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步影響幾十年局勢的好棋

王子祥連忙擺手:「你莫在我面前談他,這個孽子,我一輩子最後悔的事,一是後悔生了他,二是後悔當初拿錢替他捐了這個官,三是恨我下不了決心,沒法一刀宰了他。想到他,我恨不得一條繩子把自己吊死。」

風雲商號在余家沖,緊鄰沅江,不遠處就是洪江三十八碼頭,是整個洪江城裡最新最大的一幢窨子屋。

窨子屋是侗族民居建築,湘黔贛等地的侗族人祖祖輩輩就住在窨子屋裡。窨子屋的格局是方方正正的一個四合院,多為兩進兩層,少數大戶人家,也建三進三層,三層上南北有天橋連通。窨子屋的外圍是青磚結構,也稱為封火牆,建築時,充分考慮了防火性能。內部通常都是木質結構。一般漢族民居,屋頂通常從中脊向兩邊傾斜,而窨子屋不同,屋頂從四面向內中傾斜,在中部形成一個小方形天井,可吸納陽光和空氣。

而洪江因為南來北往的客商很多,就是在洪江居住的生意人,很多也是好幾代以前從外地來的,這些人將徽派建築風格帶進了洪江,和窨子屋的風格融合,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特點。比如連牆之間挑有曬樓,用來曬衣,也被民間稱為望夫樓,為防寂寞少婦紅杏出牆而專設的一小片眺望天地。

每幢窨子屋,進門通道都有一口用青石板鑲嵌而成的大缸,青石上雕有精美的魚龍花鳥或者名家書法,缸內儲水,用來養魚。至今,城裡的富人,都喜歡在家中置一大魚缸,其作用多半與風水有關,源頭,就是窨子屋的這口大水缸。在洪江,人們將這口大水缸稱為太平缸,終極作用是為了儲水防火。

洪江有七沖八巷九條街。七沖分別是:打船沖,塘沖,龍船沖,季家沖,余家沖,牛頭沖,木栗沖。八巷分別是:裡仁巷,財神巷,育嬰巷,宋家巷,壽福巷,太素巷,油簍巷,一甲巷。九條街道分別是:皮匠街,荷葉街,老街,新街,米廠街,洪盛街,高坡街,姜魚街,雞籠街(塘坨街)。

白馬鏢局遇匪的事,早已經傳遍了洪江,忠義鏢局的車隊經過時,不少洪江商戶,全都上前打聽。面對所有的詢問,劉承忠都是同一回答:「托福,我們只有三個輕傷。」

穿街過巷,到達風雲商號門前,余成長早已經在此等候。他也聽說了遇匪的消息,不太放心,又礙於身份,不便跑到碼頭上去打探情況。見到鏢隊,他立即上前迎著,和劉承忠交談,瞭解具體過程。

腳夫和趟子手忙著往商號裡搬箱子,余海風不需要做這些事,他和父親打了聲招呼,又進屋和母親崔玲玲打了聲招呼,便提著茶葉,出了門。從小,他就有一種感覺,在這個家裡,他是個多餘的人。所以,更多的時候,他喜歡去三伯父家或者二姑父家。他出門是有借口的,在長沙,他見了二伯父余成業,二伯父讓他帶回一些茶葉,他要給爺爺餘興龍送去。

余海風前腳離開,崔立後腳出現在余成長的面前。崔立說:「姐夫,有一件事,我擱在心裡不舒服。」

崔立三十八九歲了,是崔玲玲的弟弟,沒有結婚。並不是他有什麼惡習或者缺陷,沒有姑娘嫁給他,而是他不願意娶親,平時只有一個嗜好就是練習武功,還帶了余海風、余海雲兩個徒弟。姐姐崔玲玲和姐夫余成長沒少勸過他,卻始終無法說服他,最後只能任由他了。

余成長看一眼妻弟陰沉的臉色,道:「海風?」

崔立遲疑了一下,回了一句:「是。」

余成長並沒有言語,只是看著崔立。崔立略停了片刻,似乎在組織措辭。「不是我對海風有意見,是他太不懂事,太喜歡自作主張。」他說,「昨天晚上,我們在雪峰鎮歇腳,他收留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乞丐,這個乞丐趁大家不注意,潛入馬廄,給馬匹下了巴豆……」

余成長一愣:「下了巴豆?嚴重嗎?」

「我懷疑,這個乞丐就是野狼幫的土匪假扮的,野狼幫的土匪也許針對的不是忠義鏢局,是白馬鏢局……」崔立把遭遇土匪的事情詳細地告訴了余成長。

余成長雙眉緊鎖:「以前湘西一帶土匪多如牛毛,但成氣候的不多。而今,野狼幫和飛鷹幫,還有橫行在沅江上的攔江賊,都已經羽翼豐滿,勢力強大。如果官府不出兵剿滅,後果不堪設想呀!」

崔立說:「我懷疑那個乞丐就是野狼幫的土匪假扮的。海風如果讓野狼幫盯上了,我們恐怕少不了麻煩。」

崔玲玲說:「這個孩子,怎麼就不能省點事?還是快點把他的親事定了,讓他回和順去吧。」

余成長說:「這事,我探過承義的口風,他的意思,是等到四月花朝。」

余海雲說:「那就讓他先去和順,等四月再回來。」

余成長瞪了兒子一眼:「你的主意倒是好。這裡去和順,路上就一個多月,怎麼回來?」

崔立知道余海雲的心事,看著他笑了笑,沒說話。

余成長和崔立他們說話的時候,余海風到了余記茶號。

風雲商號和余記茶號,都在同一條沖,只是一個在路頭,一個人路尾,兩家之間,是一條青石板大路。余記茶號很有歷史感,窨子屋有些年頭,青瓦灰牆,飛簷斗拱,朱漆大門,門楣上四個鎦金大字:余記茶號。門口有一塊鋪滿青石的地壩。這幢大屋建起時,餘興龍還是個孩子,當年,整個洪江,幾乎沒有人建三進三層的窨子屋,最多也就是三進兩層。余記茶號,是洪江第一幢三進三層。

余海風跨進去,進門的左邊,是一道牆壁,牆壁上一個巨大的紅色福字,幾乎佔據了牆壁的一半。這個福字很有講究,上面有喜鵲、仙鶴、梅花鹿、烏龜、蝙蝠的形狀,寓意五福臨門。福字上還有三個字:吃、虧、是。連接起來讀就是:吃虧是福。牆壁的下面,是一口巨大的太平缸,裡面裝滿了水,水中還游著幾條紅色的鯉魚。太平缸的兩邊,各有一棵發財樹。距離太平缸幾米遠,有一個茶几,茶几上擺放著一個象棋盤,兩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正在下棋,兩人之間,還有一個老者在觀看。三人的身邊都有一個巴掌大小的褐色茶壺。

余海風抱著一大堆東西從正門進來,和三位老人打招呼,先叫爺爺,再叫子祥爺,然後叫布爺爺。余海風的爺爺餘興龍,乾瘦精明,銀髯垂胸,有一點微微駝背。和他對弈的,是王熙美的爺爺王子祥,面目慈祥,鬚髮銀白。他和餘興龍是一輩子的好兄弟、好朋友、好親家。而被余海風稱為布爺爺的,名叫約翰·布魯尼,是一個鷹勾大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褐色的鬍鬚天然捲曲,穿一身半舊的中國長袍,肩膀上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已經洗得發白,腳下穿著一雙布鞋,胸前掛著一個用木頭削刻成的十字架。他是意大利人,洪江城裡唯一的傳教士,上點年紀的人,習慣叫他老布。

余海風打招呼的時候,餘興龍只是看了孫子一眼,又專注於面前的棋。王子祥卻轉過頭,望著余海風,問:「白馬鏢局遇到土匪了?」老布也跟著問了一句:「到底是怎麼回事?」

余海風動了動面前的物品:「我把東西送進去,再來和你們說。」

他抱著東西進入余記茶號的正屋。正屋是余記茶號的櫃檯,擺放著一些茶葉的樣品,三伯父余成旺站在櫃中,堂哥余海江、余海湖在一旁忙著,招呼幾個買茶葉的客人。

余成旺抬頭看了余海風一眼,遠遠就招呼:「海風回來了?」

余海風告訴三伯父,二伯父帶了些禮品。大家關心的,並不是余成業的禮物,而是白馬鏢局遇匪的事。余海風將禮物交割,退出來,到了屋簷下,搬了條小凳,在爺爺身邊坐下來。余成旺見店裡沒什麼生意,也跟了出來。

王子祥跳了一步馬,說:「白馬鏢局的實力不弱,什麼土匪,竟然敢對白馬鏢局動手?」

「是野狼谷的野狼幫。」余海風說。

「野狼幫?」餘興龍顯然有點動容。

王子祥說:「野狼幫成勢了,連白馬鏢局的主意也敢打了?」

大家都懂王子祥的意思。湘西這地方多土匪,但土匪有土匪的規矩,他們只是為了求財,通常都是吃柿子撿軟的捏。為了避免自己方面傷亡,土匪通常不會對硬茬動手。而現在,野狼幫竟然和白馬鏢局幹上了,這似乎表明,野狼幫和湘西其他土匪,完全不一樣。

老布問:「有傷亡沒有?」

余海風說:「白馬鏢局這次損失不小,死了五個人,還傷了幾十個。」

餘興龍正準備走下一步棋,聞言停了手:「這麼嚴重?」

老布立即站起來:「余先生,王先生,我有一個提議,希望你們支持。」

餘興龍和王子祥同時看了看老布,沒有言語。

老布說:「死者的撫恤,傷者的救治,肯定需要一大筆錢。我要發起一個募捐,希望兩位老友支持。」

余成旺說:「這個,恐怕不容易。白馬鏢局在洪江城裡挑起了不少事,不知多少人巴不得他們敗了。」

「余掌櫃,西方人講仁慈,中國人講以德報怨。」老布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積德行善。」

