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時鏡湖市圍堰鄉

車載電台完成流動廣播任務之後,最終定位在圍堰鄉政府門前百十米外的丁字路口,成了大撤退的前線指揮部。姜超林守在電台車旁,通過廣播和電話把一道道命令發了出去:圍堰鄉運輸公司四十輛解放牌卡車和其他鄉屬機動車輛就地徵用;通往鏡湖市的汽渡輪渡一律封航;除解放軍救授部隊之外,閒雜人員一律不准進入圍堰鄉撤離區;交警機動大隊沿市縣公路設崗布哨,引導人流向平陽和鏡湖兩個方向轉移……為防止有遺漏的死角,姜超林要求設在鄉政府大院內的電視插轉站在下午二時前連續滾動播出平陽市人民政府令;要求每一個行政村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在撤離前對所屬村落進行仔細檢查,尤其要注意保護好老人和孩子,對拒不轉移的,可採取一切必要措施;要求圍堰鄉幹部群眾聽從解放軍同志和公安幹警的指揮……

黎明前的短暫混亂結束了,在姜超林近乎蠻橫的領導意志面前,大轉移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姜超林注意到,八點以後,扶老攜幼的滾滾人流開始出現在面前的大道上。九點左右,車門上印有運輸公司字樣的卡車隊出現了,卡車上運送的大都是婦女、兒童。緊接著,駐平集團軍的汽車團開了進來,車上滿是解放軍官兵。

也就在這時,交通出現了堵塞,鎮子裡的人車往外出,解放軍的車隊往裡進,許多大牲畜也擠在路上,嚴重影響了撤離進度。姜超林一看不好,在電台前喊起了話,要求撤離的隊伍繞道鎮前圩堤,讓解放軍的救援車隊先開過去。

然而,後面的人情況不明,仍有源源不斷的人流從鎮裡和其他村子湧過來……

這時,田立業滿頭大汗從人流中擠過來,被姜超林看見了,姜超林當即嘶啞著嗓門命令道:「立業,你快過去,到路那邊攔住人群,讓他們分流走圩堤!」

田立業剛檢查完交警機動大隊的佈崗情況,又累又餓,原想到電台車前吃點東西,見姜超林命令又下來了,二話沒說,抓起電喇叭又擠了回去。

倒是姜超林想起來了:「立業,早飯還沒吃吧?拿上麵包和礦泉水。」

田立業從姜超林手裡接過了麵包和礦泉水,一邊在人流中擠著,一邊吃。

田立業剛走,身著迷彩服的集團軍李軍長在鏡湖市委書記白艾尼的陪同下擠了過來,高喉嚨大嗓門地喊:「姜書記,姜書記,你在哪呀?我們來向你報到了!」

姜超林這時已鑽到了電台車裡,正想繼續喊話,讓面前的人流先退回去,可聽到李軍長的叫喚,馬上從車裡鑽出來,對李軍長說:「感謝,感謝,李軍長!關鍵的時候還是得靠咱子弟兵呀!」

李軍長笑道:「人民子弟兵嘛,人民養兵千日,現在是用兵一時,這有啥好客氣的?說吧,姜書記,有什麼最新指示?」

姜超林也笑了:「李軍長,別開玩笑了,我可不敢指示你,情況你也知道了,特大洪峰下午四點左右到來,我們面對著兩攤子事:第一,昌江大堤要保住,不能讓大水淹了平陽;第二,下午兩點之前必須把這裡的八萬人撤出去!」

李軍長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中央軍委和軍區首長有命令,我們的集團軍大部分拉上來了,兵分兩路,一路由孫政委帶著上平陽江堤了,這一路我帶著支援你撤退。一路上我也和白艾尼書記商量了,隊伍分頭包干,爭取在下午一時前把人撤完,最晚不超過二時,能調動的車輛全調上來了。」

姜超林忙道:「好,好,這就太好了!」

白艾尼也說:「老書記,我們也連夜緊急組織了三百多名機關幹部和一百多台車開過來了,配合李軍長和集團軍行動……」

姜超林不悅地看了白艾尼一眼:「你配合李軍長?是李軍長配合你!艾尼,你怎麼回事呀?啊?昨天怎麼到圍堰發表了一通指示就走了?胡早秋平時甩一點,這時候倒比你責任心強哩,他留下了!」

白艾尼說:「誰想到市委會突然下令連夜轉移呀?一直說要嚴守嘛!」

姜超林更氣:「還說呢!是我建議市委下的令,——你白艾尼為什麼不建議市委下令撤人?高書記不熟悉平陽情況,心裡沒數,你也沒數嗎?怎麼這麼糊塗!好了,好了,別囉嗦了,快去疏導人群!」

白艾尼帶著人去疏導人流,李軍長又和姜超林忙中偷閒聊了幾句天。

李軍長說:「姜書記,十天前聽說你下了,退二線,我和孫政委到市人大看過你,你不在,你們黃主任說你躲起來了。你老兄躲什麼,怕我和孫政委喝你的酒呀?這麼小氣呀?連多年的戰鬥友誼都不顧了?啊?」

姜超林笑道:「我倒不是怕你和孫政委喝我的酒,是怕你們灌我的酒。我可是老了,對付不了你們手下那幫豪情滿懷的英雄好漢了!」

李軍長故作嚴肅:「姜書記,革命意志不能消退,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嘛!」

姜超林卻不嚴肅:「哎,我說李軍長,你說的是革命意志還是喝酒意志?是不是還想弄些參謀副官來給我敬禮,『報告首長,您喝乾,我隨意!』」

李軍長哈哈大笑起來:「姜書記,這事你還沒忘呀?那個小參謀見了你太激動嘛,把敬酒詞說反了嘛,應該是『報告首長,我喝乾,您隨意』——哎,我和孫政委不當場批評他了麼?!」停頓了一下,又問,「新來的這個高長河怎麼樣呀?好處麼?」

姜超林道:「肯定比我好處,不會經常找你的麻煩。」

李軍長笑了:「姜書記,你總算說句實話了,這些年你老兄可沒少麻煩我們集團軍吧?啊?你說說看,哪回你們平陽市委有大動作沒我們的配合?這退二線了,連面都不和我們照,像話嗎?說定了哦,抗洪結束咱聚聚,我和孫政委請客!」

姜超林忙道:「別,別,還是我請你們——這八萬人你李軍座幫我安全撤出來,我個人請你們喝茅台!」

李軍長笑道:「那好,那好,咱一言為定,你出酒,我出菜!」

這時,面前的道路疏通了,一輛接一輛的軍車開始向前湧動,李軍長跳上最前面的一輛軍車走了,在車上又對姜超林喊:「哎,姜書記,千萬注意身體,你老兄的臉色很不好看哩!」

姜超林向李軍長揮揮手,啥也沒說,心想,這臉色哪還好看得了?前天鬧了一肚子氣沒睡好,昨天又幾乎一夜沒睡,就是年輕人也吃不消,何況他了。真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會兒。然而,完全不可能,八萬人的撤離工作正在緊張進行,意外情況隨時可能發生,他作為一線指揮者,必須緊守在這裡,對可能出現的任何意外做出判斷和決斷。

雖然十分疲勞,心情卻是愉快的,過去那些壯闊場面彷彿又出現了,姜超林似乎又回到了市委書記的決策崗位上。是的,是他在決策,這八萬人確實是在他的意志下進入大轉移的。田立業私下裡曾問過他:如果下午洪峰到來時不破堤,這種大規模的轉移是不是就不必要?他的回答是,就是不破堤,這種轉移也是必要的,一個負責任的決策者不能在八萬人的安危面前顧及自己的面子!他寧願事後不破堤被人罵祖宗,也不能拿這八萬人的生命當兒戲!

