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直到第二天早上,楊登科才打通董志良的手機,問他在什麼地方。董志良說在外面有事,正準備回家裡去。楊登科暗想,他是不是正在為何場長和侯村長的事斡旋?又不好多問,只提出要見他一面,董志良停頓片刻,答應了楊登科。

楊登科是打的趕往市委的。他知道屬於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不敢開著藍鳥,招人耳目。楊登科是有思想準備的。他想起跟胡國干他們下象棋時常用的戰術:捨卒保車,看來只好

搬出相棋上這個常用的戰術了。楊登科再也明白不過,如果捨不得卒子,讓車也跟著陷入絕境,最後卒子終是保不住的,只有捨了卒,保住車,那也許還有收拾殘局的餘地。

到了市委門口,的士司機放慢速度,正要去拿市委保安處頒發的市委大院的士出入證,準備往大門裡開,楊登科忽兒犯了嘀咕,叫住了司機。他暗自思忖,如果捨了卒子,最後車不認你卒子的賬,你這卒子不是白白做出犧牲了?

楊登科也就多了一個心眼,讓的士司機改變方向,將車開走了。

在一處大型綜合商場門口,楊登科下了車。街上行人慢慢多起來,楊登科前後瞧瞧,估計沒人注意自己,這才掀開商場的門簾,一腳邁了進去。這個商場離九中較遠,平時楊登科來得少,對裡面的商品佈局不甚了了,問了幾個值勤的保安,轉了幾道彎,才找到音響專櫃。時間尚早,選購音響的顧客不多。但見櫃檯裡的服務員一臉倦容,眼睛裡還粘著白色眼屎,哈欠接連不斷,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似的。楊登科上前正要詢問,服務員那永遠也打不完的哈欠又來了。也許是意識到嘴巴張得太大,不那麼雅觀,那服務員忙抬了手摀住嘴巴,還輕輕拍了拍,似要把哈欠拍回嘴裡去。楊登科就沒了問她的慾望,心想我自己長著眼睛,低頭在櫃檯裡找尋起來,很快便在最偏僻的櫃段發現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那是一種寬和長不過兩三寸的微型錄音機。

錄音機的名字倒還好聽:勿忘我。只是楊登科心想,自己今天晚上就不屬於這片自由的土地了,那麼還有誰會記得我楊登科呢?

楊登科讓服務員拿出錄音機,要了電池和帶子,幾下裝好,撳了錄音鍵,低頭連叫了兩聲勿忘我!再倒了帶子,撳下播放鍵,裡面立即有響亮的勿忘我傳出。服務員為了盡快銷出產品,討好地對楊登科說:「聲音好清晰的,而且一點不走樣,跟你的聲音十分逼真。」

服務員無意中道出了楊登科藏在心裡頭的意圖,他要的就是這個不走樣的效果。楊登科二話不說,將錄音機塞進上衣內袋,然後掏出錢遞到服務員手上,轉身就走。連服務員要給他開發票,他也搖搖手,說:「免了免了。」心下想,拿張發票找誰報銷去?

出了商場,楊登科就攔下一輛的士,轉過幾道路口,進了市委大院。將董志良接出市委,也不徵求他的意見,讓的士司機直接開往城外。出了城,路上人車稀少了,楊登科才叫停,買票下車,兩人一前一後鑽入路旁一處茂密的樹叢。

拿著司機找補的零錢塞進上衣內袋裡時,楊登科不露痕跡地按下了勿忘我的錄音鍵。

這回肯定是在劫難逃了,但楊登科沒有半點要害董志良的想法。前面已經說過,楊登科早就做好了捨掉自己這顆卒子,全力保住董志良這顆車的充分準備。他只是覺得有必要留一手。留一手就是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卒子現在保了車,那麼以後車會不會回過頭來保你卒子呢?畢竟世事難料,什麼都說不死的啊。