餘興龍將手裡的棋子往枰上一扔。幾個人同時一驚,以為餘興龍對老布的動議生氣了。老布正要張嘴說什麼,餘興龍先說了:「老布,你一個意大利人都能想到能做到,我們中國自己人,為什麼不能做到?你儘管去做,我帶個頭,捐十兩銀子。」

王子祥也說:「那我不能落在你後面,我也十兩吧。」

老布看了看餘興龍,又看了看王子祥,半天沒有說話。餘興龍和王子祥都已經過了八十歲,老布也接近八十了,他們都活成了人精,對於人情世故,完全是圓熟於心。老布在洪江做事,非常之難,他很清楚,根本原因在於他是個外國人。洪江人對他老布雖然極其友好極其熱情,畢竟,心裡還是認定,他並非同類。

約翰·布魯尼二十歲就到了中國,最初在澳門傳教,後來又陸續走過大半個中國,在中國生活了四十多年,中國話說得比母語還流利。六年前,老布來到湖南,計劃在湖南傳教,卻被一群土匪搶劫,隨身的錢財被洗劫一空,甚至連穿著的衣服、腳上的靴子、脖子上掛著的銀十字架也沒有放過。

土匪搶劫他的時候,他勸土匪說:「做人要信主,主不允許你們作惡!」

土匪頭子問他:「主是什麼東西?他說了不算數,老子說了才算!」土匪頭子清點了搶劫的成果,很不滿意,因為錢財太少了。

約翰·布魯尼大驚失色:「你不能對上帝不敬,上帝會降罪於你的!」一邊說,一邊在胸前誠惶誠恐地畫十字。

土匪們不跟他來上帝這一套,土匪頭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錢藏哪裡了,快點說出來,否則,腦殼搬家。」

約翰·布魯尼一手按著聖經向上帝祈禱:「阿門……」

土匪頭子雙眼大放光芒:「阿門在哪個鬼地方?」

約翰·布魯尼欲哭無淚。

土匪把他上上下下搜查了個遍,沒有新發現,最後把目光落在那本《聖經》上。

一個小土匪提出:「看這個洋人這麼緊張那本書,莫不是一本藏寶圖?我們要找到寶藏就發大財了!」

土匪頭子搶過聖經,打開一看,上面的字一個也不認識,他扔在地上,吐了幾口唾沫,踩了幾腳:「什麼藏寶圖,一個字也認不出!我們不是尋寶家,我們只是土匪,還是安安心心搶人吧!」

土匪們揚長而去,約翰·布魯尼在路邊瑟瑟發抖,余海風和父親余成長的馬幫隊伍剛好要回洪江。余海風拿出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給約翰·布魯尼穿上,又讓他喝了幾口燒酒。約翰·布魯尼緩過神來,又在胸前虔誠地畫了個十字:「感謝仁慈的主。」

余海風那時才十八歲,但他已經行走江湖幾年了,見多識廣,知道傳教士。余成長也是一個仁義之人,於是資助約翰·布魯尼到了洪江。

在洪江經營客棧,酒樓的商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都會設置一個義房,也就是仁義之房,為那些初到洪江打拼的人免費提供食宿。雖然約翰·布魯尼不是到洪江來打拼的,而是來傳播福音的,但洪江一樣熱情地接納了他。

約翰·布魯尼愉快地在洪江生活了六年,他精通一些高難度的算術題,懂得醫術,還免費教一些貧困人家的孩子讀中國書寫中國字。洪江人叫約翰·布魯尼老布。人家問他姓名,他回答說叫約翰·布魯尼,約翰是名字,布魯尼是姓,人家就頭大了,覺得麻煩,乾脆叫他老布,反正他的歲數也不小了。約翰·布魯尼也就笑呵呵地接受了這個名字。

「做人要信主。」別人是三句話不離本行,約翰·布魯尼是一句話就不離本行,但沒有人願意跟他信主。

約翰·布魯尼和餘興龍、王子祥很快成為了好朋友,三個人年齡相仿,約翰·布魯尼是小弟,也都已經上了歲數。和他們在一起,老布也忘不了傳教,甚至很有信心把兩人發展成主的信徒。他講的教,餘興龍和王子祥都能聽懂,兩人總會無意之中說出一句:「東方有東方的神,西方有西方的主。」這個時候就又會牽扯到正神和邪神的問題,但三人不會爭論,一旦有分歧,三人都會互相勸著喝茶。

酒有酒友,茶有知己,三人在一起喝茶的時候,談論的就是各種各樣的茶,只是喝完之後,約翰·布魯尼總會感歎:東方神奇的樹葉。最後忘不了在胸前畫個十字,另外加上一句:感謝仁慈的主!

但凡洪江遇到什麼大事,老布總會當仁不讓,就如這次白馬鏢局遭遇土匪,死傷了人員,老布立即想到的是要募捐。他也知道,以他一個外國老頭兒,要幹成這件事不容易,人家可能把他的募捐看成乞討。他因此想到要拉餘興龍和王子祥共同主持此事。

大清朝沿襲了古代傳統,政府只設到縣級,縣以下,實行的是鄉紳管理。鄉鎮上的大事,由當地幾個最德高望重的鄉紳坐到一起商量,然後拍板決定。洪江也是一個鎮,年紀最大、威信最高的鄉紳,餘興龍排在第一,王子祥排在第二。但凡洪江的事,只要他們領了頭,各商會肯定就會照辦。老布打的主意也正是這一點,如果這個募捐能把他們兩人拉進來,有了他們的名頭,洪江一百多個商會,就沒有人不聽的。

餘興龍和王子祥自然看明白了這一點,餘興龍主動捐出十兩銀子,王子祥隨後也認捐十兩,等於堵了老布的嘴。

老布匆匆離開,餘興龍和王子祥繼續下棋。餘興龍拿起剛才扔在棋盤上的馬,向前走了一步。王子祥右手端著茶壺,正準備喝,剛放到嘴邊,又拿下來,忍不住叫道:「好棋。」余海風有些好奇,伸頭去看,也忍不住說:「真是好棋。」

對於余海風的話,王子祥似乎有些不以為然,道:「這算什麼?二十三年前,你爺爺走的一步棋,那才是真正的好棋。」

余海風大吃一驚,問:「兩位爺爺,二十三年前下的棋,你們還記得?」

「當然記得。」王子祥說,「二十三年前,你爹抱著你回到洪江,你爺爺就決定下一盤大棋。」

「世事如局,人生如棋啊。」餘興龍說。

余海風突然明白,兩位爺爺談的不是棋,而是人生。

二十三年前,余海風只有一歲,或者只有幾個月。那時,爺爺下了一盤什麼棋?余海風曾隱隱約約聽說過,二十三年前,余家發生了什麼大事,但無論是爺爺餘興龍還是爹余成長,都諱莫如深。他也曾問過母親,母親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了一句:「還不是因為你?」從母親的眼神中,他彷彿有些明白,二十三年前的事,與自己有著很特殊的關係,而且是很不好的一件事。他甚至有一種預感,那件事,很可能是母親以及舅舅不喜歡他的原因。

可這個原因究竟是什麼?

余海風通過各方面的隻言片語,拼湊了一個大致的輪廓:父親余成長從雲南回到洪江,他是極其落魄地回來的,幾乎就像要飯的花子。當然,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的身邊,帶著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這個女人,就是余海風的母親崔玲玲,而這兩個孩子,一個半大的孩子,是崔立,另一個孩子還在襁褓中,就是余海風。

余成長私自結婚還生下私生子這件事,在洪江在余家引起了軒然大波。餘興龍一怒之下,把余成長趕出家門。從此,余成長一家,住在一間破倉庫裡,過起了平民日子。余海風隱約記得,自己七八歲時,弟弟余海雲以及妹妹余海霞才出生不久,他們一家,仍然住在那間倉庫裡,日子過得很清苦。

小時候的余海風很淘氣,母親打他的時候,常常會罵他:「都是你這個討債鬼,你已經把我們全家都害了,你還要害多少人?」

那時候,他們在洪江的關係,是非常特別的,整個洪江,沒幾個人和他們來往,只有二姑父劉承忠,會常常幫助他們。余海風因此以為,在整個洪江,他們只有二姑父這一個親戚。另有一件事,余海風的記憶極其深刻,每到大年三十,父親都會把他和弟弟妹妹們打扮一新,帶著母親一起去三伯父家。那時,他已經叫余成旺三伯父,可印象中,三伯父從沒答應過。說是去三伯父家,其實只是去門口,根本就進不了門。父親會領著全家,跪在三伯父門口,一跪就是大半天。

父親為什麼領著全家跪在那裡,余海風不清楚。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問母親,母親沒好氣地說:「為什麼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你這個討債鬼!」

余海風於是隱約覺得,一連許多年,全家都要跪在三伯父家門口,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可到底是什麼事?他不知道,也沒法問,只是深深地埋在心裡。哪怕後來他們終於不用跪了,可以進入三伯父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團年飯,他還因此知道,自己原來有一個非常嚴厲的爺爺,他仍然無法知道答案。

因此余海風心裡一直認定,二十三年前,一定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令自己一家蒙受了巨大的恥辱。而這件事,似乎與自己有關。

可他無論如何沒想到,王子祥爺爺竟然說,二十三年前,爺爺下了一步好棋,這步好棋,竟然讓王子祥爺爺驚歎了一輩子。

這到底是一步什麼棋?

