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瞭解對手就是瞭解自己

果真如黎元清所說,溫啟剛他們被粵州「勁妙」放了煙幕彈。

溫啟剛這次是通過媒體瞭解到的,粵州那邊有個記者,叫曹彬彬,《消費導報》的,跟溫啟剛關係不錯。曹記者熱心公益事業,創建了一個公益組織,搞民間公益,溫啟剛很是支持。溫啟剛打電話找他瞭解情況,曹記者就將自己知道的全說了。

粵州「勁妙」也不是有意給溫啟剛他們放煙幕彈,按曹記者的說法,「勁妙」一開始確實是走品牌聯合路線,姜華仁這次野心大得很,胃口更大。他在其他行業栽過跟頭,差點一蹶不振,這次進軍飲料行業,目的就是稱霸。可惜他在業界影響力小,話語權有限,費了很大勁,雖聯繫了一些企業,但都不太知名。後來經高人指點,認為此舉愚蠢,市場不是打群架,聯合幾個品牌就能搞掉「寶豐園」?據說是這位高人給姜華仁出了一條錦囊妙計,「勁妙」才修改策略,從銷售商著手,想斷掉「寶豐園」的翅膀。

高人?曹彬彬說了一大堆,有用的沒用的全提供了,溫啟剛把其他的都自動過濾了,獨獨對這位高人產生了興趣。溫啟剛早就感覺到,粵州「勁妙」有點反常,「勁妙」近期採取的一系列舉措,不管是對付市場變化還是產品更新換代,都跟以往不太一樣。尤其是「勁妙」死咬住「寶豐園」,「寶豐園」做什麼,「勁妙」便做什麼;「寶豐園」怎麼做,「勁妙」便也怎麼做。這種無節制的跟風雖說是姜華仁一貫的風格,但在細節上,「勁妙」還是表現出跟以往的不同。溫啟剛注意過「勁妙」的兩個細節,一是「勁妙」以前喜歡在央視大把地砸錢,挑黃金時段播廣告。一個月前,「勁妙」突然撤下央視的所有廣告,地方台的也撤了不少。與此同時,粵州、東州等地出現了大批「勁妙」的營銷隊伍。這些青春靚麗的男女穿著統一的服裝,身披綬帶,在超市或街頭熱鬧的地方一邊起勁地叫賣「勁妙」,一邊宣傳環保。目的很明顯,就是將「勁妙」跟環保聯繫起來,往品牌裡注入內涵。此招雖然老舊,看著也過時,但對飲料行業的促銷極其有效。當年「寶豐園」就是憑借這一傳統又「落後」的營銷手段,才把鐵桶一般的市場裡拱出一個缺口的。照搬「寶豐園」的模式,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勁妙」暗暗把宣傳跟環保結合起來,這裡面是非常有文章的。企業的成功看似要積蓄龐大的力量,但有時候,一個奇妙的點子或創意就能為企業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益。作為曾經的點子公司的創始人,溫啟剛對這種「金點子」有本能的敏感。果然,「勁妙」後面的宣傳就有環保的深意了,現在「勁妙」索性打起了環保牌。溫啟剛不相信這是姜華仁的創意。姜華仁這種暴發戶,鮮明的特徵就是從不相信文化的力量,他只相信兩樣東西,一是錢,二是權。文化這玩意兒,在他眼裡不但酸臭,而且太嫩。但是「勁妙」在這個階段越來越重視文化,這就不能不讓溫啟剛多想。直覺告訴溫啟剛,姜華仁後面肯定有別人出主意,幫忙搞策劃,而且這人力量奇大。能讓一個骨子裡沒文化的人崇尚文化,絕非一般人能做到的。第二個細節是,「勁妙」半個月前推出一部專題片,雖然目前還沒引起啥反響,但引發了溫啟剛很深的思考。

專題片從講述「勁妙」的歷史開始,從幾百年前講起,很有厚重感,很有文化份量。尤其是對「勁妙」創始人姜老先生的挖掘,真是下了一番大功夫!溫啟剛不怕「勁妙」來橫的,涼茶這東西不是地產,也不是煤不是鋼鐵,你越橫,它離消費者就越遠。姜華仁那種財大氣粗的做法不是在成就「勁妙」,而是在毀掉「勁妙」。溫啟剛就怕「勁妙」來雅的,一雅,就對路了!

對路很可怕!

「寶豐園」為什麼能在內地市場紮下根來?有根!這根跟涼茶大王,不,嚴格說是涼茶鼻祖白先漢有關。

「寶豐園」涼茶由白先漢(又名白冠豐)創始於清道光七年,至今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1949年後,白氏家族分成兩支:一支留在東州,先是成立了華夏養生堂,後又變成東州養生藥業,簡稱東州藥業,後來公私合營,成為國有支柱企業,掌門人是白海生。另一支白氏後人到了香港,經營「寶豐園」香港及海外業務,成立了香港寶豐園國際有限公司。1995年,白氏後人白港生出任該公司執行董事。白港生接掌香港寶豐園大權後,「寶豐園」涼茶在香港的生產與銷售並沒有多大起色。這裡面原因很多,一是涼茶並不是香港寶豐園的主營業務,香港寶豐園的重心不在此;二來白港生雖接手了香港寶豐園,但他本人的志向並不是成為一個企業家。黎元清敏銳地看到了這些。出生在粵州後來又在香港發展的黎元清具有商業天賦,認定涼茶是未來相當有前景的產業,於是不辭辛苦,數次找到白港生。按他的說法,是軟磨硬泡,終於從白港生手裡取得「寶豐園」商標及秘方的使用權,以元清集團的名義在香港生產和銷售罐裝「寶豐園」。

由於歷史原因,白氏家族將「寶豐園」的經營歸屬權規定得很清楚,香港和內地各自經營,互不侵犯。但黎元清看上的是內地市場,而內地這邊「寶豐園」的商標和配方的使用權在東州藥業手裡。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黎元清終於跟東州藥業達成協議,簽訂了商標許可使用合同,東州藥業准許元清集團的子公司好力奇在內地使用「寶豐園」商標。當然,這都是過程,是好力奇和「寶豐園」進入內地市場的前奏。「寶豐園」能在內地佔領市場,核心因素只有一個,那就是它裡面幾百年的涼茶文化!

大打文化牌、尋根牌,是「寶豐園」得以生存與發展的關鍵所在,也是溫啟剛對「寶豐園」做出的最大貢獻。現在,「勁妙」在市場上七轉八轉,竟也轉到了這條道上,這不能不令溫啟剛防範和警惕。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溫啟剛猛地想起這句話。

曹彬彬又說:「這位高人來自香港,是香港商界的奇人。」

香港?溫啟剛一驚,眼前嗖地晃過一個影子。

「男的還是女的?」他緊接著就問。

「女的。」曹彬彬回答得很乾脆。

溫啟剛猛地一拍大腿,差點就說出一個名字。

「怎麼,溫總知道是誰?」曹彬彬狐疑地問。

溫啟剛否認。

感覺,只是一種感覺,雖然很強烈,但溫啟剛還不能斷定就是她。商場之爭,絕不能僅憑感覺。

曹彬彬繼續說,「勁妙」放棄了十家生產商,意外地選擇了近百家銷售商,原定近日在粵州舉辦的新產品推廣會也改變了主題,由新品面市改為廠商聯誼,規模更為宏大,號稱飲料行業的「武林大會」,「勁妙」將在會上宣佈飲料界從未有過的巨額讓利政策。

溫啟剛懂了,「勁妙」要打價格戰!

