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

還沒見到人,光是聽到聲音,狼王千人斬身子就有一種麻麻的感覺。只見花蝴蝶曳地長裙,長髮飄飄,宛若仙女,從樓梯款款而下。人未到,一股清香襲來,沁入心扉。千人斬坐了下來,一雙眼睛在花蝴蝶身上掃過,只見她肌膚勝雪,眼若秋水,眉若青黛,腰若細柳,忍不住心中怦然亂跳,猛吞了一口口水。

胡不來單槍匹馬,殺回了洪江。

來到洪江,他也不去別的地方,直接走進了汛把總署。他雖然以師爺的身份在洪江活動過幾天,但下面那些汛兵,注意的畢竟是縣令、縣丞和主簿大人,不可能注意到他。見他進來,以為是個什麼老百姓來了,立即把他往外轟。

胡不來自然不會出來,大大咧咧地坐下來,道:「去,把你們把總爺叫來。」

汛兵看了他一眼,道:「我們把總爺,是你想見就見的?」

胡不來知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也不和汛兵多話,直接叫道:「王順清,你給我出來。」

這一叫還真有效,王順清從旁邊的房間裡出來了,一看是胡不來,便拿足了七品官的架子,道:「什麼事?」

胡不來說:「叫他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對你說。」

王順清自然不肯聽他的,只要今天聽了他的,從今往後,所有一切就都得聽他的。官場這個套路,他王順清還是懂的。王順清再次端了端架子,道:「胡師爺,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吧。」他有意將師爺兩個字說重一些,意思是要提醒胡不來,你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

胡不來立即站起來,向外走,同時說:「你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我原是想救你,既然你不領情,那就等死吧。」

這話把王順清嚇了一大跳,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個大貪官。天下哪一個貪官不怕死的?又有哪一個貪官心裡沒鬼的?莫非古立德到黔陽,真有特殊使命?見胡不來要出門,王順清立即大叫:「把他給我攔住。」

幾個汛兵衝上前,將胡不來攔回來。

胡不來質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王順清自然不想低頭,怎麼說,他是官,胡不來只能算是民。民見官,是要下跪的。自己免了他下跪,已經夠看重他了。「老子日你個乖,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不說清楚,就不能走。」他說。

胡不來也不和他計較,而是問:「你的俸祿是多少?」

王順清愣了一下,還是回答了:「俸銀和薪銀加在一起,總共是三十六兩。」

胡不來說:「那也就是說,把其他所有一切合法收入加在一起,你一年的俸祿,也不過五十兩吧。」

「是。老子日你個乖,怎麼樣?」王順清不明白胡不來到底是何用意。

胡不來說:「那我就給你算個賬。你這個洪江汛把總,當了十幾年吧?十一年?十二年?所有收入加起來,就算不吃不喝,也就五六百兩銀子吧?可是,你現在住的房子,好像有五處吧?洪江城裡三處,寶慶府一處,鄉下還有一處,值多少?兩千兩還是三千兩?好像還有些土地,據說還有幾家店,沅水裡還有幾艘船是吧?」

王順清眼睛一翻,道:「那又怎麼樣?我們家是做生意的,這個,誰不知道?分家的時候,王家的產業,我也是有一份的。我分到一點家產,奇怪嗎?」

胡不來:「當然,不奇怪。我奇怪的是,洪江汛把總是多麼肥的一個缺,你卻在這裡坐了十幾年?」

「那有什麼奇怪?」王順清說,「我也想升上去啊,陞官發財,誰不想?可是,上面不提拔我,我有什麼辦法?」

胡不來點了點頭:「是啊,這確實是道理。不過,這個道理,大概要看跟什麼人說吧?如果跟皇上說,你認為,皇上會怎麼想?」

王順清認真地看了一眼胡不來,開始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善茬。他問:「你今天來,就是想來找我的麻煩?」

「不不不。」胡不來連忙擺手,「我一開始就說了,我是來救你的命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順清說。

胡不來坐下來,將手中的折扇搖了搖:「你懂的,你當然懂。你如果不懂,就不會在洪江汛把總這個位置一坐十幾年。」

這些話,自然不能當著汛兵的面說。可一開始,王順清硬過了,現在要軟下來,還真不太好辦。好在他混跡官場多年,見風使舵的本事,還是有的。他頓時緩和了一下臉色,道:「你看,這裡,人來人往的。要不,我們到裡面喝杯茶?」

胡不來自然清楚,自己還要辦事呢,絕對不能把他逼到頭,見好還要收。他當即說:「這裡是你把總爺的地盤,自然由你說了算。」

王順清立即站起來,說:「我沏了一壺茶,剛剛才喝上一水。我們去接著喝,怎麼樣?」

「把總爺的茶,一定是好茶,我真的想嘗嘗。」胡不來說。

兩人於是移身,到了王順清的辦公室。兩人坐下來,一名汛兵要過來給他們沏茶,被王順清趕了出去。王順清親自給胡不來倒上茶。

「胡師爺,請。」同樣是叫胡師爺,這次的語氣,卻要恭敬得多。

胡不來知道已經達到了初步效果,喝了茶,便主動打開了話匣。他告訴王順清,全國所有的汛把總,洪江汛把總是最肥的,這一點,並不是什麼秘密,王順清能在汛把總這個位置上一坐十幾年,就連朝廷也能查到。正所謂物極必反,有些事,一定要見好就收。

王順清暗吃一驚,難道古立德想趕自己走?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就要和他鬥上一鬥。心裡這樣想,口裡卻不會說,而是問:「胡師爺的意思,莫不是建議我走?」

胡不來說:「這個,我不說,你自己想。」

王順清又問:「古大人的意思?」

胡不來故意不說清楚,只是說:「古大人才來幾天?他連東西南北都沒有摸清楚呢。」

王順清自然不是簡單角色,他說:「那我就不明白了,我這個汛把總,是朝廷任命的,朝廷都沒說叫我走,胡師爺的意思……」

「我可沒有叫你走。」胡不來說,「再說了,現在這種情況,你就算想走,都走不了。」

「胡師爺把我說糊塗了。一會兒說我在這裡做官,做的時間太長,一會兒又說我想走都走不了。」

「不是你想走都走不了,而是叫你走,你都不敢走。」胡不來說,「現在,境內出了土匪案,你如果走了,上面派個人來,你想想這洪江城,會是個什麼情況?」

胡不來的話雖然直白,但王順清聽了,句句都是驚雷。莫不是古立德要從土匪案入手,搞倒烏孫賈?只要烏孫賈一倒,他這個汛把總,肯定就當到頭了。不僅當到頭,甚至連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想到這一點,王順清有一種膽寒的感覺。

轉而一想,這樣一句趕一句,自己實在是被動,不如變一種法子,王順清道:「胡師爺前來,一定有所見教,有什麼話,但請說明,我聽著就是了。」

胡不來覺得火候差不多,也就不再掖著藏著,而是明言。他告訴王順清,現今的形勢特別,古大人初來,就算當地出了土匪,也與他關係不大。但是,上面一旦追究起來,王把總絕對是難辭其咎,甚至連烏孫大人都會受牽連。如果不幸再查出一點點經濟上的不明不白,就成大事了。話說回來,古大人既然來了,肯定想創立一番事業,剿匪是最直接的一條路。洪江的土匪一旦被剿滅,王把總那時就是洪江的大英雄,朝廷一定會大加獎賞。藉著那個機會,王大人加官晉爵,趁機離開洪江,正當其時。

王順清聽了胡不來這一番話,入情入理,句句都是實情。同時,他也知道,這一切,僅僅只是表面的,胡不來肯定還有別的用意。

「我明白了。」王順清說,「古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配合他剿匪。這個沒問題,剿匪是我的職責所在。而且,洪江已經動了起來,民團已經成立,只要加以訓練,就可以拉出去。」

聽了這話,胡不來的心直往下沉。他還指望這個民團為自己賺一大筆錢,聽說洪江民團已經建立,卻與自己沒什麼關係,他知道自己來晚了一步,心中那個悔,簡直沒法形容。接著,胡不來想到,要想扭轉此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打洋槍隊的主意。提起洋槍隊,王順清就一把火:「別提洋槍隊了,提起我就一把火。張祖仁仗著有幾個臭錢,就不知道自己姓誰了。」

胡不來說:「你就這麼借兵,人家自然不肯。既然不肯借,你可以租啊。」

「租兵?」王順清覺得這個說法新鮮,問,「怎麼租?」

胡不來說:「兩種辦法,一,租來一個兵多少錢。不過,這樣租來的兵,恐怕出勤不出力。所以,第二個辦法比較好,按打死打傷土匪的人數來定。比如說,打死打傷一個,付兩百五十兩銀子。」

王順清說:「兩百五十兩,會不會太貴了?」

胡不來說:「貴?兩百五十兩能談下來,就不錯了。一次剿匪行動,能打死多少個土匪?十個?二十個?你算算,他們能拿到多少銀子?最多不過五千兩。一次戰鬥,洋槍隊如果能打死二十個土匪,你的隊伍再一衝,至少殺死一百個。從此以後,土匪還敢往洪江來嗎?早跑得沒影了。」

王順清迅速在心裡算了一筆賬。如果打死打傷一百個土匪,自己向洪江商戶籌集兩萬兩銀子,問題不大。五千付給洋槍隊,五千作為其他費用,自己還可以賺一萬。不僅能賺錢,最重要的是,自己還賺了政績,這筆生意,顯然是可以做的。他問:「你認為,張祖仁會答應嗎?」

胡不來說:「我估計難。」

王順清說:「那你還說?」

胡不來說:「你手裡不是有汛兵嗎?再給他一點壓力,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我估計他就干了。」