余海風正想問,爺爺說話了。

爺爺說:「下一步,野狼幫恐怕會進入洪江。」

王子祥問:「你怎麼想?」

餘興龍說:「官府不管,那是官府的事。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讓野狼幫在洪江胡作非為。」

王子祥說:「這恐怕不容易,洪江沒有城牆,任何人都可以來去自如。」

「這件事需要順清出面。」餘興龍說,「我們洪江人,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組織民團,交給順清來訓練和領導。」

王子祥連忙擺手:「你莫在我面前談他,這個孽子,我一輩子最後悔的事,一是後悔生了他,二是後悔當初拿錢替他捐了這個官,三是恨我下不了決心,沒法一刀宰了他。想到他,我恨不得一條繩子把自己吊死。」

這是余海風心中的又一個謎,王子祥爺爺的第三個兒子王順清,現在是洪江汛把總署的把總,洪江最大的官。別說是洪江,就是整個黔陽縣,沒有人不對他敬幾分怕幾分。據說,他和寶慶府知府烏孫賈的關係非常好,就像親兄弟一樣。

這樣的兒子,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光宗耀祖啊,王子祥爺爺為什麼會這麼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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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布出門,往白馬鏢局趕去,才走到一半,迎面遇上一夥人,正是縣令古立德、主簿趙廷輝和師爺胡不來等人。趙廷輝和老布相熟,主動打招呼,彼此一問,才知道都是去白馬鏢局。

古立德猛然見到一個滿口中國話的外國人,心中頓時充滿了警惕,表情很冷淡。

他是從京城下來的官員,他很清楚,朝廷對外國人的態度很曖昧,尤其是最近,大量的鴉片從海路、陸路流入中國,使得庫銀大量流失,國家經濟日益衰竭。此前,主要還是一些言官在談論此事,而最近一個時期,朝廷上下,出現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倡言禁煙。湖廣總督林則徐,是其中最積極的倡導者。

當然,與之相反的,還有另一種呼聲,那就是主張檢討外貿政策,適當放開貿易。

中國歷來重農輕商,把商人排在社會的末流。滿清入關,統治了中國,雖然曾經一度極其強大,甚至出現了後世一直推崇的所謂康乾盛世。而事實上,滿清當時畢竟是一個落後民族,最大的落後體現在文化上面。與中原的商業文化相比,滿清的商業文化更加落後,甚至可以說,滿清統治下,完全不懂商業文化,更不懂今天所說的經濟。所以,滿清入關以後,一直採取閉關鎖國政策。

雖然閉關鎖國,但貿易卻是鎖不住的,比如中國自古以來的三大貿易:絲綢、陶瓷和茶葉。這是中國經濟的三大支柱,如果將這三大貿易禁絕,任何一個政權,立即就會完蛋。也就是說,滿清的所謂閉關鎖國,鎖閉的,主要是海上通道,而陸上通道一直沒有鎖住,走私通道更是大為猖獗。滿清政府不懂外貿經濟這回事,更不懂外貿順差或者逆差這樣的概念。因為有三大經濟支柱可以為滿清政府賺回大量的白銀,他們似乎也根本不需要搞明白這些。卻沒想到有朝一日,這一切會悄然改變,而改變這一切的,竟然是小小的鴉片。大量的白銀流出,也就是今天所說的貿易逆差。

全世界範圍內,白銀的儲量是有限的,尤其在中國,白銀儲量更少。白銀一旦大量流出,就等於國庫空了,國家沒錢了。不懂經濟的人或許會想,沒有白銀,可以鑄銅錢代替嘛,可以印紙幣代替嘛。可經濟沒有如此簡單,白銀是硬通貨,白銀的問題對應著一個國家物質的總量。簡單地說,假若一個國家擁有的白銀數目對應的是一定數量的糧食,一部分糧食被你吃掉,還有另一部分,被你用來再生產。用於生產的這部分,屬於自然循環,而吃掉的那部分,可以視為損耗。生產和損耗,形成一個循環鏈,這個循環鏈,保持著國家經濟的持續穩定。但是,當損耗遠遠大於生產,這個生態鏈,就被打破了。

鴉片的進口就是如此。與鴉片對應的那部分白銀,並不能形成生產力,僅僅只是損耗。而這個損耗,又逐年增加,直接對國家經濟產生了巨大損害。

古立德屬於禁煙派,要禁煙,當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還有一系列配合動作,比如驅逐在華的所有外國人。

所以,要讓古立德對外國人有好感,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趙廷輝向老布介紹他的時候,古立德只是在鼻子裡輕輕哼了一下。老布聽說這是新任縣太爺,頓時伸出手,要行外國的握手禮,古立德故意將頭扭向一邊,裝作沒看見。

老布是一個多話的人,他既然決定要為白馬鏢局的死難者做點事,又恰好遇到縣主簿大人,自然不肯放過機會。老布出門的時候,還想著要去一趟黔陽縣城,取得主簿大人的支持,沒想到出門就碰到了,怎麼肯放棄這樣的機會?

老布將自己的想法一說,趙廷輝為難了。倒不是他不能做這個主,就他個人來看,這件事是應該干的,只不過,現在縣令就在自己旁邊,輪不到自己表態。

偏偏這個老布不懂官場,見趙廷輝一言不發,便一再鼓動,說:「趙大人,只要你支持,別的事,我來做。」

趙廷輝看了一眼古立德,見他在前面走,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完全不明白他心裡想什麼,自己也就不敢表態,只好說:「嗯,我知道了。這件事啊,你也別急,政府不會袖手旁觀的。這不,古大人領著我們去馬家慰問,就是要商量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嘛。」

胡不來的心理活動也非常複雜,大凡這種募捐的事,都是撈錢的大好機會。自己才剛剛回到黔陽,機會就撲面而來,簡直是激動人心。另一方面,他也不明白古大人的心事,從古大人自己坐一輛破車來縣裡上任以及不要儀仗來看,大概不是一個貪財的主兒。當然,表面上的不貪,有可能隱藏著更大的貪,這事,暫時還不好下結論。

胡不來最希望的結果是古立德說句話:「胡師爺,這件事是好事,你和趙主簿負責把這件事搞好。」真是如此,自己就能順利挖到第一桶金。問題是,縣太爺不開口,他自然不便開口。官場的套路,他門兒清,他可不想一開始就給縣太爺一個不佳的印象。

相對而言,古立德的心理,倒是簡單得多。首先,他不喜歡外國人,而不是針對老布。其次,他又覺得,這個老布,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出了這樣的事,中國的官員,是能有多遠躲多遠,他卻挺身而出,倒是和中國人不一樣。可事情一旦涉及外國人,性質就變了,又不好公開反對,最好的辦法,是政府出面搞這件事,給這個外國佬來個釜底抽薪。

一行人各懷著心事,到了馬家門前。

馬家也就是白馬鏢局。白馬鏢局和忠義鏢局,在同一條街上。洪江有七沖八巷九條街,其中,一甲巷、財神巷和龍船沖是三條主街,洪江的一些大商號以及政府機構,大多集中於此。二十年前,白馬鏢局落戶洪江,一開始,就和龍頭老大擺出競爭的架勢,在龍船沖的南端買地置屋,同樣修了三進三層的大院,佔地面積,比忠義鏢局還大。只不過,忠義鏢局選的是洪江的一處高地,出門就是九十九級台階,使得忠義鏢局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以至於很多洪江人說,白馬鏢局之所以未能超越忠義鏢局,是因為在地理方位上,被忠義鏢局壓了一頭。但白馬鏢局的創始人馬占山並不這樣看,他覺得忠義鏢局選擇那麼一個地方,簡直就是大糊塗。鏢局嘛,常常會有鏢車鏢物進出,這些鏢車鏢物要爬九十九級台階,需要多付出多少成本?何況,他也並不認為白馬鏢局就輸給了忠義鏢局。二十年間,白馬鏢局將周邊的地依次買下來,除了鏢局所在地,老二馬占林和老三馬占坡,也都分別置地蓋了窨子屋,氣勢規模,一時間在洪江無人可比。

白馬鏢局的門前,懸掛著一面鏢旗,上書白馬鏢局四字。這面旗自從掛上去,就沒有落過半旗,但今天特殊,不得不下了半旗,整個白馬鏢局,一片零亂。雖然馬家並沒有死人,可畢竟鏢局死了人,又傷了這麼多,死者的撫恤,傷者的救治,需要花去一大筆錢。

走進白馬鏢局,感覺到的是一片悲情。

縣政府早已經有人把古立德等到來的消息通報給馬占山。大戰之後,馬占山和古立德匆匆見過一面,此刻,縣太爺竟然專程來訪,對於大難之後的馬家,是一件天大的事。馬占山立即召集全家老小,迎到門外。

古立德沒有坐轎,一行走到門前,馬家早已經在此迎候。等古立德到達時,嘩啦啦跪下一片,男人的臉上充滿悲慼,女人的臉上掛著淚痕。古立德上前扶起馬占山,然後說了一番代表縣衙慰問的話。

古立德的話一完,又跪下了一片,大家一致請求縣令要給黎民做主,要為死難者報仇。

古立德這次沒有親自牽起馬占山,而是讓趙廷輝去幹了這件事。

趙廷輝對馬占山說:「馬總鏢頭,古大人此次前來,有兩重意思,一,自然是對死難者以及白馬鏢局予以慰問,二,要和白馬鏢局商量一下善後事宜。」

趙廷輝原想說商量一下剿匪事宜,話到嘴邊,又變了。畢竟,是否剿匪,他說了不算,這話,得縣太爺說才行。

馬占山於是將古立德等領進了前庭,將古立德請到主位坐了,又請趙廷輝坐了次主位,老布坐了閣老位,自己落在西席的頭位。

剛剛落座,下人端上茶來。古立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時便說:「好茶,這應該是黑茶中的上品黑美人,至少是十年以上的陳茶。」

馬占山接道:「古大人是品茶的高手啊。」

古立德來到了黑茶之鄉,自然不能露怯,而且要開好這個頭,就得露一手,道:「我這個人嘛,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愛好,就愛這個茶。對於品茶,還是有些心得的。」

馬占山認為古立德是在索賄。大清朝的官場就是如此,偌大一個官員,憑什麼跑到你家裡來?你要是不識做,以後就永遠沒有機會了。相反,趁著這天上掉下的機會,和縣太爺的關係搞好了,以後還不是財源滾滾?