價格戰的目的,就是徹底顛覆飲料行業已經形成的價格體系和銷售政策體系,從而將整個行業引入混亂。

一身冷汗襲來,溫啟剛連著打了幾個冷戰。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相比「勁妙」原來的計劃,這招真是太損、太陰狠了,直搗好力奇命門。為建立這兩個體系,溫啟剛付出了多少努力,「寶豐園」又犧牲了多少利益!一個好的市場環境是品牌健康成長的關鍵,是土壤,是養分,可現在……

溫啟剛越發堅信,專程從香港跑來給「勁妙」當幕後指揮的,是林若真!除了她,沒人能這麼精準地瞭解「寶豐園」,也沒人會這麼損、這麼狠!這不是打「寶豐園」,在某種程度上,這是衝著他溫啟剛來的。

林若真目前是香港盛高集團董事長,盛高集團是香港知名的飲料加工與銷售企業。三十年前的香港,盛高的牌子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時候它旗下有三大品牌:碳酸飲料「大力神」、功能性飲料「樂百泉」,還有天然礦泉水「碧潭水」。盛高的創始人叫林秉達,是林若真的父親。溫啟剛一開始就在盛高工作。那時他二十來歲,風華正茂,幹勁沖天,是林秉達最中意的年輕人,深得林氏夫婦的信任。林秉達看中了他的商業天賦,還有忠誠耿直的品格,加上他應對複雜問題的能力,一度拿他當接班人來培養。溫啟剛在盛高那些年,不但提升速度驚人,業績也了不得,權力更是大得離譜,年紀輕輕便能獨當一面,盛高的很多大型商業活動,還有合作項目的洽談簽約,他都參加,英氣逼人地陪在林秉達身邊,儼然是林秉達最得力的助手。他在商界的名氣就是那時候闖出來的,業界曾稱他為「少帥」。可是好景不長,就在溫啟剛最得意的時候,盛高傳出家醜,已經嫁為人婦的林家寶貝女兒林若真忽然高調對外宣佈,她愛上溫啟剛了,她要離婚,要跟心愛的人在一起。

對於當年的盛高和溫啟剛,林若真的這句話無異於一聲驚雷。即使是在整個香港,林若真此語也是非常駭人的。

要知道,林若真的婚姻絕非一般。

林若真的老公叫汪銘,關於她跟汪銘的婚事,在當年可是轟動全港的。當時汪銘三十歲,已經在香港財政司工作,他的頭上罩著一大堆光環,這些光環一半是其議員父親給的,另一半則來自香港化妝品大王——他的母親。當然,汪銘也非等閒之輩。他曾是香港財經學院的副教授,後來在父親的幫助下,參與過港府財政政策的制定,從而被港府看中,進入政界。這個家族在香港享有極高的聲譽,汪銘也一直處在媒體的聚光燈下。他天生有一副誘人的面孔,皮膚白淨,鼻樑高挺,金邊眼鏡下一對深褐色的眸子裡充滿憂鬱和彷徨,時而又特別明亮,偶爾還能散發出男人的不羈。多數時候,那雙眼睛是在發出誘惑的光芒,那光芒一旦覆蓋在女孩子臉上,女孩子不丟魂都不行。這絕不誇張,在香港,關於女孩子迷戀汪銘的故事很多,溫啟剛就聽到過不少。有人將他譽為小張國榮,這不過分,他憂鬱起來,的確有「哥哥」的神經質。他的頭髮是捲曲蓬鬆的,極富光澤。他身材偏高,應該在一米八五以上。良好的教養加上罕見的氣質,使得汪銘比別的男人總是多出些什麼。但在婚姻問題上,汪銘表現得很沉悶,三十歲時尚未傳出他與誰牽過手,與誰眉目傳情過,更沒有什麼夜店新聞,害得那些小報記者天天候在汪家門口,就是抓不到花邊新聞。有那麼一段時間,外界甚至懷疑汪銘性取向有問題,或者說他是典型的戀母。香港那地方,這種事常有,不足為怪。汪銘的生活也很單調,除了上班,就是陪在母親身邊,為母親的事業當形象代言人。他母親曾自信地向外宣佈,有了這個兒子,她的公司幾乎不用再請影星、歌星做廣告。這話不假,汪銘那張臉的確為母親的公司帶來不少效益,甚至有女粉絲呼籲他辭職,專做女性用品代言人。讓一個男人做女性用品代言人,可見他的魅力到了什麼程度!

這是閒話,重要的是他跟林若真的婚姻。汪銘是在陪議員父親視察盛高時突然對林若真生情的。當時林若真只有二十一歲,待字閨中,還沒謀職,在家裡看看書玩玩遊戲,然後抱著腦袋想未來,實在想不出的時候,就去父親的公司,她不是去工作,完全就是好奇。她跟工人們說說笑笑,興致好的時候還幫一線工人幹活,當然這種幹活基本上是添亂。但林秉達喜歡女兒添這個亂,還特意交代,只要女兒來,各部門必須通力配合,只要不是太違規,就盡可能讓著女兒,浪費點時間也沒關係,前提是必須安全,不能出任何安全差錯。在生產線上玩膩了,林若真會回到裝修奢華的辦公大樓,這兒摸摸,那兒蹭蹭。遇見順眼的管理人員,不管男女,她都會停下步子,要麼鬥鬥嘴,要麼故意使一下壞,讓人出一身冷汗。在別人的慌張裡,她卻咯咯笑著遠去了。但是那一天,她笑不出來了,剛搞完一個惡作劇,猛一抬頭,就被一雙眼睛攫住了。

攫住她的正是這個汪銘。

對汪銘而言,在盛高發現林若真也是很致命的。自此,他的生活軌跡變了。男人有時候真賤,守了三十年,卻被一個未諳世事的小女孩擊中,聽著怎麼都叫人不服氣。但事實就是如此,三十歲還未談過戀愛的汪銘自那天被青春四射的林若真擊中,就開始丟魂。按他母親的說法,兒子眼裡有了東西,心裡更有,走路的樣子都不一樣了。消息傳出,香港媒體界一時嘩然,記者們大呼小叫,稱終於捕捉到重量級新聞。這個時代荒唐事很多,娛記們的荒唐更是沒有底線。但少了這些,世界又索然無味得很。所以,娛記們依舊荒唐,依舊在荒唐中帶給我們腦殘式的熱鬧。時代特色這東西,你真是沒有辦法。汪銘跟林若真的戀情經媒體一助燃,就再也擋不住了。汪銘自己更是興奮,打那天起,他發動了兇猛而密集的攻勢,幾乎隔一天就來盛高一次,來了便含情脈脈地看著林若真,那眼神,專注、入迷,讓二十一歲的林若真既興奮又慌亂。少不更事的林若真被那火辣辣的眼神、帥氣逼人的身材以及謙謙君子式的氣質撩得心慌意亂,卻又不知該不該迎接那目光,便紅著臉問父親母親。父親林秉達是一個經驗豐富的人,從汪家父子走進盛高集團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盛高的機會來了。不管是香港還是內地,要想做好企業,斷斷少不了跟政府搞好關係。盛高需要發展,需要大規模擴張,更需要從某些危機裡走出來,這就必須掌握更多的資源與人脈,獲取更多神奇力量的支撐。所有這些,汪家父子都有可能給他。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給了女兒意見,大膽接受吧,這樣的愛情不接受,還接受什麼?

林家獨女林若真聽了父親的話,幾乎沒怎麼猶豫,信心滿滿地嫁給了汪銘。二十一歲的林若真跟所有青春女孩一樣,對婚姻抱著極大的幻想。原以為嫁進汪府是她這一生莫大的榮幸,孰料婚後不久,便傳出她跟汪銘分床而臥的消息……

悲劇還是源於政治,其實說穿了這門婚姻是政治婚姻。這門婚姻中首先得益的是盛高集團,盛高集團能在短短數年發展成為港界數得上的大企業,跟林若真的婚姻是分不開的。其次,是林若真。林若真嫁給汪銘後,也有過一段美妙的日子,雖然短暫,但的確美妙過。汪家的光環罩在她頭上,一度讓她成為跟明星差不多的公眾人物。不久之後,林若真工作了。單位當然是汪家找的,在香港一家公益機構做宣傳,這份工作不但體面,而且出鏡率極高。然而溫啟剛發現,林若真的性格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記憶中,他所認識的林若真是一個單純善良、愛搞點惡作劇但品質絕對可靠的人,但後來再見到林若真,就發現她變了,一天天變得陌生而且可怕。她的脾氣古怪,動不動就發火,不分場合,不分對象,一旦發作起來就不可收拾,摔桌子砸板凳的事常有。有一次溫啟剛去林秉達家,正碰上林若真回娘家,父女倆不知為啥事鬧得不開心,林若真當著溫啟剛的面發了飆,將客廳砸了個稀巴爛,林秉達一直當寶貝的一對花瓶也未能倖免。林若真砸完還不罷休,手叉在腰間,無比兇惡地詛咒她父親:「我活不好,你們一個個也休想活好!」溫啟剛嚇壞了,眼見著一個淑女變成潑婦,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正發呆,林若真突然轉向他:「你也一樣,甭以為我離開了這個家,你們就可以高枕無憂。我還會回來,回到公司,回到你們眼前,到時候你也休想逃過,一個都別想逃過!」

天哪,這女人中邪了。瞧那眼神,瞧那凶悍勁。溫啟剛印象中的林若真,除了小姐脾氣偶爾重一點,自我意識強一點,人還是蠻可愛的,至少不是一個暴戾女。嫁出去才幾天,就變成這樣了?