王順清問:「怎麼軟硬兼施?怎麼威逼利誘?」

胡不來說:「這個,不是我的事,你自己想辦法。不過,事成之後,你可別忘了我的好處。」

至此,王順清才意識到,現在的胡不來,確實不再是多年前在洪江當混混兒的那個人,他要成你的事容易,要敗你的事,更容易。既然如此,就不能與他為敵,至少表面上,要加強和他的來往。

這樣一想,王順清也就釋然,在胡不來離開的時候,奉送了二十兩文銀,是胡不來當師爺差不多一年的收入。

如果剿匪計劃成功,他賺的何止百個十兩?這點錢,他自然就不會心疼。

王順清之所以能在洪江死守十餘年,出手大方,是必備條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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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江城裡,正在積極準備應對土匪的進攻,土匪真的來了。

只不過,來的不是大隊伍,而是三個人,領頭的,是野狼幫的大當家狼王千人斬,身邊的兩個,是他的衛兵。當然,千人斬就算是再大膽,也不敢這麼闖進洪江城。他屬於過江龍,不是本地人,在野狼谷崛起的時間,也不是太長,觸角還沒有伸到洪江城。用土匪的行話說,在洪江城裡沒根。

狼王的後面,還遠遠地跟著一群人,這群人由白狼帶隊,暗中對狼王進行保護。

狼王千人斬之所以來到湖南,目標就是洪江。只不過,他做事,膽大心細,思維縝密。正所謂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器,就是拉起一支隊伍,接下來,就是摸清洪江的情況,伺機而動。這次,他來洪江,就是來摸情況的。

三個人騎著馬,過了巫水官渡,直奔城內而來。洪江沒有城門,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入口,一些大的入口,已經由馬占山的守城隊把守,五六個壯丁,對來往人員進行盤查。其中一個壯丁攔住他們,問:「你們是什麼人?」

千人斬的保鏢程正光雙手一抱拳,說:「我們是黔陽縣的廣木商人,這位是我家羅掌櫃,我是賬房,到洪江收木材款的。」

洪江之所以成為聞名全國的商埠,就因為此地有兩大出產,一是木材,二是桐油。早在春秋時期,洪江就是中國最大的桐油產地,洪江產出的桐油,有一個專門名稱,叫洪油。今天的年輕人,或許不知道桐油的用途,甚至都沒有聽說過,可在古代,桐油是絕對的好東西。古人做傢俱,沒有油漆,通常都刷桐油。用得最多的是造船,船是一塊一塊木頭製成的,木頭之間的縫隙,用線和灰填上,再刷上桐油,才不會漏水。挑水用的水桶,也一樣用桐油防水。勞動工具中的斗笠,用篾紮了刷上桐油,可以防雨。當然,說到防雨,自然要提到油紙傘。古代的傘是用木桿糊上紙最多也是用布做的,為了防雨以及耐用,都要刷上桐油。桐油的用途極其廣泛,而全國所有桐油,只有洪江的最為上乘。

除了桐油,此地還盛產木材。不僅湘西一帶是原始森林,有大量的木材儲備,還包括廣西、貴州,也都是木材產地。但是,這些地方產出的木材和桐油,如果無法運出,也只是廢物。有山的地方就有水,上天造物,把一切都想好了,此地盛產的桐油和木材,可以經沅江運出,經常德,過洞庭,入長江。中國古代,將江蘇浙江一帶稱為下江,意思就是指長江中下游。而下江這個稱呼,最早就是源自洪江商人。在他們眼裡,自己所在之處,自然就是上江。

所有木材桐油,都需要一個集散地。比如說,從貴州採購的木材,通過扎排的方式運出來,因為水急江窄,木排不可能扎太大。到了水緩江寬的地方,這種小排就很浪費,需要有一處地方將小排紮成大排。由此,木材商人,便形成了交易鏈的兩端。交易鏈上端的商人負責伐木,然後運到某地進行交易。下端的商人,將木材運出,到達上海、南京等地。如此一來,就需要一個適當的場所,這個場所,就是洪江。

洪江背依沅水和巫水,是天然的黃金水道,更有天然的深水碼頭,這些條件成就了洪江。盛唐時期,洪江已經成了名城,到了明清之時,更是成了聞名於世的商城。洪江聞名全國之時,今天的繁華大都市漢口以及上海,還是一片荒灘。

後來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一旦走進洪江,便覺得不明白,洪江聞名全國,為什麼一直都只是全國最大的鎮,而沒有建縣?這裡有兩個原因,其一,洪江最鼎盛的時候,是明清兩朝,可中國古代重農輕商,士農工商,商排在最後,自然不可能將縣治建在一個商業繁榮之地。其次,洪江是個多民族融合之地,除了洪江城,多是外來流動人口,周邊全是苗族、侗族、瑤族、土家族等少數民族,歷來少數民族,均屬於土官制,縣治所在地,自然不會建在這種地方。

當地還有一種傳說,說這些少數民族,是共工的後代。中國古代,留下了許多與共工有關的神話傳說。據說,共工的故鄉在今天的河南輝縣市,當地又稱共城。共工最聞名的故事有兩個,一個是共工治水的故事,後世將其尊為水神。另一個聞名的故事,是共工和顓頊爭奪部落盟主之位,顓頊利用民眾迷信的心理,聲稱共工治水會觸怒上天,上天會用大水制裁大眾。共工因此競選失敗,於是撞不周山而死,目的就是為了讓民眾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並沒有觸怒上天。

儘管如此,人們還是信了顓頊的話,認定大水氾濫,與共工有關,是共工發怒,因而將形成大災的水患,稱之為洪水,也就是共工加上水。

洪江當地傳說,和顓頊競選失敗後,共工的後人為了生存,逃到洪江一帶,成為當地的少數民族。為了紀念祖先共工,他們便選擇了洪江這個地方,作為共工的永遠紀念之地。但是,這件事又不能做得太明顯,否則會引起顓頊帝的警覺。於是,他們玩了一個小滑頭。共工不是水神嗎?在他的名字前面,全部加上水,於是,有了洪江之名。

壯丁們盤問了幾句,程正光對答如流,千人斬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不出一言。門丁沒有發現絲毫破綻,只好放行。

臨行時,程正光不忘打探一下消息,問道:「幾位爺,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有人值守,現在怎麼變了?」

一個壯丁說:「現在土匪猖狂,提防土匪呢。」

程正光抱拳道:「辛苦幾位爺了。」

狼王千人斬暗自好笑,靠你們這樣一些人,還能防得了土匪?這麼個城,老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們能把老子怎麼樣?

就在他們受壯丁盤問時,不遠處,一名小叫花子遠遠走來,看到他們三人,大吃一驚,連忙躲到一個人的後面,慢慢移向旁邊的一條小巷子,站在牆角,側著身子,望著千人斬等人。洪江的牆角設計很人性化,擔心牆角太有稜角會傷人,全都是圓弧形。小叫花子羅小飛的視線,也因這弧形的牆角而變得開闊。

三個人進了城門,打馬向前。羅小飛從牆角閃出,正想跟過去,發現碼頭上又來了一夥人,他便一閃身,溜走了。

程正光來過洪江城,對這裡很熟悉,他輕車熟路,把千人斬帶到了萬花樓門口。這是千人斬進城的目標之一。

萬花樓不是湘西特有的窨子屋,而是四合大院。傳統的四合大院子一般是兩層,但萬花樓是三層,最上面還有一個騎樓。萬花樓結合了湘西特有的窨子屋與北方四合大院的特點,全新設計修建。

萬花樓的大門上有一副對聯:花光樓影倒晴天,荷氣竹風宜永日。橫聯是:唯春有情。正廳上位有一副巨大的人像,兩邊有楹聯:詩雲君子好逑,子曰食色性也。這副巨大的人像,不是三皇五帝,也不是神仙菩薩,而是古人管仲。管仲設女閭,也就是妓院的起源。管仲當年設置妓院有政治目的和經濟目的,流傳了幾千年,就只剩下經濟目的了。

狼王千人斬雖然是第一次進洪江城,但野狼幫的探子,早已經對洪江城非常熟悉。他們從洪江回到野狼谷,談得最多的,不是首富張祖仁或者洪江十大富豪,而是萬花樓以及花蝴蝶。在他們的口裡,花蝴蝶變成了天上的仙女,狼王因此想來看看,這個讓野狼幫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們神魂顛倒的女人,到底是何模樣。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青樓之所,一般正經人不去,到這裡來的,又是各類外來人,藏身於這類地方,自然是最安全的。

三人勒馬在萬花樓門口,狼王千人斬抬起頭,望著氣派的大樓,搖頭晃腦地道:「不錯,老子來對了地方。」

此刻還是上午,別的青樓,上午是不做生意的,下午才有客人上門,而到了晚上,生意就火爆起來。萬花樓是個例外,甚至相反。因為進出萬花樓的商賈、官員,都是非常有錢之人,這類人不願意事情讓別人知道,往往在清冷的時候來。

一個龜公在裡面看見了狼王千人斬等人,立刻跑出來迎接。騎高頭大馬,穿著奢華,神情倨傲,肩膀上的褡褳沉甸甸的,一看就是有錢有身份的人。這個龜公準確地分辨出狼王千人斬的地位要比程正光高一些,很簡單,狼王千人斬臉上有不屑一顧的霸氣。

龜公半跪半蹲在狼王千人斬的左邊。狼王千人斬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動作,以為他是給自己敬禮,再一想,中國的禮節就那麼幾種,要麼拱手,要麼下跪。這半蹲半跪,又是什麼禮節?難道洪江的禮節和別的地方不同?為什麼沒有聽那些探子們談過?千人斬坐在馬背上,一時愣住了。他的兩個手下,也是乾著急,完全不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好在千人斬絕頂聰明,見龜公一直保持著那個動作不動,又說了句:「這位爺,請。」頓時明白,他是用身體給自己做下馬墩。