已是仲秋時節,林子裡的樹木開始凋零,地上鋪著橙黃的落葉,人踩在上面,發出的響聲。初升的陽光從林外透進來,顯得稀落而又遙遠。楊登科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一古腦兒都告訴給了董志良。從董志良那處亂不驚的樣子看得出,他顯然是有一些思想準備的,至少何場長和侯村長的事他早已心中有數,說不定昨晚他就和袁芬芳將何場長和侯村長做了妥善安排。楊登科是從來不懷疑董志良和袁芬芳的能量的。

但聽了楊登科的敘述,董志良還是愣怔了半天,臉上顯出一絲惶惑。他大概沒想到楊登科那十五萬元會弄出個這樣的局面。

見董志良沉默著,楊登科鼻頭一緊,泣不成聲道:「董局長啊,我一個普通司機,因為你的栽培,又轉干又提拔,也算是人模狗樣了,可我不但沒能好好報答你,卻給你闖下這麼大的禍,我真是無地自容啊。我自己判刑坐牢是自討的,連累了您,我怎麼擔當得起啊!」

林子外的天空一下子陰沉下來。董志良還是沒聲。楊登科側首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越拉越長,趕忙把目光挪開了,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腦門,大罵自己不是東西。罵夠了,才試探著問了問董志良,現在還有沒有挽回局面的可能。

董志良透過樹叢,望著遠處依稀的山影,沉思良久,才長歎一聲,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已經沒有什麼退路了。」楊登科說:「董局長,我反正是木匠戴枷,自己做的,沒話可說,您一定要想個辦法,保護好自己。」

董志良又不吭聲了,再度陷入沉思。楊登科真想跪到他前面,央求他原諒自己,說:「老闆您說吧,您要我下油鍋,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董志良有些不耐煩了,說:「誰要你下油鍋了?你下了油鍋就能解決問題了?」

楊登科再不敢出氣了。秋風起時,林地裡的落葉上下翻飛起來。過了好一陣,董志良這才緩了緩語氣,說道:「你那十五萬元暴露了,我那十五萬元也得交出去。交出去事小,不就十五萬元嗎?只是我們恐怕都得到裡面去呆上幾年。」楊登科說:「如果我能替罪,我真願意把您的幾年都攬到我的頭上。」

董志良看一眼楊登科,說:「如果要你替罪,你真願意?」

從董志良的目光裡,楊登科看出他肯定有了主意。捨卒保車四個字又浮現在楊登科腦袋裡。他很認真地說道:「我這可是說的真心話,沒摻一點假。」董志良說:「其實也不是要你替什麼罪,只要你肯跟我配合,這對我們雙方都是有利的。」

董志良的話讓楊登科稍稍振作了一下,他說:「老闆您就開句口吧,我一切都聽您的。」董志良說:「我已經想好了,與其我們兩個一起都進去,還不如只進去一個,留一個在外面打點照應,也許還能讓裡面的少吃虧,並提前幾年出來,一切可以重頭開始。你說你是願意進裡面去,還是願意留在外面打照應?」

楊登科深深知道,可怕的不是進裡面去,而是進去後外面沒人照應。他就不止一次兩次見過這樣的事,有人判了十年八年,可送進去後,外面有硬關係,不是保外就醫,監外執行,就是立功減刑,提前釋放。只是自己一個小小科級幹部,除了董志良再沒有別的過硬的社會關係,如果讓董志良進去,自己怎麼在外面照應?而董志良已是市委常委,以後不是市委副書記,至少也會是常務副市長,完全具備這樣的實力。何況何場長給的三十萬元是自己經手的,哪有讓董志良代自己受過,進去遭罪的理?楊登科當下表示說:「我非常願意進去,別說還有您在外面照應,即使排除這層因素,我也心甘情願啊。」

