇指:「味道果然不同!」

傭人這時端上一盤白肉片,趙家亮拿筷子指著問:「這白肉片又有什麼講究?」

陳錦兒答道:「我聽廚師講的,白肉片其實是清朝宮廷菜,也叫汆白肉。正宗的白肉片,不能將肉切了再煮,而是用精選全豬,整個放鍋裡慢慢煨熟。」

「白肉片的烹調方法我不清楚,但聽過有關這道菜的一則典故。」趙家亮說道,「清朝乾隆皇帝的寵臣福康安,就特別喜歡這道菜。眾所周知,大官出行,下面一定是『四大天地』,出來時是驚天動地,到了以後是昏天黑地,老百姓是哭天喊地,走了以後大家歡天喜地。有一次福康安出巡,下面的人又忙活開了,沿途驛站都為福大人準備了他喜歡的白肉片。四川的一個驛站,上面早就吩咐廚子安排大鍋煮上全豬,在福康安快要到的時候,廚子突然爬上大鍋,解開褲子就向鍋裡撒尿。旁邊的人大驚,廚子說,忘了買硝,只好拿這個頂了。後來,福康安品嚐用了尿的白肉片之後,居然感覺甚好,說是一路上也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白肉片,因此賞了廚子一匹綢緞。」

聽完趙家亮的講述,一屋人大笑起來。徐浩成笑罷說:「這桌上的菜好,你趙瘋子的學問更好。不過,我寧肯味道差一點,也不願讓人往菜裡撒尿。」

趙家亮的年紀,或許是所有賓客中最大的,喝起酒來卻不遑多讓。午宴結束時,他已是醉眼矇矓。依照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趙家亮又要去午睡了。徐浩成的興致挺高,還說自己牌癮發作了,要搓麻將。

趁著徐浩成、杜林祥等人「修長城」的空隙,莊智奇準備出去散散步,一旁的陳錦兒立刻說:「我給你當嚮導吧。」

兩人漫步於淺水灣海天一色的如畫風景中,不知不覺來到一處叫作影灣園的建築前。從外觀來看,這是一座集住宅小區、俱樂部、酒店服務式公寓、商場於一體的綜合建築,其坐擁的「無敵海景」更是令人艷羨。

莊智奇讚道:「這座建築真是漂亮,尤其建築中間那個巨大的鏤空方洞,看上去很有韻味。」

陳錦兒笑起來:「這個鏤空方洞,可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怎麼說?」莊智奇問。

陳錦兒說:「香港人最信風水,影灣園後面的山便是港島『九龍顧主』風水格局中的一條。龍是要入海的,這樓擋住了龍的去路怎麼行?於是便在龍頭所向的部位開了一個大大的窗子,據說這樣就能順風順水、一順百順了。可設計者當初也擔心,在一棟完整建築中間,造出一個鏤空方洞,是否會影響美觀。當工程完工後,這種擔心不僅煙消雲散,整座建築還因此增色不少。」

「還真是陰錯陽差!」莊智奇感歎道。

陳錦兒又說:「影灣園裡有一處喝下午茶的地方,咱們去坐坐?」

「好啊。」香港的天氣悶熱,莊智奇在戶外行走了一會兒,真想休息一下。

兩人來到影灣園南翼一樓,服務生端上了正宗的英式下午茶。與茶香一同瀰漫的,更有一股復古情調,天花板上的銅製吊扇,木框門窗搭配米白色牆面,彷彿讓人回到了20世紀20年代。

陳錦兒抿了一口茶問道:「你那位情妹妹走了,心裡是不是空落落的?」

「什麼意思?哪個情妹妹啊?」莊智奇反問。

「就是尹小茵啊。」陳錦兒呵呵笑道,「小姑娘對你一往情深的,連我都看出來了,你還裝哪門子糊塗。尹小茵一年前被你們杜總派去瀋陽分公司。東北苦寒之地,又離著河州那麼遠,你這心裡就沒掛念?」