與此同時,田立業也累得夠嗆,道路雖然疏通了,但有效的秩序還沒形成,鎮子裡的人流還在不斷地往前湧,把他和身邊的幾個交警擠得踉踉蹌蹌。身後是不斷駛過的軍車,面前是混亂的人群,稍不留神就可能發生危險。

田立業急中生智跳到路旁的電線桿窄小的基座上,一手抱著太陽曬得滾燙的電線桿,一手持著電喇叭疏導面前的人流。

在軍車的喇叭聲、人群的喧叫聲和一些牲畜的驚叫聲中,田立業嘶啞而機械的聲音一遍遍在七月的陽光下響著:「……主幹道走軍車,撤離人員一律走圩堤!主幹道走軍車,撤離人員一律走圩堤……」

七月的太陽真是毒辣,沒一會工夫,田立業便全身大汗了。

這時,同樣滿頭大汗的胡早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田立業顧不得和胡早秋鬧氣了,跳下電線桿基座,一把把胡早秋拉住:「胡司令,快,你快去找交警大隊王隊長,要他再派幾個人過來,在街口組織警戒線!」

胡早秋有些為難地說:「田領導,這會兒我到哪去找王隊長?老書記給我的任務是,在人員撤離之前,確保大堤的安全——東河口那邊發現滲漏,周久義他們已經過去了,我得趕快去看看!別出事!」

田立業沒轍了,有氣無力地揮揮手:「那你快去吧,及時向老書記匯報情況!」

胡早秋說了句:「田領導,你再對付一會兒,我完事就過來!」也是巧,偏在這時,胡早秋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了鄉黨委副書記老金,便把老金叫了出來,交待說,「老金,你現在歸市委田秘書長指揮!」

田立業這才算多了一個兵。

……

十一時左右,軍車全部通過街口進入了圍堰鄉所屬十幾個行政村、自然村,從鎮中湧出的人流也開始減緩。十二時過後,步行的人們幾乎看不到多少了,而一輛輛滿載鄉民的軍車開始呼嘯衝出。這時,通往平陽和鏡湖安全區的道路全部疏通,軍車幾乎是一無阻擋地衝出了圍堰鄉。

據各包干區報告,迄至中午十二時三十分,已有七萬人撤出或已上了車,正在撤出圍堰鄉危險地帶。

十二時四十五分,田立業、胡早秋到電台車前吃盒飯——就在吃盒飯時,老書記姜超林又困又累又熱,加上本來就有高血壓的老毛病,拿著盒飯突然暈了過去。幸虧高長河心細,怕姜超林發生意外,在電台車上派了醫生,帶了急救藥品。醫生當場進行了急救,使得姜超林迅速甦醒過來。

田立業和胡早秋都被這場虛驚嚇壞了,堅持要姜超林回平陽。

姜超林不幹,有氣無力地說:「立業,早秋,你們……你們跟我不是一天兩天了吧?你們說說看,這種時候我……我能走麼?」

田立業和胡早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然相對,都不做聲了。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三時昌江大堤

背對激盪的昌江發表過現場電視講話後,高長河襯衣一脫,只穿著背心,投入了扛麻包的人群中。電視台的記者們在劉意如的指揮下,扛著攝像機跟前跟後地追著高長河拍,堵住了江堤上的通道,使得那些扛麻包的軍人和機關幹部只好扛著沉重的麻包站在那裡等。

高長河發現後很惱火,衝著記者們發了一通脾氣:「你們這是幹什麼?老衝著我拍個啥?我能幹多久?要拍就拍解放軍,拍群眾!還有,別干擾大家幹活!」

一個記者說:「是劉主任叫我們拍的。」

高長河狠狠看了劉意如一眼說:「把記者們帶走!」

劉意如還想解釋:「高書記,是這麼回事……」

高長河沒好氣地說:「我知道你有道理,可我現在要認真對付這場洪峰!劉主任,你啥都別說了,叫記者走,都走!你給我注意接姜超林、文春明的電話!」

劉意如不敢再多說什麼了,轉身對記者們說:「那大家就先回去吧!」

記者們剛走,圍堰鄉的電話就來了,是田立業打來的,說是姜超林暈過去了。現在醒過來後,連站都站不穩了,卻還不願走,問高長河怎麼辦?

劉意如忙找到高長河,把手機遞了過去。

高長河明確要求田立業馬上派人護送姜超林回平陽,近乎嚴厲地對田立業說:「……田立業,你這個同志別糊塗!你跟老書記不是一天了,你該瞭解他,在這種時候他是不顧命的,你不能聽他的!撤離工作現在大局已定了,老書記再留在那裡也沒有太大的意義!萬一洪峰提前到來,把老書記泡在洪水裡,你我都沒法向省委,向全市幹部群眾交待!」

田立業為難地說:「高書記,正因為我瞭解他,才知道勸不動他。他這人有個習慣,一項工作做完後,總要親自檢查一遍。鎮上已經撤空了,老書記正說要進鎮檢查哩!哦,集團軍李軍長也在這裡!」

高長河說:「那好吧,你請老書記親自接電話吧!」

姜超林接了電話,沒好氣地道:「長河,你煩不煩呀?洪水當前,你這個市委書記咋還這麼婆婆媽媽的?告訴你,我死不了!」

高長河還想說什麼,姜超林那邊已掛了線。

站在一旁的劉意如說:「高書記,算了吧,我知道的,姜書記就這麼個人!」

高長河卻不願算了,又固執地把電話掛了過去,換了個口氣,一副十分焦慮的樣子:「老班長,你得快回來呀!市裡一大攤子事呢!我和春明都上了堤,防汛指揮部唱空城計了,您老人家就不能趕過來幫幫忙?要看我們的笑話呀?」