更可怕的是,打那天起,林若真纏上他了。那時候溫啟剛正春風得意,一切順風得可怕。林秉達幾乎把所有的重要事、秘密事都交給他辦,盛高的重大決策他也都參加,他儼然是盛高的二把手、智囊中的智囊。林秉達的妻子、林若真的母親蔣婉儀更是對他十分欣賞。有一段時間,蔣婉儀甚至拿他當兒子看待。蔣婉儀說,她這輩子是很想有個兒子的,可惜老天不作美,未能成全她。幸好,現在有了溫啟剛。「啟剛啊,往後你就把公司當自個兒的家,千萬甭見外。」說這話時,蔣婉儀一雙美麗的鳳眼楚楚動人地看著他,眼裡充滿了母愛。溫啟剛也確實拿公司當自己的家,拿林氏夫婦當自己的親人。如果不是林若真三天兩頭跑來找他,向他傾訴,向他發洩,進而放出那樣的狠話,說愛他,要嫁給他,他在盛高的前程真是不可估量的,自然也就不存在離開盛高自己創業這檔子事了。

往事不堪回首。這些年,溫啟剛有兩樣事不敢去碰,不敢去想,一是林若真和盛高,二是他的婚姻。但是現在,他不能不碰。如果真是林若真殺回來,找他的麻煩,那好力奇和「寶豐園」可就遇著大麻煩了。

這麻煩一點也不比東州藥業小。

必須採取措施!

溫啟剛不敢猶豫,剛和曹彬彬通完電話,立馬又抓起電話,連著打給十幾家銷售商。他要一一求證,「勁妙」到底想做什麼,背後是不是真的站著林若真和盛高?電話裡這些銷售商都很客氣,但也只是客氣,問及跟「勁妙」的合作,全都笑而不語地迴避,似乎多談一點就洩露了天機。溫啟剛的心情越來越暗,擔憂越來越多。再談下去,十幾家銷售商不約而同地聊到同一個話題:「寶豐園」下一步的銷售政策!

清楚了,什麼是信號,這就是。「勁妙」還未出手,已經有經銷商開始敲竹槓。

攪局,純粹是攪局!「勁妙」不缺錢,這種賠錢的買賣它敢做,也只有它能做!華仁集團的底子,溫啟剛還算瞭解,十多年的房地產,加上幾條高速公路,賺得可謂盆滿缽滿。至於它在一項投資上的失誤,雖然傷了一些皮肉,但絕不會傷及根本。雖然外界說那項重大失誤差點讓華仁集團陷入絕境,但溫啟剛認為裡面炒作的成分比較多,言過其實,或者是華仁集團轉型期採取的一種策略,不可信。華仁集團如今集中力量發展「勁妙」,加上有政府在背後支持,「勁妙」根本不缺錢。在市場上搏久了,哪家企業實力如何,一出手便可知,這一點很難有人騙得過溫啟剛。瞭解對手就是瞭解自己。拿錢砸掉一個市場,把競爭夥伴和對手全趕出去,市場就乖乖地到了它的手中!

這一晚,溫啟剛沒回住處,餓著肚子熬了一夜。跟經銷商通完電話,溫啟剛馬上調出所有關於「勁妙」的文字和視頻資料,包括「勁妙」面市以來每次市場推廣和產品促銷的信息,還有三年來的銷售業績,以及「勁妙」經銷商那邊的情況。天亮時分,他又把精力集中到華仁集團上。一條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半個月前,華仁集團管理層發生了小變化——財務主管易人,原來分管財務工作、在華仁集團有「一支筆」之稱的吳雪麗離開財務崗位,到集團通聯部工作,新任財務主管是一個叫蔡曉程的年輕女人。

這消息若放在平常,溫啟剛根本注意不到,但在關鍵時刻,溫啟剛變得非常敏感,更加細膩,知道從細微處入手了。這樣的消息的確能幫他打開思路,讓他想到平日想不到的。

早上八點,他叫來副總黃永慶,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打電話給永江那邊,活動取消,人員以最快的速度撤回。」

「取消?」黃永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犯傻似的望著溫啟剛。看到溫啟剛的兩個黑眼圈,才知道他又是一夜沒睡,遂心疼地說:「不能老熬夜,身體吃不消的。」

溫啟剛像是沒聽到,繼續道:「速度要快,讓高靜她們全回來,善後工作交給敏傑和華峰。」

「這……」副總黃永慶猶豫了,他不明白溫啟剛為什麼突然取消永江的活動。永江的活動是高管層會議研究通過的,也是董事長黎元清首肯了的,昨天溫啟剛還過問那邊的工作呢。

「永慶啊,情況有變,沒時間再開會商量了,按我的意思抓緊辦。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溫啟剛說完,抓起包,邊打電話邊出去了。

黃永慶想了一會兒,還是按溫啟剛說的給永江那邊傳達了指令。當然,他挨了罵。品牌運營部經理高靜剛一接電話,馬上就質問:「當我們是猴子呀,說取消就取消,請來的客人怎麼辦?」

「該咋辦就咋辦,這是你們老大說的。」黃永慶脾氣也壞起來。

老大就是溫啟剛。在好力奇,沒人叫黎元清老大,或者說,中層和下屬跟黎元清見面的機會少,「老大」這稱號自然就送給了溫啟剛。

溫啟剛當天就趕往粵州。

天下著雨,剛出機場,瓢潑大雨就朝他砸來。溫啟剛心情有點糟糕,不糟才怪。怪事一樁接著一樁,急事也是一樁接著一樁,這鬼天氣,又成心跟人過不去。接機的是記者曹彬彬,還有一個個子高挑的女孩。溫啟剛在粵州不是沒熟人,但他還是想從曹彬彬這兒開始。曹彬彬三十來歲,穿著隨意,在溫啟剛的印象裡,他幾乎很少穿正式的衣服。永遠的休閒服,身上恨不得到處開洞,口袋多得他自己都數不清。那件馬甲他穿了有五六年了吧,仍在穿。溫啟剛看著都急,問他是不是沒錢買衣服。曹彬彬笑說,艱苦樸素,艱苦樸素嘛,共產黨人的本色,干咱這行的,越樸素越好。溫啟剛鼻子裡冷笑一聲,曹彬彬一點也不樸素,有時糟蹋起錢來,挺嚇人的。這天曹彬彬仍舊穿著短衫,外面還是那件破舊得已經發黃的馬甲,下身是又長又寬的休閒褲,到處掛著兜。女孩兒卻非常亮眼,長長的頭髮焗了油,蓬鬆地披在肩上。一雙眼睛非常性感,彎彎的睫毛雖然是假的,但確實好看。穿著簡單但很時尚,黑色緊身T恤,胸前有個大圖案——很恐怖的骷髏,脖子上掛著一串象牙項鏈,一看就是真貨。溫啟剛心裡掂了一下,這項鏈價值不菲呢。女孩的腿又細又長,皮膚白得耀眼,只穿一條剛剛包住臀部的白色短褲,兩條修長性感的腿非常耀眼地呈現在雨中。膝蓋以下,是一雙很有特色的長筒靴。