馬占山說:「既然古大人是行家,正好,我家裡有一種茶,不知是什麼來路,求大人幫我鑒定一下。」

古立德大感興趣,立即說:「哦,有這樣的事?」

馬占山於是吩咐馬智源:「去,把那叫不出名的茶拿來,給古大人鑒定一下。」

馬占山有三房老婆,共生了七個兒子。長子馬智源,次子馬智能,三子馬智華,四子馬智琛,五子馬智言,六子馬智勝,七子馬智倫。除了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外,其他孩子均在。不過,馬占山這七個兒子,性格各不相同,馬智源吝嗇,馬智能刻薄,馬智華狡智,馬智琛和這個家格格不入,聰慧耿直。馬占山小聲地對馬智源說:「去,把我們存的渠江薄片拿來。」馬智源暗自一驚,渠江薄片,黑茶中的極品,而白馬鏢局藏有的少量渠江薄片,均是年代久遠的陳茶。這些茶已經無價,屬於馬家的鎮宅之寶,秘不示人。

馬占山似乎看穿了兒子的心理活動,輕聲道:「磨蹭什麼?叫你去,你就去。」

馬智源還沒有搞清父親的意思,又問了一句:「拿多少?」馬占山說:「先拿一餅。」

黑茶並不僅僅產於湖南,湖北、四川、雲南等地,均產黑茶。僅以外形來分,湖南黑茶和湖北黑茶,有一個最大的區別,湖北黑茶,被製成磚形,因而被稱為磚茶。而湖南黑茶,被捆成一個圓柱形,有十兩茶百兩茶千兩茶,出售時,茶商可以根據客人的需要,切成大小不同的塊,這樣的塊,就成了茶餅。

馬家保存的這種茶,存量已經不多,如果再切下一塊餅,差不多就去了一半。這可是給縣太爺上了一份大禮。馬智源還在磨蹭,馬智琛卻搶先一步,去了後庭。

古立德轉入正題,說:「馬總鏢頭,我這次來到貴府,主要是三層意思。」

趙廷輝說的是兩層意思。古立德畢竟是縣太爺,如果依著趙廷輝的說,顯得不夠高明,所以,他說是三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古立德說,「白馬鏢局,遭此大難,我代表縣政府,對死難者家屬以及白馬鏢局的相關人員,予以慰問。請馬總鏢局,一定轉達我的意思。」

聽了此話,馬占山自然表示感謝。

古立德接著說:「第二層意思,野狼谷的土匪,已成為公害,我想剿匪,可縣裡包括洪江汛把總署,力量實在有限。要剿匪,必須借助民間力量,我想聽一聽馬總鏢頭的想法。」

此言一出,馬占山半天沒有說話。白馬鏢局吃了野狼幫的大虧,自然想報仇。問題是,全縣的官兵加起來,才一百多號人,平時欺壓百姓還可以,讓他們去剿匪?豈不是笑話?自己若是答應古縣長,打頭陣的,可就是白馬鏢局,若是再死幾個人,自己這鏢局,還能在洪江立足嗎?

古立德見馬占山半晌不語,便問:「馬總鏢頭有顧慮?」

馬占山不得不說:「我聽說,野狼谷聚集了四五百土匪,個個都是亡命之徒。而我們黔陽縣,就算把官兵和鏢局的人加起來,大概也只有四五百人手。一比一……」

古立德明白了馬占山的意思,大家不是不想剿匪,而是像周永槐、王順清一樣,怕。

古立德說:「有關這一點,請馬總鏢頭放心,我肯定不會拿雞蛋去碰石頭。真的碰了,我這個縣太爺,也當不成。真要剿匪,我肯定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馬占山說:「既然古大人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那是為萬民之福,我如果再不答應,就是我不懂事了。不過,我能否向古大人提個建議?」

「請講。」古立德說。

馬占山自然不肯放過任何機會。此次遇匪,自己損失慘重,拉開了同忠義鏢局的距離。若是縣太爺剿匪,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忠義鏢局置身事外。

他說:「整個黔陽,除了官府,力量最強的,還是忠義鏢局。古大人如果要剿匪,沒有忠義鏢局的支持,恐怕很難成事。」

古立德說:「這個自然。只要在馬總鏢頭這裡談妥了,接下來,我就去找劉總鏢頭。」

馬占山也清楚,既然縣令要剿匪,自己如果拒絕,將來在洪江,肯定就站不住腳了。除了答應,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他說:「既然這樣,我沒問題,白馬鏢局,保證全力支持古大人。」

古立德得到這個承諾,便說出了第三層意思,也就是為此次事件的死難者募捐。這件事,官府自然不便出面,他又不想讓一個洋人出面,將來這件事給人留下把柄就不好了。他已經仔細考慮過了,政府方面,就由趙主簿和胡師爺負責,由他們組織洪江鄉紳以及德高望重者出面組織。

事情原本是老布提出的,可古立德宣佈此事時,卻把老布繞過去了。老布自然不明白這裡面的微妙,倒也不在意,暗中驚喜的是胡不來。他實在沒想到,好事這麼快就落到了自己頭上。只不過,這個趙廷輝到底是紅是黑,他還不是太清楚,需要好好摸一下底。

正事說完,馬智琛拿著一塊茶餅出來了。馬占山也沒在意為什麼是馬智琛拿了茶餅來,示意兒子將茶餅交給古立德。

古立德接過茶餅,並沒有看茶餅,而是先看馬智琛。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是叫馬智琛吧?」古立德問。

馬智琛顯得有些靦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馬占山說:「正是犬子馬智琛。難得古大人記得犬子的名字。」

古立德並沒有看馬占山,而是盯著馬智琛,問:「願不願意跟著我在縣衙當差?」

馬智琛和余海風的心境相似,覺得和這個家格格不入,想逃離。余家在和順有分號,余海風可以逃去那裡。可馬家只在洪江,馬智琛無處可逃。聽了古立德這樣說,馬智琛頓時驚喜,他很擔心父親會反對,因此搶著說:「我願意。」

古立德於是轉向馬占山:「馬總鏢頭的意思呢?」

馬占山一時不明白古立德何意,轉而又想,在中國,商業總是末品,當官才是正道。王順清就是典型的例子,他是王子祥幾個兒子中,最不肯讀書的一個,後來走通門路,由家裡出錢捐了個官。而今,洪江名義上的首富是張祖仁,但大家都知道,王順清才是洪江的隱形首富,他的身家,恐怕比張祖仁多出不止幾倍。再說,馬家在洪江,始終被別人看成是外來戶,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若是能出個官,地位肯定不一樣。

馬占山說:「古大人能看上犬子,是他的造化。我只是有些擔心,他年輕不懂事,把古大人的差事辦砸了。」

古立德說:「既然你沒有意見,那就這樣定了。從明天開始,就讓他跟著我。」

說過之後,古立德開始看茶餅,起先還有些漫不經意,只看了一眼,眼睛立即大亮。他拿起茶餅,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再用指甲蓋挑出一點茶葉,放在舌頭上,仔細品了品。

「馬總鏢頭這個茶餅,應該有來歷吧。」古立德問。

這個茶餅確實有來歷,與馬家到洪江落腳直接相關。只不過,這是馬家最大的秘密,馬占山不能說,就算是馬家人,也並非個個都清楚。馬占山說:「有沒有來歷,我不是太清楚,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你父親留給你的時候,沒有告訴你來歷?」古立德問。

馬占山說:「我父親死得突然,就算有什麼來歷,他也來不及說。」

古立德說:「如果我沒有看錯,這是渠江薄片。渠江薄片在湖南黑茶中,可稱鼻祖,也是湖南黑茶中最好的茶。但整體來說,湖南黑茶,是以薄利多銷聞名於世,所以,這些渠江薄片剛生產出來時,價格一般。但這餅茶,不一樣。」

馬占山問:「為什麼不一樣?」

古立德說:「關鍵在於時間。如果我的估計不錯,這個茶餅,可能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

「一百年以上歷史?不可能吧?」馬占山說。

「所以,我才想問一問這餅茶的來歷。」古立德道,「既然馬總鏢頭無法說明來歷,我的話,也只能算是參考,不能作數。」

馬占山抓住了機會,說:「這餅茶,放在我家,也就是一餅茶而已。既然古大人如此看好,我就送給古大人,作為一點小禮物吧。」

聽了這話,古立德的眼前立即一亮,但僅僅只是一瞬間,眼中的光便消失了,他說:「馬總鏢頭的好意,我心領了,可這餅茶,我不能要。」

「為什麼?」馬占山說,「我能知道原因嗎?」

古立德說:「就算再普通的黑茶,放二十年以上,也已經價值連城,何況這餅茶有可能超過了百年,那就成無價之寶了。我作為朝廷命官,豈能收受如此貴重的禮物?這是萬萬不能的。」

馬占山還想堅持,道:「可是,對於我們馬家,這只不過是一餅普通的茶,甚至還不如剛才的黑美人。」

古立德和馬占山,一個執意要送,一個力拒,可急壞了一旁的胡不來。以胡不來的閱歷,自然清楚,馬占山這是要向古立德行賄,但又故意裝糊塗。一方面,胡不來驚歎馬占山送禮送得可真是高明,不著痕跡。另一方面,又害怕古立德是真的水米不進的清正廉潔。當師爺的,不就是想跟著主子撈好處嗎?主子如果太乾淨,師爺哪有油水可撈?胡不來怎麼都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真有清廉的官,同時,又擔心自己投錯了門,真遇到一個奇葩,自己豈不是虧大了?

