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闆就是陳局長,如今機關裡的人喜歡把領導叫做老闆,這樣顯得親熱。聽老郭說陳老闆做了調研員,楊登科心頭沉了沉,似乎明白了局裡的人為什麼對他那麼冷淡了。

楊登科從老郭那裡知道了陳局長下去的前後經過。

貴都市是個農業大市。這個大字,不僅僅體現在農村幅員廣闊,農業人口眾多,農業生產總值佔全市國民生產總值比例大,還體現在帶農字的部門和行當多。比如興建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一直歸口農業部門管理的各類農場,便遍佈全市各縣區,據不完全統計,至今還有上百家。最初這些農場主要是開荒墾地,種植糧食茶葉水果煙草等農經作物。幾十年的風雨歷程,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農場了,生產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有些農場甚至集農工商為一體,成了獨特的小政府和小社會。

這年春夏之際,也就是楊登科躲在電大宿舍裡全力打拼,迎接畢業考試的時候,農業局下面的一所農場就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如今從上到下,一項強調得最厲害的工作就是安全生產,安全方面出了事故,當事人和管理部門是要一票否決的。按照慣例,每年春天一來,農業局的領導都要帶著幹部,親自下去檢查生產設施情況,以便及時發現隱患,進行有效排除。這年春節過後上班沒幾天,陳局長就按部就班做了安排,和康副局長及另外兩名副局長各帶一組人馬分赴各縣區,對各地的農場的生產生活設施逐處進行了檢查,然後回到局裡綜合情況,分析問題,根據輕重緩急,列出需要排查的生產隱患,以對症下藥。

其中有一處名叫龍開口的農場,是貴都市資歷最老的農場,經過創業者的苦心經營,如今早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場了,圍繞農產品的生產和加工,創辦了不少頗具規模的附屬企業,甚至利用地理資源搞起了開採和冶煉,農場已經成了一個大型產業集團,從業人員達到三千多人。要生產和生活,第一要務就是解決水的問題。農場產業規模擴大後,自己投資並通過農業部門到上面爭取資金,在場部後山建了一個六十米高的大壩,截斷山溪,蓄水為池,名曰龍開口水庫。水庫既解決了農場生產生活用水,還為山下十里八鄉的農田灌溉解除了後顧之憂。凡事有利就有弊,水庫為農場和當地農民提供了極大方便的同時,也留下了非常大的隱患,那就是萬一決堤,後果不堪設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為此市農業局每年都要把龍開口農場和水庫當做重點,派專人下去檢查,不敢有絲毫疏忽。

今年龍開口農場分在康副局長那一組,康副局長回來參加匯報分析會時,說龍開口水庫剛剛搞了防護,農場領導認為沒有什麼隱患。陳局長沒仔細琢磨康副局長這句農場領導認為沒有什麼隱患的話,只記得去年自己親自視察過龍開口水庫,那裡的防護工程還是他親自提出來,又撥了專門款子,催促農場如期完成的,一年時間不到,估計也不會有問題,因此沒有將龍開口水庫列入重點排查範圍。

誰知康副局長匯報時留了一手,沒有跟陳局長說出實情。康副局長在龍開口水庫視察時已經發現去年的防護工程其實是豆腐渣工程,但他卻在陳局長前面說農場領導認為沒有什麼隱患,而隱去了自己的觀點,是故意迷惑陳局長的。

匯報分析會後不久,貴都市區域內接連下了半個月大雨。康副局長悄悄跑到市委,向張書記匯報了龍開口水庫的問題,說那是陳局長去年親自撥款和督促搞的防護工程,因此他自以為是,聽不進別人的建議,不肯將龍開口水庫列入隱患排查對象,沒有採取過任何防護救急措施,萬一出了問題那就麻煩了。