「您老還真來了啊?」曹彬彬一面遞傘,一面開玩笑。

「沒辦法,情況緊急,不得不來。」溫啟剛一邊說,一邊將目光從女孩身上移開。這麼盯著人家看真不禮貌,可是曹彬彬身邊總有稀奇古怪的女孩。

「至於嗎,一個『勁妙』,能把老大嚇成這樣?」曹彬彬笑著,又指指女孩,「小山子,粵州十佳模特,很崇拜老大,嚷著要來。」

「是嗎?」溫啟剛又看了看女孩,女孩衝他甜甜地笑笑,說了聲「溫總好」。溫啟剛應了一句,又將目光轉向曹彬彬:「你不懂的,這跟寫稿子不一樣,快找地方,我要跟你細談。」

車子迅速離開機場,曹彬彬帶著溫啟剛住進酒店。酒店不在市區,這是溫啟剛要求的。這次來,他不想熱鬧,也不想引起外界的關注,他要按自己的步驟行事。住下後,曹彬彬問溫啟剛想吃什麼。溫啟剛說:「哪還有心思吃飯。」曹彬彬說:「天塌下來飯也得吃,走吧,飯局我已操辦好了。」

溫啟剛跟曹彬彬的關係,既有點合作夥伴又有點戰友的味道。這些年,曹彬彬在企業宣傳與品牌拓展上沒少給溫啟剛出主意,溫啟剛呢,對曹彬彬的公益活動以及他所供職的《消費導報》貢獻也不小,但這絕不是他們成為莫逆之交的原因。兩人之所以能有深厚的關係,關鍵還是思想上的相通、志趣上的相投。

曹彬彬硬拉著溫啟剛下樓,模特女孩小山子也在一旁吆喝。溫啟剛只好聽他們的,一同往樓下去。這中間,他知道了小山子姓王,是粵州去年選出的十佳模特,目前在一家模特公司供職。溫啟剛不明白曹彬彬把她拉來做什麼,只以為是曹彬彬新交的女朋友,也沒多說。到了吃飯的地兒,曹彬彬才說,這次你來,目的怕只有一個,就是搞清華仁集團的所有背景,包括這個香港幕後高人。我把小山子叫來,是因為她知道一些內幕,或許能幫你。接著他又說,王小山在去年的模特選拔賽中本來能穩拿第一,結果被人從中作梗,另一名排名在後的模特猛地躥了上去,最終奪了魁。

「當然,小山子不是來尋仇,也不是藉機說人家壞話。我交的朋友,請老大放心。」曹彬彬又補充一句。

原來如此!溫啟剛這才很感激地看了王小山一眼,同時跟曹彬彬道謝。他在腦子裡已經將模特事件跟姜華仁聯繫到了一起。

三個人邊吃邊談,曹彬彬將這些天新掌握的情況告訴了溫啟剛。「勁妙」這兩天動作很猛,除了全力以赴準備大型廠商聯誼會外,還加班加點生產新產品。

「這次上市的新品『勁妙』,包裝全是模仿你們的,猛一看,簡直就是『寶豐園』,而且廣告詞也差不多。」曹彬彬說著,眼睛沖王小山一擠,王小山利落地從包裡拿出一罐涼茶來。溫啟剛一看,差點笑出聲來。像,像絕了。都知道華仁集團是靠模仿和照搬發財的,可沒想到它會照搬聲名赫赫的「寶豐園」。溫啟剛接過涼茶,仔細把玩了一會兒,說道:「這功夫不得了啊,姜華仁真是做啥像啥。」

「這都是次要的,還有一個重要的信息,最近姜華仁跟官方接觸非常密切。以前他是不在乎跟官方打交道的,財大氣粗,認為自己牛得不行,老給官方冷臉子,最近卻熱衷得很。」曹彬彬拿出一沓照片,全是姜華仁跟領導吃喝玩樂的場景。溫啟剛掃了一眼,上面的領導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但相信這些人地位都不低。

「行啊,大記者,連這套也敢用了,越來越有間諜的風格了。這位就是沈新宇沈區長吧?」他指著照片上一張相對年輕的面孔說。

「這不都是為了您老人家嘛,不過照片不是我拍的,找人。」曹彬彬詭異地笑了一下,說道,「正是他,沈新宇,天塘區新任區長,一個看似官不大但非常特別的人物。」

「怎麼個特別法?」

「背景唄,現在除了背景,還能有啥特別?」曹彬彬說著,又拿出一沓資料,上面是關於沈新宇背景的調查。溫啟剛看完,心裡竟然打出一連串哆嗦來。他到現在還不認識沈新宇,因為好力奇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跟天塘區打交道。但這些天來,沈新宇這個人天天在他腦海裡閃現,溫啟剛除了琢磨姜華仁,就是琢磨他了。溫啟剛在內地干了八年,有個最基本的認識,就是內地領導有兩種人你得「敬重」,得怕。一是土生土長的人,在本地有深厚的土壤和盤根錯節的關係。他把地方變成了一條河,他就是河裡最大的蟹。還有一種就是如沈新宇這般空降型的,以前你可能聽都沒聽說過,更不知道他的背景,但是他一出現,格局可能就全變了。

溫啟剛相信,沈新宇就是一個能改變格局的人物。剛才看到的那些背景資料,還有顯赫的關係,不管是傳言還是真相,都令人對他刮目相看。

「謝謝你啊,這些資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之前真是對他不重視,這下吃到苦頭了。」溫啟剛沖曹彬彬說。他的話裡有一絲無奈,也有一絲悵然,曹彬彬當然聽得出:「放心吧老大,這次我們一定查個清楚。對了,讓小山子也跟你說說吧,她那邊還有好多新鮮事呢。」

「好!」溫啟剛愉快地應了一聲,現在他是什麼信息都需要,只嫌少,不嫌多。

王小山要說的是一件看似跟「勁妙」和「寶豐園」關係不大的事。她說,最近粵州模特界都在傳,有人在秘密組建一支模特隊,或者叫模特公司。這家公司的名字叫「火鳳凰」,招的是清一色青春靚女,對長相、身材要求極嚴,尤其是三圍,都是拿尺子量的,一點都做不得假。她最好的一個朋友險些就要被招進去了,可惜胸脯小了點,最終被淘汰。這家公司招了模特,在天塘區一家私人會所訓練,課程五花八門,啥都有。

溫啟剛被王小山的一番話嚇了一跳,瞪眼看著她。

王小山的臉猛地紅了,一層胭脂色從她眼角處湧出來,又往四下散開。溫啟剛躲開目光,佯裝喝水,腦子裡卻在想,王小山告訴他這些,到底有啥意圖?

「小山子,別羞,大膽說嘛,讓溫總長點見識。」曹彬彬在一旁給王小山鼓勁。王小山這才沖溫啟剛嗯了一聲,接著將話講完。

王小山懷疑,「火鳳凰」的背後老闆很可能是姜華仁,目的哪是訓練模特,真正的模特不需要那樣訓練。她把心一橫說,要麼是色情,要麼是給需要伺候的人準備的,有人需要這些!

這頓飯,溫啟剛吃得算是有價值,儘管曹彬彬和王小山提供的信息有點亂,有些還需要進一步考證,但他對姜華仁及其旗下的公司有了更清晰的瞭解。回到賓館,溫啟剛沒像往常那樣急著沖澡,而是拿出筆記本電腦,在一個秘密文檔裡將今天聽來的和自己琢磨到的一併記錄下來。時間過得很快,溫啟剛做完這些功課,已經凌晨一點了。他拿出手機,想打給高靜她們,問一下永江那邊是不是已經全部撤離,又一想,這麼晚了打電話,會讓下屬不滿。何況高靜對永江的活動,那可是信心滿滿,忽然讓她們撤下來,還不知有多大怨氣呢。

唉!溫啟剛歎了一聲,做企業有太多難言的苦楚。比如這次,溫啟剛就不能把真實意圖講給她們,講了,效果會大打折扣;可不講,又會落下滿地抱怨。

「洗澡!」溫啟剛扒掉衣服,把自己泡進了熱水中。

溫啟剛決定,接下來自己要做幾件事:一是迅速釐清華仁集團跟政府這邊的關係。眼下脈絡基本清楚了,剩下的就是把最核心的東西掌握到手。第二,溫啟剛越來越覺得,華仁集團的經營出了問題,這問題不是指「勁妙」,而是華仁集團大盤子上的,是產業結構層面的。甭看姜華仁依然表現得老子天下第一,內心說不定早就凌亂了。溫啟剛是從兩個細節判斷出這一點的。一是姜華仁在沈新宇身上下如此大的功夫,完全顛覆了他以前的形象,證明姜華仁目前急於尋求政府的支持。還有,一個企業家弄個模特公司做什麼?絕不是好玩,也不是姜華仁自己好這口。姜華仁除了老婆外,情人、小三多得嚇人,精力好啊,僅溫啟剛掌握到的,就不下十位。有人講現在的企業家都是狼,這話不錯。可狼有狼道,而在姜華仁眼裡,模特算什麼,就是影星、歌星,只要他看中,照樣有辦法,去年還風傳他跟某電視劇女主角轟轟烈烈呢。如果這家模特公司真是姜華仁操縱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上面有人好這口,而且不止一人。姜華仁絕不會只為一個沈新宇就搞這麼大動靜,用不著。看來他的網絡伸得很長。所有這些,都證明他的企業出了問題,溫啟剛必須搞清華仁集團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林若真!