姜超林火了:「高長河,你跑到大堤上幹什麼?你要全面指揮協調!」

高長河忙道:「老班長,我新來乍到,情況不熟嘛,哪知道得這麼清?只能上堤扛扛麻包,打打衝鋒了!華波書記也再三和我說過,這場硬仗得您指揮,我們都是您的兵嘛!」

姜超林終於讓步了:「好,好,長河,你不要急,我和李軍長盡快趕回去,李軍長有直升飛機。你呢,把昌江和鏡湖水系圖帶在身邊,隨時和我保持聯繫!如果聯繫不上,有關情況可以問春明,春明也是老平陽了!」

高長河這才放心了,合上手機後,舒了口氣,對劉意如說:「老書記真出了麻煩,別說我沒法向省委交待,就是我家老岳父也饒不了我!」

劉意如隨口說了句:「姜書記也樂得如此,你讓姜書記又找回了點感覺!」

不知咋的,高長河覺得這話十分刺耳,像似根本沒聽到,看都不看劉意如一眼,轉身又走進了扛麻包的人群中,從一個滑倒在地的小戰士背上接過一隻沉重的麻包,扛起來就走……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四時鏡湖市圍堰鄉

姜超林是在這日十四時上的李軍長的直升飛機。這時,根據各方面的匯報,八萬人已經撒完。然而,姜超林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上飛機前,又再三對田立業和胡早秋交待,要他們開著車替他做最後一次檢查。

田立業又累又困,沙啞著嗓子說:「你放心吧,老書記!」

姜超林卻不放心,又說:「立業,你這次可是代我檢查,一定要盡心呀!」

田立業有些不高興了:「老書記,你就對我放心一次好不好!」

姜超林不好再說什麼,憂心忡忡地被李軍長身邊的一個參謀拉上飛機走了。

姜超林走後,田立業把姜超林的001號奧迪和司機一起放走了,自己坐到胡早秋開來的舊吉普車裡,和胡早秋一起進行這最後的檢查。

吉普車真夠破舊的,沙發上的彈簧都快露出來了,田立業一坐上去就罵:「他媽的,哪來的這種破車?你的新桑塔納呢?!」

胡早秋一踩油門,把車開出去老遠:「還哪來的破車?你們烈山的破車!是我從臨湖鎮倉皇逃竄時開走的!你狗東西也真是絕,能想出這種損招辦我!」

田立業也窩了一肚子氣:「你他媽仔細想想,我會這麼幹嗎?」

胡早秋說:「怎麼不會?這是你小子的一貫風格,整個過程都有你的味道!」

田立業瞟了胡早秋一眼:「所以,你就跑到文市長面前去告我了是不是?」

胡早秋說:「也不叫告,叫客觀反映情況——不過,田領導,這倒要說實話了,我可真沒想把你從烈山的位置上搞掉!你應該瞭解我,我從來不是陰謀家,對吧?大家三年級那次學生會選舉,山東李大個子那幫政治動物那麼拉我,我還是支持你的吧?最後賣你的是校花白玲吧?」

田立業歎了口氣:「胡司令你別說了,關鍵時候坑我的都是朋友,關鍵的時候不信任我的也都是朋友,有你和姜超林書記這樣的朋友,我這輩子就認倒霉了!」

胡早秋說:「老兄,話也不能這麼說嘛!還這輩子認倒霉了,你不才四十二歲麼?一輩子早著呢!小平同志還三上三下呢,你現在不才兩上兩下嘛!況且,回機關當副秘書長也不能算下吧?起碼這正處級弄上去就下不來了吧?哎,立業,叫你回機關,級別明確了吧?帶上括弧了吧?」

田立業真火了:「胡司令,你煩不煩?你小子一天到晚想當官,想級別,我也像你?!我是想幹事!我都想好了怎麼開展烈山的工作,想大顯一下身手,好好跨一回世紀,這一鬧,又啥也幹不成了,我冤不冤?」

田立業沒法把話說明,胡早秋就以為是自己壞了田立業的大好前程,連連道:「立業,你別生氣,千萬別生氣。我壞了你的事,就想法彌補嘛。過幾天,我就找機會去和文市長再談一次,你叫我怎麼說我就怎麼說,行不行?我所受的人格污辱什麼的也不計較了!」說著說著,就自我感動了,「唉,田領導呀田領導,你說如今這商品社會,像我這樣義氣而又不計個人榮辱的朋友你哪找去!」

田立業哭笑不得,見胡早秋把破車開得東倒西歪,便說:「好好開你的車,我不和你囉嗦了!你看你這車開的,怎麼盡往泥坑裡軋?不是你們鏡湖的財產你就不愛惜了?」

胡早秋笑了:「那是,田領導!我就得把在烈山所受的身心損失全奪回來!那幫二狗子叫我把車給他們送回去,妄想!昨夜一說下鄉,我開著這車就來了,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省我的桑塔納!你也別心疼,你現在也不是烈山縣委代書記了!」

田立業說:「我不是烈山縣委代書記,可又成了平陽市委副秘書長了,對平陽所屬各縣市的財產一視同仁,全要愛惜……媽的,你小子怎麼又往糞坑裡軋了!」

……

就這麼一路說笑著,破吉普在鎮上的大街小巷裡轉了一遍,一個人影沒見著。原是那麼喧鬧、那麼充滿活力的一個鎮子,在七月三日那個危險即將來臨的下午,顯得那麼冷清,那麼靜寂,又是那麼令人惆悵,彷彿和上午大撤離時根本不是一個地方。

應該說田立業是負責任的,事後胡早秋證實,車子開不過去的地方,田立業堅持下車步行,進行了實地查看。要離開時,在滲水破口的西圩堤上意外發現周久義等十八個滯留同志的,也是田立業。

這時,大難已經來臨了,在特大洪峰到來前先一步來臨了。

大難來臨時沒有任何跡象,天氣很好,像歌中唱的那樣,藍藍的天上白雲飄。鎮外的棉花地一望無際,棉花已結了蕾,在陽光下展現著自己的茁壯。鎮中的大路上有兩隻鴨子在搖搖擺擺地走。開車的胡早秋曾試圖軋死那兩隻目中無人的鴨子,田立業一拉方向盤,讓兩隻鴨子從破吉普下逃得一命。

這時是下午兩點三十七分,田立業在決定回平陽時看了下表,還很正經地和胡早秋說:「胡司令,你可要給我作證哦,我代老書記進行了最後檢查,現在是兩點三十七分,我們沒發現任何遺漏人員,開始打道回府!對不對?」

胡早秋說:「對,對,你是黨的好幹部,我回去給你作證。」

田立業苦笑道:「你才是黨的好幹部呢,我是不受信任的甩子!」

胡早秋說:「哪裡,哪裡,我們是同甩、同甩,你大號甩子,我二號甩子!」

就在這時,田立業發現不對了:「胡司令,怎麼有水過來了?」

確是有水從西面鏡湖方向流過來,水流很急,帶著漂浮物漫上了路基。

胡早秋還沒當回事,說:「洪峰四點才到,咱抓緊走就是,路上又沒人,我把車打到最高時速,二十分鐘走出彼得堡!」

吉普當即加速,像和洪水賽跑似的,箭一般竄出鎮子。

然而,就在車出鎮子四五百米之後,田立業意外地發現西圩堤上還有人,而且不是一個,竟是許多個!