前面說了,龍開口水庫下面不僅有龍開口農場職工,還有龍開口鄉六七千老百姓,如果出事那肯定不是什麼小事,張書記對此非常清楚,所以一聽康副局長的話,又見這雨越下越大,急得不得了,帶著幾大家領導還有數千名武警和公安幹警,直奔龍開口水庫,跟接到電話後已經趕赴現場的農場幹部職工以及庫下幹部群眾合在一起,冒雨組織搶險。連續奮戰了兩天兩夜,才把大壩上好幾處正往外冒水的管湧堵住,總算排除了險情。

龍開口水庫事件過去之後,驚魂甫定的張書記親自批示有關部門,對龍開口水庫防護工程負責人和承包人進行了嚴肅查處,還抓了兩個直接責任人。同時派出由市紀委牽頭的工作組進駐市農業局,對這起事件進行全面調查。市農業局一時謠言四起,說什麼龍開口水庫防護工程的承包人是陳局長的親戚,他簽字撥款時拿了巨額回扣,才導致工程資金不足,成了豆腐渣工程。說什麼陳局長一貫生活作風敗壞,每次到下面去視察,吃了山珍海味,喝了五糧茅台,還嫌不夠,還要農場送上沒開過包的黃花閨女,真是處處都有岳母娘,夜夜都要入洞房。也是牆倒眾人推,連一些在陳局長手上提拔上來被視為他的親信的科長主任,也站出來說陳局長的長短,或者悄悄跑到工作組那裡去打他的小報告。

工作組做了全面調查瞭解後,一時並沒找出什麼陳局長違法亂紀的真憑實據。但動作那麼大,不給陳局長一個處理,那是講不過去的,工作組於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次陳局長主持召開的安全生產情況匯報分析會的記錄上。他們發現,記錄本上明明白白記著康副局長那句農場領導認為沒有什麼隱患的原話,這就說明康副局長並沒有說過龍開口水庫沒有什麼隱患,責任當然不在他身上。而陳局長卻說過不必將龍開口水庫列為隱患排查對象,這話在記錄本上記得清清楚楚,陳局長自然就難辭其咎了。

事情的結局是陳局長被免了職,但組織上還是手下留情,給了他一頂調研員的虛職。康副局長也受到了記過處分,卻被市委指定為市農業局工作主持人,並在接下來的人代會上正式成為局長,算是如願以償了。

陳局長下去後,自然就沒了享受專車的待遇,現在只有康局長才有這個資格了。他也曾動過坐老郭開的奧迪的念頭,可想起陳局長就是坐著這部奧迪車下的台,生怕沾了霉氣,加上康局長認為老郭是陳局長的人,還是改變主意,坐了胡國干開的紅旗牌轎車。紅旗紅旗,名字就帶彩,吉利。而且紅旗是國產車,坐紅旗既顯得愛國,又顯得革命。

聽完老郭的敘述,楊登科唏噓不已。又想起在蔡科長和吳衛東那裡受的冷遇,背上不覺一陣發涼。陳局長下去了,陳局長的對手康局長上來了,而楊登科是陳局長的人,蔡吳一夥是怕跟楊登科熱乎了,被康局長看成是陳局長的人,才要跟楊登科劃清界線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蔡科長也好,吳衛東也好,他們能混到今天這個樣子也挺不容易的。全局上下都知道他們就是陳局長提拔上來的人,如果不多加小心,因為楊登科的原故,被康局長當成另類,那以後的日子就不是那麼好過了。

楊登科把這個想法跟老郭說了說,老郭直笑他幼稚,說:「你就別替姓吳衛東和姓蔡的操心了,你也不想想,如果姓康的把他們當成是陳老闆的人,他們還不早就被挪開了,至今還呆在原來的位置上?」楊登科有些奇怪,說:「難道他們那麼快就成了康的人不成?」老郭說:「你不在局裡,對情況不瞭解,局裡人都說蔡吳二人是智多星呢。」