當然,胡不來也有驚喜。這白馬鏢局,竟然藏著如此寶貝,無論如何,自己也要想辦法弄到手。

馬占山拿出渠江薄片,原是想行賄縣太爺,卻不想露了寶,給自己家惹出一系列禍患。當然,這是後話。

※※※※※※※※※

余海風睡過了頭,一覺醒來,天已經微亮。

這段時間經歷的事不少,他彷彿一夜間長大了許多,腦子裡塞滿了事,倒床上,這些事,便一幕幕在腦子裡閃過,閃得最多的,還是表妹劉巧巧。余海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病,他一直努力想把劉巧巧從心裡趕走,可越趕表妹越往他的心尖兒上鑽。

余海風翻身起床,奔向後院。

一般人家,後院通常用來當庫房,但余海風家的後院是乾淨的平壩,正面的牆壁上有四個紅色的大字:智、勇、敢、為。左邊靠著牆壁是一個兵器架子,上面擺放著一些刀槍棍棒,右邊吊著幾個沙袋、練臂力的石鎖以及石頭轱轆。後院就是一個練武場。

余海風走進去,看見弟弟余海雲一隻腳獨立,另一隻腳幾乎是齊著肩膀抬過了頭頂。武術之中,這個叫直立劈叉,尋常的人做不了這個動作,會點功夫的人也難做出這個動作,要經常訓練的人才能做出這個高難度的動作。崔立背對著余海風站在余海雲身邊,一手扶著余海雲的腿,在指導著他。

余海風在和順四年,雖然一直沒有間斷武功練習,但畢竟沒有老師。這次回到洪江,余海風很快把這四年落下的課程趕回來。余海風走過去,叫了一聲舅舅。崔立看了他一眼,這一眼顯得很冷淡,像是兩把閃著寒光的刀,直刺余海風。

崔立說:「怎麼回事?又遲到了。」

余海風有些怕舅舅,只得小心地認錯。崔立再扔給他一個不滿的眼色,鬆開了余海雲的腿,說:「你們自己練,我到樓上休息一下。」逕直走了。余海雲沒料到舅舅會突然鬆手,整個人失去了重心,差點倒地。好在練武的人,身手敏捷,順勢一跳,站穩了。

余海風看了遠去的舅舅一眼,從兵器架上拿了一把彎刀,開始練起來。他本不擅長用刀,只是經常和朱七刀一起,對刀這種兵器有了幾分喜愛。更何況前幾天看到朱七刀對敵,兩把刀使在他的手裡,行雲流水,彷彿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余海風記住了朱七刀的招式,此時有意試一試身手。

余海雲照例拿過的是一桿長槍。

兩兄弟的武功,都是舅舅教的。幾乎整個洪江都知道,舅舅崔立最擅長的是長槍,能把一桿長槍使得出神入化。只有餘海風余海雲兄弟知道,舅舅還有一套獨門絕活,追魂腿。如果將腿法和槍法合二為一,那才是真正的威力無比。不過,崔立嚴令兩兄弟,不到萬不得已,不許施展腿法,更不能對外人說起。小的時候余海風好奇,問為什麼,被舅舅狠狠打了一頓,至此,兄弟倆再也不敢提起此事。兄弟倆極為好奇,私下裡多次討論,均不得要領,卻又不敢問舅舅。

特別是余海風,他總覺得,打小時候起,舅舅對海雲的感情,要比對自己深得多。再想到他一把年紀,竟然不肯結婚,以上種種,讓崔立顯得極其神秘,也讓初曉世事的余海風覺得,自己身邊的這些人,似乎每一個人,都藏有一個巨大的秘密。

余海雲練了一趟槍,沒見舅舅出來,便看了一眼哥哥,對於哥哥使的刀法十分好奇,隨口問:「哥,七刀叔教你刀法了?」

余海風一怔,忙搖頭:「沒有啊!七刀叔怎麼可能教我刀法?」通常練武之人,不會輕易把自己的武功教給別人,除非是徒弟或者親人。

余海雲眼中閃過疑惑的神色:「七刀叔脾氣古怪了一點,不過他對你很好嘛!老實說,七刀叔的刀法不錯,舅舅經常稱讚他呢。如果會他的刀法,以後遇到厲害的土匪,就更不用擔心了。」

整個洪江都知道朱七刀的刀法好,同時也都知道,朱七刀是個怪人,整個洪江,幾乎沒有一個朋友,不知有多少人想拜他為師,可是,無論人家提著怎樣的禮品上門,他都一律不開門。余海雲此時問出此話,自然是羨慕加上忌妒,同時也是試探。

余海風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七刀叔又不收徒弟,如果他收徒弟,我願意拜他為師,多學一門武功。我們經常在江湖上行走,有武藝防身,是好事嘛!」

余海雲哦了一聲,有些失望,不過他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哥,我們來拆幾招吧!」

余海風兄弟從小一起練武,幾乎天天拆招,武藝僅僅練還不行,必須有實際交手的經驗。兄弟倆對拆就是掌握臨場發揮的經驗和隨機應變的能力。

余海風也沒有多想:「好吧!」

余海雲有些興奮地說:「今天我們練腿法。」

余海風點了點頭,把刀放在兵器架上,緩緩走到練武場中間,還沒有站穩,余海雲就一步躍了過來,飛腿就踢。

舅舅崔立只教過余海風十招腿法,余海風刻苦練習的時候,體會到腿法變化多端,不過只能和弟弟過招,不能在外人面前使用,就不知道腿法究竟有多麼大的威力。但和弟弟過招,兄弟倆都熟悉招數的變化,就像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較量一下,能有什麼結果。

余海風見弟弟飛腿來踢,並沒有在意,後退了幾步,擺了個防守的架勢。余海雲一招不中,腳一落地,一縱身,高高躍起,兩腿連環踢來。余海風不慌不忙,雙臂平舉,格擋住弟弟的進攻。

余海雲連環踢不中,人已經往下落,這個時候,他的雙肘呈泰山壓頂的招式壓向余海風。余海風依然以雙手胳膊格擋,不過,也就在余海風雙手格擋住余海雲雙臂的那一瞬間,余海雲雙臂一壓,人借力往上一躍,右腿膝蓋閃電一般頂在余海風的下巴上。

原來,余海雲泰山壓頂是虛招,下面那一招頂才是實招,變化快,來勢疾。余海風感覺到不妙,猛地往右邊一偏。余海雲的膝蓋磕在余海風左邊的臉上。

余海風耳朵裡嗡的一聲,眼前一黑,摔了出去。

余海雲興奮得一聲大吼:「你輸了。」

余海風摔倒在地上,臉上火辣辣一片,嘴一張,一口血就吐了出來。余海雲一招得手,正在高興,一低頭,只見哥哥躺在地上,吐了血,吃了一驚,忙蹲到哥哥身邊,伸手攙扶他:「哥,你……不要緊吧?」

余海風暈頭轉向,好大一陣,才漸漸清醒。

余海雲臉色有些發白,擔心地說:「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告訴爹呀!爹知道了會罵我的。」

余海風揉了揉臉,站起來,又吐出一口血。「沒事,好像是牙齒鬆了。」余海風說,「你這一招變化很快,我怎麼沒有見過?」

余海雲臉色大變,忙說:「不都是舅舅教我們的飛踢嗎?我就是靈活運用了一下,臨時改變了一下招數。」

余海風心裡清楚,弟弟雖然靈活,善於融會貫通,但這一招,舅舅確實沒有教過自己。想到這裡,他心裡多少有些酸味,不明白舅舅為什麼會這樣。同時,心裡還有另一種糾結,自己和海雲是一母兄弟,他為什麼不肯對自己說真話?

「你就是比我有悟性,將來,功夫一定會比我好。」余海風淡淡地說。

余海雲有些得意,看哥哥也沒有多大傷,鬆了口氣:「哥,這件事,你千萬不能告訴爹呀!」

余海風一揮手,笑道:「這麼點小事情,我怎麼能給爹說呢?我們是兄弟嘛!兄弟打破腦殼鑲得起,你不要放在心上。」

余海風感覺臉有些疼痛,就說:「弟弟,今天我不練武了,我到書房看看書,歇息一下。」

余家二樓是余成長夫妻的臥室,三樓是余海風三兄妹、舅舅崔立的臥室,還有一個書房。妹妹余海霞的閨房在前面,余家大屋在三樓上修建了一個繡樓。湘西一帶的大戶人家,只要有女兒的,一般都要修繡樓,讓女兒在裡面做女紅,學習一些琴棋書畫,甚至還有可能在繡樓上拋繡球,選擇如意郎君。

余家的書房寬大,有四個書桌,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正面的牆壁上有一張字畫,畫中是兩根竹子,淡墨輕寫,寥寥幾筆,卻躍然入眼。旁邊是一副題字: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落款是兩個印章,一個是「鄭燮之印」,一個是「七品官耳」。竹畫兩邊還有兩副楹聯:傳家有道存忠厚,處事無奇但率真。楹聯上面沒有印章。

余海風剛剛坐下,拿起一本書,就聽到書房外傳來一下咳嗽聲,父親余成長不慌不忙地走了進來。

「爹。」余海風忙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道。

余成長微微點了點頭,說:「海風,你坐下,爹想和你談點事情。」

「是。」余海風規規矩矩地坐下,直著身子。

余成長看了看兒子,緩緩地坐在余海風的書桌對面,道:「這次到長沙,辛苦你了。」

余海風看了父親一眼,他有些怕父親,覺得父親極其嚴厲,自己似乎做什麼都是錯。

余成長繼續說:「你收留乞丐、殺土匪的事情,我已經聽說過了。」

余海風臉色一紅,忙說:「爹,我知道錯了,以後我一定多注意。」

余成長一臉嚴肅,反問:「你什麼地方錯了?」

余海風一怔,沒有反應過來。

余成長道:「我們風雲商號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有所為,有所不為!爹沒有怪你,恰恰相反,爹認為你做得對,和爹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余海風心中一陣激動:「爹……」余成長點了點頭,繼續道:「以後你遇到土匪,該出手的時候,就不要猶豫。」