田立業大聲喝道:「胡司令,咱任務還沒完成,快回頭,堤上還有人!」

胡早秋這才看到了西圩堤上的人影,忙掉轉車頭,迎著水流衝向圩堤。

然而,水流這時已經很急,轉眼間漲到近半米,吉普車沒能如願衝到堤前就熄了火,二人只好棄車徒步往堤上奔。奔到堤上一看,老鄉長周久義正領著手下十七個人徒勞地手挽手站在水中堵口搶險,其情景實可謂驚心動魄。

胡早秋氣死了,日娘搗奶奶,什麼髒話都罵了,一邊罵,一邊和田立業一起,把周久義和他身邊連成一體的人鏈往尚未坍塌的圩堤上拉。胡早秋是旱鴨子,不會水,幾次滑倒在水中被淹得翻白眼。田立業怕胡早秋救人不成,自己先把命送掉,便把胡早秋先托上了堤。

沖決的缺口在擴大,水流越來越急,周久義和他的同伴們想上來也沒那麼容易了。田立業便嘶聲喊著要大家挽住手,不要鬆開。然而,人鏈最後的兩個中年人還是支持不住,被急流捲走了,田立業也差點被水流捲走。

一番苦鬥之後,只十五個人上了堤。

胡早秋完全失去了理智,把周久義拉上來後,一腳將他踹倒,破口大罵道:「周久義,你他媽的該坐牢,該殺頭!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兩條人命葬送在你狗日的手上了!」

周久義這時已像木頭似的,縮著瘦小乾枯的身子癱在泥水裡,任胡早秋打罵,除了眼裡流淚,一句話沒有。

田立業覺得胡早秋過分了,提醒道:「胡市長,注意自己的身份!」

不該死人偏死了,胡早秋紅了眼,根本不理田立業,仍大罵不止:「你他媽的不是帶人撤了嗎?啊?怎麼又偷偷跑到大堤上來了?你自己一人死了不要緊,還他媽的拖這麼多人給你陪葬呀?!周久義,你給我說說看,你到底……」

誰也想不到,胡早秋話沒說完,周久義卻掙扎著爬起來,仰天長嘯一聲:「圍堰鄉的老少爺們,我周久義對不起你們呀!」言罷,一頭栽進鏡湖激流中,當即被沖得無了蹤影。

胡早秋驚呆了,大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田立業痛惜地喊了聲:「早秋!」滿眼的淚一下子下來了。

胡早秋「啪」地給自己一個耳光,無聲地哭了。

這時,倒是搶險隊的村民們七嘴八舌說了:「胡市長,你別難過,這不怪你,周鄉長說過不止一次了,只要破圩,他就不活了。」

「是哩,胡市長,與你一點關係沒有!」

「真的,胡市長,是和你沒關係,我們偷偷留下來也是自願的……」

田立業抹了把淚說:「好了,好了,反正已經這樣了,都別說了,快想法逃命吧!這裡也不安全,口子馬上就要撕到咱腳下了,你們看看,連吉普車都沖得沒影了!快跑,前面有個泵站,都到那裡去!」

眾人這才醒悟了,跌跌撞撞往泵站的水泥平房跑去。

泵站的水泥平房實在太小,是平時為了保護水泵不受風吹雨淋而修的。田立業看了一下,估計平房頂上最多能站十一二個人,便要不會水的胡早秋和一部分村民先爬上去蹲著,等待救援。

胡早秋不幹,說:「讓他們上去,立業,咱們在一起!」

結果,平房頂上竟勉強容納了所有十五個村民,當整個西圩堤被衝垮後,這個不起眼的小泵站成了洪水中的孤島,十五人因這孤島的存在得以從滔天大水中倖存。

經過一陣忙亂,幫十五個村民找到了暫時的棲身之處後,西圩堤上的險情更加嚴重了。原有缺口於無聲無息中撕成了一片汪洋,而上前方的圩堤又破開了,殘存的幾十米圩堤隨時有可能消失在洪水中。

這時,田立業發現了圩堤下的一棵高大柳樹,根據目測的情況看,柳樹的主幹高出鏡湖水面不少,於是,一把拉住胡早秋說:「早秋,快跟我上樹!」

不會游泳的胡早秋望著圩堤和柳樹之間翻滾的水面遲疑著。

田立業顧不得多想,硬拖著胡早秋下了水,摟著胡早秋的脖子,反手倒背起胡早秋,向二百米開外的那棵大柳樹拚力游去。胡早秋嚇得要死,本能地在水中掙扎起來,搞得田立業益發艱難,一路上氣喘吁吁,還喝了不少水。

費了好大的力氣,終於游到柳樹前,田立業已是筋疲力盡,扶著樹幹只有喘氣的份了。田立業上氣不接下氣地要胡早秋自己爬到樹上去。

胡早秋幾乎要哭了:「立業,你不知道我麼?我……我哪會爬樹呀?」

田立業想起來了,別說爬樹,在大學裡胡早秋連吊桿都爬不及格,於是,苦中作樂,和胡早秋開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玩笑:「胡司令,我……我算服你了,除了當官做老爺,欺壓革命群眾,你……你狗東西是什麼都不會!」

胡早秋已沒心思開玩笑了,說得很真誠,還結結巴巴,可實在比玩笑還荒唐:「立業,我不會不要緊,不是還有……有你麼?你……你會不就等於我會麼?是不是呀,伙……夥計?」

田立業卻沒回答,以後也沒再說什麼話。

據胡早秋事後回憶,也許那當兒田立業就沒有說話的力氣了。胡早秋感到田立業托扶他的手一直在發抖,繼而,發抖的手變成了肩膀,再後來,又變成了田立業濕漉漉的腦袋……

就這樣,一位會水的朋友,用自己的肩頭,用自己的頭顱,用自己生命的最後力量,托起了一位不會水的朋友,直到大水漲到樹杈,讓他的那位朋友抓住樹杈安全爬上了樹。而他自己,卻氣力消耗殆盡,連樹杈都抓不住了,最終被洪峰來臨時的激流無情地沖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確是無聲無息。

胡早秋藉著水的浮力,抓住一技碗口粗的樹杈爬上樹時,還以為田立業仍在身下,還想招呼田立業努把力爬上來,可四處一看,才發現田立業無了蹤影,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大水還是大水。

水真是大,胡早秋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水,除了他置身的這棵大柳樹和遠處那個泵站,一切都被淹沒了,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浸在了茫茫一片的滔天大水之中。