楊登科不明白智多星的含義,兩眼迷糊望著老郭,說:「我只聽說宋江身邊的軍師吳用是個智多星,蔡吳兩個幾時也成智多星了?」老郭說:「時勢造英雄嘛,梁山泊能出智多星,農業局照樣能出,而且一出就是兩個。」楊登科說:「老郭你就別繞圈子了,到底是怎麼回事?」老郭說:「市紀委牽頭的工作組不是就陳老闆的問題,在局裡調查了好幾天麼?吳衛東和姓蔡的見陳老闆快沒戲了,便主動到工作組那裡去揭陳老闆的老底。其實揭也沒揭出什麼東西,他們只不過用這種方式表明一種態度或立場。果然康局長上台後,雖然還沒完全把他們看作自己的人,卻念他們反戈一擊的表現,才讓他們繼續留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楊登科更驚異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想起一個詞:落井下石。這個世上,為了自己的利益,有些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陳局長倒了霉,他的對手姓康的上了台,楊登科想在農業局混出點名堂,看來這種可能性已經不太大了。至少轉干進步的希望一時變得十分渺茫。楊登科不覺悲從中來,感到無助無奈無所適從,不知今後該怎麼辦。

楊登科當然心有不甘,在電大苦讀了兩年,到頭來竟落到這個地步。可現狀如此,楊登科也只得認命。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楊登科只好這麼安慰自己。權當在電大玩了兩年。兩年其實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損失再大也大不到哪裡去,無非是少領了幾個出差補助,少跟領導出去接了幾回紅包和土特產。楊登科甚至起了燒掉那個燙金紅殼畢業證的念頭,因為不讀電大,也許就沒有現在這麼多的奢望,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煩惱。可取出畢業證一瞧,又有幾分不捨,復又鎖進了櫃子。

不轉干就不轉干,不進步就不進步,去他媽的!楊登科暗想,自己在農業局當了十多年的司機,即使不轉幹不進步,車子總有一部給你開,總還不至於下崗失業吧。楊登科也就釋然了,一心等著辦公室給他安排部什麼車子。他知道車庫裡還鎖著一台沒人開的麵包車,另外老郭明年就要到退休年齡了,他開著的奧迪也會騰出來。

可楊登科等了兩個星期,並沒人理會他。辦公室主任吳衛東好像忙得很,天天上躥下跳的,連歸口辦公室管理的司機班也沒進來過。為開台破麵包車去向吳衛東說好話,楊登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所以除到辦公室財務人員那裡領了一次工資,沒再進過辦公室的門。

好在機關裡不比企業,沒事做也不會停你的工資,因為工資是財政安排的,不是農業局自己掏的錢,楊登科不領,人家還領不走。楊登科就樂得自在,不要做事也有工資可領,世上到哪裡去找這樣的美事?不過他每天還是背著雙手,優哉游哉到司機班轉上一圈,以表示自己還是在職職工。老郭他們有空,跟他們下下棋,打打牌,他們出車去了,就看看報紙,喝喝茶。有時同行們汗流浹背從外面出車回來,見楊登科一雙腳擱在桌上,悠閒自在捧著報紙細瞧豐乳和護舒寶廣告,不免羨慕,說大學生還是不同,享受的是幹部待遇。

在司機班裡呆久了,呆煩了,就往老幹活動中心跑,那裡檯球乒乓球跑步機舉重儀什麼玩意兒都有,楊登科正好搞點免費健身運動,鬆鬆僵硬的筋骨。這是局黨組怕老干們閒得無聊,老想著上訪鬧事,特意花了十多萬置辦的,想以此轉移老干們的注意力。這叫做花錢買穩定,因為老干們都被視為不穩定因素。如今穩定是壓倒一切的工作,哪個單位穩定方面出了事,做領導的那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可老干們沒有鍛煉的習慣,都窩在隔壁的閱覽室裡尋開心。閱覽室訂了上百種的書報,還有不少保密級不高的文件。只是老干們對書報和文件也沒興趣,把讀書看文件的桌子挪開,四個一夥打起麻將或撲克來。

