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正是因為擔心有朝一日會去求徐浩成,才果斷拒絕了他的要求

子夜時分,京郊一座中式風格別墅的書房裡,依舊閃爍著燈光。賴敬東身披睡衣,戴一副已經掉漆的老花眼鏡,正捧著本線裝書閱讀。

書房東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副行楷:「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這是晚清重臣曾國藩寫給弟弟曾國荃的對聯。曾國荃乃湘軍名將,收復江寧的頭號功臣。剿滅太平天國後,曾國藩擔心曾氏一門功勞太大,重蹈鳥盡弓藏的覆轍,主動叫曾國荃「回籍養病」,並寫下這副對聯。十四個字,既有希望弟弟戎馬倥傯後仍不改書生本色的濃濃親情,又有參透官場險惡的大智慧。

賴敬東十分喜歡這副對聯,將其帶在身邊多年。他甚至將自己的書房,也起名為「再讀居」。

急促的門鈴響起。傭人打開門後,台江資本亞太區總裁陳遠雄快步走進書房。賴敬東摘下老花眼鏡,問道:「他們的新聞稿,你看到了?」

陳遠雄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看到。就在幾個小時前,緯通方面已經正式發佈消息,稱由於國際經濟形勢整體欠佳,決定中止上市。」

「這個杜林祥,是不是瘋掉了?」陳遠雄恨恨地說了句。

「的確出乎意料。」賴敬東說,「幾天前宋金池打電話問我,說要不要在發行價方面退一步,我說大可不必。如今的杜林祥,根本沒有和我們討價還價的本錢。為了成功上市,他是不會在乎讓我們多賺幾個億的。」

陳遠雄搖著頭:「杜林祥就為了賭一口氣,竟然對到手的幾十億視而不見?如今中止上市,他還要回頭賠償我們。這家企業,除了破產已經沒有別的出路。」

「或許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賴敬東歎了一口氣,「原本以為,杜林祥是個大智若愚的人物,否則我也不會與他合作。沒想到啊,竟是一個十足的莽夫,腦袋一發熱,什麼蠢事都能幹出來。」

「接下來我們怎麼辦?」陳遠雄問。

「按合同辦。」賴敬東說,「既然緯通不能按時完成上市,我們自然要把那幾處物業收歸名下。緯通垮了,咱們投的錢怕是要不回來。手上有幾處物業,也能彌補損失。」

陳遠雄說:「老師真是高明。當初簽對賭協議時,提出用實物對賭,為的就是今天。緯通在河州的商業步行街、建材商貿城等幾處建築,價值也不低,而且早已把債務剝離出去。咱們拿過來,這單生意起碼不會賠本。」

「夜長夢多!」賴敬東說,「你趕緊派人去河州辦交接手續,把東西拿過來。」

「好的。」陳遠雄點頭道。

賴敬東重新拿起書:「明天我要去五台山還願,完了就在山上住一段時間。有什麼事,咱們電話聯繫吧。」

此刻在大洋彼岸的杜林祥,顧不上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強打起精神來到剛租用的一間視頻會議室裡。緯通在國內的眾多高管,也接到通知,按時坐到電腦前。過去三天,杜林祥的睡眠時間不到十小時。他兩眼通紅,聲音也有些沙啞。

利用視頻通信設備,杜林祥向國內通報了暫停上市的消息。他隨即說道:「從長遠來看,這一決策有利於企業發展。如果勉強上市,反而不利於緯通。但是,短期內緯通也會面臨一系列困難。現在需要全體同人共體時艱,全力以赴。」

杜林祥接著說:「資金鏈是企業的生命。從現在開始,公司的財務管理將進入非常時期。賬上的每一分錢,都將劈成兩半來用。同時,開盤速度必須加快。原定一年內開盤的項目,全部要壓縮到半年左右。越快開盤,就能越早回籠資金。這對如今的緯通,意義太重要了!」