有錢人的玩意兒就是爽。千人斬頓時偏腿,一腳踏在龜公的背上,下了馬來,順手入懷,掏出一點散銀,扔給了龜公。

龜公接住銀子,眉開眼笑,扯開嗓門大喊:「貴客三位,裡面請。」

裡面出來一個下人,牽了三人的馬,在萬花樓的左邊,有一個馬廄。這也是萬花樓和別的青樓不同之處。別的青樓,和全國各地的青樓同樣的思維,認定客人只會乘轎來,轎子隨後會離開,因此不需要預留停放轎子的地方。但萬花樓卻建有馬廄,這也是其生意紅火的原因之一。

三人進入正廳,剛剛坐好,便有丫環端上茶。龜公畢恭畢敬地問道:「三位爺,可有熟悉的姑娘?還是小人給三位介紹漂亮的姑娘?」

狼王千人斬把肩膀上的褡褳扔在茶几上,粗聲說:「喊你家媽媽出來。」

龜公這樣的場面見多了,應了一聲,去報告花蝴蝶。萬花樓的姑娘們叫花蝴蝶媽媽,龜公們叫花蝴蝶掌櫃的。此刻花蝴蝶剛剛起床,正在梳妝。龜公在門口低聲說:「掌櫃的,來了三個貴客,說要見您。」

花蝴蝶做的是這個生意,有貴客上門,豈有不見之理?何況在洪江地界,她也不擔心誰敢鬧出什麼事來,便道:「你下去招待客人,我隨後就下去!」

龜公下樓,給狼王千人斬深施一禮,道:「三位爺稍候,我家掌櫃的隨後就下來,請用茶。」

茶添了幾次,花蝴蝶久久沒有下來,龜公不時抬頭往樓上張望。狼王千人斬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啪地拍了一巴掌茶几,喝道:「搞逑什麼名堂?讓大爺白白候著?信不信大爺拆了你家招牌?」

龜公嚇得不輕,這些財大氣粗的傢伙,都有些靠山,自己得罪不起,正準備說什麼,二樓樓梯上傳來一個溫柔如水的聲音:「大爺,發什麼火呀?小女子總不能披頭散髮就來見大爺呀!」

聲音嬌媚入骨。

還沒見到人,光是聽到聲音,狼王千人斬身子就有一種麻麻的感覺。只見花蝴蝶曳地長裙,長髮飄飄,宛若仙女,從樓梯款款而下。人未到,一股清香襲來,沁入心扉。

狼王盯著花蝴蝶,目瞪口呆。花蝴蝶來到三人面前,盈盈一拜,柔聲道:「小女子見過三位大爺。」

千人斬晃了一下腦袋,右手習慣性地在頭上做了一個摩擦動作,他忘記了此刻自己手中沒有斧頭。他殺人或者和女人睡覺的時候,都有這樣習慣性的反應。

程正光咳了一下。

狼王猛然醒悟過來,雙手一抱拳:「見過大……掌櫃的。」他本來想說見過大當家的,但想起這樣說不對,才改了口。

花蝴蝶落落大方地在狼王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嫣然一笑:「大爺請坐。」

千人斬坐了下來,一雙眼睛在花蝴蝶身上掃過,只見她肌膚勝雪,眼若秋水,眉若青黛,腰若細柳,忍不住心中怦然亂跳,猛吞了一口口水。

花蝴蝶微微一笑:「大爺請用茶。」

狼王鎮定了一下自己,道:「久仰大掌櫃的芳名,今日一見,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聞名百倍。」一邊說,一邊解開褡褳,把褡褳裡的銀錠抓出來,擺放在一起,最後拿出來的,是一個船形的大金錠,放在銀錠之上。

花蝴蝶不動聲色,心中想起這個場面似曾相識。當年把總王順清身上也有這樣一股唯我獨尊的霸氣,開始意識到今天遇到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角色。

千人斬說:「大掌櫃的,這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花蝴蝶淡淡一笑:「大爺,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小女子只是一個生意人,能為大爺效點什麼力?」

狼王千人斬哈哈一笑:「我聽說大掌櫃的賣藝不賣身?」

花蝴蝶道:「是。」

狼王千人斬雙手一抱拳:「請問為什麼?」

花蝴蝶一怔,隨即道:「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狼王千人斬道:「我聽明白了,大掌櫃心中有人,容不下別人,佩服。請給我和我兄弟介紹幾個漂亮的姑娘,我們要在萬花樓住五六天。」

這又大大地出乎花蝴蝶的意料:這個男人直爽,揮金如土,大有來頭呀!客人不糾纏了,花蝴蝶為他們安排了頭牌姑娘秋月、冬雨和雪青,熱情招待。

狼王他們並沒有和花蝴蝶糾纏,帶著姑娘進了房間,很長時間再沒有出來,就連中飯和晚飯,也是叫到房間裡吃的。直到天黑後,他們才出門逛街。滿街華燈溢彩,熱鬧非凡,狼王喜形於色,程正光卻心事重重。

狼王見程正光愁眉苦臉,驚訝地問:「正光,你怎麼了?姑娘玩逑得不舒服?」

程正光說:「我心裡不舒服,給了那麼多錢,太不划算了!」

狼王吐了一口唾沫,白了程正光一眼:「真他娘的沒出息,我真看逑不起你!」

程正光分辯說:「那些銀子,花蝴蝶值得,別的姑娘都不值得。」

狼王嘿嘿一聲冷笑:「我們是做什麼的?曉逑不得?」

程正光點了點頭:「曉得!」

狼王道:「老子是先存放在她家裡,要連本帶利搞逑回來!」他一拍程正光的肩膀,搖晃著腦袋,得意地道,「現在你明白不?」

程正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三人也沒什麼目標,只是往前走,沒想到走進了紅燈區,沿街兩邊都是青樓,有杏花樓、迎春樓、飄香院、翠薇居。許多姑娘在望台上翹首弄姿,招徠顧客。

程正光不屑一顧地說:「看了萬花樓的姑娘,這些女人全部是殘花敗柳,不堪入目。」

狼王連連點頭:「這些女人沒逑意思。走,我們往那邊走。」

千人斬領頭拐進一條巷子,前行不久,竟然逛到了沿江碼頭一帶。碼頭邊上,是白天繁華,夜晚難得見到燈光,向前望去,是一片黑暗,只有一些大船掛一盞燈,燈光照在水面上,像是碎了一地的銀子。岸邊卻是另一個世界,一溜房屋,家家門前掛著燈籠,其中有一家的燈籠最亮,千人斬抬頭看時,見到的是一幅大字招牌:福壽堂。

程正光看了看大當家的,遲疑地道:「大當家的,要不要進去享受一下?」野狼幫的土匪搶過不少煙土,但都沒有抽大煙的習慣,最多也就是偶爾嘗嘗。程正光怕大哥責怪,才試探著問。

狼王想了想:「既然來逑了,就要見識見識。」三人走上十幾級青石台階,來到大門口。大門口,站著兩個門童,一起彎腰鞠躬:「大爺裡面請。」一個門童在前面引路。又上了十幾級台階,再進了一道大門,才算進入福壽堂。福壽堂是三進三層的窨子屋,富麗堂皇。

門童在前面引路的時候就問道:「三位大爺,是進貴賓房嗎?」

程正光喝道:「進最貴的房間,還怕大爺沒錢嗎?」

門童忙賠著小心道:「大爺您別見怪,小的問明白了,好讓裡面招待三位爺。」轉身一聲吆喝,「貴賓客房大爺三位,二樓請……」

一樓天井中掛著兩排燈籠,燈火輝煌,天井邊有一道五尺寬的樓梯直通二樓。三個穿青花旗袍的年輕侍女分別攙扶著狼王千人斬和他的保鏢,上了二樓,在走廊上拐了個彎,進入一間貴賓房。房間裡面擺了一張巨大的臥榻,臥榻正中擺了兩張很小的紅木條幾,每張紅木條幾上擱著一盞油燈,牆壁上掛著四盞燈籠,還有幾幅仕女畫。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陳設。

程正光有些失望:「這是啥逑地方?」

狼王皺了皺眉頭。

一個侍女柔聲說:「三位大爺請躺上去。」

三人上了臥榻,狼王在中間,程正光和另一名保鏢在兩邊,各自隔著條幾。三名侍女跪在地上,給各人脫了靴子,又給三人墊好靠墊,安好枕頭。隨後,三名侍女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各自端了一個托盤進來。托盤裡是吸大煙的煙燈、煙芊、煙槍、煙膏,還有一些點心水果。

三個侍女將托盤放在茶几上,各自脫了鞋,跪在三個男人面前,嫻熟地給煙槍裡填了煙膏,然後把煙槍遞到三人手中,說道:「大爺請。」

狼王的目光一直落在三桿煙槍上,三桿煙槍做工精緻,名貴奢華。他接過煙槍,把玩著,撇了撇嘴:「姑娘,這是啥逑玩意做成的?」

侍女微笑著回答:「大爺,煙槍是象牙做成的。」

程正光問:「這玩意值多少錢?」

侍女回答說:「一桿煙槍值一棟樓。我們掌櫃有五桿值錢的煙槍,其中三桿在這裡呢!」

程正光嘖嘖稱讚:「你們掌櫃很富有呀!你們掌櫃是誰呀?」

三個侍女顯然吃了一驚,居然有不知道他們掌櫃的人?其中一個笑吟吟地答道:「張祖仁張大掌櫃。」

狼王哼了一聲:「記住逑了。」

程正光已經美滋滋地吸了起來,狼王吸了幾口,不停地皺眉。侍女奇怪地問:「大爺,有什麼不舒服嗎?」

狼王搖了搖頭,不冷不熱地道:「我今天沒興趣,你來吸。」把煙槍遞給了侍女。

侍女不敢吸:「大爺……」

狼王道:「大爺讓你吸,你就吸,吸了大爺重重有賞。」

侍女忙道:「謝大爺。」端起煙槍,就著煙燈吸了一口。程正光越來越進入狀態,一臉陶醉:「真逑安逸!」

狼王臉色忽然一變,對侍女道:「給大爺端一碗冷水來。」

侍女不敢問原因,出去端了一碗冷水進來。狼王奪過冷水,劈頭潑在程正光身上。程正光一個激靈,跳起來,破口大罵:「哪個狗日的,潑逑老子的冷水?」

狼王坐正了身體,冷冷地道:「走逑。」

程正光醒悟過來,驚訝地道:「老大……」

狼王喝道:「走逑!」

程正光慌忙跳下臥榻,穿了靴子,拿出銀子給其中一個侍女去結賬。狼王穿好靴子,另外兩個侍女一臉驚恐地望著狼王千人斬,不知道他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