楊登科劈腿吊臂或原地跑步時,目光常常會落在對面的白粉牆上。那裡有兩行特別醒目的紅字:搞好愛國健身運動,增強國民身體素質。楊登科臉上浮起一絲淺笑。他覺得中國人惟一擅長的就是喊口號,而且每一個口號都大得嚇死人,動不動就上升到國家、民族那樣的高度,叫誰都不敢有半句異議。比如這「愛國」兩個字,隨便哪個都可以當做大旗拿來揮舞一氣。

楊登科這麼胡思亂想著,開始還覺得有些開心,慢慢就感到無趣起來。牆上兩行紅字越發顯得滑稽了。楊登科一時沒了健身愛國的興致,扔下跑步機,轉身去了閱覽室。那邊老干們鏖戰正酣,叫的叫,鬧的鬧,笑的笑,像一群孩子。湊不滿一桌的則在旁邊觀戰,見楊登科進來了,就約他上陣。楊登科反正沒事做,就坐下來跟他們幹上了。老干們很高興,說楊登科沒架子,不像其他人,離退休之前是不會進老幹活動中心的。

楊登科從沒見陳局長去過老幹活動中心,問老干們,都說陳局長還是調研員呢,又不屬於老干,怎麼會降格以求,將自己混同於普通的老百姓?楊登科覺得老干們的話有些尖酸,卻也不無道理。只是不知陳局長在家裡幹些什麼。這才想起電大畢業後,幾次動了念頭要到陳局長家裡去,卻因有所顧慮,只給他打過兩三次電話,一直下不了決心上門。現在又不可能轉干進步了,也就無所謂起來,該去看看他了。

那天跑到陳局長家裡,他已是大不如前,臉上有些浮腫,眼皮也泡著,兩個又大又鬆的眼袋往下直垂,不知是發了胖,還是哪裡有毛病。也許是下了台,大權旁落引起的後遺症吧?楊登科見過不少權傾一時的領導,下台之後,臉色也是這樣,有些不太動人。

陳局長見楊登科還肯上他家去,當然很高興。問了問楊登科的一些情況,他也是愛莫能助,只有慨歎的分。還告誡楊登科以後少到他家裡去,這對他沒有什麼好處。楊登科說他死豬不怕開水燙,量他們也不可能把他怎麼樣。陳局長就批評楊登科沒出息,碰到一點挫折就洩了氣。又苦口婆心勸楊登科要振作起來,機會是屬於那些有準備的人的。楊登科知道陳局長這是恨鐵不成鋼,表示要謹記老領導的教導。

要告辭了,陳局長又重複了以後不要老往他家跑的話,想跑就多往新領導那裡跑。楊登科說:「我可不是那種勢利小人。」陳局長就生了氣,說:「你這是哪裡來的邏輯?往領導家裡跑就是勢利小人,那天天罵領導的娘,動不動便橫眉豎眼跟領導對著幹就是英雄好漢了?為了工作和事業,多跟領導接觸,多爭取領導的支持和愛護,這有什麼不對的?」

楊登科不好還嘴,只得趕忙點頭,做洗耳恭聽狀。陳局長又因勢利導道:「你舉個例子給我看看?誰的進步,誰的出息,離開過領導的關照和栽培?你不是叫楊登科麼?你這麼消沉下去,破船當做破船划,我看你怎麼登科?」

回到家裡,楊登科將陳局長的話細細琢磨了幾遍,覺得還是挺有道理的。又開始反省自己,老這麼下去也確實不是個辦法,至少也得弄台車開開,那才像話吧?