視頻會議持續了整整六個小時。杜林祥要求每位分公司經理都要發言,匯報所在地區樓盤施工進度以及現金流狀況。他不時插話,遇到那些不能令他滿意的回答,則會破口大罵一番。就在這次視頻會議上,有位分公司經理被杜林祥認為工作不在狀態,當場宣佈免職。還有另一位分公司經理,因為銷售業績驕人,被杜林祥當場重獎三十萬元人民幣。杜林祥強調說:「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緯通缺錢。但我更知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越是這種時候,老子越是要用重典,不管賞還是罰,都要從重。」

視頻會議結束後,杜林祥便啟程回國。這一次,他破天荒選擇了經濟艙。杜林祥剛做出了一項規定,非常時期,自他以下公司所有人出差,都不准乘坐商務艙。如今的緯通,是得勒緊褲腰帶了。也是在剛才的視頻會議上,安幼琪提出,各分公司新辦理電話和網絡開通事宜,全部拿員工的身份證以個人名義去辦,因為這比以公司名義報裝,要便宜一些。杜林祥聽後立刻拍板,就這麼辦。如今的他,恨不得省下每一分錢。

抵達國內後,隨行人員轉機飛回河州,杜林祥與莊智奇卻留在了北京。杜林祥要在北京求見呂有順。如今的呂有順可是財大氣粗的央企總經理,看在多年交情的分兒上,杜林祥希望對方能伸出援手。

碰巧呂有順在國外出差,幾天後才回來。杜林祥也趁此機會,在賓館好好休整了一下。幾天時間裡,他最害怕的事,就是看新聞。緯通中止上市的消息,被無數家財經媒體刊登在頭條。在輿論的渲染中,杜林祥已然成為一名悲劇人物,還有媒體直接將緯通中止上市評為本年度地產界最悲壯的一幕。

正在上海出席地產論壇的老對手萬順龍,則當著無數媒體發出「百日預言」。萬順龍說:「企業突然中止上市,無論資金上還是心理上都會造成巨大衝擊。此次事件也證明,大肆增加土地儲備規模,再以此上市融資的模式,遭遇了重大瓶頸。」

面對媒體追問,萬順龍並不願點出這家企業的具體名字,他只是斷言:「一旦資金鏈斷裂,企業撐不過一百天。」

杜林祥拿著報紙對莊智奇說:「咱們這位老朋友,什麼時候成算命先生了?」

莊智奇一臉苦笑:「這世上從不缺落井下石的人。」

杜林祥卻歎了口氣:「萬順龍這話倒也不儘是胡言亂語。如果找不到錢,緯通真的很難撐過一百天。」

四天後,呂有順回國了。他十分關注緯通的情況,連家都沒有回,就直接來到杜林祥下榻的賓館。在自己房間裡,杜林祥拋出了啟動二輪融資的計劃。他希望呂有順能夠成為新的戰略投資者,注資緯通。

杜林祥告訴呂有順,緯通在全國擴張的戰略獲得了巨大成功,手裡囤的地未來有大幅升值空間,企業的品牌形象也獲得了消費者的認可。只要渡過這次難關,緯通還將再次啟動上市。屆時呂有順的投資,會獲得超額回報。

介紹完企業情況,杜林祥最後以幾近哀求的口氣說:「呂市長,看在這麼多年的情分上,你就拉我一把吧。」儘管呂有順已不再是市長,但杜林祥在稱謂上卻一直沒有改口。

呂有順卻為難地搖起頭:「我也知道,只要能有一筆資金注入,緯通未來的前景是看好的。從個人關係來說,我應該幫你。但有些事,的確力有未逮。上面三令五申,主業並非房地產的央企要退出房地產領域。這種時候,我怎麼還敢往房地產企業投資!」

呂有順離開後,杜林祥一臉落寞地坐在房間裡。莊智奇走了進來,輕聲問道:「談得不理想?」

杜林祥搖頭歎息:「呂有順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當務之急就是找錢。呂有順這裡指望不上,還能有誰?」莊智奇說。

杜林祥說:「緯通需要的不是一筆小錢。幾天前在美國我就盤算著,能拿出這筆錢的,只有呂有順和徐浩成這樣的大老闆。呂有順這邊是國企,因為政策原因,看來指望不上了,只能再去找徐浩成試一試。」