余海風應道:「是,爹。」

余成長停頓了一下,正色道:「和土匪交手,你有沒有用舅舅傳給你的腿法?」

余海風回答道:「沒有。」回答完之後,他的嘴唇動了動,終於忍不住了,鼓起勇氣問道,「爹,我為什麼不能用舅舅教的腿法?」

余成長淡淡一笑:「舅舅並沒有說不讓你們在外面施展腿法。這套腿法是我們家的防身絕技,防身的絕技要用在最關鍵的時候。江湖險惡,知道的人越少,發揮的作用才越大。如果人人都知道你有一身好腿法,明裡鬥不過你,暗中射你一箭,你如何應付?」

余海風想了想,也是這麼回事,於是點了點頭。

余成長淡淡地看著他,笑了笑,又補充道:「還有一件事情,你舅舅性子急躁了一些,罵你們幾句,也是為了你們好,你們別放在心上。」

余海風回答道:「知道了,爹,我和弟弟怎麼可能和舅舅計較。」

余成長欣慰地點了點頭:「海風,你已經長大了,爹也要老了,家中的擔子,也會落在你的肩膀上。我已經想過了,四月花朝,把你和巧巧的婚事定下來,以後,你也不用回和順了。你是長子,這個家需要你。」

和巧巧確定親事,是余海風最迫切的一件事,但要他留在洪江,他一萬個不樂意。可畢竟這是父親說的話,他作為長子,不得不執行。他點了點頭,算是答應。

余成長說:「等一下,你去一下你二姑父家。」

余海風不解地望著父親。

余成長說:「是這樣的。縣裡新來了一位縣令,姓古。」

余海風說:「是的。他是和忠義鏢局一起到洪江的,我們見過。」

余成長說:「古大人要剿匪,而且,要忠義鏢局和白馬鏢局配合。這件事,你問問二姑父,看他是怎麼想的。還有,古大人要為馬家搞募捐,洪江城有一大半的商家,對馬家沒什麼好感,好像沒多少人肯出錢。你去和二姑父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見。」

余海風不解了,問:「這件事,爹為什麼不自己去?」

余成長說:「爹老了,以後余家的事,你要多參與,要學會當家。」

「您還這麼年輕。」余海風說。

余成長說:「做生意是大學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當年,如果我不是從小跟著你爺爺學生意,我們余家,也不會有今天。所以,從現在開始,我要慢慢給你加擔子。」

「我聽說,當年,爺爺把您趕出了家門,是這樣嗎?」這個結,在余海風心裡已經很長時間了,他一直想問,卻沒有機會。

余成長說:「這個事啊,正好說明你爺爺的高明。要吃早飯了,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跟你說吧。走,我們去吃早飯。」

余海風有點遺憾,卻也無可奈何。從小,他就聽鄰居們說,父親是余家的不肖子孫,所以被趕出了余家。今天好不容易撈到機會,他真想解開心中許多謎團中最大的這個。

吃過早飯,余海風從家裡拿了一些茶,向二姑父家走去。整個龍船沖,從沅水碼頭向南,是一個大長斜坡,這個坡,通向的碼頭,是洪江四十多個碼頭中最大的一個,也是最中心的一個,被稱為陸路長碼頭。從這裡走向江邊看碼頭,蔚為壯觀,即使是平常的日子,也有四五百艘大小船隻,停靠在碼頭上。這樣的景象,在當時的中國,很難見到。

龍船沖和余家沖緊鄰,余海風走到龍船沖,爬上九十九級台階,拐個彎,就是忠義鏢局的大門。忠義鏢局是一座四合大院,前庭後院,牆低院深。在成片的窨子屋群之中,顯得鶴立雞群,唯我獨異。前院的圍牆邊,豎立著一根旗桿,旗桿上懸掛著一面杏黃旗,旗幟上有四個大字:忠義鏢局。前院的兩邊,是兩排兵器架,插著刀槍劍戟、斧鉞棍棒。牆壁上四個白色大字:忠、孝、禮、義,還有一副十八羅漢練功圖。這裡是忠義鏢局的鏢師們練習武功的場所。前庭進入後院的大門上,有一副對聯:鏢傳四海,信達三江。後院寬一丈多,深卻有五六丈,中間天井,兩邊各有六根大柱子。後院是鏢師們的起居之所,後院正房是洽談生意之所。靠著牆壁有一個供桌,上面供奉的是關公,關公像兩邊也有一副對聯:千里路途三五步,十萬雄兵七八人。

余海風走進後院,劉巧巧剛好從後院出來,四目相對,都愣了一下。

畢竟是姑父家,余海風又好武,打小時候起,就喜歡往這個院子裡跑,和忠義鏢局的鏢師交朋友,尤其是朱七刀,那可不是幾年的交情。也正因為如此,還是孩提時代,余海風就和表妹劉巧巧熟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余海風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愛上表妹的,表妹呢?對他似乎也有特別的情義。最令人興奮的是,表妹已經到了婚配的年齡,兩家有意結親。

「巧巧。」余海風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顫。

「表哥。」劉巧巧心中怦怦直跳,美目流盼,臉上忽然飛起一陣紅暈,羞澀地把目光移到一邊。

余海風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可因為心跳太快,實在沒有力量將那些話吐出來,最後只說了句:「我爹叫我來見二姑父。」

劉巧巧又把目光移回來,深情地一望,掉頭往裡走,一邊走一邊喊:「大伯父,海風表哥來了。爹,海風表哥來了。」

「海風。」劉承忠從正房大步走出來。他的腰挺直,腳下呼呼生風,幾步就走到余海風的面前,伸出右手,往余海風的左邊肩膀拍了下來。

劉承忠將余海風迎進屋,正堂的旁邊,是一個小客堂,擺了幾把太師椅。雖說余海風從小在這裡走動,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可自從和順回來之後,劉家對他的態度,還是有些變化。畢竟是劉家未來的姑爺嘛,不能再像從前的小孩子般對待了。

坐下來後,余海風便將茶葉遞上,說明這是給二姑父的,這是給承義叔的。剛剛說完這句話,劉承義進來了。余海風頓時手足無措,慌忙站起來打招呼。劉承義也非常滿意這個女婿,剛剛說了句話,讓余海風心裡稍稍平復,劉巧巧又鑽了進來,余海風再一次心跳加速。

劉承忠看在眼裡,不動聲色,道:「海風,坐。」

余海風看一眼站在門邊的劉巧巧,坐下來。

劉承忠問:「你爹就是讓你來送茶葉?」

余海風連忙說:「不是,我爹讓我問一問二姑父兩件事。」父親是讓余海風來找二姑父商量,但余海風不能這樣說。畢竟,二姑父是長輩,他臨時改用了問這個詞。

劉承忠說:「哪兩件事?」

余海說道:「我爹說,新來的古大人力主剿匪,想聽聽二姑父是怎麼個考慮。還有,古大人號召全洪江城給白馬鏢局募捐。這件事,對忠義鏢局影響最大,我爹也想聽聽二姑父的主意。」

劉承義說:「你爹這是耍滑頭嘛。我們向他討主意,他卻把你派來。」

劉承忠說:「不管你爹了,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我覺得,剿匪肯定要參加。」余海風覺得,這事他確實不能做主,可父親派了自己來,半點主意沒有,又顯得自己一家不把這件事當回事,「募捐,也不能落後。」

劉承忠微微一愣,問:「為什麼?」

余海風說:「表面上,野狼幫對付的是白馬鏢局,可實際上,他們是在挑戰整個洪江。我們洪江才多大點地方?我聽說,有三股土匪,常常在這一帶活動。如果我們洪江讓他們覺得不團結,是一盤散沙,這些人,就可能得寸進尺。」

劉承義說:「海風你可能不知道,這三股土匪,哪一股我們都碰不得。」

余海風問:「為什麼?」

劉承義說:「野狼幫是勢力太大,碰不得。聽說他們有四五百人,上次的架勢你也看到了。飛鷹幫雖然沒有野狼幫這麼大的聲勢,但他們的老窩在鷹嘴界,那裡是湖南、貴州、廣西三省交界,離我們這裡遠。攔江賊更特別,專門在水上作惡,整個沅水那麼長,我們連他們的影子都抓不到。」

劉承忠接過話頭說:「承義說的是一個方面,我最擔心的是這個縣太爺不是真心剿匪。現在當官的,沒有一個不腐敗的,就是想巧立名目撈錢。不信你看,要不了多久,肯定弄出個剿匪捐。」

余海風說:「官府如果真弄出個剿匪捐,我們也躲不過啊。只要是真心剿匪,拿錢買平安,出錢出力,對我們,都不是壞事。」

劉承忠問:「這是你爹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我爹只是讓我來和二姑父和承義叔商量這兩件事。」余海風說。

劉承義問:「第二件事,是什麼?」

「就是為白馬鏢局募捐的事。」余海風答。

「為白馬鏢局募捐?想都莫想。」劉承義提起白馬鏢局就有氣,「這些年,白馬鏢局處處和我們作對,到處搶我們的生意。這次,他們遇了土匪,吃了大虧,正好滅一下他們的囂張氣焰,讓他們失去和我們競爭的能力,我們求之不得。」

劉承忠打斷了他:「承義,你聽一下海風的意見。」

余海風說:「我也不知對不對。我知道,做人一定要投桃報李。另外,我也聽說,聖人更進一步,以德報怨……」

劉承義不想聽這些話,打斷了余海風:「你也說了,以德報怨是聖人的事,我們不是聖人,我們只是普通人,而且,我們是商人。商人的原則,是利益互換,絕對沒有你吃虧我佔便宜的事。」