正反省著,妻子聶小菊下課回來了。

聶小菊師專畢業後,一直在九中當老師,為了方便妻子,他們結婚後便住在學校職工宿舍樓裡沒挪過窩。聶小菊長得小巧玲瓏,頗有幾分姿色,剛參加工作那陣,後面的追求者足有一個加強排。追的人一多,聶小菊也就變得飄飄然起來,今天這個明天那個的,眼睛都花了,幾年下來竟沒看中一個滿意的。時光如流水,不覺到了二十七八歲,身價跟著下跌,過去的追求者都紛紛掉頭離去,一個個成了家有了孩子,只有聶小菊還孑然一身。

後來認識了楊登科。農業局的人喜歡省去楊登科名字中間那個字,喊他做楊科。中國人喜歡雙音節,碰到張廳長喊張廳,碰到李局長喊李局,碰到趙秘書長喊趙秘,雖然不帶長,卻顯得親切。楊登科因為農業局的人喊他楊科,誰聽了都不會以為他是司機。聶小菊就是聽人楊科楊科地喊楊登科,以為他真是科長,才有心要跟他好的。兩人約會了幾次,發現楊登科人挺不錯的,就喜歡上了他。等瞭解到他並不是科長,而僅僅是一名普通司機時,雖然多少有些遺憾,卻考慮到自己是老姑娘了,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那個店,也就殘貨半價,死心塌地嫁給了他。農業局的人就說楊登科艷福不淺,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大學畢業生。這話只說了半句,另外沒說的半句是聶小菊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下嫁給了一個沒什麼文化的粗人。

聶小菊本人卻還算是知足,結婚成家後,一門心思相夫教子,小日子過得非常甜美溫馨。惟一不滿足的是楊登科是個工人,學歷也低,似有門不當戶不對之憾。聶小菊就極力慫恿他想法進個修什麼的,先弄個文憑,以後把干給轉了,好有出頭之日。楊登科早有此念,也知道自己如果不長進,跟聶小菊的檔次會越拉越遠。於是虔心服務陳局長,終於獲得了去電大進修的機會,為實現自己的既定目標,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

通過苦讀,楊登科文憑是到了手,誰知卻是空忙乎了一場,轉幹的事成了泡影。聶小菊生怕楊登科挺不住,隻字不提他的前程什麼的,而是好言好語相勸,說在機關裡做工人雖然不那麼好聽,待遇卻並不比一般幹部差,而且每個月要多幾十上百的差旅費,年終還比幹部多幾百元勞保福利。

這雖然是酸葡萄哲學,但道理還講得過去。可現在倒好,連司機也當不成了,天天閒著,弄不好是會憋出毛病來的,聶小菊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楊登科才好。

進屋後,聶小菊見楊登科坐在沙發上發癡,也沒說什麼,到廚房裡做晚飯去了。飯快做好的時候,兒子楊聶也回來了,一家人開始吃飯。一碗飯幾下進了肚子,聶小菊過來給楊登科添飯。楊登科望著風韻猶存的妻子,心裡充滿感激,覺得自己這麼沒出息,別的不說,至少對不起她的一片苦心,這才說了下午陳局長批評他的那些話。

楊登科說出陳局長對自己的批評,這已表明了他的想法。聶小菊笑而不語,只顧低頭吃飯。飯後楊聶到自己的房裡寫作業去了,聶小菊這才偎到手拿遙控器頻頻調換電視頻道的楊登科懷裡,陪他說了會兒話。她不想逼迫楊登科,而是說:「陳局長說的自然有道理,但有些事強求不得,還是順其自然的好。」楊登科說:「再這麼自然下去,我只好回家抱孫子了。」說得聶小菊笑起來,說:「你兒子才讀初中,就想抱孫子。」

聶小菊越是這個態度,楊登科想改變自己的願望就越強烈。他也知道這事急不得,必須一步步來。他開始厚著臉皮向吳衛東靠近,想通過他把車庫裡的破麵包車弄出來開開。說馬達一響,黃金萬兩,有些誇張,但手中有了方向盤,才好給人辦事,才有可能多跟掌權的人接觸,從而改變現狀,這卻是明擺著的現實。