狼王給了她們一人一錠銀子,說:「姑娘,這個地方呆逑不得,趁早找個男人嫁了吧!」說完和兩個保鏢揚長出門。

出了兩重大門,狼王狠狠地道:「以後這種地方來逑不得,兄弟們都來逑不得。」

程正光一怔:「為什麼來逑不得?」

狼王沉聲道:「不為錢,為了人!大煙這東西,吸多了,能把我們全廢逑了。」停頓了一下,說了句,「還是茶葉好,喝了強健筋骨,明目醒腦。」

程正光驚愕不已。

狼王道:「我們現在去看賣茶葉的。」

三人轉了幾條街,眼前一座大戲院:紹興戲班。程正光來了興致:「大哥,難得進城一趟,我們去開開葷。」

狼王千人斬大手一揮:「看看。」

戲班的大門口,用一塊紅布簾子遮擋著,門口有一個壯丁看守大門。壯丁一看到狼王等人,遠遠就問:「三位大爺,今天演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是我們戲班的壓箱之作,包廂已經滿了,不過還有幾個座位……」

程正光扔給他一錠銀子,喝道:「帶路,給大爺選個好位置。」一錠銀子買兩張戲票綽綽有餘,可看門的壯丁有些為難:「大爺,好的位置真的沒有了,要不,我給兩位爺預留明天的位置?」

程正光正欲發作,狼王卻道:「也就隨便看看,帶路。」

「大爺請。」

三人進了戲院。戲院也是窨子屋,只是第一層的格局和尋常的窨子屋不同。戲台搭在天井之中,戲台裡面和外面黑壓壓坐滿了人。二樓的雅間門和窗戶大大開著,裡面的人從門窗往戲台上看。只有靠近大門口處有一兩條凳子沒有人。狼王千人斬他們坐在最後,伸長脖子往前看。戲台上,絲竹哀怨,琴聲悠揚,纏綿悱惻。

梁山伯與祝英台是一個長劇,從兩人在書院結緣、結拜、結怨、結恨,再到相知、相愛、相送、相許、相誤、相會、相怨、相逼、相抗,直至最後相殉、化蝶,雙宿雙飛。

狼王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程正光拽了拽他的衣角,並在他耳朵邊小聲說:「大當家的,你往左邊看,倒數第二排,最裡面兩個。」

狼王抬頭一看,發出低低的一聲驚叫:「逑啊……」陡然意識到了不妙,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嘴巴。幸好前面的人都看得入迷,沒有注意到狼王的驚叫聲。

裡面坐著一男兩女,正是余海風、劉巧巧和王熙美。雖然兩家大人已經有了明確意向,兩人又彼此相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規矩擺在那裡,但若是想見面,便不得不拉王熙美過橋,三人為公嘛。

程正光認識余海風,狼王也認識余海風,只是他們不認識劉巧巧和王熙美。

狼王望著余海風,久久沒有移動目光。

程正光不知道原因,在他耳邊低聲說:「大當家的,我們先出去吧!」程正光和狼王雖然化過裝,還是擔心被余海風認出來。

狼王恍若夢中一般。

程正光心中大為奇怪:「大當家的……」

狼王終於回過神來:「怎麼?」

程正光用眼神示意,站了起來,往外走去。狼王又看了一眼余海風,跟著出了戲院。三人走到街角,看看四周沒人,程正光湊過來,凶狠地說道:「大當家的,那小子是風雲商號的大少爺余海風,囂張得很。我們等他看完戲出來,背後捅他一刀,把他做逑了。」

狼王喝道:「捅個逑,這個人殺不得!」

程正光一驚:「怎麼殺不得?」

狼王頓了頓:「老子說殺不得就是殺不得。回山裡之後,你要告訴所有的兄弟,就是把洪江城裡的人殺光了,也不能殺他。」

程正光張口結舌。

狼王繼續道:「還有他身邊那兩個小娘們,也不能殺。」

程正光點了點頭:「是。」

狼王雙眉飛舞:「走,回萬花樓,喝酒玩女人。」

程正光問道:「大當家的,不是要找少當家的嗎?」

狼王千人斬道:「不找了,少當家的鬼點子多逑得很,不用我們擔心。」

※※※※※※※※※

天還沒亮,余海風早已經出門,急急來到忠義鏢局門口。

洪江的凌晨,就像一個洗盡浮華的美少女,正在酣夢之中,又是一種景致。不見燈光,只有天幕上掛著星星,東方一線熹微,窨子屋就像某種古代的符號一般佇立著,雄雞此起彼伏地啼叫。

余海風是來等劉巧巧的。

由於多方努力,洪江民團已經初步建立。幾天前,守城隊已經開始出操,今天是護城隊第一次出操。因為是初建,民團的人數有限,守城隊還只有三十多人,護城隊也不過一百多人。儘管人數不多,但既然是建立了隊伍,就一定需要後勤補給,尤其是守城隊,需要吃飯需要發餉,這些錢沒有來源,只能從洪江的商戶中募集。募集糧餉的任務,就由餘興龍、王子祥和老布三人負責,這三人在洪江可謂德高望重,只有他們出馬,才有足夠的號召力。

民團的事既然是劉承忠和馬占山領頭,劉馬兩家的晚輩,自然全都到齊。馬家的年輕一代很多,除了那些未成年的,仍然有十七人。劉家兩兄弟,各有兩個兒子,余家的兒子倒有不少。餘興龍這一支,有十個兒子,在洪江的有四個。而整個余氏家族,在洪江已經五代人,目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有二十多個。王家老大有五個兒子,其中兩個超過了三十歲,未列入。老二有四個兒子,來了三個。老三王順清自然不能落後,也把三個兒子送來了。老四王順喜沒有納妾,妻子張文秀給他生了二兒一女,全部送到長沙讀書去了。

劉巧巧自小習武,也想為保衛家鄉做點貢獻,她和父親一說,父親同意了。劉巧巧主動要求參加護城隊,一個主要原因,是因為可以每天見到余海風。

余海風雖然想和劉巧巧一起上操,卻不敢大鳴大放地約她,只能悄悄地躲在忠義鏢局的門口,等劉巧巧出來。

余海風剛剛將身子藏好,便見不遠處有一個人走來。因為太熟悉,僅僅只是看一眼身形步態,余海風立即知道,此人是弟弟余海雲。余海雲也愛著劉巧巧,哪怕余家內部已經明確,準備讓劉巧巧和余海風定親,余海雲也不想放棄,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往劉巧巧身邊湊。

這件事,還真是余海風的大麻煩。如果換了別人,他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辦法,將情敵打敗,問題在於,這個情敵是自己的親弟弟,麻煩就大了。對此,他有些怨自己的父母,為什麼不快點把親事定下來?只要正式定了親,三媒六證,弟弟應該會漸漸打消追求巧巧的念頭吧。

余海風有點摸不清父母的意思。按理說,他年齡不小了,若是別人家,這種年齡早已經做父親了。可他的婚事,父親是不太管的,母親倒像是不很著急,舅舅的態度似乎也是冷冷的。這一切令他不解,難道說,舅舅並不希望他娶巧巧,相反,希望促成海雲?

為此,余海風痛苦不堪,卻又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他唯一期望的是,四月花朝早點到來,只要這個好日子一到,余家請了媒人,到劉家定下親事,這個事,大概也就不會有變數了。

余海風躲在樹後想著心事,弟弟余海雲倒是沒有半點顧忌,在忠義鏢局前面走來走去。

忠義鏢局的門開了,走出一群人,領頭的是二姑父劉承忠,後面是承義叔。在兩人後面,走著劉家的幾個晚輩,劉巧巧身在其中。余海雲也看到了這群人出來,一開始,他似乎想躲開,可畢竟他離大門太近,劉承忠一眼就看到了他,首先打了招呼,他只好站出來,分別向劉承忠、劉承義問好,最後跟著這群人一起向城外的江灘走。

余海雲直接走到劉巧巧身邊,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而且有說有笑。這一切,被躲在樹後的余海風看得真切,心中有一股特別酸的滋味翻滾著。如果這個人不是自己的親弟弟,余海風肯定會衝上去,將此人狠狠地揍一頓。可事情一牽涉到至親,處理起來就棘手了。

滿腹醋意的余海風不得不遠遠地跟著。

昨天,余海風約劉巧巧以及王熙美去看戲的時候,劉巧巧悄悄地告訴他一個消息,洪江城的富商家族,想和劉家結親的不少,已經有好幾家托人來探劉家的口氣。一家養女百家求嘛,劉家有女初長成,既是花容月貌,又是富甲一方,誰家若是和劉家聯姻,在洪江的社會地位,就會猛地向上竄一截。