胡早秋帶著哭腔,驚慌地喊叫起來:「立業——田立業——」

回答胡早秋的,只有遠處近處連天接地的滔滔水聲……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九時三十分市防汛指揮部

昌江特大洪峰是在十六時二十分左右抵達平陽的,瞬間最高水位達到了創紀錄的二十七點三五米。濱海段幾百米江堤出現了江水漫溢,平陽市區段發現幾處管湧和滲漏,不少地方出現險情。然而,由於十幾萬軍民嚴陣以待,漫溢、管湧和局部險情都沒構成重大威脅,激盪的昌江水肆虐一時之後,滾滾東流。平陽仍然是往日那個繁華的平陽,入夜後,一座座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又照常亮了起來,城市的萬家燈火和空中的滿天繁星交相輝映,像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然而,身為市委書記的高長河卻高興不起來。從昌江大堤上下來,坐在車裡一路往市防汛指揮部趕時,高長河臉色灰暗,一言不發。車窗外,路燈和霓虹燈不斷地閃過,把平安的信息一次次射向他的腦海,可高長河就是提不起精神來。

不錯,昌江大堤保住了,平陽保住了,但是,鏡湖的圍堰鄉淹掉了,在洪峰到來前就破圩了,不是措施果斷,撤離及時,八萬人就要遭受滅頂之災,多麼嚴重的後果!想想真是萬幸,昨天夜裡老書記姜超林及時從省城趕回來了,又當機立斷提出大撤離!如果姜超林鬧情緒留在了省城,如果姜超林在那關鍵的時刻一言不發,他高長河現在就成了歷史罪人,事實就是這麼殘酷!

因此,到了防汛指揮部,一見到姜超林,高長河便緊緊握住姜超林的手,真摯地說:「老班長,我的老班長啊,我和平陽市委真得好好謝謝您!不是您果斷決策,圍堰鄉可就出大事了,我們平陽市委和我這個市委書記可就真沒法向黨和人民交待了!」

姜超林似乎沒想到這一點,怔了一下說:「長河呀,無非是一種責任感嘛,發現了問題,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誰反感我也不管,我認準的就堅持!」停了停,又說,「不過,你這個新班長也不錯,這次全力支持我了嘛!你也不要想這麼多了,畢竟剛到任嘛,不瞭解具體情況嘛,哪能事事都考慮得這麼全面?!」

高長河深受感動:「老班長,我正說要找機會向您道歉呢!」

姜超林擺擺手:「算啦,算啦,道什麼歉呀?沒意思嘛。你們這幫年輕同志只要記著平陽有過我這麼一個老頭子就行了!哦,不對,不對,還不是我一個老頭子呢,是三個老頭子喲!還有梁老、華波呢!」

高長河點點頭,拉著姜超林的手:「忘不了,不但是我,平陽的幹部群眾,平陽九百萬人民都永遠忘不了你們!想忘都忘不了呀!你們在這二十年中已經把一篇篇好文章、大文章寫在了平陽大地上,寫進平陽老百姓心裡了!」

就在這時,電話驟然響了。

姜超林甩開高長河的手,急切地抓起了電話:「對,是我,是我,我是姜超林啊!什麼?還沒找到?那就請你們繼續幫我找,多派些衝鋒舟出去!告訴你們李軍長,這既是公事,也是私事,這個失蹤的副秘書長可是我最心疼的小朋友啊!」

高長河這才注意到田立業不在姜超林身邊,心裡不由地一震。

放下電話後,姜超林眼光黯淡了,說:「長河呀,想想我還是慚愧呀,圍堰鄉的撤離還是不完滿呀,還是死人了呀!破圩後,我不放心,又讓李軍長把直升飛機派過去了,一個小時前在一個泵站的水泥房頂救下了十五個人,在離圩堤不遠的一棵柳樹上救下了胡早秋。據胡早秋和獲救村民證實,至少有四人喪生洪水,其中包括……」姜超林紅著眼圈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高長河難過地問:「是不是田立業?」

姜超林點點頭,眼中的淚下來了,在蒼老的臉上緩緩流著:「就是田立業,這孩子是……是代我做……做最後檢查的,是代我呀……」

高長河心中尚存一絲僥倖:「老書記,您先別難過,也許……也許……」

姜超林抹去臉上的淚,長長歎了口氣:「恐怕沒有也許了。胡早秋在405醫院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是田立業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救了他,被洪水捲走時,一點氣力都沒有了。」說到這裡,眼裡又聚滿了淚,姜超林仰起了臉,努力不讓眼中的淚流下來,「長河呀,我一直說立業是個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呀!在這種生死時刻,那麼勇敢,先救了十五個村民,後救了胡早秋……」

高長河也汪著眼淚說:「老書記,我……我看立業同志更是個好幹部!」

姜超林愣了一下,似乎意會了什麼,定定地看著高長河,訥訥地道:「是的,是的,長河,你……你說得不錯,立業是個好幹部,確實是個好幹部呀……」

高長河一聲長歎:「可是,我們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一切都晚了!」

姜超林感慨道:「是呀,真正認識一個好幹部總要有個過程……」

高長河強忍著悲痛,搖了搖頭:「可這過程也太長了,生命苦短呀……」

這話題令人痛心,在這時刻深入談起來也太沉重了,姜超林不願再談下去了,沉默片刻,說起了前烈山縣長趙成全:「哦,長河,提起幹部,我想起了趙成全,不知道你聽說沒有?這人已經去世了。」

高長河點點頭:「我聽孫亞東說了一下,法律程序已經自然終止了。」

姜超林說:「長河,我關心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

高長河知道姜超林心裡有難言之苦,懇切地說:「老班長,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只要不出大格,我就按您的意思辦。」

姜超林自責地說:「趙成全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是平陽的老先進了,又是累死在工作崗位上的,他落到這一步,我和上屆市委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所以,如果可能,希望你們新班子能有個比較積極的態度。」

高長河明白了:「老班長,您的意思是不是保住他生前的名譽?」

姜超林一聲歎息:「如果可能的話……」

高長河想了想,斟詞酌句地說:「老班長,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也知道,這真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我沒有你們老同志那種一言九鼎的權威性,別人不說了,光一個孫亞東就……」

姜超林怔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說:「那好,那好,這……這事就當我沒說吧,長河,你呢,也不要再和孫亞東提了,這個同志我惹不起!」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二十時中山大道

孫亞東的心情又怎麼能夠平靜呢?做了這麼多年紀檢幹部,他真是從沒碰到過何卓孝這種案子。一開始連定性都吃不準,反貪局是以貪污犯罪定性報上來的,可他對照有關貪污犯罪的法律條文看來看去,總也對不上號。後來,看到一年前外省市一個蓄意冒名騙取巨額醫療費的案例後,才指示反貪局定性詐騙。