只是吳衛東老躲著楊登科,只要他一進辦公室,吳衛東就拿起話筒打電話,一打就是老半天。打完電話,楊登科正要開口說些什麼,他不是說農村部等著會審文件,就是說政府有個辦公室主任會議要參加,拍拍屁股走開了。楊登科當然不好強行攔他,或是熱戀中的情人一樣追著他屁股跑,只得改在下班後提著高檔煙酒上他家裡去。現在機關裡的習慣都變了,好多要緊的話都不會放在單位裡說,好多要緊的事都不會放在單位裡辦,非得去敲人家的家門,或是瞅準時機,另找妙處燒香磕頭不可。

想不到輪到楊登科頭上,去敲人家的門這一招也不靈了。他連續到吳衛東家裡去了幾回,可每次聽到門鈴響,吳衛東都要悄悄躲在貓眼背後往外瞧上一陣,一見是楊登科,便敢緊退下,要老婆死死把住家門,不讓楊登科進屋,謊稱他不在家裡。

司機班幾位同行見楊登科近不了吳衛東的身,很替他抱不平,說楊登科雖然已是大學畢業生,但現在還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就有勞動的權利,吳衛東不讓你勞動,他那是違法行為。還說如今的人怕硬不怕軟,極力慫恿楊登科不要膽小怕事,跑到辦公室去罵幾天娘,捶幾天桌子,鬧得吳衛東不得安寧,看他敢不給個說法。

楊登科當然不會這麼做,他畢竟已在電大學了兩年文化,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了。從前也許他還真做得出來,現在卻不能有這個念頭了。楊登科覺得這事還是不能操之過急,得另外想想辦法,他不相信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天無絕人之路嘛。

後來機會終於來了,吳衛東父親重病住進了醫院。楊登科知道這個消息後,心想吳父病得真是時候,就像在街上撿了包美元,高興得就要彈了起來。回到家見了聶小菊,就抑制不住地說:「小菊,告訴你一個特好消息。」聶小菊正在擇菜,抬頭見楊登科臉色紅潤,陰雲盡掃,以為局裡給了他車開,說:「這有什麼好激動的,你又不是沒開過車。」

楊登科頓了頓,意識到聶小菊想到前面去了,說:「這跟有車開也差不遠了。」聶小菊說:「我還以為局裡已給了你車子。」楊登科說:「吳衛東父親病重住院了。」

聶小菊放下手中的菜,迷惑的目光在楊登科臉上停留了好一陣,說:「吳衛東父親住院了?這有什麼可高興的?」楊登科說:「能不高興嗎?」聶小菊說:「你不是幸災樂禍吧?」楊登科說:「看你想到哪去了,我的心腸還不至於這麼歹毒吧?我是說吳衛東父親在醫院裡,我就有借口接近吳衛東了。」

聶小菊終於明白了楊登科的真實意圖。她又低下頭繼續擇起菜來,一邊問楊登科:「你打算送多少?」楊登科說:「你看呢?沒有個三千五千的,大概出不了手吧?」聶小菊歎口氣,說:「你也不是不知道,去年又購房又搞裝修,把家裡多年的積蓄都掏光了,還借了三萬元的債,吃了一年的蘿蔔白菜,才還了一萬三。現在存折上剛存進兩千元,也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湊得足另外一萬七,好把債給還清。」

家裡的底子,楊登科當然心中是有數的。他以為聶小菊不同意出錢,有些著急,說:「難道我就老這麼閒下去?你也不是不清楚,只有巴結上吳衛東,弄台車開開,才可能找到為領導服務的機會,取得領導信任,成為領導的人。只要成了領導的人,轉個干,當個科長副科長什麼的,自然就不在話下了。一旦手中有了權力,也就不會老這麼受窮了。」聶小菊說:「別給我上課了,這道理我懂,沒有投入就沒有產出。我是說這兩千元也不頂事呀。」