「徐浩成自然是個闊主。杜總和他也有些交情,只是……」莊智奇說。

「只是什麼?」杜林祥點燃一支煙。

莊智奇說:「那次徐浩成辦六十大壽,把杜總和我叫去書房,提出想買下我們在武漢的地塊,杜總最後一口回絕了。我聽陳錦兒說,徐浩成為這事有些生氣。」

杜林祥點點頭:「這個我知道。這一年多,他從沒主動給我打過電話,估計心裡有些不痛快吧。」

杜林祥彈了彈煙灰:「當初徐浩成的報價不低,按理說我可以答應他。但我正是因為擔心有朝一日會去求人家,才果斷拒絕了他的要求。」

莊智奇愈發糊塗了,既然早就準備著去求人家,為何還要拒絕徐浩成那並不算苛刻的要求?

杜林祥說:「論起交情,我和徐浩成也不算淺了。他和胡衛東認識,我就是中間人。這些年徐浩成搭上胡衛東,可是賺了不少錢。據說徐浩成在非洲的一座礦山,不久前高價轉讓給北京的一家公司,狂賺了幾個億,中間牽線的人就是胡衛東。」

杜林祥繼續說:「徐浩成畢竟是個精明的商人。想從他那裡借幾千萬,靠交情或許還行。真想讓他拿幾個億的真金白銀,交情就靠不住了。這時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徐浩成覺得,自己拿出幾個億,是能獲得豐厚回報的。」

「我明白了。」莊智奇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聽到這兒他自然對杜林祥當初的用意一清二楚,「你拒絕徐浩成,就是要告訴他,緯通手裡的地可是寶貝,未來升值潛力大著呢,你出這點錢咱們可不會動心。」

杜林祥點點頭:「當初他出高價,連武漢的一塊地都買不去,此時趁著緯通缺錢的機會,他卻有可能低價入股。徐浩成應該會去算這筆賬,想一想自己佔了多大便宜。」

「杜總這一招,實在高明!」莊智奇發出讚歎。

杜林祥又吸了口煙:「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肯不肯掏錢出來,主動權畢竟在徐浩成手裡。這招管不管用,現在也說不好。」

莊智奇思忖了一陣,開口說道:「杜總這招欲迎還拒固然不錯,不過我倒覺得,此時此刻還是去找呂有順更管用。」

聽到這話,杜林祥有些驚訝:「呂有順已經拒絕咱們了,再去找有什麼用?」

「有用!」莊智奇說,「呂有順不是沒錢,而是他的錢,不好光明正大投向緯通。我的意思是……」

莊智奇的話剛說到一半,杜林祥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摁了接聽鍵:「賴總,你好!」

打來電話的,正是賴敬東。此刻他已中斷了在五台山小住的計劃,心急火燎地趕回北京。賴敬東問道:「杜總,你在哪裡?」

杜林祥懶洋洋地說:「我正在北京。中止上市了,得出來到處找錢啊。」

賴敬東說:「我也在北京。不知能否請杜總到舍下小坐?」

「有什麼事嗎?」杜林祥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賴敬東說:「有點事,你過來就知道了。」

「好吧。」杜林祥說。

下午三點,杜林祥走進了賴敬東那間取名「再讀居」的書房。賴敬東儘管心中積壓著滿腔怒火,但依然很有風度地與杜林祥握手,還親自沏上茶。坐定後,賴敬東緩緩說道:「我們公司這幾天一直有人在河州。按照合同,緯通沒有按時上市,在河州的幾處物業,就要賠償給台江資本,他們就是去做交接工作的。」

「我知道。」杜林祥說,「當初我還在美國時,就給公司的人打了電話,說中止上市後,賴總手下的人,大概會來當接收大員。咱們願賭服輸,盡力做好配合工作。」

「多謝了!」賴敬東冷笑一聲,「當初我就納悶,杜總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為何甘冒企業倒閉的風險,也要中止上市?現在我才明白,杜總手裡還藏著撒手鑭。」