然而,這種詐騙實在是讓人傷感,過去有些同志說起法律不講良心,孫亞東總要當面批評,道是法律代表正義,也在本質上代表良心。現在看來,法律和良心還真會發生矛盾。如果不做這個主管紀檢的市委副書記,他孫亞東一定會像高長河、姜超林和文春明一樣,對何卓孝網開一面;可做了這個副書記,他就只能依法辦事,哪怕內心再痛苦,也不能褻瀆自己的職責。在這個主持執法的位置上,他能做到的只有幫助當事人積極贖罪,以減輕刑責。如果何卓孝能還清這三萬九千餘元贓款,根據有關規定,判緩刑是完全可能的。

這麼一想,孫亞東腦海裡就浮出了替何卓孝還掉一部分贓款的念頭,白天在市委值班時就想打個電話給夫人,和夫人商量一下,可辦公室總是人來人往,加上抗洪上的一攤子事,便忙忘了,下班回家吃過晚飯後,才和夫人說起了這件事。

夫人很驚訝,問孫亞東:「你知道咱一共有多少存款麼?」

孫亞東不知道,估計說:「一兩萬總還有吧?」

夫人氣道:「你以為你是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呀?我告訴你,只有九千!」

孫亞東很失望,按他的想法,最好能拿出一萬來,沒想到全部存款只有九千,於是,想了想說:「那咱就拿五千幫老何同志一下吧!」

夫人苦笑道:「亞東,你看看你這官當的,不往家裡進,還倒貼!」

孫亞東也苦笑:「我要往家裡進錢不成貪官了?不成另一個耿子敬了?還是倒貼好,錢這東西呀,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嘛。」

夫人仍不情願:「你覺得老何挺虧的,就手下留情嘛,幹嘛咱貼呢?!」

孫亞東馬上拉下了臉:「你怎麼也說這種話?法是法,情是情,兩回事!」

夫人不敢硬抗了,心裡卻不服,便婉轉地說:「亞東,我倒不是心疼這五千塊錢,而是覺得不太合適——你想呀,你是市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主持辦人家的案子,又把自己的錢送給案犯還贓,傳出去是什麼影響呀?」

孫亞東深思熟慮道:「這事我白天也想過了,得悄悄進行,咱的錢不是存在中山路那家儲蓄所麼?好像是日夜開門吧?就今晚去,取了錢送到何卓孝兒子那裡,讓他交給他老子,五千塊幫不上什麼大忙,盡盡心意吧!讓何卓孝知道,他這些年也沒白幹嘛,組織上和社會上都關心著他嘛!」

夫人沒辦法了,說:「那你把地址給我,我去吧。」

孫亞東說:「別,別,還是一起去吧,我們也散散步。」

就這樣出了門。

由於不願讓更多人知道,孫亞東夫婦二人沒通知司機出車,也沒有驚動市委值班室,這就埋下了一場彌天大禍的伏線——

九時許,當孫亞東和夫人在中山路儲蓄所取了五千元現金出來,要往何卓孝兒子所住的朝陽小區走時,一輛白色桑塔納從東向西突然衝過來,在距儲蓄所四十五米處將走在靠馬路一側的孫亞東撞得飛了起來,重重摔落在馬路當中。

白色桑塔納顯然是要置孫亞東於死地,撞人後並不急於逃走,一個急速倒車,再次向痛苦掙扎的孫亞東撞去,這才提了速,箭也似的飛馳而去……

這突如其來的事件發生時,孫亞東的夫人嚇呆了,先是本能地跌坐在馬路牙子上。爬起後,見手裡的小包掉了,許多百元大鈔露了出來,又本能地去撿錢。當白色桑塔納第二次撞向孫亞東時,孫亞東夫人才如夢初醒,瘋狂地撲向行人稀少的大街,嘶聲呼喊:「救命!救命啊!撞死人了……」

由於緊張和忙亂,孫亞東夫人只注意到白色桑塔納車牌號的三個數字:「B—23」。人行道上兩個騎自行車路過的年輕男女目睹了撞人過程,男青年跑過來救護孫亞東時,特別注意了一下車牌,看到的也只是「B—23」,車牌前面的地區字號和後面的數字都被污泥糊上了,車也髒兮兮的,像剛從抗洪一線回來。

孫亞東夫人和那兩個年輕男女攔了一部出租車,把孫亞東送往人民醫院。孫亞東滿臉血污躺在夫人懷裡,在陷入昏迷前一刻,斷斷續續說了一句話:「是……是蓄……蓄謀殺……殺人……」

九時三十四分,中共平陽市委副書記孫亞東被送上了人民醫院急救室手術台。

九時五十八分,高長河和姜超林聽到最初的匯報,同車趕到人民醫院急救室。

等候在急救室門外的孫亞東夫人這時已哭成了淚人,見了高長河和姜超林就撕人心肺地嚎啕起來:「長河、姜書記,你們組織上可得給亞東做主呀!他……他是被壞人害了!他……他太倔,太招壞人恨呀!在昌江市就碰上過這種事呀!他說了,這是蓄謀殺人!蓄謀殺人呀!」

高長河一邊勸慰著孫亞東夫人,一邊進一步瞭解情況,問:「亞東出門怎麼不帶車?你們夫婦這麼晚了到中山路幹什麼呀?」

孫亞東夫人哭得更凶:「……我們亞東心太善呀,說平軋廠廠長何卓孝的案子不能不辦,可辦得心裡又很不安,非逼我和他一起把家裡這五千塊存款取出來,想……想連夜送給老何的兒子——長河,你看看,你看看,五千塊錢都在這裡!可誰……誰能想到會被壞人盯上呢?!誰能想到呀?!他得罪人太多呀!他……他在明處,壞人在暗處呀!」

高長河被震驚了,一瞬間,滿目淚水奪眶而出,天哪,怎麼會這樣!

孫亞東夫人緊緊拉住高長河的手:「長河,你和我們亞東是中央黨校的同學,別人不瞭解他,你是瞭解他的!他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從來沒想到他自己!他是為咱黨,為咱老百姓在得罪壞人啊!」

高長河連連點著頭,把大滴大滴的淚水灑到地板上:「是的,是的!」

孫亞東夫人又衝著姜超林說:「姜書記,你說說看,我們亞東到底圖個啥?他咋就這麼招人煩?招人恨?昌江那次車禍後,我就和他說了,求他別幹這一行了,他不聽呀!現在好了,連……連命都搭上了……」

姜超林難過得再也聽不下去了,對剛剛聞訊趕來的公安局長含淚命令道:「立即成立專案組,全力偵破這個殺人血案!把全市和B—23有關的白色桑塔納都徹底查一遍!徹底查!不抓住這個殺人兇手,我……我死不瞑目!」

高長河進一步指示說:「不但是我市,要連夜通知昌江市全力協查!還要請省公安廳和武警部隊在全省範圍內的各交通要道突擊檢查過往車輛!」又對前來匯報的醫院院長指示,要他們不惜代價全力搶救孫亞東。