但是事情並不像溫啟剛想像的那麼容易。第二天,溫啟剛開始約見方方面面的人,他把曹彬彬和王小山打發走,自己單獨行動。溫啟剛排在約見名單上的,有領導,也有行業協會的,更有同行業的老闆和朋友。飯局連著擺了幾次,茶也喝了不少,信息量卻一點也沒增加。讓溫啟剛非常納悶的是,這次來粵州,整個氣場變了。以前他到粵州,迎接他宴請他的人幾乎是在排隊,大家在飯局上氣氛異常活躍,談什麼都毫無禁忌,天上地下,海闊天空,海量的信息朝他噴。這次完全不一樣,宴請的人倒是來了,飯局也熱鬧,但就是不談。大家坐在那裡,說些不痛不癢的話,比如粵州的天氣啦,去年某次的颱風啦,再就是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和段子。溫啟剛心裡急,請他們來可不是漫無邊際地亂聊一氣的。他急著把話題往「勁妙」上引,但人們一下子就噤聲了。剛才還嘻嘻哈哈的包間,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怎麼回事?

這天晚飯後,溫啟剛單獨約了工商聯的一位領導,這位領導是黎元清的至交,小時同學,這些年好力奇和「寶豐園」沒少得到他的幫助。兩人在一家茶室品茶,溫啟剛吸取教訓,不敢太唐突,就想聊滋潤了再往話題上靠,或者期待領導先把話題說破。可領導就是不說,一個勁捧著茶盅,品茶聲令人心煩。最後還是溫啟剛耐不住了,試探說:「這次來,就是想多瞭解一點信息,好力奇最近遇到麻煩了。」

「信息,什麼信息?」領導剛品了口茶,差點被嗆著。

「還能有什麼呢,您也知道,『勁妙』盯上『寶豐園』了,動作很大。」

「『勁妙』啊……」領導又捧起茶盅,茶的熱氣遮住了他的臉,溫啟剛看不清領導臉上是什麼表情。領導將茶盅對在嘴上,不飲,也不放下,就那麼對了足足五分鐘。就在溫啟剛快要耐不住的當口兒,領導騰地放下茶盅,道,「啟剛啊,你來得不是時候,飯還是別請了,茶也別喝了,沒用!」

「究竟怎麼回事?」溫啟剛緊接著問。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領導突然仰起頭,自顧自地笑起來,那笑讓溫啟剛毛骨悚然。這位領導最終還是什麼也沒告訴他,不過,臨別時送了溫啟剛一番話,「啟剛啊,不是大家不幫忙,大家都有難處。你搞企業的,不懂我們這些人的困境。有時候,不讓你講話,半個字也不能講,真不能。大家也急啊,可急有啥辦法,只能憋著。憋著滋味不好受,真不好受。」說完,領導居然拍拍屁股準備走人。

走就走,他竟然把單也埋了。溫啟剛哪能讓他埋單,一個勁往自己懷裡搶,領導又說了一句話:「這個單還是我來埋吧,無功不受祿,你埋我羞啊。」

這話說得溫啟剛立刻啞巴了。他木訥地陪領導出了門,送他到車上,眼看著車子離自己而去,那根神經就是扭不過來。

從他到內地以來,跟領導喝茶吃飯,啥時他們主動埋過單?

這不是個好信號,真不是。溫啟剛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很陌生的地方,陌生得讓人出汗!

很快溫啟剛就知道了,這邊的領導們之所以高度緊張、高度敏感,問題出在區長沈新宇身上。沈新宇到天塘區以前,天塘區這邊的空氣還算透明,原區長跟區委這邊關係正常,有事請示匯報,區委呢,也積極支持區政府的工作,對政府提出的事,區委這邊也能放手。沈新宇到天塘區後,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一開始是微妙的,不知不覺的。沈新宇愛說話,愛攬權,有意無意就要觸碰紅線。區委這邊呢,書記盧少波本來也是位干將,但在政府換屆後,他的積極性突然受挫,似乎沒以前那麼有雄心壯志了。據說,政府這邊換屆時,區委那邊原本也要換,盧少波要去省裡,擔任省委辦公廳副主任一職。結果就在換屆中途發生了變故,辦公廳副主任另有人選,盧少波變動的計劃落空。後來又傳盧少波調到市裡擔任副書記,這似乎更理想。就在盧少波充滿激情地等待時,這一許諾再次變空,市委副書記從另一個市調來,盧少波繼續不動。不動倒也罷了,但最近風傳,盧少波可能要離開書記一職,提前退居二線,而且是原地退。這樣的消息著實令人吃驚,現在的領導幹部幾乎沒這樣著地的。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沈新宇。沈新宇這人太能上躥下跳了,自他到了天塘區,天塘區就沒安穩過,先後有兩名副區長因為跟他作對被調離崗位,安排得很不盡如人意。區人大常委會主任因為跟他吵架,對政府工作提了批評意見,尤其是對沈新宇個人的一些做法進行質疑和批評,結果沈新宇直接到省裡告狀,人大常委會主任被提前免職。最近沈新宇又四處告盧少波的狀,說天塘區正是在盧少波多年主政中變得死氣沉沉,各項指標掉到全市最後,幹部隊伍一潭死水,不見活力,經濟建設四平八穩,沒有創新。總之,在沈新宇眼裡,盧少波和前任區長所在的這幾年,天塘區一無是處。區長告書記狀,按說很少能成功,但這次成了特例。最近一個階段,盧少波到處挨批,情緒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正是因為他的低落,區裡幹部才個個自危,談沈色變。沈新宇藉機樹立自己的威信,打壓和排擠異己,對幹部畫圈,凡是對他不恭者,一律被劃入另冊。

除了這一點外,造成市區及省裡領導集體對沈新宇和華仁集團噤聲的,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溫啟剛得知,最近圍繞著沈新宇的大抓項目、大鋪攤子,省裡形成了兩派意見,一派認為應該支持,沒有項目就沒有增長,就沒有GDP。在一個全民追逐GDP的年代,沈新宇的做法沒什麼不妥,只能說他順應時勢,敢搏敢拚,省裡應該對這樣的幹部給予大力扶持。另一種相反的意見卻說,沈新宇是在胡搞,盲目追求速度,不顧及天塘的事實。這種只問速度不問效益,更不問社會效益的做法,看似是推動經濟發展,實則會對經濟造成巨大破壞,是典型的泡沫製造,一旦整個大環境發生變化,泡沫破滅,不但天塘區的經濟受損,整個市裡甚至省裡的經濟都會遭受毀滅性的打擊。兩派爭執不下,主要領導又不急著表態,結果矛盾步步升級。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反對的一方忽然另闢蹊徑,抓住白石灣開發項目大做文章。溫啟剛這次來粵州,最大的收穫就是對白石灣有了新的瞭解。以前,白石灣在他腦海裡不過是一小水域,一風景區。雖然聽說白石灣大搞開發,但由於開發項目跟他所在的飲料行業不沾邊,所以關注得很少。沒想到這一次,他聽到了許多關於白石灣的神話。白石灣很敏感啊,原以為姜華仁那兩個項目是白石灣的重點建設項目,錯!據知情者講,白石灣大大小小的項目不下百個,滾進去的資金能買下整個粵州城。姜華仁那兩個頂多算是中等規模,壓根還排不上號呢。可見,這潭水深得跟啥一樣。可小小的白石灣能裝得下那麼多項目嗎?溫啟剛很是懷疑,等弄清原委時,他笑了。什麼叫特色,什麼又叫超前,也許,白石灣在當今內地經濟的神話中算是一例。據溫啟剛目前掌握到的信息,白石灣一半以上的項目都是空殼,根本不存在,只是打著白石灣的旗號,搞一個非常誘人的開發主題,再將這個主題延伸擴展,一個神話般的項目就登場了。奇怪的是,這樣的「影子」項目居然能越過條條紅線,取得政府立項,並能在銀行搞到貸款。粵州這邊目前已形成一個關於白石灣的地下市場,一大批人圍著白石灣,做空手套白狼的生意。炒來炒去,「白石灣」三個字是炒響了,牽扯進去的資金據說有幾百個億,但真正能看得見的項目,十分之一都佔不到。