劉巧巧只不過當笑話在說,或者說對自己的心上人說點體己話,余海風聽了,卻是心驚肉跳。他很想告訴父母,不要等什麼四月花朝了,快點托媒人去提親吧,再晚了,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可是,作為後生晚輩,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操練場在城外,沅水邊的一塊灘涂之地。洪江城裡寸土寸金,根本找不到適合的操練場所。守城隊由馬占山統領,已經訓練幾天了,看上去有模有樣。護城隊就比較麻煩,才訓練幾場,劉承忠已經意識到,這事玩不下去。他帶鏢師,有金錢來維繫,官員帶軍隊,有權力來維繫,而現在這個民團,什麼維繫都沒有。比如本城首富張祖仁的兒子張金寶,人長得實在太胖了,乍暖還寒的天氣,才訓練幾下,就全身冒虛汗,再讓他練下去,他不幹了,劉承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可不干還不行,一來,洪江人會笑話自己,二來,土匪真的襲擊洪江,如果一個人沒有,就只能任人宰割。有什麼辦法?第一天訓練的時候,護城隊到了三百多人,第二天,就只剩兩百多了。到了今天,張眼望去,只有一百多人。再看看守城隊那邊,都是平民子弟,又是拿餉銀的,自然積極,馬占山說什麼是什麼。

到此,劉承忠才明白,馬占山果然是滑頭,當初把護城隊交給自己,原來是藏了私心。

現在,劉承忠才知道什麼叫騎虎難下。繼續走下去?明天說不定只剩下十幾個人了。不訓練?他怎麼向洪江的父老交代?若是真有土匪來攻,他就是洪江的罪人。

余海風來到操練場,放眼一望,也有些傻眼。他被安排為隊長,他這個隊,原本有十五個人,分成三伍。伍是軍隊最基層的建制,五人為一伍,據說是管仲創立。不過,按照管仲的建制,十伍為一里。一里就是五十人。劉承忠如果按照這個辦法建制,所有人也只能建成兩里。為了將來的發展,他搞了點自創,以三伍為一隊。

余海風這個隊,主要基礎,就是那天在太白樓喝酒的慷慨之士。沒想到,這些人喝酒慷慨,真的吃苦,就一點都不慷慨了。才不過三天時間,一隊僅剩了五個人,只夠編成一伍了。

余海風還在為此悲哀,卻見馬智琛跑過去和劉巧巧套交情。

馬占山統領守城隊,馬家青年卻在護城隊。馬智琛被古立德招募到了麾下,卻又一直住在洪江,他到底在替古立德執行什麼任務,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同時,馬智琛也是護城隊成員,每天早晨都要參加操練,余海風在此處常和他見面,但因為眾目睽睽,兩人也不好說話。對於馬智琛的神秘職務,余海風有些好奇,甚至覺得,如果有可能,他也願意替古大人當差,只不知古大人還要不要人。

馬智琛顯然也在愛著劉巧巧,這是一個不妙的信號。余海風正有些不知所措,卻見弟弟余海雲快步向馬智琛走去。

「離我表妹遠一點。」余海雲發出警告。

劉承忠在一旁吹哨子,發出集合號令。就算余海雲不過來,集合號一響,馬智琛和劉巧巧也會分開。而現在,余海雲逼了過來,馬智琛自然不肯退縮。

劉巧巧冰雪聰明,一看余海雲的臉色,就知道可能出現麻煩,立即說:「表哥,集合啦。」

馬智琛年輕氣盛,哪裡把余海雲放在眼裡,當即回道:「關你什麼事?」

余海雲不理劉巧巧,而是對馬智琛說:「我叫你離我表妹遠一點,你聽到沒有?」

「我想離誰近一點,礙你什麼事?」

見馬智琛說話很不客氣,余海雲早已經按捺不住。馬智琛剛剛說完這句話,余海雲已經出拳,一拳打在馬智琛的腮幫子上。馬智琛沒料到余海雲會出手,猝不及防,雖然做出反應,準備躍開,畢竟是晚了,拳頭已經打上了臉。

馬智琛年輕氣盛,哪肯吃這種虧,當即大叫一聲,拉開架式,和余海雲幹起來。

如此一來,大麻煩出現了。整個江灘上,只有兩隊人馬,一隊是守城隊,那邊已經開始列隊,訓練即將開始,主持訓練的,是馬智琛的父親馬占山。馬占山有三兄弟,二弟馬占林,在和野狼幫的戰鬥中受了傷,此刻還在家裡養傷,站在馬占山旁邊一起指揮訓練的,是馬占山的三弟馬占坡。馬智琛這一輩,有十幾個人,加上白馬鏢局的鏢師,一共幾十人,均參加了護城隊,此刻就站在劉承忠這邊的隊伍中。馬家人對馬智琛這個另類也說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彼此甚至有較深的矛盾,可在一致對外的局面下,他們是絕對團結的。

馬家哪容自己人受到欺負?呼啦一下,衝上了一大堆人。

余家人更多。餘興龍的父親有三兄弟,餘興龍本人,有兄弟五個,堂兄弟七個,到了余成長這一輩,堂兄弟已經有三十多個,而余海風這一輩,堂兄弟超了一百多人。目前在場的,就有三十多個,加上劉家的王家的,後生一輩,有五十多人。這些人原本就對白馬鏢局的囂張不滿,此時便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也都圍了過來。

余家和劉家的人中,有兩個關鍵人物,一個是余海雲的舅舅崔立,另一個是忠義鏢局的鏢師朱七刀。朱七刀比較冷靜,只是在一旁觀戰。崔立的脾氣要火爆得多,他作為余家的舅舅,畢竟要站在自己人這一邊,因此,早已經做好了動手的準備。

余海風沒想到出現這樣的結果,大吃一驚,連忙衝過去,攔在兩人之間。

余海風說:「不准動手,有話好好說。」

無論是馬智琛還是余海雲,都不可能停止,各自出手,最後,全都打在余海風的身上,眨眼之間,余海風已經挨了好幾拳。

幸好劉承忠的反應快動作更快,一步跨過來,伸出一隻手,抓住余海雲出的拳,輕輕向旁邊帶了一下,將余海雲拉到一邊,又伸出另一隻手,將馬智琛攻來的拳化解。

「都給我住手!」劉承忠大喝一聲。

兩邊已經形成對陣,見劉承忠發話,所有的動作,也都停止下來。

也就在這一瞬間,劉承忠出手了,抽了余海雲兩記耳光。抽過之後,劉承忠質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打你嗎?」

余海雲將這筆賬算到了馬智琛頭上,對馬智琛怒目相向,不說話。

劉承忠說:「按照軍規,你的行為,至少要挨二十軍棍。」

余海雲指著馬智琛,說:「挨就挨,如果我挨,他也要挨。」

劉承忠:「你還狡辯?我明明看到,是你先動的手。現在,我命令你,向他道歉。」

余海雲才不會向馬智琛道歉。聽了二姑父的話,他鼻子裡出了一口氣,又惡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轉身走開。

劉承忠大喝一聲:「你要去哪裡?」

余海雲說:「我不和你們玩了,成不?」說著,繼續向前走,顯然是要離開。

「你給我站住。」劉承忠叫道。

余海雲根本不理會,繼續向前走。迎面,馬占山過來,和余海雲錯身而過的時候,一伸手,將余海雲抓住。

「你要幹什麼?」余海雲怒問。

馬占山不說話,拉著余海雲向前走。畢竟,馬占山屬於長輩,余海雲就算再橫,也不敢和馬占山動手。馬占山將余海雲拉到隊伍前,鬆開手。余海雲不好再走,只得站在那裡等待馬占山開口。

馬占山指著兒子馬智琛,說:「來人,把他給我捆起來。」

所有人全部愣住,沒有一個人敢動。

馬占山發火了,大聲說:「我的命令不起作用是吧?我們今天在這裡訓練,為了什麼?為了將來打土匪。將來要打土匪,我們就是軍隊,軍隊就要有軍規,有軍令。現在我命令,馬智琛違反軍規,打十軍棍。」他指了兩個人,全是馬家的人,你們兩個,立即執行。

劉承忠冷眼旁觀,自然明白馬占山這是在唱一場戲。他和馬占山,一個是總指揮,一個是副總指揮。副總指揮雖然站到了這裡來,可那邊的守城隊,由馬占坡指揮著,正在進行訓練,絲毫不亂。而他這個總指揮卻無法彈壓部隊,出了亂子。出了亂子,按照軍規,是要處罰的,但身為總指揮的劉承忠投鼠忌器,只是抽了余海雲兩個耳光。余海雲是劉承忠的內侄,抽耳光更像是執行家法而不是軍規。馬占山過來,對自己的兒子執行的正是軍規。

馬占山指定的兩個人,一個將馬智琛按在地上,另一個掄起棍子,打了十棍。表面上,這十棍打得很凶狠,實際上有竅門,落下去時,都很輕。可無論多麼輕,畢竟是執行了軍法。

在劉承忠看來,棍子落在馬智琛的屁股上,疼的卻是自己的臉。

事情是余海雲挑起的,馬智琛挨了十軍棍,劉承忠不得不有所行動,而且數目還不能少,只得將余海雲打了二十軍棍。這二十軍棍,同樣打得煞有介事,但於被打者,不會有太大傷害。可每一棍子,都打在劉承忠的臉上,這等於劉承忠在自抽耳光。

這一切,被躲在不遠處的羅小飛看在眼裡。

羅小飛皺了皺眉頭,一雙漂亮的眼睛迅速轉動著,顯然在想什麼主意。

而另一邊,同樣有幾雙眼睛在看著操練場,這些人,是狼王千人斬派出的探子。

※※※※※※※※※

洋槍隊是這天下午回到洪江的。

洪江並不止老佈一個西洋人,還有一個西洋人艾倫·西伯來。兩人雖都是西洋人,但並不是同一個國家,艾倫·西伯來是英國人。當地人叫洋名字,覺得太長太拗口,就簡單地叫一個字,後面再加一個先生,老布就被稱為布先生,西伯來就被稱為西先生。

西先生和布先生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布先生說,他代表的是教會,是主,西先生卻說,他代表的是大不列顛,他背後還有一個公司,叫東印度公司。據說,這個公司和朝廷做生意,而且做的是大生意。