對孫亞東的搶救手術連續進行了七個多小時,還驚動了省委。省委書記劉華波親自點名調派了省城兩名著名腦外科專家連夜趕赴平陽主持手術,才最終保住了孫亞東的性命。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孫亞東腦組織嚴重損傷,現代醫學已經無力回天,他恐怕再也無法恢復知覺了。

一頭大汗從手術室出來,省城和平陽的專家瞞著淚水漣漣的孫亞東夫人,悄悄向高長河和姜超林作了匯報,說是除非出現奇跡,孫亞東十有八九會成為植物人。

這結果讓高長河和姜超林十分難過,也十分吃驚。

……

從人民醫院回去的路上,前市委書記姜超林和現市委書記高長河都默默無言。

一座流光溢彩的屬於二十世紀的嶄新都市在車輪的沙沙轉動聲中展現著不夜的輝煌,然而,坐在車內的兩位前任和現任的城市最高領導者卻沒有絲毫欣賞的興趣。在這不夜大都市流動閃現的輝煌裡,兩位前任和現任的城市最高領導者都陷入了深深的哀傷之中,心裡都感慨萬千:他們都曾經那麼不理解孫亞東,那麼反感孫亞東,都認為孫亞東沒人情味,只會添亂;可誰又能想到,這個孫亞東,這個新老兩屆班子的同志和戰友竟會在給何卓孝送錢的路上遭此暗算,竟會被歹徒蓄意撞倒在這座輝煌城市的大街上!

轎車駛過國際展覽中心大廈了,跨海大橋出現在遠方的視線裡,姜超林目視著一片燈火一片絢麗的跨海大橋,歎息似地輕聲問高長河:「長河呀,知道我此刻在想什麼嗎?」

高長河勉強笑笑:「要到省裡工作了,捨不得是不是?真捨不得就別走了。」

姜超林搖搖頭:「想起了《國際歌》裡的兩句話: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高長河動容地脫口而出:「要為真理而鬥爭!」

姜超林把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眼裡溢出了老淚,「是啊,要為真理而鬥爭!這真理是什麼呢?不就是把綜合國力搞上去,讓中國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麼?在這二十年裡,我們有多少好同志在各自不同的崗位上為這簡單而又沉重的真理而鬥爭啊!有多少啊!咱中國哪一座城市的輝煌後面沒有一大批這樣那樣的好同志呢?他們真是在流血流淚呀!遠的不說了,就說咱面前的,像孫亞東,像田立業……」

高長河歎息道:「是啊,可代價太大了,一個植物人,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姜超林既是責問、又是自責道:「而我們這些各級班長呢?做得到底怎麼樣?面對他們付出的代價,又……又該做何感想呢?我們在危險時不得不看著他們流血犧牲,而平時還……還經常看著他們流淚傷心啊!」

高長河深有同感地道:「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是為他們釀造眼淚和傷心!」

姜超林看了看高長河,一聲長歎,自省道:「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你我呀?」

高長河無言地點了點頭……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八時平陽市委

八時整,高長河準時走進辦公室,把公文包放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兩扇落地大窗的絲絨窗簾全拉開,讓戶外九月早晨的陽光佈滿潔淨的地面和桌面。秋天的陽光真是美好,連大辦公桌前的黨旗也因陽光的輝映顯得格外鮮艷。

八時零五分,劉意如準時出現在面前,照常向高長河匯報全天的工作計劃:

「高書記,根據您的指示精神和這陣子的實際情況,今天的活動是這樣安排的,您看行不行?九時是全市抗洪防汛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表彰大會,全體常委和四套班子主要領導參加,田立業的愛人焦嬌代表田立業做重點發言;十一時會見法國和英國時裝界貴賓,並與貴賓在國際展覽中心共進午餐,政府那邊文市長參加;下午一時,平陽國際服裝節在國展中心大廣場正式開幕,您主持剪綵;三時,是市委常委會,專題研究我市跨世紀發展規劃;六時,全體常委歡送姜超林同志,集體宴請姜超林。根據您的指示,宴請費用每人一百元由我們辦公室向各常委收取,並已囑咐各常委向姜超林同志保密。另外,平陽『98國際啤酒節』也已經進入倒計時了,德國和愛爾蘭兩家著名啤酒商代表已於今晨抵達我市,下榻國際酒店,按以往慣例和姜超林同志的習慣做法,當晚要去看望一下,當然,晚幾天去也是可以的。」

高長河聽罷,想了想說:「晚上才給超林同志開歡送會嘛,會見宴請法國和英國時裝界貴賓要請超林同志參加一下,下午國際服裝節開幕,春明同志主持,請超林同志剪綵。」

劉意如看了高長河一眼,婉轉地道:「高書記,在這麼盛大的活動上,您一把手不主持剪綵好嗎?您也許不太清楚,平陽這個國際服裝節連辦四年了,不但在國內影響很大,在國際時裝界也有相當影響……」

高長河揮揮手:「劉主任,你不要說了!它就是和諾貝爾頒獎的影響一樣大,也得請超林同志主持剪綵!這個國際服裝節是在超林同志手上搞起來的,他要走了,最後剪一次彩,理所當然!」

劉意如不做聲了。

高長河又說:「還有,研究平陽跨世紀發展規劃的常委會,也要請超林同志列席,再多聽聽他的意見,讓他把能想到的都再說說,不要留下遺憾。這很重要!」

劉意如點著頭,把高長河的話如實記下了,且打上了重點符號。

高長河想起又問:「田立業愛人,就是焦嬌的發言稿你們看了沒有?」

劉意如說:「看過了,有些地方寫得不是太好,太傷感了,隨意性也大了些。我請秘書一處的同志改了一下,昨天上午又親自動了動手。我們根據市委抗洪工作經驗總結會議的精神,在英雄主義和理想奉獻等三個方面加大了力度。主要意思是,立業是我們黨組織長期以來重點培養的一位好幹部,不論在什麼崗位上,都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所以,立業同志也得到了黨和人民的高度信任。烈山班子垮了,他去烈山;洪峰來了,他抓抗洪;關鍵的時候,以鮮血和生命為黨旗增了輝……」

高長河心裡真不是滋味,可又不好多說什麼,只得打斷劉意如的話頭:「不要說得這麼具體了,你們把關就行。哦,對了,田立業那個下了崗的妹妹田立婷的工作問題是怎麼落實的?超林同志可是和我說了,要把田立婷當他閨女待!」