董志良似乎被楊登科的話打動了,眼眶裡盈滿了熱淚。他抓住楊登科的手,哽咽著說道:「登科我的好兄弟,這一輩子結識了你,真是我的福分。」然後從身上拿出一張銀行龍卡,塞到楊登科手上,說:「這裡有四十五萬元存款,你立即取十五萬元出來,主動交到檢察院去,就說何場長給的三十萬元,你是分兩個地方藏起來的。卡裡另外三十萬元,留給你的夫人和孩子,算是我對你們的酬謝,也好消除你的後顧之憂。」

看來董志良把什麼都考慮到了。當領導的就是當領導的,不僅泰山崩於前而無懼色,還能走一步看三步,這叫楊登科不得不心悅誠服。手裡拿著龍卡,楊登科忽想起上衣內袋裡還塞著一個微型錄音機,就問心有愧了,責怪自己目光過於短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不懂得從大處著眼,正確分析判斷事態發展的方向。

此時董志良又開了口,說:「我設想了一下,三十萬元的數額,你又主動交了十五萬,我估計也就個十來年的刑期,我會想法子讓你只在裡面呆那麼四五年就出來的。就是這四五年時間,你也會在裡面過得舒舒服服。至於你出來之後,我一定給你找一個更掙錢的地方,比你做這個科級幹部不會差到哪裡去的。」

如果能有董志良設計的這個結果,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就是沒有這個結果,家裡還有董志良給的三十萬元,以後的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董志良這是處處都想著自己啊,而自己還要在袋子裡揣上一個錄音機,自己這豈不是小人作派嗎?楊登科真想當即把錄音機拿出來扔掉。

可最後楊登科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打算還是給聶小菊龍卡時,順便把錄音帶子留給她。一盤小小的錄音帶子又不要餵飯給它吃,收著也不礙事。

跟董志良分手後,楊登科就去了一趟銀行,將那十五萬元取了出來。又打電話把聶小菊叫到一個偏僻地方,跟她見了一面。聶小菊自然是悲悲切切,彷彿世界末日就要到來了。楊登科相反冷靜了,說:「我已和董局長商量好了,一切都由我頂著,雖然我要到裡面去呆上一陣,但有他在外面照應,我不會吃什麼苦頭的。」

聶小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你真是世上少有的奴才,連坐牢這樣的事都願意去頂替主子。」楊登科說:「你這才是婦人之見呢,我們兩個都進去了,不是同歸於盡麼?留著他當領導的給我在後面撐著,還怕天塌了下來?」聶小菊說:「要是你進去後,他食了言,對你不管不問呢?」楊登科很有把握道:「這你放心好了,董局長我還是瞭解他的,他不是那樣的人。何況他不管我,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楊登科還想說,我這裡還留有一手呢,可話到嘴邊還是強忍住了。他先從口袋裡拿出龍卡來,遞到聶小菊手上,說:「這是三十萬,是董局長特意留給我的,現在它已經屬於你和楊聶了,你要把它藏到最安全的地方去。」

聶小菊的眼睛就閃了閃。她也許覺得,有了這三十萬元,楊登科進去呆上幾年那就非常合算,一點也不冤了,按常規在外面工作十年八年,全部工資算攏來也不過十萬八萬的。

楊登科原打算將龍卡交給聶小菊後,把那盤帶子也遞給她的。那部錄音機剛才已被他扔進垃圾筒,只留著這盤不大的帶子還揣在懷裡。可看到聶小菊接過龍卡時眼睛裡閃動的亮光,楊登科心裡不覺沉了沉,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懼。這個女人太容易被金錢打動了。楊登科沒經歷過也聽人說起過,容易被金錢打動的人往往不太可靠,是托不得大事的,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至親至信。

楊登科一時又下不了決心了。

可兩人擁抱片刻,分了手,聶小菊已走出去幾米了,楊登科又把手伸進口袋,悄悄捏住那盤帶子,輕輕喊了一聲聶小菊。

聶小菊當即回過頭來。楊登科心裡像被什麼錐了一下,他看見聶小菊滿眼是淚。聶小菊奔回來,投進楊登科懷裡,泣不成聲道:「登科你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這個家的,你不用擔心我們母子,我們等著你早日回來。」