姜華仁之所以成為敏感點,居然是因為他這兩個項目真實存在,看得見摸得著,而且據說即將動工。

你說奇怪不奇怪。

更奇怪的是,這樣一部荒誕劇,有關部門居然視而不見,批文一個接著一個,項目論證會一場接著一場,不明真相的外來投資者被誘來一批接著一批。據說最近省裡宗源副書記突然對白石灣發了火,跟當初強力支持白石灣項目的一位副省長拍了桌子。還有一種說法,宗源副書記在省委的一次會上立下誓言,不揭開白石灣這個蓋子,他就向中央辭職。此話一出,整個省裡的空氣陡然變緊,大家都感覺一場風暴將要降臨。可就在此時,那位副省長突然去了趟北京,回來後,省裡的空氣變得更為緊張,「白石灣」三個字忽然成了禁忌,誰也不能再提,包括宗源副書記好像也不再提了。

受此影響,天塘區甚至市裡,對白石灣,對經濟發展,對項目建設,一時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亂講亂評,生怕在這節骨眼上講錯一句,引禍上頭。

弄清原委,溫啟剛心裡反而不太急了,他原以為大家的沉默和緘口是因為好力奇和華仁,現在清楚了,不是,那就好。既然是大環境的,那就證明,華仁並無特別,而且只要上面有異議,華仁就會處在風口浪尖上,裂變也許是早晚的事。溫啟剛調整策略,一開始他是想見盧少波的,想跟他認真談一次。溫啟剛跟盧少波的關係,說深也深,說不深,也可算是君子之交。前年,有關方面組織了一次企業家跟地方領導的交誼會,溫啟剛有幸認識了盧少波。兩人一開始都很客氣,彼此彬彬有禮,談什麼也是淺嘗輒止,並不往深裡去。但兩人都能感覺到,他們是對味的,是屬於能談到一起的那類。不要以為這個世界上誰跟誰都能談得攏,更不要以為天下領導都喜歡跟企業家做朋友,不是那麼回事。人跟人之間的關係,要看氣場,氣場相投,交流起來就滋潤,氣場不投,下多少功夫都是扯淡。要不怎麼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呢。溫啟剛跟盧少波算是少有的那種投緣之人。溫啟剛對行業形勢的把握、對經濟政策的解讀,以及對過快過熱發展中的諸多問題如何防範、危機如何化解的看法,對盧少波啟發很大,盧少波非常喜歡聽他談這些。溫啟剛也不客氣,既然盧少波愛聽,他就將自己這些年的所思所想毫無保留地道出來,請盧少波批評。盧少波真誠一笑:「批評不敢當,權當學習。溫總啊,我們這些為官的,有時腦子空得很,看似什麼都懂,什麼都能在會上講,但都是空話大話,要求別人去做的話,真正遭遇問題,尤其是經濟問題,不怕你笑話,我們是兩眼一抹黑啊。」「怎麼會呢?」溫啟剛禮貌地笑笑,為盧少波的坦誠和直率所感動。從領導嘴裡聽到這些,不容易。領導最大的特點是什麼?不懂裝懂,什麼都懂,什麼都要他們說了算。盧少波如此謙虛,如此能把自己的心亮開敞開,讓溫啟剛看到空白的地方,證明他在領導裡是個另類。後來接觸多了,溫啟剛更是發現,在他認識或交往的區一級領導幹部中,盧少波是非常特別的一個。一個有頭腦、有抱負、有思想,也有作為的地方官,缺點就是不善鑽營,別的領導熱衷的那些,盧少波一項也熱衷不起來。當然,溫啟剛跟盧少波關係的發展還得益於另一個人——東州市工商聯前秘書長、現已調到全國工商聯任職的霍筱琪。溫啟剛有次在飯桌上跟霍筱琪說,他去粵州,結交了一位新朋友,這人非常有特點,於是將他對盧少波的看法說了出來。沒想到,霍筱琪聽後哈哈大笑。「是他呀,我以為溫大老闆又認識了多大的領導呢。一個仕途裡的寂寞者,一個對現實有點灰心、想改變卻很乏力、現在有點悲觀也想放棄的人,時代的棄兒。」霍筱琪說。「你認識他?」溫啟剛當時好不驚訝。「我的師兄啊,大學時代我們的學生會會長,我當時是宣傳委員,嘻嘻。」霍筱琪扮了個鬼臉。溫啟剛差點重重地給霍筱琪一拳:「怎麼不早說啊,我還在為怎麼跟他深交煞費苦心呢。」

溫啟剛跟霍筱琪是很好的朋友,他們的關係超出了男女之間、官商之間的溝溝坎坎,有時候他們像哥們兒,有時候又像師生,更多的時候是一對無話不談的益友。霍筱琪告訴了他盧少波的仕途歷程,以及許多跟眼下的仕途格格不入的言行。霍筱琪還告訴他,盧少波是她的第一個暗戀對象。可惜呀,人家當時心裡沒我這個小學妹,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呢。有了這些基礎,再加上霍筱琪幾次做東,將溫啟剛跟盧少波拉在一起,他們就有了深度瞭解的機會。這次來粵州前,溫啟剛在電話裡徵求霍筱琪的意見,問能不能跟盧少波見個面,請他助好力奇一臂之力。霍筱琪當下就觸電般地高聲警告:「溫總,你千萬別,我師兄最近正有難處呢,心情極度不好。」

「難處?」溫啟剛當時並不理解,詫異地問。

「誰說不是呢,那邊最近風雲變幻,神秘得不行,種種傳聞都有,師兄好像遭人暗算,怕是要離開舞台了。」

「啊?」

現在溫啟剛明白了霍筱琪說的風雲變幻是什麼,他能想到,在這樣的背景下,盧少波的處境可想而知,遂打消了約見盧少波的念頭。

第二天,溫啟剛突發奇想,要見沈新宇。這個念頭把他鼓舞了,是啊,與其這樣毫無作為地亂碰亂撞,不如直接去會會這個被傳聞包裹著的神秘區長,見見他的廬山真面目。想法一出,溫啟剛便加緊行動,這次他沒找地方領導給他牽線搭橋,既然沈新宇來自北京,那就直接讓北京的領導說話。很快,溫啟剛有了消息,北京的一位私交很好的官方朋友給他回電話:「見面的事我跟他談了,人家好像不大積極,不過你溫總的面子他還是得給。我把電話給你,明天你跟他秘書聯繫。」溫啟剛說行,記完電話,朋友又多了句嘴,「怎麼想起跟他見面呢,不會有事求著人家吧?」溫啟剛趕忙說沒有,只是禮節性拜訪。朋友又說:「我就說嘛,堂堂的好力奇CEO,全國叫得響的企業家,有事也不會求到一小區長頭上。既然你非要見,我也不攔你。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這人很無趣,自高自大,惡習很多,你要做好失望的準備喲。」