劉意如歎了口氣,匯報說:「高書記,這事我還在做工作……」

高長河一聽就火了:「做什麼工作?我不也向你交待過嗎?這個田立婷你就把她當我妹妹!我和超林同志就聯合起來辦這一次私事了!哪個單位還扯皮?」

劉意如苦笑起來:「高書記,您聽我說完嘛!問題不在哪個單位扯皮不收,是田立婷不願讓我們安排。我家金華知道立業犧牲的消息後,就去找過田立婷,流著淚和田立婷說,你哥哥在我們烈山當書記時不能安排你,現在他不在了,烈山可以安排了。田立婷說,正因為哥哥不在了,她才不能再往哥哥臉上抹灰,讓人說他哥哥甩。看得出,田立婷也有些情緒。她說了,想在自立市場租個攤位,替鏡湖市水產公司賣魚。我正想抽個空找一下胡早秋,問問是不是他鼓動的?」

高長河心裡有底了:「你不要問胡早秋了,他是田立業的好朋友,田立業又是為救他犧牲的,他一定會對田立婷負責到底的!」

劉意如點點頭,最後匯報說:「哦,對了,還有個事差點忘記了,市委組織部請示,說是平軋廠廠長何卓孝,前天打了報告要辭去公職,不知能不能給他辦?他在緩刑期,情況比較特殊,再說,也不知您是什麼態度?」

高長河想了想:「請組織部同志做做工作,盡量挽留,真留不住就批吧!」

劉意如說:「批了也好,馬上要精簡機構了,還可以當幹部自謀出路的典型做些宣傳。」說罷,又覺得有些不妥:「可惜被判了一年緩刑,真宣傳難度也大!」

劉意如走後,省委副書記馬萬里來了電話,向高長河通報說,上次那十四萬匿名匯款沒查到,省紀委昨天又收到一筆新匯款,兩萬三千元,還是寄自平陽,還是同一個人寄的,打字信上說得很清楚,這是他的第二筆上交贓款。

高長河賠著小心問:「馬書記,省委和省紀委有沒有線索?」

馬萬里極其嚴厲地說:「省委和省紀委當然有線索——線索清清楚楚,就在你們平陽,你們平陽市委要真正從思想上高度重視,好好查!孫亞東同志成了植物人,你們不是植物人!我提醒你一下,孫亞東同志現在還是你們平陽的紀委書記,平陽的腐敗問題還要繼續深入細緻地查處下去!我建議你們市委班子全體成員認認真真坐下來,好好開一次會,專門研究一下如何在你們平陽進一步深入開展反腐敗的大問題!我再強調一遍,反腐倡廉問題是關係到我們黨、我們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和你們平陽跨世紀上台階,和你們平陽的改革開放並不矛盾!」

高長河連連應著:「是的,是的,馬書記,我們一定進行一次專題研究!」

馬萬里又問:「亞東同志的血案有沒有進展?兇手有沒有線索?」

高長河當即匯報道:「馬書記,前天,我和公安部、公安廳參加偵察領導工作的幾個同志碰了下頭,已經有了突破性進展,初步判斷是僱傭殺人,駕車實施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經出現在我市舊年縣,目前正在加緊搜捕。馬書記,您注意一下,我市報紙、電台、電視台已在昨天公開發出了對犯罪嫌疑人的懸賞通緝令。」

馬萬里說:「好,我馬上讓省裡的新聞媒體也把這個通緝令發出來,看罪犯往哪裡逃!另外,代我再問候一下孫亞東同志的夫人,轉告她,一定不要喪失信心!亞東同志這種情況才兩個多月嘛,甦醒的希望我看還是存在的。三天前我們省報上發過一篇類似的報道,一個昏迷三年多的植物人都甦醒了。這個報道發在三版社會新聞欄裡,你請孫亞東夫人找來看一看!」

放下電話後,高長河本想把馬萬里說的新情況和市長文春明通報一下,可看了看表,時間已經是八時四十分了,想到九點就要去參加全市抗洪防汛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表彰大會,八點五十就要出發,便作罷了,隨手抓起幾張新到的報紙匆匆瀏覽起來——

本世紀最轟動性的醜聞:獨立檢察官斯塔爾笑了,克林頓哭了。俄羅斯面對政府和經濟的雙重危機,葉利欽好夢難圓。亞洲金融風暴仍未平息,其對全球經濟的影響將滯後顯現。李嘉誠說:香港不是超級自動取款機——索羅斯兵敗香港……

突然,一行醒目的大標題和一個熟悉的名字爆炸般地映入高長河眼簾——

在歷史的黑洞中

——平陽軋鋼廠十二億投資失敗的沉痛教訓

新華社記者李馨香

偏在這時,劉意如敲門進來了,「高書記,時間到了,車在樓下等您。」

高長河「哦」了一聲,把那張只看了標題和署名的報紙本能地放在桌上。然而,起身要走時,想了想,又把報紙拿了起來,折成四折,放進了自己的公文包裡,這才出門下了樓,來到自己第一天使用的001號車前。

001號奧迪擦得煥然一新,靜靜地停在市委大院一片難得的藍天下。

高長河走到車前時,司機及時拉開了車門。

高長河卻在跨上車的最後一瞬間,突然遲疑了。

劉意如不解地問:「高書記,怎麼了?」

高長河看了看醒目的001號牌照說:「不用這部車,換我原來的車。」

劉意如說:「這部車姜超林同志既然主動交了,我看——」

高長河一句話不想多說,只兩個字:「換車!」

劉意如只好讓司機去換車,自己和高長河站在原地等候。

等車時,劉意如和高長河聊起了閒天,說:「老書記姜超林這回真要走了,也不知是福是禍?高書記,不知您聽說了沒有?下面這幾天可又有新議論了,說是姜超林同志寧願留在平陽也不想要副省級,是……」劉意如遲疑了一下,停住了。

高長河看了劉意如一眼:「是什麼?說嘛。」

劉意如歎了口氣:「高書記,您想想能有什麼好話麼?還不都是些胡說八道?說是姜超林老書記聰明呀,怕自己一走,就虎落平陽,鞭長莫及了,就摀不住平陽的蓋子了,平陽的問題就會徹底暴露,他就會落個身敗名裂。因此,有人說,看吧,姜超林這一走,真正的好戲就要開場了……」

高長河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當即聯想到剛才馬萬里打來的口氣極其嚴厲的電話,聯想到馬萬里一口一個「你們平陽」的不滿情緒,聯想到兩筆寄自平陽至今還沒線索的贓款,聯想到新華社記者李馨香已經發表出來的大文章,心中不免一驚:看來,關於平陽這二十年改革開放的歷史,關於反腐敗,關於姜超林們的是是非非,都還遠遠沒完結。不管他和他的這個新班子願意不願意,他和他這個新班子都仍然必須面對一場場新的暴風雨。而且,還必須在這不斷襲來的暴風雨中帶著平陽這座大都市和它的人民義無反顧地走向新世紀。

然而,暴風雨現在還沒來。

高長河抬頭看了看面前的藍天。

藍天很好,白雲很好。

藍天下,大地上,九月的陽光也很好。

真的很好,還頗有幾分清純和明媚哩……

1998年1月—11月

寫於北京—南京—北京

《中國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