東印度公司和朝廷做的是什麼生意,洪江的老百姓並不清楚,不過,西先生在洪江做的是什麼生意,大家心裡透亮。表面上,西先生做的是茶葉生意,因為他每次來洪江,都會帶走一大批黑茶。但所有的商隊,都不願走空路,走的時候運茶,來的時候,也一定要運貨,運的是鴉片。

英國人在當地賣鴉片,一定不會一包一包地賣,更不會一家一家地送,一定會在當地找代理人。找代理人的好處是,不僅能將他運來的鴉片銷售,還能替他收購黑茶,少了他很多功夫。既然是做生意嘛,自然是互利互惠。

最初,西先生找的是余成長。

余成長是最早將湖南黑茶運到雲南騰沖的洪江商人,自然也是最早將緬玉運回洪江銷售的商人。洪江的商貿有幾個重要階段,明朝以前,洪江主要經營洪油和木材,運輸通道也是通過沅水運往下江。到明末,洪江商貿迎來了第二個階段,即茶葉生意。洪江的茶葉生意,最早有兩條通道,一條仍然是走黃金水道,通過沅水,將茶葉運往武昌,再沿漢江而上,運往陝西,通過陝西走陸路到西北。另一條是陸路,通過湘西經貴州前往雲南,再從大理、麗江運往西藏。這條道,被認定為茶馬古道的主幹線。餘興龍分家,余成長僅僅只分得一間舊倉庫,差不多是淨身出戶。最初一段時間,余成長往來的,仍然是這條線,可這條線的利潤已經非常之薄。此前茶馬古道之所以長盛不衰,因為進行的是茶馬交易。而清朝是少數民族,自己養馬,他們最親密的民族蒙古,更是有良種馬。因此馬價大跌,由茶馬古道販馬回內地,由於中途死亡等原因,很可能連本都保不住。茶馬生意之所以興隆,甚至成為中國幾百年的經濟支柱,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內地茶葉價格便宜,而西北茶葉價格奇高,而馬價西北便宜,內地價格奇高。茶馬商人兩頭不落空,都能賺到大的差價。

馬價下跌之後,茶葉商人運過去的仍然是茶葉,返程時,便不再運馬,為了攤薄成本,他們會運回一些藏藥或者土特產之類。清朝政府見這項生意利潤薄了,再搞茶引制度也沒什麼意思,便從雍正時起,廢止了為明朝帶來大利益的茶引制度。茶引制度一旦廢除,平民百姓,都可以往西北販運茶葉,茶商突然多起來,是個人就可以往西北販茶葉,茶葉價格大跌,利潤更加薄了。

也就是這時候,余成長時來運轉,他不再往西藏運茶葉,而是開闢了一條新路,將茶葉運往雲南騰沖,再由騰沖銷緬甸。清政府不設通商口岸,理論上,便沒有了外貿交易。但在陸地,由於歷史原因,相鄰的兩個村兩座城,分屬於兩個國家,可其民眾卻是親戚朋友,保持著密切的來往。這類地方,商貿上的互通有無,便無法禁止,因此形成了一些邊貿城鎮。騰沖的和順,就是這些邊貿城鎮中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個。

和順的興起,恰恰源於古老的以貨易貨。在茶馬交易極度繁榮的時代,和順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城。茶馬交易衰落,和順迅速崛起。和順的崛起,有兩大原因,其一,英國人突然愛上了茶葉,大量的中國茶葉從和順出境,銷往緬甸、印度,再通過海運,銷往英國。而緬甸盛產翡翠,由內地運茶葉到雲南的馬幫,若是運往西藏,只能換回土特產,利潤極薄。若是運往和順,可以換回翡翠,利潤則厚得多。

余成長不走西藏走和順,做的,就是這個生意,也因而迅速發展起來。

西先生在和順做生意,既收購茶葉,也販賣鴉片,和余成長是生意上的夥伴。曾經有一段時間,西先生竭力遊說余成長不運玉石運鴉片。西先生的理由很充分,玉石是富人玩的東西,一般的窮人,哪怕是買,數量也有限,市場只有那麼大。鴉片卻不同,消費市場大得很。再退一步,你一個馬幫,幾百匹馬,如果全部拉玉石,緬甸玉石的產能顯然不夠,而玉石的價格奇高,你的能力,也不足以用整整一個馬幫來運玉石。相反,若是販運鴉片,卻不需要這麼大的成本。更退一步,運鴉片也不影響你帶玉石。

這些道理,根本不需要西先生說,余成長太清楚了。每次,余成長組織的馬幫,運過去的,全是茶葉,但回程時,確實不可能全部運玉石,能有一兩匹馬運玉石,就已經非常可觀了,其他的馬匹,只能運回一些土特產。若是改運鴉片,玉石生意不受影響,鴉片生意又能賺大錢,從經濟上算,這是最划算的買賣。可余成長見識過很多吸食鴉片的人,深知鴉片之害,當場拒絕了西先生。

西先生卻不甘心,自己往洪江跑了一趟,恰好遇到張洪昌拿著一把刀追殺張祖仁。西先生帶著翻譯,一問,才知道張祖仁是張洪昌的兒子,不爭氣,染上了鴉片癮,從櫃上偷錢去吸鴉片。西先生當即找到張祖仁,希望和張祖仁合作,販運鴉片。

張祖仁是個煙鬼,自然對這個計劃心馳神往,可是,他不敢做。根本原因在於,西先生提出的條件是由張祖仁組織一個馬幫,將湖南產的黑茶運到雲南,在那裡和西先生換鴉片,再運回洪江。一方面,張祖仁從未走過這條道,二來,他知道這條路不太平,如果沒有實力保障,說不定就被土匪搶了。同時,張祖仁又想做這筆生意,如果有了這筆生意,就算他吸再多鴉片,也不用再看父親的臉色。

可張祖仁既是個鴉片鬼,又是個花花公子,哪做得了大事?他跑來找妹夫王順喜商量。

王順喜那時候,日子過得不順,心情正鬱悶。他的父親王子祥學餘興龍,搞了一次分家,竟然給最小的兒子分的家產最少。王順喜開了一間茶葉店,自己沒有能力組馬幫,只是在別人的馬幫裡搭些貨,利潤非常低。張祖仁對王順喜一說,王順喜立即意識到,這是一樁好買賣。不過,他有兩點憂慮,第一,自己如果公開經營鴉片,父親可能會打斷他的腿。第二,自己組織馬幫,因為沒走過,不熟情況,搞不好就被劫了貨。因此,他給張祖仁出主意,第一,他們可以合股做,但是,對外一定不能說他入了股,只說張祖仁單獨經營。第二,不去雲南接貨,要求西先生把貨運到洪江,有多少,他們就要多少。

可即使如此,張祖仁也為難,他的名聲早已經臭了,根本無法從父親那裡搞到本錢,想合股沒有本金。王順喜說:「這個不難。你有多少出多少,不夠的,我先幫你墊上。我們在洪江開一個貿易行,你我各佔五成股份。」

於是,兩人成立了一個祖仁貿易行。說是張祖仁有多少出多少,事實上,張祖仁一分錢沒有,全部錢都是王順喜出的。此時的王順喜,對張祖仁還真不放心,怕他把這些錢拿去抽了大煙,整個貿易行,都是王順喜在籌辦。別人問起,他就說,是幫舅子哥弄的。因為是租用商舖,開辦資金,才用了不到一萬兩,加上備用資金,也才不足兩萬兩,王順喜卻對張祖仁說,一共四萬兩。從賬面上說,王順喜開祖仁貿易行,佔了百分之五十股份,實際上一分錢沒出。

這個祖仁貿易行,王順喜肯定不放心交給張祖仁經營,自己又不方便出面,只有一種辦法,請職業經理人,銀錢等,都不由張祖仁經手。

西先生說幹就幹,請了華生和傑克兩個英國助手,又雇了二十名印度兵,給他們配上洋槍,組建了一個洋槍隊,開始向洪江運鴉片。每年,西先生的馬幫往洪江跑三趟,每趟大約販運五百箱鴉片。祖仁貿易行將這些鴉片出手,可賺大約十五萬兩銀子的純利。

張祖仁手中有了銀子,自己又要吸食鴉片,於是,一家又一家開起了鴉片館。

祖仁貿易行賣鴉片是批發,鴉片煙館賣鴉片是零售。一整箱有四十包,每包約三斤重,可以分成幾十次吸,收益也就比批發多出幾倍。所以,王順喜每年從西先生販來的鴉片中,只賺到六七萬兩銀子,張祖仁卻可以賺到三十多萬兩。他的洪江首富,就這麼賺來了。

王順喜知道大舅子開鴉片煙館賺了大錢,可他不敢公開幹這件事。好在他還有些別的名堂在玩,賺錢的路子有不少。中國政府下了多次禁煙令,鴉片始終是違禁品,如果沒有官府在背後支持,西先生絕對不敢把鴉片運到洪江。要取得官府的支持,兩個人物是關鍵,一個是王順清,一個是烏孫賈。王順清和烏孫賈又不敢公開收錢,必須找個中間人,王順喜自然就是這個中間人。

艾倫·西伯來樂於用錢打通關係,每次到了洪江,就像回到自己國家一樣。他在洪江買了一幢窨子屋,養了一個中國女人。他不在的時候,這個中國女人替他打理洪江的生意,他一旦來到洪江,這個中國女人,便負責他以及洋槍隊的衣食住行。

說是負責衣食住行,可實際上,洋槍隊需要她做的事並不多。這些印度大兵,一路上高度戒備,到了洪江,自然要放鬆,到達洪江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樂子。沿途經過的集鎮雖然也有妓女暗娼,一來他們負責押貨,不敢輕易離隊,二來,那些地方的妓女,自然不能和洪江的相比。所以,這些洋人們一旦到了洪江,有些差不多是住在妓院裡。他們之中,幾乎每個人都有相好,住在相好那裡,吃喝拉撒,一切都解決了。