「什麼撒手鑭?」杜林祥心中明鏡似的,卻繼續裝著糊塗。

賴敬東從抽屜中取出一疊材料,遞給杜林祥:「杜總,這是怎麼回事?」

杜林祥拿過來瞟了幾眼後說:「這材料太厚,我一時也看不完。有什麼事,賴總直接說好了。」

賴敬東強壓下怒火,說道:「當初簽對賭協議時,我們專門提供搭橋貸款,把這幾處物業的債務全部剝離了出去。但如今接收到手裡一看,這些物業根本就是債台高築,資不抵債。再說明白點兒,在我方當初進行財務審計時,你們動了手腳。」

賴敬東憤怒地拍著桌子:「杜總,故意做假賬,那可是犯法!是要坐牢的!」

「做假賬?不會吧?」杜林祥一臉笑容,「為了當初的財務審計,賴總可是上了雙保險,既有一個連普通話也不會說的陝西老太太,還有一個英國洋會計。兩路人馬,各司其職,互為監督,背後還有賴總、陳總這樣一等一的高手坐鎮,我們做假賬,你們會發現不了?」

「你很得意是吧!」賴敬東投來一束陰冷的目光,「也怪我看走了眼。只知道杜總出身草莽,貴公司財務部那些人的本事也是稀鬆平常,我卻忘了,你們還有一個財經高手莊智奇!想不到啊,當年的大才子,今日也墮落到做假賬的地步。」

杜林祥哈哈大笑:「賴總真是錯怪莊智奇了。智奇做假賬的本領,我是沒見識過。不過以他那樣的文人脾性,估計本事也高不到哪兒去!要讓他做假賬,我還擔心瞞不過賴總的法眼。」

杜林祥接著說:「今天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假賬的確是做了,但操刀者卻另有其人。」

「誰?」賴敬東問。

「谷偉民。」杜林祥說,「財務審計前,我還是托一位老友,才在迪拜找到了銷聲匿跡已久的谷偉民。這位谷總,做假賬的功夫真是天下一流。當初賣殼時,無論我還是萬順龍聘請的審計公司,都看不出一點問題。要不是內部人出賣了他,還真讓這小子矇混過關了。」

「原來是谷偉民出手,難怪我們的人沒發現貓膩。」賴敬東恨恨地說,「當初在重慶那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還有日後的一次次接觸,杜總全是在演戲。你早就打定主意,既要我們的投資,又不肯拿出物業來對賭。你是不想承擔一丁點風險啊!」

「沒錯。」杜林祥抿了一口茶,「如果不請到谷偉民出山,我還不敢簽這份對賭協議。不過這也是跟賴總學的。你弄的那些可轉股債,還有拿實物對賭,甚至用搭橋貸款把債務全剝離給我們,不也是不想承擔一點風險嗎?」

「放屁!」這幾乎是賴敬東多年來第一次罵人,「我的所作所為,全都符合商業規矩,而你卻使用做假賬這種下三爛的招數。」

杜林祥笑了:「當初在重慶,賴總有一句話我可是記憶猶新啊!賴總教誨我說,世上哪有什麼規矩?唯一的規矩,就是由強者制定規矩。」

賴敬東頓了頓說:「我一億多美元的投資,杜總當初收下了。如今不能按時上市,賠償給我的物業,全是資不抵債的垃圾。你不會以為我就這樣善罷甘休,讓你訛走這筆錢吧?」

杜林祥悠閒地點燃一支煙:「咱們畢竟是朋友,我就幫賴總分析一下局勢。賴總如今只有三條路走。第一條,正式向法院提告,通過法律途徑,討回你的投資。可惜這條路,很難行得通啊!在中國打這種官司,可是曠日持久,沒個一年半載下不來。」

「更重要的是,」杜林祥拉高語調,「剛中止上市的緯通,再被賴總生剝走幾處商業地產,另外還被曝光做假賬,估計就只能破產倒閉了。我杜某人做假賬證據確鑿,下半生也就在監獄度過了。然而,賴總的錢怕是也要不回來了。你心裡清楚,緯通的債主可不止你一個,討債也得排個座次。起碼有兩類債主,賴總是比不過人家的。第一類,就是河州的各大銀行,他們都是國有企業,會在第一時間把緯通的物業收歸名下。第二類,就是全國各地的建築商,緯通欠著他們工程款,他們也欠著農民工的工錢。領不到薪水的工人聚集起來討薪時,沒有哪個書記、市長還會記著有賴總這樣一個債主。」