既然未來的岳父這樣說了,余海風也不好反駁,只能沉默。

劉承忠看出余海風有話說,便道:「海風,你有想法?」

「我覺得,承義叔說得對,我們是商人,商人有自己的商業原則,這個原則就是利益原則,沒有利益的生意,我們不做。不過,具體事情,還要具體分析。給白馬鏢局募捐這件事,我看不一定完全沒有利益。」

劉承義反問:「我們白送給他們,能有什麼利益?」

余海風說:「整個洪江都知道,白馬鏢局是忠義鏢局的死對頭。這時候,我們如果出手相幫,整個洪江,都會知道我們仁義。這是他們在幫我們擦亮金字招牌,多好的一個廣告。」

劉承義看了余海風一眼,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懂得這些道理?」顯然是認同他的說法。

開始,見表哥和父親的意見相左,站在一旁的劉巧巧十分著急,不斷向余海風使眼色。現在聽父親這樣說,她暗鬆了一口氣,同時向表哥送出一個秋波。余海風也恰好在此時看了劉巧巧一眼,頓時臉紅心跳,全身發軟。好在此時,有下人進來稟報,白馬鏢局的馬總鏢頭來了,解了余海風的困窘。

聽說馬占山到來,劉承忠和劉承義都是一驚。同行是冤家嘛,馬占山只是在二十多年前,到忠義鏢局拜過一次碼頭。當然,劉承忠也從未去過白馬鏢局。

劉承忠兄弟和余海風一起,迎了出去。此時,馬占山已經到達門口,他的身後,跟著五個挑夫,每人挑著兩罈酒。這個酒罈有半人高,一壇可以裝七八十斤酒。畢竟,兩家不是那種隨便可以進門的關係,馬占山讓下人通報後,等在門口。劉承忠迎出來,拱了拱手,道:「馬總鏢頭,失迎失迎。」

馬占山雙手一抱拳:「劉總鏢頭,忠義鏢局仗義相救,馬某感激不盡,無以回報,買了幾壇水酒,聊表心意。」

劉承忠正色道:「馬總鏢頭太客氣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們江湖中人的規矩。難道我忠義鏢局遇到麻煩的時候,白馬鏢局就袖手旁觀不成?」

馬占山臉上一紅,依然抱拳:「慚愧。」他說慚愧,口中客套,心中確實有點過意不去。當時面對土匪的時候,他居然還想讓土匪去對付忠義鏢局,自己好脫身。

劉承忠也不推辭:「那我就不客氣了。馬總鏢頭,請進。」

馬占山進了正廳,和劉承忠在茶几邊分賓主坐了。劉巧巧來泡茶,余海風沒有坐,站在劉承忠身後。那些挑夫把酒放在正屋的牆邊,各自離開。

馬占山看了看余海風,道:「余大少爺,少年英雄,俠骨丹心,馬某佩服。」

余海風不卑不亢,雙手抱拳:「謝馬總鏢頭。」

劉承忠雙手端起茶杯:「馬總鏢頭請。」

馬占山也雙手端起茶杯:「劉總鏢頭請。」他的茶杯略略比劉承忠的茶杯低了一些,這是一種禮節,表示對劉承忠的尊重。

兩人喝過三杯茶之後,馬占山放下茶杯,雙手抱拳:「劉總鏢頭,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是馬某人的不是,請劉總鏢頭多多見諒。」

劉承忠忙雙手抱拳,道:「馬總鏢頭言重了,如果忠義鏢局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馬總鏢頭多多擔待。」

兩人相視,哈哈哈一陣大笑。劉承忠心直口快,頗重信義,別人對他不敬,能忍則忍,倘若別人敬他一尺,他就敬別人一丈。白馬鏢局走威武鏢,在氣勢上壓了忠義鏢局一頭,若說劉承忠心中完全沒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如今,馬占山親自登門拜訪,劉承忠也就放下不快,對他誠心相待,頗有展顏消宿怨,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至於馬占山心中如何,劉承忠並不在意。

馬占山再次拱了拱手,道:「劉總鏢頭,馬某人今天登門,還有一事相商。」

劉承忠還禮,道:「請講。」

馬占山說:「昨天,新任縣令古大人光臨寒舍,一來,對此次事件的死難者表示慰問,二來,提出剿匪一事。聽古大人的語氣,似乎也要和劉總鏢頭商議此事,不知是否已經登門?」

劉承忠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聽馬總鏢頭的語氣,似乎有疑慮?」

馬占山既然是主動登門,本身已經輸了一著,他也不再藏著掖著,而是說:「不瞞劉總鏢頭,按照以往的經驗,官府剿匪,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否則,也就不會出現山匪坐大這種事。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巧立名目,以此派捐收費。此次,白馬鏢局遭此大難,與山匪不共戴天,官府願意剿匪,白馬鏢局就算出再多錢,出再多力,也是樂意的。」

劉承義插話說:「那你還疑慮什麼?」

「不瞞老哥。」馬占山說,「我的疑慮有三點。其一,官府只是以此名義派捐,根本不是真心剿匪。當然,這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其二,最讓我憂慮的,是古大人真心要剿匪。匪我力量對比,幾乎是一比一,搞不好,我們損失更大。其三,就算暫時勝利,只要沒有徹底將土匪打垮,我們就成了土匪最大的敵人,一旦敵人傾盡全力對付我們洪江,我們將永無寧日。」

劉承忠說:「馬總鏢頭最為擔心的,還是第三條吧。」

馬占山也反問了一句:「難道劉總鏢頭不擔心?」

劉承忠說:「擔心不擔心,如今意義都已經不大。此次,白馬鏢局雖然損失慘重,可損失更重的,是野狼幫。我們洪江商人和野狼幫這個梁子,恐怕是結下了。」

「劉總鏢頭的意思,莫不是只有一條路?」馬占山帶點試探地問。

劉承忠說:「古大人領頭剿匪,對於洪江來說,無疑是福音。正如馬總鏢頭剛才分析的,假若官府只是以此為名目派捐,我們又能奈何?以我看來,現在的問題,不管官府是否真剿匪,我們洪江商人,都已經被逼上梁山,沒有退路了。」

馬占山再問:「劉總鏢頭有何高見?」

「高見,我是沒有。」劉承忠擺了擺頭,「不過,以我看來,古大人若真能組織剿匪,是我洪江之福。退一萬步,若是官府並不真心剿匪,我們卻不能等死,洪江所有的商人,必須統一認識,團結起來,組織力量自保。」

馬占山說:「劉總鏢頭此語,正合我意。還望劉總鏢頭能夠站出來,登高一呼。」

余海風坐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他算是聽明白了。對於古立德號召剿匪一事,洪江商人不是支持不支持的問題,而是更進一步,萬一官府只是以此敲詐,洪江必須拿出自保的辦法,或者建立自保的團隊。馬占山看到了這一點,自知野狼幫若是前來尋仇,第一個受損失的,肯定是白馬鏢局,這才會主動上門,目的是要和劉承忠聯保。

劉承忠說:「這件事,我一個人做不到。要不,我們倆先找人合計合計,你看如何?」

白馬鏢局自從落戶洪江,便將忠義鏢局列為頭號對手,若是從前,馬占山絕對不願在劉承忠面前退讓半步。可此一時彼一時,他如果仍然墨守成規,白馬鏢局,很可能撐不過今年。馬占山說:「以年齡論,劉總鏢頭是我的大哥,以資歷論,忠義鏢局是洪江業界的龍頭,我一切聽劉大哥的。」

劉承忠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分頭聯絡。」

馬占山道:「好。」

※※※※※※※※※

王順清在街上轉了一圈,眼看要吃中飯了,一抬腿,進了弟弟王順喜家。

王順清有四兄弟,大哥王順國,二哥王順朝,也就是王熙美的父親,余海風的大姑父。王順清排行老三,四弟王順喜。四兄弟中,王順清和弟弟的關係最好,既因為兩人年齡更近一些,作為弟弟,王順喜更聽他這個三哥的話,也因為王順喜頭腦靈活,辦事果斷,在洪江城,早已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王順喜正坐在靠椅上抽著水煙,見哥哥進來,抬了抬身子,道:「你倒是稀奇。」

王順清心裡有些不爽,沒好氣地說:「稀奇什麼?有什麼好稀奇的?」

「你這話說得怪。」王順喜說,「這幾天,新任縣太爺在洪江,你不陪他吃香的喝辣的,怎麼溜到我這裡來了?」

王順清擺了擺手,說:「別說了,什麼縣太爺,那是個絆腦殼。」

王順喜覺得奇怪,問:「怎麼是個絆腦殼?」

「你想啊,整個黔陽縣,哪有比洪江更富的地方?哪有比洪江更多富人的?隨便從洪江拉出幾個富人,就比整個黔陽縣還富了。」王順清拿過水煙,抽了一口,接著說,「以前,哪一任縣太爺來洪江,不是吃了東家吃西家,又吃又拿,流水席吃上一兩個月,都吃不完的?」

「是啊是啊。」王順喜說,「整個長沙府,就這一個黔陽縣令最富,哪一任都是滿載而歸。」

「可這個古立德,竟然放出話來,不吃請。住在洪江巡檢司,吃飯還自己掏錢。」王順清又補充了一句,「你說是不是絆腦殼?」

王順喜說:「以我的經驗看,越是假正經的人,越是貪得無厭。不信你看吧,他一定比前面哪一任都貪,只不過,別人是做婊子就大鳴大放地做婊子,立牌坊就一心一意立牌坊。他這種人,卻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我倒不怕他立牌坊,我只擔心他不做婊子。」王順清擺了擺手,道,「算了,不說這個了。現在,又一個賺錢的機會來了,我來找你合計合計。」

聽說又有賺錢的機會,王順喜的眼睛頓時發亮。畢竟是午飯時間了,何況,大堂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將三哥請進了裡面,酌上小酒,兩人邊喝邊聊。