溫啟剛說不至於吧,朋友說到時你就知道了,祝你好運。

第二天,溫啟剛主動跟沈新宇的秘書聯繫。秘書先是客氣一番,說:「區長有事,中午下午都有安排,今天怕是沒時間見您。」溫啟剛說:「不要緊,我等,麻煩您給惦記著,啥時區長有空,一定通告一聲。」秘書嗯了一聲,掛了電話。溫啟剛算是領教了沈新宇的厲害。一般來說,像這種情況,上面的人已經打過招呼了,沈新宇就該積極些,這也是遊戲規則的一部分。沈新宇故意擺譜,溫啟剛分析有兩個原因:一是沈新宇知道好力奇是華仁的勁敵,到底能不能跟他見面,沈新宇還在猶豫。二是沈新宇在裝。但凡在裝的人,一般來說沒什麼實質性的份量,這是溫啟剛這些年對此類人的基本判斷,很準,沒出過錯。

溫啟剛等了兩天,快要沒耐心了。這天下午五點四十,秘書突然打來電話,說區長晚上在麗景山莊跟幾個朋友用餐,溫啟剛可以過去。

「跟朋友用餐?」溫啟剛非常納悶,跟朋友用餐,他跑去湊什麼熱鬧?秘書說:「沒事,溫總如果想見,就去,區長說非常歡迎溫總跟他一起就餐。要是覺得不方便呢,就不用去了,不過區長怕是沒時間單獨見您。」

既然如此,溫啟剛只能去。一看時間差不多了,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臨出門時又想,要不要再帶一個人呢?但這邊又沒合適的人帶。曹彬彬顯然不行,吃飯帶個記者去,跟砸場子差不多,再者曹彬彬一向無拘無束慣了,很難守那些規則。溫啟剛明白,跟沈新宇這種人見面,只能帶地位比他高的人,絕不能隨隨便便帶個人去見他,這不只是關乎禮節,更關乎以後他跟沈新宇之間的較量。是的,從某一時刻起,溫啟剛已經將沈新宇擺在了較量對手的位置。

溫啟剛趕到麗景山莊時,天色已晚。麗景山莊坐落在美麗的淡水湖邊,左右被山環抱,綠色層層疊疊包裹著它,將它掩隱在一片蔥鬱中。秘書候在門外,看見溫啟剛,稍稍愣了一下,然後清醒過來,迎上來問:「您就是溫總吧?」溫啟剛點點頭,熱情地向秘書問好。秘書話不多,態度也是公事公辦那種,很矜持、很有分寸,將溫啟剛引到一間叫麗人閣的包間門口,輕輕叩響了門,等門打開,又做了請的姿勢,自己並沒跟著走進去。

包間裡已經很熱鬧了,溫啟剛掃了一眼,一共五個人,坐在正中的那位一定是沈新宇。沈新宇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袖口挽起來,露出粗壯的胳膊,留著常見的那種背頭,頭髮梳得溜光。他邊上坐著兩位美女,年齡大約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一位長得白皙,戴金邊眼鏡,留齊耳短髮,很幹練的那種;一位略有點黑,但黑得特別有味,而且很文靜。不是模特阿馨。阿馨的照片溫啟剛見過,比邊上這位更年輕,也更有野性。兩個女的邊上,坐著兩個中年男人。溫啟剛進去後,最右邊的男人起身,禮節性地迎接他,說:「您是溫總吧,歡迎歡迎」,同時自我介紹道,「我是招商銀行的武鋒」。溫啟剛哦了一聲,客氣地握過武鋒的手。武鋒這名字他聽過,原先在市招商銀行,好像是去年,下派到天塘區這邊擔任分行行長。武鋒說:「久仰溫總大名,今天得見,非常榮幸」。溫啟剛知道這些都是客套之詞,便也學他們那樣客套一番。這中間,溫啟剛發現,坐在主位上的沈新宇一直固定著一個坐姿,屁股也不挪動一下,一雙眼睛審賊一樣地盯著他。溫啟剛主動走上前,說道:「您就是沈區長吧,冒昧打擾,實在不好意思。」沈新宇往前挺了挺身子,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說:「我一直想,國內大名鼎鼎的好力奇,會是怎樣一位傳奇人物執掌帥印,今天得見,果然非同尋常啊,諸位是不是啊?」邊上兩個女的馬上應聲:「是啊,能見到赫赫有名的溫總,太榮幸了。」其中一位還鼓起了掌。這時溫啟剛已經知道,鼓掌的女子姓墨,叫墨池,是這邊一家企業的老總。另一個女的姓賀,是位律師。後來溫啟剛才知道,這位賀律師在地方上很有名,代理過不少棘手的案子,贏率很高,尤其是企業之間的經濟糾紛,比如三角債啊,合同詐騙啊,商業欺詐啊什麼的。賀律師目前是女老總墨池的法律顧問。

沈新宇又耍了幾句嘴上功夫,可能覺得給溫啟剛的下馬威給得差不多了,沖武鋒說:「武行長,溫總今天是我請來的客人,也算是我們天塘區請來的貴賓。儘管今天請的方式有點不禮貌,但相信溫總不會計較。這樣吧,今天啥事也不談了,好好招待溫總。溫總可是大財神,你這個行長不能只想著給人借錢,還要想著從溫總這樣的大企業家身上取經,銀行也需要管理,也需要做大做強,是不是啊,溫總?」

溫啟剛實在搞不清楚沈新宇玩哪招,但他的敵對是明顯掛在臉上的。有那麼一秒,溫啟剛後悔不該來見沈新宇,這不是自己找上門討不自在嗎?但他很快淡定下來,既來之則安之,他倒要看看,沈新宇究竟怎麼跟他過招。武鋒倒是很熱情,急忙向沈新宇表態,一定好好跟溫總請教,說著將墨池邊上的椅子動了動,請溫啟剛落座。溫啟剛倒也客氣,跟墨池讓來讓去,非要坐在最下邊。另一邊坐著的中年男人是天塘區外經委主任,也起身讓座,非要溫啟剛坐到墨池邊上。溫啟剛只好坐下。墨池臉上一直掛著矜持的笑,看上去極為不自在,能想到她見了溫啟剛的緊張,她此時礙著沈新宇的面子,也不敢對溫啟剛表現得太熱烈。

這天的飯局其實是沈新宇幫墨池跑貸款,幫她打通武鋒這個環節,協調更多的資金。後來溫啟剛才知道,墨池的企業規模並不大,是搞電子產品的,前兩年產品還銷得動,去年以來企業忽然走下坡路,訂貨量銳減,產品積壓,資金鏈出現問題。墨池目前在搞技術改造,想轉產,給風力發電廠生產零部件。目前風力發電在國內是熱門,這行情溫啟剛知道,全國各地尤其是西部地區爭相上馬項目。墨池能把方向轉到這上面,證明她還是有點能力的。按說企業找銀行借錢,墨池應該恭恭敬敬地侍候武鋒才對,可溫啟剛看到的情景倒像是武鋒找墨池借錢。這裡面原來暗藏著一個機關,沈新宇垂涎墨池,幫墨池是假,藉機將墨池變為身邊尤物才是真。基於這樣一種關係,這天的主次就有些顛倒。

菜剛布齊,沈新宇便張羅著讓武鋒他們敬酒。溫啟剛不善飲,尤其是在這種陌生場合,他是極少飲酒的。以前陪領導,溫啟剛都是帶幾個「酒家」,好力奇還專門招聘過一批陪酒專員呢,企業內公的開職位是接待專員,其實就是專門跟著溫啟剛他們喝酒的。他知道領導吃飯是其次,拼酒才是他們的強項,也是他們戰勝對手的法寶。領導拼起酒來,有一種置人於死地的快感。溫啟剛一開始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見得多了,才感悟出,這是權力在另一種場合的輻射,或者說,飯桌是另一個權力場,酒是權欲的膨脹液。