這句話讓楊登科備感欣慰。他不再猶豫,一手摟著聶小菊,一手掏出了那盤帶子。

也是鬼使神差,楊登科腦袋裡忽然又想起為了做上學校教導主任,聶小菊自己跑到董志良那裡去,求他去找教育局領導給自己說好話的事。這個女人不僅對金錢感興趣,對權力也是情有獨鍾。憑經驗和直覺,楊登科意識到迷戀權力和金錢的女人,有時比癡迷權力和金錢的男人更可怕,更靠不住啊,雖然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老婆。

楊登科將那盤帶子重新放回到了口袋裡。

楊登科絕望地咒著自己,是不是因為這次突然到來的變故,讓自己對什麼都疑神疑鬼了?這世上最無可救藥的恐怕就是人了。貪婪。自私。焦慮。怯懦。患得患失。首鼠兩端。得意時倨傲,失意時自卑。崇拜權勢,欺壓弱小。看重金錢,藐視貧窮。貌似強大,其實不堪一擊。懷疑一切,甚至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楊登科無奈地跟聶小菊分了手。他在街旁徘徊了好一陣,一時不知如何處理這盤帶子才妥。他甚至後悔不迭了,早上不該一念之差冒出這麼個餿主意,害得自己煞費苦心,左右為難,多出這番周折來。

後來楊登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同學鐘鼎文,覺得把帶子托付給他應該是放得心的。他於是上了一輛的士,去了城西派出所。

鐘鼎文並不清楚最近楊登科身上發生的一切,卻已經知道楊登科的主子董志良進了市委常委,而且風聞他有可能要做分管政法的市委副書記。因此一見楊登科,鐘鼎文就拍著他的肩膀,說:「登科好久沒見你的影子了,是不是董領導成了市裡的核心領導,你也跟著身價看漲,燒香的人多起來,忙得抽不開身,顧不上老同學了?」

楊登科哪有心思跟他開玩笑,隨便應付了兩句,正要道出自己的來意,只聽鐘鼎文又說道:「機關裡都說董領導以後會做副書記,分管我們政法這一線,該不會有假吧?登科你應該沒有忘記,你的進步,老兄我也是出過力氣的,以後可要在董領導那裡替我多美言幾句,讓我這個老派出所所長也進步進步,到市局去補個有點油水的缺。」

鐘鼎文本來是跟楊登科開慣了玩笑的,並不一定真要通過他去巴結董志良。可楊登科卻莫名其妙地放棄了來派出所的初衷。他假設自己就是鐘鼎文,而董志良已經做上了分管政法的市委副書記,恰好自己手頭有一盤記錄著頂頭上司不可告人的隱私的帶子,我是將它留著,等到朋友從裡面出來後還給他,還是交給上司,為自己今後的晉陞鋪下一條黃金通道?理智地分析,楊登科覺得鐘鼎文決不是那種人,可如今世風日下,人心叵測,有些人為了自己陞官發財,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啊。楊登科設想著,萬一鐘鼎文為了自己的前程,賣友求榮,把這盤帶子交到了董志良手上,自己這一輩子豈不是徹底完蛋了?

楊登科期期艾艾告別鐘鼎文,出了派出所。

楊登科想到了楊前進。也許只有他是靠得住的。

然而見了楊前進,楊登科又下不了決心了。他瞧瞧楊前進那張稚氣未消的臉,覺得他雖然長得牛高馬大,卻還是嫩了一點。嘴巴沒毛,做事不牢,一盤帶子雖然小,可裡面卻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如果楊前進心不在焉,將它洩漏了出去,或是弄丟了,豈不要壞了大事?