杜林祥彈著煙灰:「緯通有幾斤幾兩,賴總心裡有數。真被前面兩類債主洗劫一遍,還剩個啥?賴總的錢,估計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賴敬東臉色鐵青,握緊的拳頭不自覺地顫抖:「你這是在嚇唬我!」

杜林祥說:「絕無此意,只不過就事論事。下面我說第二條路。賴總的錢看來要不回來了,但你的面子不能不要啊。縱然我杜某人一輩子坐牢,也難解你心頭之恨。乾脆請幾個人,把我『做掉』。不為錢,只為爭個面子。」

「這些地痞流氓的招數,只有你想得出!」賴敬東氣憤地說。

杜林祥看似一臉誠懇地說:「在這件事上,的確是我有負賴總,而非賴總負我。就算被你『做掉』,我也毫無怨言。不瞞賴總說,我已經跟身邊人交代了,如果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純屬咎由自取,與賴總無關。這輩子我還不了的債,只能下輩子還了。」

賴敬東氣得臉色發白。陳遠雄說過,只有初中文化的杜林祥,有些像劉邦,身上帶有幾分痞性。賴敬東看著杜林祥這副破罐子破摔、無所謂的樣子,真與劉邦當年面對項羽要活煮自己父親的威脅,不僅不為所動,還讓項羽到時分杯湯的德行頗為神似。

「第三條路呢?」賴敬東問。

杜林祥說:「賴總暫且隱忍不發。這筆錢就當是我借你的,待緯通上市成功之日,我會如數奉還。」

「虧你想得出!」賴敬東強忍住沒有爆粗口。

「我可是認真的。」杜林祥說,「這也是在我看來賴總目前最可行的一條路。要怪只能怪當初來河州搞財務審計的那幾個傢伙,正是他們辦事不力,才讓賴總如此被動,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惱不得、怒不得。」

賴敬東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有些恐怖:「我說你當初怎麼敢中止上市,原來早就吃定了我。」

杜林祥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尤其要賴總這樣的大人物,忍受我這種不入流的角色,自然不好受。不過賴總也應該想得通,你又不是看在我杜林祥的面子上,而是看在錢的面子上。」

賴敬東平復了一下情緒。杜林祥今天的話,雖然混賬,卻並非全無道理。逼著緯通破產,自己的銀子可真要化成水了。他問道:「要重啟上市,你就得先找來一筆錢渡過難關。如今緯通這般處境,你還能找到錢?」

杜林祥已經聽出來,賴敬東是打算妥協了。這一點,其實早在他的預料之中。賴敬東是何等聰明的人,人家絕不會意氣用事。杜林祥笑著說:「找錢的事,大致已有眉目。如果一點希望沒有,我也不敢叫停上市。」

賴敬東思忖了一會兒說:「我憑什麼相信你?」

杜林祥深吸一口煙,再吐出來:「我無法做出任何保證。但賴總更應該想想,你除了相信我,還有什麼好辦法!當初你們沒能識破谷偉民做的假賬,就注定了今日的局面。」

望著杜林祥離去的背影,賴敬東癱坐在椅子上。幾分鐘後,他又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一股怒火再也無法平息,他抓起書桌上的茶杯,重重地摔了下去,口中還惡狠狠地罵道:「杜林祥,你他媽的混賬王八蛋!」

茶杯摔碎的聲響,連樓下的傭人都聽到了。傭人急忙走進書房,只見賴敬東拿著掃帚,正彎腰打掃地上的污漬。傭人問:「怎麼了?」

賴敬東轉過身,使勁從陰雲密佈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剛才不小心,茶杯掉地上了。你們不用管,我自己就能打掃乾淨。」

傭人離開書房後,賴敬東坐回椅子上,臉色重新變得嚴峻。他有些懊惱,怎麼會如此衝動,連自己的情緒也控制不住?平時那些修身養性的功夫,都到哪兒去了?