溫啟剛本還想客套一番,可他哪裡知道,這天的沈新宇是有意給他擺這場鴻門宴的。沈新宇為啥要在這樣一種場合跟溫啟剛見面,這也是沈新宇深思熟慮的結果。其一,沈新宇知道,不能在辦公室裡約見溫啟剛,但凡在辦公室裡約見的,都是有求於他沈新宇的人,也是能擺到工作日程上去公開談論的事。溫啟剛顯然不是。沈新宇知道,溫啟剛和黎元清絕不會對天塘這種地方感興趣,好力奇這樣規模的豪門企業是不會向他拋橄欖枝的,他壓根就沒產生過這種幻想。溫啟剛主動托關係要見他,一度還令他惶恐呢,後來他反應過來,人家有上門討伐的意思。不就是他支持了姜華仁,拿「勁妙」這樣一個地方品牌跟著名的「寶豐園」死磕了嗎?既然是討伐,他就得做好應對。選擇在辦公室見面顯得隆重了點,而且弄不好還會惹出笑話。地方政府跟大企業的關係不是那麼簡單,應該上升到政治高度,可沈新宇不想上升,遂決定將它降格為私人見面。既然是私人見面,場地和環境就不重要了。其二,沈新宇其實還是很怕跟溫啟剛這樣的企業家見面的。甭看他們這些領導個個肚子挺著,腰粗圓著,但心虛啊,更多的時候,他們需要在別人的助威下完成一些事情。比如今天,沈新宇就是想借在座幾位的手,給溫啟剛一點顏色看。領導的威風更多的時候是借助下面的人來展現的,缺了這些幫場的,領導立馬會矮下去一大截。所謂領導喜歡造勢,喜歡借勢,喜歡前呼後擁,就是這個理。

「溫總,既然來了,我們就好好喝一場,你可千萬不能嫌棄我天塘區沒好酒啊,你看看,為歡迎溫總,我特意把兩位美女請來,她們可是輕易不給別人賞臉的喲。」沈新宇笑瞇瞇地看著溫啟剛,肚子裡已經想好怎麼讓溫啟剛走出這道門了。

酒局一拉開,就像開閘洩洪,再也控制不住了。溫啟剛幾乎還沒反應過來,就讓幾位灌得頭腦裡轟轟作響,眼也開始冒金星。酒桌上的文化是最複雜的文化,酒桌上的禮節又是最難以把握的禮節,而酒桌上的惡毒更是笑裡藏刀的惡毒。武鋒倒還行,不是那種下手多狠的人,這天的溫啟剛倒霉就倒在賀律師和外經委主任兩人身上。這兩人玩起酒的花樣來,那才叫精彩紛呈,新鮮百出。尤其是賀律師,雖是女人,但喝起酒來既猛又乾脆。她給溫啟剛敬酒,都是自己先干,滿滿一大杯下去,然後眼角溢出很專業的笑來:「溫總,如果看得起妹妹,就干了吧,妹妹也挺辛苦的,討口飯吃不容易,今天沾區長的光,認識溫總,以後就不愁活路了。」話說得多動聽,可話裡全是毒。溫啟剛只好幹,可他哪有酒量啊,讓人家連敬六杯,就天旋地轉,腳下安搖擺器了。接著是外經委主任:「溫總是大企業家,是我仰望的對象,今天我真是太興奮了,沒想到能見到溫總這樣的大人物,我自乾三杯,溫總隨意,要是看得起我這個小弟,就賞個臉吧。」說完光當光當,三杯下肚,目光溫和地看著溫啟剛的杯子。溫啟剛心想,這哪是敬酒,分明就是罰,就是打,但他還是硬逞英雄地喝了。

一片掌聲。

是沈新宇帶頭鼓的。

「溫總爽快,到底是大企業,敢做表率。真是受教育啊,我不敬都不行了。溫總,咱倆這樣,你端一杯,我喝兩杯,不計數,一直端,只要溫總今天能讓我倒下,我沈新宇以後就聽你的。你說不讓哪家企業發展,我就讓它關門;你說不讓哪個產品進天塘,我就讓它滾蛋。甭說是『勁妙』,就是『可樂可口』『茶師傅』,只要你溫總看不過眼,我照樣讓它走人。天塘人民以後只喝一個品牌,『寶豐園』!」他在真真假假中就把溫啟剛啟不了齒的話全給說破、說開了。這叫啥?功夫!你溫啟剛找我什麼事,不就是有人搶你的攤嗎,不就是想跟我討價還價讓「勁妙」收斂嗎?行,先喝酒,一切靠酒解決,你能喝,我就能讓他們退。這種豪邁,縱是黎元清這樣能玩轉大市場的企業家也不敢有,可沈新宇敢。為何?人家是領導啊,酒對他們來說早已不是一種液體,而是權力的另一部分,是他們控制這個世界的另一種利器!

溫啟剛沒敢接招,也不可能接這種招。他抓起酒杯說:「實在抱歉,知道區長是好意,可我不勝酒力,今天已經喝得太多了,如果有機會,我再請區長喝,手中這杯,就當我謝罪吧。」說完,一口,將杯中酒飲了下去。

這當口,溫啟剛見邊上女老總墨池的臉色緊了一下,看他的眼神也一跳一跳,像驚著了似的。前面賀律師硬要給他灌酒,墨池是暗暗幫過他的,還要替他喝酒,被外經委主任叫了停。見他不接沈新宇的招,墨池顯得很緊張,可又不敢多說什麼,一雙眼睛在溫啟剛臉上掃了掃,馬上又去看沈新宇的臉色。

沈新宇的臉色突然變得黑青,這是正常表現,在他們眼裡,是沒有人敢拒絕他們的。他們說什麼,別人都得響應。哪怕喝死,你也得接他的招。溫啟剛居然不接,居然不給他面子!沈新宇動了下屁股,身子往斜裡坐了坐。「溫總就是溫總,大企業啊,這氣概,讓我真心學習了,我把這兩杯喝了。」他抓起酒杯,正要喝,又突然放下,看著溫啟剛說,「不過有句話我要提前告訴溫總,免得這兩杯下去,我醉了,讓溫總白來一趟。」

「洗耳恭聽。」也許是酒精的緣故,溫啟剛的話語裡也有了一股酒勁。

沈新宇聽出這酒勁了,越髮帶了狠勁說:「溫總這趟來,不就是想讓『勁妙』退出市場嗎?我在這裡明確告訴溫總,不可能!我沈新宇雖然不才,但也不是讓哪個企業嚇大的。地方企業是小,正因為小,政府才要扶持。天下不是哪一家的,溫總能做到的事,我想華仁也能做到。說穿了,飲料是啥,不就是塑料瓶裡裝虛偽嗎,號稱文化,號稱祖傳。我不知道溫總祖上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你們黎老闆祖上賣過什麼,但我相信肯定不是賣飲料的。可據我瞭解,姜華仁祖上是千真萬確賣過涼茶的。哪個該扶,哪個不該,溫總這下該明白了吧?」

說完,沈新宇爆出一聲大笑,然後起身,突然用力打翻兩隻酒杯,讓杯中酒灑了一桌。「好啦,你們替我招待一下溫總,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他還真就走了。

溫啟剛被徹底晾在了那兒!

溫啟剛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賓館的,他吐了,吐天吐地,隱約記得,是墨池在照顧他。賀律師和外經委主任對他的行為表示出相當大的反感,他還在嘔吐時隱約聽到賀律師抱怨了一句:「什麼素質嘛,好好的場子愣是給攪了。」

是,他攪了人家的場子。他該死,他怎麼能去這種場合見沈新宇呢?但是,第二天酒醒之後他明白了,他只能在這種場合見到沈新宇,人家不肯給他其他場合。

就在他懊惱和追悔時,手機突然響了。一接,居然是墨池打來的,問他好點沒,溫啟剛說了一大堆「謝謝」。墨池說:「該道歉的是我,昨晚把您喝成那樣,實在遭罪啊。」溫啟剛說:「別,是我不識趣,不該跑去攪你的場,弄得你事也沒談成,抱歉啊。」墨池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道:「哪是我的場,我們這些人,永遠沒場,設場的是他們,攪局的是他們,砸場子的最終還是他們。我們既沒那資格也沒那雅興,我們只是器皿。」

「器皿?」溫啟剛覺得這話有點新鮮。

墨池沒多做解釋:「算了,不說這些堵心事了,但願昨晚沒傷著您。要不要去醫院打點滴?身體要緊。」

「別,我沒那麼脆弱。」

「那行吧,您溫總是久經摔打的,這麼一下也碎不了。對了,下午您沒應酬吧,少波書記想見您。」

「誰?」

「少波書記啊,剛才我去他那兒,跟他提起您,一聽您溫總來了,少波書記馬上讓我安排,說今晚必須跟您吃飯。」

溫啟剛有點不相信,以為自己還醉著,半天才反應過來,回答了一聲:「好。」

《關鍵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