最後楊登科扔下楊前進,來到了街上。他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想爛腦袋,楊登科也想不出一個處置兜裡的帶子的妥帖辦法。像是放電影一樣,楊登科幾乎把全城自己認識的朋友都擱到腦袋裡放映了一次,竟然沒有一個可以放心托付這盤帶子的最佳人選。楊登科有些灰心,甚至起了扔掉帶子的念頭。他懷疑自己這麼做到底有沒有必要。自己既然都鐵了心做董志良的替罪羊,又何必在後面搞這麼個小動作呢?

就在楊登科這麼垂頭喪氣的時候,猛然間瞥見了前方不遠處的一塊招牌,那上面有幾個熟悉的字眼:紅杏樓。也是怪,楊登科一下子記起在那樓裡有過一面之交的那個叫做丁雨亭的女孩來,她還給自己留過手機號子的呢,只是楊登科後來天天跟著董志良東奔西跑,雖然偶爾也想起過她,卻再沒機會到紅杏樓來,也沒跟她聯繫過,連手機號子都不知扔到了什麼地方。這麼長時間了,也不知那個丁雨亭還在不在裡面。想起到檢察院把錢一交,自己就沒有任何自由了,就是按董志良預計的,至少也得有四五年挨不上女人,這可是非常殘酷的。

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如果自己運氣還好的話,說不定真能碰上那個他還沒忘掉的女孩。楊登科也就起了心,將帶子的事擱到腦後,幾步邁上紅杏樓的台階,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掀開了落地門簾。

想不到剛進門,就碰上了自己要找的人。

當時吧檯旁有三四個女孩正在嘻嘻哈哈說話,楊登科也不在意,只顧低頭往裡走。因為曾經來過,知道那種服務項目在裡面。可沒走上幾步,吧檯旁的幾個小姐都圍了過來,攔住了楊登科,一齊說道:「先生,你需要什麼服務?看中誰了?」

楊登科頭一抬,立即就樂了,那個人不正在這裡麼?他指著其中一個女孩,說:「你還認得我麼?」女孩眼睛也大了,說:「是你呀!」

這女孩就是丁雨亭。照理說,這個地方的女孩接觸的男人那麼多,楊登科還是一年多前來過一次,是不可能認出他來的。只是其他男人到這裡來,說的話一個調子,做的事一個樣子,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願打的打了,願挨的挨了,然後分手,再無瓜葛。惟獨這個楊登科與眾不同,出了錢卻沒取貨,丁雨亭才那麼難以釋懷。想想也是的,那次楊登科留下的其實並不是簡單意義上的百元鈔票,而是留下了一份這種場合根本不可能有的尊嚴。能在這樣的場合獲得這樣的尊嚴,於一個從事此種職業的女孩來說,簡直神話般難以讓人置信,而楊登科偏偏製造了一個這樣的神話,丁雨亭能忘得掉麼?

這天丁雨亭又把楊登科帶進了上次的那個包廂。

丁雨亭開始還有些拘謹,和楊登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不想像上次那樣逼著楊登科做他不願意做的事。事實是這次楊登科就是想來做那樣的事的。那次是來陪領導的,他不能因小失大,給領導留下不好印象,如今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好在丁雨亭是個靈性的女孩,又經歷了那麼多的男人,對男人的一顰一顧還不一眼就能識破?楊登科只跟她說了幾句話,在她那半露的胸前多瞧了兩眼,她就心領神會,試探著偎進他的懷抱,動用她的一切能耐來調動楊登科。只不過她沒有將楊登科看成一般的嫖客,她是發自內心地要報答這個讓她無法釋懷的男人。作為一個風塵中的女子,這恐怕也是她惟一的報答方式了。

也許是已把什麼都置於腦後,也許是面對特殊的女人和處於非同以往的境遇,楊登科這天表現得空前勇武,發揮得酣暢淋漓。丁雨亭更是竭盡全力,拿出十二倍的熱情和所有本事迎合著楊登科,讓他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做男人的自信和豪邁。

楊登科將自己揮灑完畢之後,又擁著丁雨亭溫存了一陣,才萬般難捨地慢慢穿好衣服,起身準備離去。除了那十五萬元,褲兜裡還有一千元現鈔,楊登科也不想帶到裡面去孝敬那些牢頭獄霸,於是拿出來,要交給丁雨亭。