楊登科聽出聶小菊同意了自己的意見,說:「你開了金口,我就可以去借了嘛。」聶小菊說:「借借借,你真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說得楊登科樂了,低身捧住聶小菊的頭,在她額上狠狠咬了一口。聶小菊沒有防備,身子一歪,一條腿踢著了一旁的塑料盆,裡面擇好的菜全被抖出來,撒滿一地。

最後兩人商量好再借三千元,加上存折上的兩千元,五千元應該出得了手了。只是這借錢的事說說無妨,真找人伸手,還確實不易。用流行的話說,如今是搶錢容易借錢難。搶了錢不用還不說,只要不是巨額款項,人家公安既管不了那麼多,按比例拿提成又拿不了多少,也懶管得。搶錢的安全係數如此之大,搶起來既省事又來得快,誰還求爹爹拜奶奶去找人借呢?去年購房和搞裝修時,楊登科夫婦倆就找過不少親友,沒說到錢,他們比爹娘還親熱,一論到錢的事,一個個臉色驟變,如遇大敵似的。最後還是聶小菊回了一趟娘家,才解決了問題。現在舊債還未還清,聶小菊再也不好意思回去找父母張口了。

楊登科只得自己出馬,先找了一位做房產生意的朋友。給陳局長開車的那會兒,楊登科曾轉彎抹角幫過他一些忙,心想找他借幾千元錢,應該不在話下。那朋友開始挺熱情,指著桌上那個鐫了「世紀英才」字樣的銅牌,跟楊登科吹噓他去北京領這個銅牌時的盛況,說是某某高官親自頒給他的,還一起照過相,共進過晚餐。可當楊登科剛說明來意,朋友臉色便一下子由紅轉灰,說是稅務局剛來查過賬,戶頭上僅有的幾萬元流動資金都被劃走了。並故意大聲喊裡間的女秘書,問樓下討要征地補償費的拆遷戶走了沒有。楊登科是個還有些自尊心的角色,拍拍屁股,知趣地走了。

接著找了一位在法院做庭長的老鄉。都說一等公民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當法官的不想致富,至少在原告和被告那裡就通不過。楊登科走進老鄉辦公室時,他正在打電話。真是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家鄉人,一見楊登科,老鄉就電話也不打了,放下話筒,過來拉住楊登科的手,一邊用家鄉話問長問短起來。楊登科好不容易有了開口的機會,可那個錢字還只念到金字旁,老鄉又撳下了電話的重撥鍵,直到楊登科離去,他的電話還沒打完。

就這麼跑了兩天,最後一分錢也沒借到手。楊登科也想到找找過去的戰友,可那些戰友幾乎都是農村兵,復員後回了老家,買農藥化肥的錢都沒著落,哪有錢借給你楊登科?城裡也有幾個戰友,可他們在廠裡幹了幾年,也已下崗回家,有的窮得連老婆都跟人家跑了。找單位相好的同事比如老郭他們借錢,數字不大,估計不是什麼難事,可這錢要送給吳衛東,找單位人借錢給單位裡的人送,總不是那麼回事,萬一事情漏出去,豈不尷尬?

無計可施的時候,楊登科才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畢業那天用警車送他回局裡的電大同學鐘鼎文。如今流行這樣的說法:要發財,去打牌;要想富,快脫褲。鐘鼎文在城西派出所做所長,天天抓不完的賭,捉不盡的嫖,抓賭捉嫖得來的錢除了部分上繳國庫外,順手牽羊的事也不是不可能,找他借幾千元錢應該沒事。

果然跑到城西派出所,楊登科剛一張嘴,鐘鼎文就不折不扣,當即從包裡掏出三千元,說:「夠不夠?不夠我口袋裡還有一個存折。」楊登科心裡感激得不得了,說:「夠了夠了。」伸手去接錢。不想鐘鼎文手一縮,說:「先說清楚,拿這錢幹什麼去?現在單位向政府要錢都得說明用途,專款專用,朋友要錢也含糊不得的。」