「別胡說。」莊智奇解釋說,「我和小茵就是上下級關係。只不過,她和我們家那小子挺合得來。」

「你以前不是管人家叫小尹嗎?什麼時候改叫小茵的?」陳錦兒彷彿真的有些生氣,「還敢說肚子裡沒有花花腸子!」

莊智奇也沒注意到,什麼時候開始管尹小茵叫「小茵」的,今天經陳錦兒這麼一說,自己才回過神來。他依舊搖著頭:「一個名字的叫法,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那倒也是。」陳錦兒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像你這種男人,要是沒幾個女人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我都替你冤。」

莊智奇笑了笑,岔開話題:「這家下午茶餐廳挺精緻的。」

「那是當然。」陳錦兒說,「你或許今天才知道影灣園,但在影灣園之前,這裡還有一棟建築,它的名字你應該聽說過。」

「什麼?」莊智奇頗為好奇。

陳錦兒說:「在影灣園之前,這裡原是一座酒店。酒店在1982年被拆掉,並在原址上建起影灣園。以前的那座酒店,就是淺水灣酒店。」

「怪不得,怪不得!」莊智奇驚呼道,「這裡就是原來的淺水灣酒店!」

香港淺水灣酒店於1920年完工,當時與位於尖沙咀的半島酒店並稱為港島酒店業的雙子星座。而令這家酒店真正聲名大噪的,則是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台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僕歐們領著他們沿著碎石小徑走去,進了昏黃的飯廳……」張愛玲以其特有的筆調勾畫出淺水灣酒店的風韻。這裡,也是張愛玲筆下兩大情場高手范柳原、白流蘇的鬥法之地。

陳錦兒說:「書中男女主角范柳原、白流蘇就是初識於淺水灣酒店的露台餐廳。20世紀80年代,淺水灣酒店被拆,在原址上建起影灣園。不過大名鼎鼎的露台餐廳還是保存了下來,並依照原貌修建在影灣園中。」

「就是如今咱們坐的餐廳?」莊智奇問。

「對。」陳錦兒點頭答應,接著又問道,「你喜歡看張愛玲的小說嗎?」

「談不上喜歡,看過一些。」莊智奇回答。

陳錦兒說:「張愛玲的小說,我全都看過。說到最喜歡的,卻還是這部《傾城之戀》。」

「為什麼?」莊智奇問。

陳錦兒的眼神中閃爍著迷離:「有才情的女子,往往不會擁有幸福的人生。張愛玲是這樣,她筆下的小說人物亦是如此。《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沉香屑》中的葛薇龍,《心經》中的許小寒,真是令人既愛且憐。《傾城之戀》不同,它是張愛玲筆下幾乎唯一以團圓形式結局的故事。」

莊智奇抿了一口茶:「你也是個有才情的女子。」

陳錦兒直勾勾地盯著莊智奇:「那麼,我能收穫一個結局圓滿的故事嗎?」

莊智奇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他瞟了一眼窗外:淺水灣風輕浪平,溫暖,寧靜,安詳,無數遊人徜徉在軟綿綿的沙灘之上。所有的一切,定格成記憶裡一道難忘的風景。隔了半晌,莊智奇才開口說道:「我或許不是那個能給出答案的人。」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陳錦兒想起了《傾城之戀》的女主人公白流蘇,這位上海大戶人家的小姐,偶然認識了風度翩翩的范柳原。白流蘇決定拿自己當作賭注,遠赴香江,博取范柳原的愛情。原本白流蘇似是博輸了,轉機卻在最後時刻出現。范柳原即將離開香港時,日軍開始轟炸淺水灣,范柳原折回保護白流蘇,生死攸關之際,兩人得以真心相見,許下天長地久的諾言。

莊智奇盯著窗外。他也想起了《傾城之戀》中關於淺水灣的描寫:「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多美的景色啊!不過,刺眼的陽光又分明提醒著莊智奇,此刻正值初夏,與張愛玲筆下的時節相去甚遠。

《掌舵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