王順清所說的機會,正是剿匪。

聽說古立德要剿匪,王順喜的第一想法,和劉承忠、馬占山一樣,真剿還是假剿?王順清說:「你管他真剿還是假剿?只要有名目,就是我們兄弟賺錢的好機會。古立德如果是假剿,卻又大談剿匪,那無疑說明,他想趁機大撈一筆。既然他在前面撈,我們就在後面撈,大家心照不宣。」

「如果是真剿呢?」王順喜問。

王順清說:「那也是好事啊。如果真剿,他古立德派出的捐,難道不是用在剿匪上面?剿匪,將由誰來領導?他古立德?肯定不是。除了我這個汛把總,他還能用誰?那不是給我們送錢?」

「話雖如此,可土匪也不是那麼好剿的。」王順喜想得更深一些,「真能剿滅土匪,萬事大吉。問題是,土匪的勢力那麼大,僅靠我們這一點力量,別說剿匪,把土匪打跑,都是妄想。一旦被土匪打死幾個人什麼的,就虧大了。」

王順清說:「你以為我傻啊。如今這個情況,不剿肯定是不行了,我是上下不討好。上面嘛,不需要說,一旦怪罪下來,我這個汛把總,還能不能當,難說。下面呢?白馬鏢局和野狼幫幹上了,我們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井水不犯河水。往後,野狼幫肯定會不斷來尋仇。如果是在洪江甚至黔陽以外尋仇,我倒可以裝著不聞不問。如果他們跑到洪江來鬧,你想過結果沒有?」

「你手下才五十幾個汛兵,那可真是大麻煩。」王順喜說。

王順清喝乾了一杯酒,將手往桌上一拍,說:「老子日他個乖。古立德已經說了,要在我們洪江搞民團,那才是我們賺大錢的絕佳機會。」

王順喜的腦子雖然好使,但還是有點轉不過來。對於某類特別思維,王順喜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個三哥,永遠比自己棋高一著,別的不說,就說這職業選擇,就和所有人不同。

王家的祖業是王記油號,在洪江已經有幾代歷史,傳到父親王子祥手裡,迅速發揚光大,短短幾年時間,躍升為洪江八大油號之一。王子祥清楚,王家要繼續保持洪江商界領袖的地位,必須做好兩件事,第一是多生兒子,第二是讓兒孫多讀書。兒子他生得不多也不少,四個,夠了。說到讀書,四個兒子三個還算聽話,老大老二哪怕讀不進去,也咬著牙,把私塾讀完了。唯獨老三王順清,才讀了幾年,就把書本一扔,說:「古往今來,哪一個皇帝不是用拳頭打下來的?可見拳頭比唸書有用。」

王子祥對兒子動用家法,王順清對父親說:「爹,讓我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讓我讀書。」

王子祥怒不可遏:「不讀書就打死你!」

王順清回答:「打死我也不讀書。」

王子祥沒有辦法,打累了扶著腰歎氣:「我王家怎麼就出了你這個逆子?我王子祥沒有做過什麼惡事,為什麼要報應我?」

王順清反倒安慰他:「爹,您伸手看看,十個指頭還有長有短呢!」

王子祥鬚髮俱張:「你給老子滾,我沒你這個兒子,你也沒有我這個爹。」

王順清:「滾就滾!」

王順清說滾就滾,當天夜裡就離開了家,那個時候,他才十五歲。王子祥也是賭氣,以為兒子出去幾天,受不了苦難就會回來,沒想到兒子一去就是十多年,杳無音訊。

王子祥反倒有些佩服兒子:「這個逆子,有點骨氣,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可惜沒有走正路,要是走了正路,說不定能闖出一番作為來。」

王順清三十歲的時候回來了,穿了一身軍官服裝,是正八品千總。原來他在外流浪了幾年,學了一些功夫,機緣巧合,結識了祖籍寶慶(邵陽)府的一個內務府六品藍翎長。之後六品藍翎長回到長沙,擔當長沙守備,官升兩級,王順清也就成了正八品千總。回到湖南,王順清才想起離開家已經十五年了,該回家看看父母了。

王順清衣錦還鄉,王子祥還在為當年和兒子鬥氣耿耿於懷,他斜了一眼兒子:「出息了,王家祖墳冒煙了,出了個八品武官,可你就是當了將軍,你還得喊我爹!」

王順清規規矩矩地跪在父親腳下:「是,爹。」

王子祥口裡說:「我王家有三個兒子,少一個不少呀!」但心裡還是高興的。畢竟,另外三個兒子,他拿鞭子逼著讀書,就是想逼出個功名。沒想到恰恰是這個不讀書的兒子,成了官府中人。夜裡和兒子們喝酒,王子祥問起兒子將來有什麼打算。

王順清:「爹,還能有什麼打算,繼續當武官。」

王子祥歎息:「如果你當年聽了爹的話,多讀幾天書,現在就有可能是四品守備了。」

王順清說:「現在這大清朝,不用讀書,也可以當上四品守備。」他介紹自己的恩公,也沒有讀過幾天書,他的官是捐出來的。他此次回鄉,就是想找父親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也捐個官。

王子祥手中有錢,早就想捐個官了,只是在家的三個兒子,沒有一個有信心當官的。既然老三有意官場,王子祥喜出望外,當即說:「你告訴爹,一個四品守備要多少錢?」

讓人沒想到的是,王順清竟然說:「爹,我不要當四品守備。」

王子祥大吃一驚:「你連四品守備都不當,難道要當三品不成?算了算了,只要你有門路能買到三品官,你爹我就算是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也要幫你湊齊這筆錢。」

清朝的官確實是可以捐的,只要你有足夠的錢,捐個七品六品,倒也不是問題。可這樣捐出的官,通常要候補,等上三年五年是你的運氣,等上七年八年的,不是少數。所以,很多商人捐了官,只要那身官服,不用實缺。王順清可不要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他要的是實惠。他說:「我要回到洪江,當汛把總。」

這話把王子祥差點氣背過去。果然是個沒見識的,洪江汛把總才是一個七品武官,和四品守備相比,隔了五六級。

回過頭來看,王順清還是比父親棋高一著。當年,王子祥若是堅持要買個六品以上的官,就算不耗盡全部家產,至少也會耗去大半。可以肯定的是,捐個六品以上的官,幾乎沒有得到實職的可能。就算運氣好,能撈到一個實職,恐怕也是五年八年之後的事。這些年,國家經濟走在下行道上,經濟凋敝,萬業不興,賺錢不易,若是坐等五年八年,就算撈到一個實職,要想將捐官的錢賺回來,恐怕難度就大了。相反,自從王順清當了汛把總,成了洪江的地頭蛇,賺錢的機會一大把,整個王家,也就上了一大台階,迅速成為洪江三大家族之一。

提起洪江三大家族,每一家都是一個精彩的故事。先不說王家和余家,說張家。

張家老爺子張洪昌,是王子祥、餘興龍同時代的人。和王家余家一樣,早期,張家也是開油號的,生意做得很大。不過,洪江的洪油商人和木材商人很多,張家並不是最出名的那一個。張家不出名,有兩個原因,一是張家人丁不旺,張洪昌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張祖仁,是洪江城裡出名的花花太爺,公子哥兒,吃喝嫖賭,打架鬥毆,樣樣都來。手下有一幫混混兒,壞事做絕,胡不來少年時進入洪江,就在張祖仁的手下混。女兒張文秀,倒是一個靈秀人兒,是洪江城裡有名的美女之一。

後來,張家名揚洪江,得益於老爺子張洪昌的兩步棋。這兩步棋,都與聯姻有關。

兒子張祖仁結婚,沒能娶到洪江城裡著名商號的女兒,女方是洪江城外三十里嚴家壩嚴財東的三閨女。這段婚事,原本不能給張家貼金,但張洪昌搞了一次大排場,擺了三天流水席,包下洪江所有的戲院,讓所有賓客,甚至街道上一些流浪的乞丐都吃喝玩樂了三天三夜,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此,幾乎所有的洪江人,都知道了這個張洪昌和張記油號。

至於女兒的婚姻,張洪昌最先看中的是余家的四子余成長。張洪昌早已和餘興龍說好,只等余成長從雲南回來,就把婚事辦了。沒想到,余成長拖了一年多才回到洪江,回來時,不僅帶回了崔玲玲,還帶回了余海風和崔立。張洪昌只好臨時改弦更張,把女兒嫁給了王子祥的第四個兒子王順喜。

此時,張家在洪江,還排不上名號,只是張記油號,排上了洪江八大油號之一。後來躋身三大家族,就更是時也勢也,完全因為張祖仁。

鴉片進入洪江後,張祖仁趕時髦,成了第一個嘗禁果的人。如此一來不打緊,張家的家產,漸漸變成了鴉片煙,被抽掉了。張洪昌就被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給活活氣死了。不過,張洪昌一死,張祖仁沒有了管束,便完全放開了膽子,自己開起了鴉片煙館。不幾年,就將煙館擴大到了八家,如今成了整個洪江最大的鴉片商人。張祖仁的煙館,不知吸垮了洪江多少世家,張家卻是越來越興旺,很快成了洪江首富。但他這個首富名聲不好,只要他往街上一走,背後是罵聲一片,尋常的正當商人,也都不和他來往。

張祖仁這個首富只是表面上的。若以家族算,余家在洪江有兩大商號,一是余家的祖業餘記油號,二是余成長的風雲商號。這兩大商號中,風雲商號,是僅次於張記油號的大號,余記油號,也可以在洪江排到二十名之內。而余家在長沙還開有餘記商業,若是拿回洪江排名,大概也能排在十名之內,另外在安化還有一個茶場,是湖南省規模最大的茶場之一。若是將余氏家族產業加起來,張祖仁這個洪江首富,就只能往後排了。

《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