丁雨亭本來是想做一回純純正正的女人,一分錢也不打算收楊登科的,現在見他竟掏出一把鈔票來,哪裡肯接?正色道:「你這可是看輕我了。」楊登科說:「對不起!其實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丁雨亭說:「我在這裡服務過不少的男人,每次我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錢。可今天你一進這個門我就想好了,我要做一回女人,做一回真正的女人,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我沒法忘懷的人,為了我的尊嚴。」

想不到丁雨亭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楊登科對她肅然起敬了。別看她從事的是這樣的職業,其實她的內心卻是孤傲和高貴的,在如今這個錢就是一切的社會裡,這實在是太難得了,難得得有些不太真實。楊登科莫名地感到一絲欣慰,覺得沒白認識這個女孩。他說:「雨亭你誤會我了,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我手中的錢與我倆剛才的事情完全是兩碼事。」

然後楊登科簡略地說了說自己的處境。有意思的是,說著這些的時候,楊登科的口氣顯得十分輕鬆,彷彿說的旁人的趣事,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似的。

丁雨亭靜靜聽完楊登科的敘述後,終於懂了他的心事。她不再拒絕他,接過那一千元鈔票,小心放到牆上的坤包裡,然後回過頭來,捧住楊登科的臉,給了他一個長吻,一個飽含了真意和深情的吻。還說了一句這樣的話:「我已經下了決心,今天就離開這裡,我不能再讓任何人動我的身子。以後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到紅杏樓來等你,直到把你等回來。」

這句話的份量太重了點,楊登科愣住了,一時沒法承受似的。

丁雨亭這句挺有份量的話還讓楊登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毫不猶豫地把身上的帶子拿出來,一把塞進了丁雨亭的手心,然後將帶子裡的秘密毫不保留地告訴給了這個女人,托她收藏好這盤帶子和這個天大的秘密。

丁雨亭頓時感激涕零了。

她感激這個男人把如此重大的使命交給了她。這是一種多麼難得的知遇之恩啊,尤其是在這種充滿著銅臭和腥臭的特殊場合。這讓丁雨亭一下子找回了早已丟失的做人的尊嚴和價值。更為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成了一艘身負重任的航船,因為有了使命和人生的目標,不再像過去那樣輕飄飄地在人生的海洋上毫無意義地隨處晃蕩了。

士為知己者死,這個時候別說楊登科讓丁雨亭給他保留這盤帶子,就是讓她為他去赴湯蹈火,她肯定也會在所不辭的。

這盤帶子終於有了一個落腳點,楊登科懸著的心便踏實了。因此走出紅杏樓時,楊登科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垂著的頭悄悄揚了起來。

剛好不遠處高樓上的大鐘非常響亮地響起報時聲,楊登科留意了一下,此時是10月10日午後5時正。

楊登科就記住了這麼個特殊的時日。

不過上路後,多慮的楊登科又起了疑心,擔心把那麼重要的東西托付給丁雨亭,是不是一個錯誤。說不定是自作多情,過於輕信這個丁雨亭了,也許她純粹是逗自己開心的,就像逗其他任何一個到她那裡去快活的男人一樣。這可是她的職業使然,恐怕誰都不是癡子,會一廂情願把這種女人的話當真的。可不是麼,人生本是一場戲,大家只不過逢場作戲而已,自己又何必在乎一個煙花女子隨口說出的戲言?

但楊登科否定了自己的猜忌,他是憑直覺做出的決定,而直覺往往是最準確的。

不覺就到了檢察院門口,這時楊登科已非常堅決地將那盤帶子逐出了自己的思維。他想,一切董志良都替他考慮到了,在裡面呆四五年算得了什麼?楊登科變得心靜如水,腦袋裡沒有任何異想雜念,從從容容地走進了檢察院。

《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