洋槍隊的隊長叫阿三,他的相好在怡紅院。這次,他不想去怡紅院了,因為他聽人家說,萬花樓是洪江最有名的妓院,裡面的姑娘是最好的,洪江任何一家都無法與之相比。所以,他帶了兩名手下,直奔萬花樓而來。

國籍不同,膚色不一樣,語言各異,但慾望卻是一樣的。萬花樓的龜公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知道他們是洋槍隊的外國人,也明白他們的意思,頓時笑臉相迎,把他們引入姑娘的閨房。

印度人沒有問價,以為洪江所有妓院的價格是相同的,可他們忽視了兩大關鍵性因素。第一,萬花樓之所以有名,價格自然也比別處高。第二,他們在別處,人家做的是熟客生意,還屬於大宗交易,價格自然便宜。輪到付錢的時候,他們按相好的價格付賬,姑娘們不幹,說:「銀子不夠。銀子不夠。」洋人們說:「古得,古得。」完全是雞同鴨講。鬧了半天,印度人掏光了身上的錢,姑娘們還是拉著他們,不讓走。如此一來,印度人惱了,不僅僅摔茶杯燈盞,還打姑娘們耳光。

萬花樓有十幾個龜公,龜公不僅僅負責迎進送出,還負責保護萬花樓的安全。龜公之中最厲害的叫孫大龍,是個敢打敢殺的傢伙,在萬花樓吃香喝辣,還有大把的銀子拿,平時基本沒有出過大力。如今,有人到萬花樓找麻煩,豈有不效忠主人之理。

孫大龍提了根木棒,指揮著幾個龜公:「攔住這三個傢伙,想吃白食,活得不耐煩了,找死!」

阿三對兩個洋兵喊:「狗。狗。狗。」

孫大龍還在奇怪:進來了三個洋人,難道還進來了條狗?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雙方在一樓大廳狹路相逢。

阿三手裡舉起一把短槍,兩個士兵舉著長槍,他們對面是十幾個龜公,手裡提著棒子。

阿三不會說中國話,說的是洋話:「誰敢上來,誰死。」

沒人能聽懂他的話,孫大龍大聲吆喝:「大家別怕,洋人不敢開槍,很快把總爺就會帶人來抓走他們。」把總王順清和花蝴蝶的關係,外面的人也許有不知道的,但花滿樓的人都知道。

大家都明白這一點,他們不放洋人走,洋人也不敢開槍,他們三把槍,但只能開三槍,三槍之後必須裝填火藥才能再開火。真是如此,他們最多打死打傷三個人,此後就只有挨打的份兒。所以,他們還真不敢開槍。

雙方對峙時,早有人從後門溜出,飛奔汛把總,報告王順清。

王順清聽說洋人竟然敢在萬花樓鬧事,當即手一揮,指著兩個鐵桿弟兄楊興榮和鄒中柱說:「帶上弟兄們,跟我走。老子日你洋人個乖,敢在老子的地頭搞事。」

不大工夫,王順清領頭衝進了萬花樓,他大喝一聲:「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洪江城裡鬧事?老子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頭!」

孫大龍和龜公們滿心歡喜,他們等的就是把總王順清來抓人,一聽把總來了,自然讓開了一條路。塘長楊興榮衝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見洋人舉著槍,嚇了一跳,忙折身回去,對王順清道:「把總爺,大事不好了,是洋人鬧事。」

王順清先是嚇了一跳,接著想到胡不來的計謀,心中暗喜。這個胡不來,看來還真有些鬼點子,機會說來就來了。他白了楊興榮一眼:「老子日你個乖,洋人就不是媽生的?有什麼不好呢?這裡難道不是我大清的天下?他洋人就敢在這裡胡作非為?」

王順清向前走,阿三和兩個士兵立即調轉槍口,對準了王順清。

王順清畢竟是武官,知道槍的厲害,一槍可以把人打出一個窟窿,九條命也丟了。剛才他還理直氣壯,此刻見了槍,頓時冒出了虛汗。好在他在兵營裡混了這麼多年,太多的兵法不懂,兵不厭詐還是懂的。他當即變了一下臉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孫大龍忙道:「把總爺,這些洋人沒錢還來玩姑娘,您快把他們抓起來……」

王順清哼了一聲:「你說抓人就抓人?你是把總爺還是我是把總爺?」

孫大龍嚇了一跳,忙閉上嘴巴。

王順清看了看洋人,又看了看幾個滿腹疑惑的龜公:「死人沒有?」

一個龜公遲疑了一下:「沒有,洋人打壞了茶盞,打了一個姑娘。」

王順清不以為然:「沒有死人就是雞毛鴨毛的小事情,值得動這麼大的場面,你們還拿著棍子幹什麼?收起來收起來,你們散了散了……」

龜公們面面相覷,狐疑滿腹,相繼收起了木棍。洋人阿三認識把總王順清,王順清和他們老闆西先生喝過多次酒,交情深厚。阿三還以為把總爺是來幫自己的,看到對方把棍棒都收了起來,也把短槍插在槍套上。兩個洋兵也收起槍。

王順清對楊興榮和鄒中柱等手下使了個眼色,兩人跟隨把總爺多年,自然心領神會。

阿三滿臉堆笑,向王順清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伸出手,一邊喊:「哈嘍!」

王順清也滿面是笑地走向阿三,也伸出手:「哈嘍哈嘍。」待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王順清一把扭住阿三的手腕,拽到自己面前,飛起一腳,結結實實踢在阿三肚子上。與此同時,楊興榮和鄒中柱分別帶著多名汛兵,撲向兩個洋兵,把兩人撲倒,按在地上。

醒悟過來的龜公,一擁而上,把三個洋人牢牢按住,拳打腳踢。

王順清踢了阿三一腳,破口大罵:「哈他娘的嘍,這裡是洪江,是老子的地盤,敢在老子的地盤鬧事,分明沒把老子放在眼中,捆起來。」

三個洋兵被捆綁了個結實。阿三一邊掙扎,一邊用洋文大叫:「陰謀,卑鄙的陰謀!」

王順清雖然聽不懂英文,但明白他的意思,揚揚得意地道:「兵不厭詐,懂不?」

阿三不懂中文,大罵:「發可,發可。」

王順清大手一揮:「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洋人犯法,也與庶民同罪。帶回去,吊起來,狠狠地整。」

回到汛把總署,王順清往公堂裡一坐,大大方方地蹺起二郎腿。一名汛兵知道他這架勢,立即遞上水煙。王順清接過,大口地抽起來。他的身後,有一塊金匾,上書「鎮戍疆域」四個大字,堂中牆壁上有「對天勿欺,居仁由義,待人以恕,罔談彼短」等警句。

楊興榮走過來,請示道:「把總爺,要不要吊起來?」

王順清翻起眼皮,看了楊興榮一眼,沒有說話,只顧著抽煙。楊興榮以為王順清默許了,立即一揮手,大喝:「給老子吊起來。」

幾名汛兵手忙腳亂,要把三個洋人吊到柱子上。王順清將水煙壺往桌子上一擱,道:「老子日你個乖。老子說了要吊起來嗎?」

楊興榮知道自己會錯了意,立即對汛兵說:「放下,快放下。」待汛兵將三個洋人放下,楊興榮又往王順清面前跨了一步,問:「請把總爺下令。」

「下你媽個巴子令。」王順清罵了一句,「去,把胡師爺請來。」

幾個汛兵一時沒完全明白王順清的意思,沒有動。倒是外面傳來胡不來的聲音。

胡不來說:「不用請,我自己來了。」話沒落,人已經進來。胡不來大大咧咧,道:「順清兄,你的速度蠻快的嘛。」

王順清畢竟是官,胡不來只是僚,他當然要端足架子:「你的消息不是更快嗎?」

胡不來不理王順清,而是看著三個洋人,臉色大變,說:「哎呀,順清兄,你怎麼把他們捆起來了?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王順清說:「如果不捆,他們會跟我來這裡?」

胡不來說:「快鬆綁快鬆綁。」

王順清說:「鬆綁?難道我還要好酒好肉地招待他們不成?」

「當然要好酒好肉招待。」胡不來說過這句話,看王順清一臉的不耐煩,立即說,「忍,一定要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王順清說:「老子如果鬆綁,這些個日怪的,肯定撒丫子跑了。」

「不能讓他們跑,絕對不能。」胡不來說,「你派人把他們看緊,讓他們好吃好喝,就是不能讓他們逃走。」

王順清雖然不願意,卻也不得不按胡不來的意見辦。他讓楊興榮去招呼這三個洋人,自己則和胡不來到了裡面的辦公室,開始密謀。

胡不來剛剛坐下,王順清便問:「下一步,怎麼辦?」

「等。」胡不來說了一句字。

王順清不十分明白,問:「等,等什麼?」

胡不來說:「現在怎麼處理洋兵,不是關鍵,關鍵是民團。」

王順清的腦子轉得雖然快,但沒有胡不來快,他還停在洋兵身上,胡不來已經跑去了民團。王順清一時沒有適應過來,再問:「民團怎麼了?」

洪江城甚至黔陽縣沒有太多軍隊,甚至連准軍事力量都很弱,要靠政府剿匪,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依靠民團。王順清正在打這個主意,民間卻先動了起來,劉承忠和馬占山兩個人說動了洪江城的幾位長老級人物,再聯絡幾個商界領袖,先將民團建了起來,並且開始了訓練。

這些人自己建民團,王順清就失去了一次賺錢的大好機會。他對這個民團恨得要死,但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好的解決方法。

「靠劉承忠和馬占山組織民團,那還不是哄鬼?」胡不來說,「你聽說沒有?民團昨天早操的時候出事了。」

這件事,王順清自然知道,說:「我聽說了。」

胡不來更進一步說:「現在民團非常亂,你知道為什麼嗎?」

王順清自然知道,但他更想聽的是胡不來的下一句話,所以說:「我沒過問這些事。」

「你應該問,而且,你必須問。」胡不來說,「你是洪江汛把總,最高軍事長官。地方組織民團,沒有你領頭,怎麼行?」

「他們搞都搞起來了,我能怎麼辦?」王順清說。

胡不來說:「這時候,你必須出山,把民團接過來。」

「接過來?」王順清一下子站了起來,顯得有點激動,「他們搞出個亂攤子,我怎麼接?」

「正因為是亂攤子,你去接收,才有理由,而且,更好。」胡不來說,「你想過沒有?如果在此之前,由你來搞,那些人可能不樂意。而現在,他們自己搞了,並且搞得很糟,騎虎難下。你一出面,等於救了他們的急,他們是求之不得。所以說,這是接過來的最佳機會。」

王順清說:「我為什麼要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胡不來將頭擺得什麼似的,一連說了幾十個錯。隨後,胡不來告訴王順清,此時把民團接過來,有大好處。首先,要將最初報名的那些富商的公子們,全部叫回來訓練。那些富家公子,哪裡吃得了這個苦?吃不了苦是吧?好,那就不讓你吃苦。但既然是軍隊,就一定得有軍規。違反了軍規就要受軍罰,挨軍棍。不願意挨軍棍?也行,罰款。名義上,這些罰款可以充當軍費。而實際上,這些軍費,還不是你自己花?