楊登科知道鐘鼎文下面的話是什麼,故意說:「你做所長的見得多了,還看不出來?」鐘鼎文說:「別繞圈子,我看不出來。」楊登科故作神秘道:「包了個二奶,這樣的事你總不好讓我向老婆開口討錢吧?」鐘鼎文說:「還算坦白。一等男人家外有家嘛,登科能趕上潮流,我是支持的,以後這方面的開支,老鍾可提供部分援助。」將錢給了楊登科。

出了城西派出所,楊登科沒有去局裡,打的直接回了九中。剛好聶小菊上完課回到家裡,見楊登科終於借到了錢,也替他高興。如今借幾個錢太不容易了,有時能借到錢,甚至比賺了錢更能給人帶來成就感。

將錢收好,正和聶小菊商量第二天到醫院去看吳衛東父親的事情,忽聽外面有人咚咚咚敲門。楊登科走到門後,對著貓眼往外一瞧,原來是戰友猴子。

猴子不但姓侯,長得也跟猴子一樣精瘦精瘦的,所以在部隊裡,戰友們都叫他猴子。猴子只在部隊裡呆了不到三年,就先楊登科復員回到郊區老家侯家村做了農民。去年侯家村農民購買市農業局下屬種子公司的稻種,秧苗育出來插到田里後,高的高矮的矮,秋後顆粒無收。村民沒法活命,只得集體上法院告了種子公司,後來官司是贏了,錢卻沒拿到手。為此猴子還找過楊登科,想請他幫忙到種子公司去討要法院判給他們的賠款。當時楊登科沒在單位裡,兩人沒見上面,回家聽聶小菊說起猴子,本來想過問一下,過後又把此事忘了個一乾二淨。楊登科估計今天猴子又是為這事來找他的。

將猴子迎進屋,楊登科問是不是要去找種子公司,猴子搖了搖腦袋,說:「現在哪還顧得上那事?」楊登科說:「那你還有別的什麼事?」猴子張張嘴,卻沒出聲,欲言又止的樣子。楊登科說:「我們老戰友了,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開句口嘛,何必這麼婆婆媽媽的?在部隊時,你好像不是這個鳥性格。」

再三猶豫,猴子才支支吾吾告訴楊登科,他老婆住院了,醫院診斷是什麼腸癌。

楊登科就明白了猴子的來意。這是巧合,還是猴子會掐手指?要不自己剛借了鐘鼎文的錢前腳邁進屋,猴子後腳便跟進屋借錢來了?只是楊登科有些無奈,自己又不是為你猴子借的錢,怎麼能將急著要用的錢轉借給你?

聶小菊生怕楊登科抹不開戰友的情分,把剛借來的錢給了猴子,忙過來滿臉熱情地對猴子說道:「嫂子住在哪個醫院?我和登科一定抽空去看看。」猴子說:「看就不需要了……」話只說了半句,聶小菊又趕緊接住道:「猴子你客氣什麼呢?你和登科是多年的老戰友了嘛,我們去看看嫂子也是應該的嘛。」

猴子還想把後面的話說完,聶小菊又掉頭對楊登科說:「快跟我去廚房做飯,留猴子吃頓便飯,一起看嫂子去。」抓了楊登科的衣角就要往廚房里拉。

楊登科終是不忍,站著不動。正想說句什麼,猴子已經看出女主人的意思,也就沒將要說的話說出口,默默轉過身,出了門。楊登科滿心慚愧,拿開還緊緊抓著他衣角的聶小菊的手,追到門邊,說:「猴子你別走,家裡燒的是管道煤氣,飯一下子就做好了。」

猴子已經到了二樓,說:「飯就免了。」那聲音明顯帶有哭腔。

楊登科怔怔地站在門口,半天回不過神來。他真想拿出剛收好的那三千元錢,追上猴子,遞到他手上。可他的腳心卻像是鉚在地板上一樣,怎麼也拔不起來。

《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