賴敬東重新沏好一杯茶,又從書架上找出一本王陽明的《傳習錄》,認真讀了起來。王陽明是明代大儒,無論從政、治學,其造詣一直為後世推崇。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曾在日俄戰爭中率軍全殲實力遠在己方之上的俄國艦隊,東鄉平八郎的名字,在日本家喻戶曉,山本五十六、岡村寧次等小字輩,更是把東鄉平八郎奉為「戰神」。據說東鄉平八郎身邊一直掛著腰牌,腰牌上面只有七個字:一生伏首拜陽明。

賴敬東對於王陽明同樣是推崇備至,他尤其欣賞王陽明關於「養氣」的學問。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自己,今天竟然這般失態,賴敬東有一種「枉讀聖賢書」的感覺,只好拿起《傳習錄》,再好好溫習一遍。

然而整整一個下午,賴敬東始終無法把精力集中在書本上。玩了一輩子鷹,這回反倒讓鷹啄了眼,老江湖賴敬東怎能不惱羞成怒!

晚上,賴敬東把陳遠雄召來。兩人走出別墅,去到湖邊漫步。知道賴敬東心情不佳,陳遠雄一直悶不作聲。最後,還是賴敬東開口自嘲道:「聽說杜林祥中止上市,我還笑他是個莽夫,人家可是心思縝密啊!早在幾年前,就設好圈套等我們鑽。」

「杜林祥此舉,簡直就是流氓。」陳遠雄說。

賴敬東搖著頭:「也怪咱們一時大意!」

陳遠雄說:「現在回頭來看,杜林祥中止上市,發行價過低只是一方面,他最擔心的,其實是咱們占股過多,威脅他的控股地位。不過,我們從頭至尾也沒想過吞下緯通。作為一家投資公司,我們對地產生意沒興趣,只是想從這筆投資中獲取盡可能多的收益。」

賴敬東苦笑著:「就如同我不相信杜林祥一樣,杜林祥壓根兒也不相信我。正是基於這種不信任,杜林祥寧可朝最壞方向設想。可惜的是,他不相信我,能夠中止上市;我不相信他,卻拿不出任何反制措施,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老師,我還是有些不明白。」陳遠雄問道,「杜林祥中止上市,依舊是一場豪賭啊。而且一旦失手,就會傾家蕩產。他當初如果答應我們的條件完成上市,即便按照最壞的設想,也不過失去控股權。他個人依舊是緯通的第二大股東,身家數十億的大富豪。」

「我們千算萬算,恰恰就是算漏了這一點。」賴敬東歎了一口氣,「一邊是億萬富豪,一邊是傾家蕩產,正常人都會懂得趨利避害。但杜林祥不一樣,他是一個控制欲極強的男人!緯通是他親手締造的,他也可以親手毀了它,但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畢生的心血淪為他人的嫁衣。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甚至自以為是的可能性,他也要極力杜絕。有句話叫作『寧贈友邦,不予家奴』,杜林祥的心思也差不多,哪怕毀掉緯通,也不能叫別人拿走!」

陳遠雄點點頭:「我們的確忽視了杜林祥身上的這點個性。」他接著問:「緯通必須啟動二輪私募,再去找一筆錢。這事靠譜嗎?」

賴敬東搖了一下頭:「不清楚啊。杜林祥從美國回來,連河州都不回,整日就在北京找錢。看他那猶如熱鍋上螞蟻的樣子,估計進展不順利。不過,此人城府極深,如果沒有一點把握,估計不敢貿然做此決斷。」

賴敬東的心情愈發沉重:「最可憐的是我們。被他欺騙了一場,還得希望他最後成功,早點還咱們的錢。」

陳遠雄又問:「河州的那些物業,咱們還繼續接收嗎?」

「當然。」賴敬東說。

陳遠雄說:「當初他們在賬上做了手腳,好多債務根本沒有剝離出去。這些東西幾乎都是資不抵債,拿到手上也是燙手山芋。」

賴敬東說:「別管那麼多,先把東西拿過來。緯通有一天真的垮了,畢竟咱們手上還捏著幾樣東西。到時肯定有無數債主找上門來,但我們也可以拿出證據,說自己是被騙了。就慢慢扯皮吧,總比什麼東西也拿不到好。」

《掌舵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