王順清眼前一亮,看了看胡不來,道:「你這個腦子,越來越好使了。」

胡不來暗想,老子的腦子本來就比你的好使,只不過你運氣好,生在了富貴人家。老子如果生在富貴人家,你給老子提鞋,都不夠格。他說:「第二條,我聽說,洪江城裡的富商,還有很多人家的公子沒有參加民團。這不行,一定要公平。公平嘛,很簡單,規定每家必須出一個或者兩個人。不出人?也行,那就出錢,我們用這些錢去找人頂替你的兒子。」

王順清立即說:「這個好。那你說說,如果不出人,應該出多少錢?」

胡不來:「這個,不是我說的,也不是你說的,是算出來的。我們去招募一個兵,需要一副盔甲,對不對?需要武器,對不對?還需要服裝,對不對?當然,還要給這個士兵付生活費用,也就是軍餉。最後,萬一這個士兵負傷了,甚至是陣亡了,費用當然不需要你全出,但必須承擔一部分。這樣一算,一個人多少錢,一清二楚。」

王順清眼前一亮:「那不是要上百兩?」

胡不來:「嫌多?很簡單啊,讓你的兒子出來,一兩都不要你出。」

王順清說:「光這一項,就是幾萬兩銀子啊。」

胡不來說:「幾萬兩很多嗎?你搞這個民團,不弄個十幾二十萬兩,就是沒搞成名堂。」

王順清大吃一驚,十幾二十萬兩?老子日你個乖,如果每年有十萬兩收入,在洪江城裡,絕對排在百名以內。這個胡不來,胃口還真不是一般的小。

胡不來見王順清不說話,以為他害怕,說:「你想想,如果租借洋槍隊,這個錢,從哪裡出?當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順清說:「我原來只想到收捐,沒想到,這裡還有這些名堂。」

胡不來說:「你手下五十個汛兵,朝廷一年能撥給你多少銀子?一千多兩。而你如果掌握了這支民團,就等於卡住了全城富商的脖子,想怎麼收錢就怎麼收錢。」

此時,王順清才意識到,和胡不來合作,確實是一件好事。同時,他又想到,胡不來代表的是古立德,這些點子,恐怕不是胡不來的,而是古立德的。四弟說得果然沒錯,這個古立德,表面上不貪,其實是有更大的目標。

一個官員,只要他貪,一切就都好辦了。

「那好,明天,我就派人去把民團接了。」王順清說。

胡不來看了王順清一眼:「我估計,你去接管民團,劉承忠一定求之不得,馬占山卻不一定肯放手。」

「老子日他個乖。」王順清說,「老子管他放不放手?放得放,不放也得放。」

胡不來連忙擺手:「不不不,你沒有想明白。」

王順清看著胡不來,確實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胡不來說:「馬家在洪江是外來戶。當然,洪江還有很多外來戶,這些人在洪江生活幾代,慢慢混出頭來的,大有人在。可像馬家這樣,第一代就想混出名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現在洪江的商人,看馬家不順眼的很多,既有馬家自身的原因,也有排外因素。馬家要增加自己的份量,只有兩條路,一是有人當官,二是手裡掌握一支軍隊。」

王順清說:「老子為什麼要給他軍隊?他老馬家發達了,對老子有什麼好處?」顯然,王順清也屬於看馬家不順眼的那一類人。

「當然有好處。」胡不來說,「馬家有一種茶,叫渠江薄片,有一百年歷史,這種茶比黃金還貴,你懂嗎?」

王順清眼睛轉了幾轉:「你的意思,是叫馬家把這種茶拿出來?」

胡不來說:「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

從汛把總署出來,胡不來直奔忠義鏢局。

古立德上任後的第一件大事是剿匪,要剿匪,必須有兵。申請朝廷調兵?可朝廷調兵,先得準備大把的銀子,這個東西,如今是朝廷最缺的。兵部拿不出錢,一定把這個包袱扔給省裡。省裡的總督或者巡撫,是有調兵權的。可他們調兵,同樣需要銀子,省裡也拿不出錢,大家都窮啊。全是被鴉片和腐敗鬧的,政府早已經虧空,只有個人口袋裡有錢。

土匪有兩大特性,一大特性是上馬為匪,下馬為民。國家窮,老百姓的日子更窮,實在過不下去,官府又管不了,那就當土匪好了,搶來的錢,一定比地上種出的錢多,而且還不交稅。第二大特點就是流竄,你在這裡剿,我跑到那裡,你在這個縣剿,我跑到另一個縣。所以,依靠縣裡剿匪,那是鬼打鬼。

多年以後,有一個叫洪秀全的人,義旗一舉,短短的時間內,就聚集了幾十萬人。歷史教科書說,這些人是揭竿而起,其實也是在哄鬼。真正的原因在於,湖南、廣西、貴州這一片區域,佔山為王的土匪太多,聽到洪秀全起事的消息後,這些土匪呼啦啦就奔跑而去,投靠在洪秀全門下。

和別的縣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同,古立德是個有抱負的人,或者說是個有抱負的官。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六品沒有被降,那就說明還有機會。更重要的一點,鴉片這個東西,對國家經濟造成了巨大傷害,從而更進一步傷害了國家政治,影響了國家穩定。遲早有一天,國家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只是目前,這個膿包還沒有爛而已。膿包一旦爛了,就必須通過外科手術的方式摘除,真到了那一天,他就是大功臣。官復原職是一定的,官升一級甚至官升兩級都有可能。

問題是,這個膿包到底什麼時候爛?在這個膿包爛掉之前,他如果出了大麻煩,那就失去了一切機會。他最大的麻煩,或者說最大的危機,就是土匪。所以,他無路可走,必須剿匪。

既然軍方靠不住,他就得自己組織民團。組織民團,最大的難題在軍費。

胡不來給他出主意說:「恩主大人,軍費這個事嘛,說難辦,那確實難辦。朝廷不肯撥錢,就只能自己想辦法,可是,能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都是窮人,拿那麼點薪水,吃了沒喝的,喝了沒穿的。不過,要說好辦呢,那也不是太難。」

古立德說:「你有什麼好主意?」

胡不來說:「我們是在黔陽縣啊,黔陽縣是什麼地方?有一個洪江嘛,那可是全中國最富裕的地方之一。正因為有個洪江,周邊地區,也都跟著富起來。我們這裡,別的東西不多,就是富商多,找他們嘛。」

這一點,古立德其實早就想到了,收剿匪捐。問題是,通常是攤捐到戶或者攤捐到人,對於富人來說,這點錢根本不算什麼,說不定有什麼關係,還被官員給免捐了。苦的是窮人,窮人承受了各類苛捐雜稅,日子過不下去了,只有一個辦法,逃捐。怎麼逃?自然是上山當土匪。這事,還真是不好辦。

胡不來自己就是窮人出身,對於窮人也有一腔同情。再說了,窮人家徒四壁,從他們身上,能刮下多少油來?胡不來要快速致富,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從富人身上搾油。他說:「如果恩主爺信得過我,把這件事交給我好了。到時候,只要恩主爺出個面,坐在那裡,哪怕一句話不說,我都能保證,弄回幾十萬兩銀子,絕對沒有問題。」

古立德說:「你可不能用非法手段。」

「不會不會。」胡不來說,「替縣太爺做事,怎麼能用非法手段?你放心好了,我保證合法得不能再合法。」

胡不來提前來洪江,心裡其實有一個大計劃。到了洪江一看,劉承忠、馬占山這一對冤家,還真是不怕麻煩,竟然把民團組建起來了。洪江人自己組建了民團,胡不來就少了大機會,他當然要把這個民團搞垮,然後由自己組建民團。好在他還沒來得及行動,洪江的民團,自己就搞不下去了。

胡不來來忠義鏢局,就是為了這件事。

此刻,忠義鏢局裡面,劉承忠正坐在家裡生悶氣。昨天早晨處罰了余海雲以及馬智琛,劉承忠知道,這件事還沒有完。理論上,還應該由余海雲登門向馬智琛道歉,劉承忠已經表達了這個意思,余海雲卻堅決不幹。果然,今天的早操,守城隊倒是如常訓練,護城隊裡白馬鏢局的人,全部缺席。明天早晨,如果白馬鏢局的人再不來,這個訓練,就搞成了忠義鏢局自己的內部操練,護城隊,就不得不散了。

劉承忠和馬占山,就像一對弈手,正在下一盤大棋。現在,是馬占山落了一子,該劉承忠應手了。可是,劉承忠手裡拿著棋子,卻不知道往哪裡放。

《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