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字架下的較量

劉重天是在高速公路新圩入口處和陳立仁一行分手的,分手時,對陳立仁和趙副廳長做了一番交代,要他們不要放過綁架現場的任何蛛絲馬跡,組織偵查人員連夜研究這兩起殺人血案,交代完,帶著秘書上車走了。不曾想,車上高速公路,開到平湖段時,突然接到陳立仁一個電話,陳立仁請劉重天回來一下,說有大事要馬上匯報。劉重天以為血案有了突破,要陳立仁在電話裡說。陳立仁堅持當面說。劉重天便讓陳立仁帶車追上來,到高速公路平湖服務區餐廳找他,他在那裡一邊吃飯一邊等。這時,已快夜裡十一點了,劉重天還沒顧得上吃晚飯。

在服務區餐廳要了份快餐,剛剛吃完,陳立仁就匆匆趕到了。因為面前有秘書和司機,陳立仁什麼也沒說,拉著劉重天往外面走,走到四處無人的草坪上,才掏出一份材料遞了過來:「劉書記,你快看看這個,——你想得到嗎?你以前那位寶貝秘書祁宇宙突然在監獄裡反戈一擊了,舉報你七年前經他手收受了四萬股藍天股票!」

劉重天藉著地坪燈的朦朧燈光草草瀏覽了一下,驚問道:「這……這是從哪兒來的?」

陳立仁道:「省裡一位朋友送來的,是誰你就別管了,據這位朋友說省委已指示查了!」

劉重天又是一驚,不過他盡量平靜地問:「老陳,這……這消息來源可靠嗎?」

陳立仁道:「絕對可靠,具體負責調查的就是士巖同志。士巖同志這兩天就在鏡州!」

劉重天不禁一陣悲涼,一種孤立無助的感覺瞬間潮水般漫上心頭,可他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讓士巖同志和省委把這事查查清楚不挺好嗎?也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嘛,我能理解!」

陳立仁憤憤不平地叫了起來:「我不理解!老領導,你說說看,這叫什麼事?我們按他們的指示冒著生命危險在鏡州辦這個大案要案,和腐敗分子惡鬥,就像在前方打仗,他們倒好,聽風就是雨,竟然在我們背後開火了!尤其是士巖同志,怎麼能這麼做呢?啊?到了鏡州還瞞著我們,連一絲風都不給我們透,跟這樣的領導幹活兒實在太讓人寒心了!」

這話其實也是劉重天想說而又不便說的。

劉重天仰天長歎道:「老陳,要說不寒心,那是假話,如果意氣用事,我現在就可以主動辭職,離開鏡州,等省委搞清楚我的問題再說……」

陳立仁沒等劉重天把話說完,又搶了上來:「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你的問題還沒搞清楚,士巖同志和省委也正在查,那我們還呆在鏡州幹什麼?還是撤吧,我陪你一起撤,鏡州案也讓士巖同志坐鎮直接抓吧!」

劉重天擺擺手:「老陳,你聽我把話說完嘛!——問題是,我們不能意氣用事,我們真撤了,有些傢伙就會在暗中笑了,我們正中了他們的圈套!哼!現在,我不但不撤,還得抓緊時間把案子辦下去,除非秉義同志和省委明確下令撤了我這個專案組組長!」

陳立仁怔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咕嚕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是這個態度!」繼而,不無疑惑地問,「祁宇宙怎麼在這種關鍵時候反戈一擊呢?你看這後面是不是有背景?」

劉重天想了想,苦苦一笑:「這後面是不是有背景不好說,但有一點我很清楚,祁宇宙是對我搞報復,搞誣陷!有個情況你不知道:祁宇宙在監獄裡還打著我的旗號胡作非為,甚至為別人跑官要官,我知道後發了大脾氣,讓省司法局進行了查處,祁宇宙就恨死我了!」

陳立仁仍是疑惑:「一個在押犯人會有這麼大的能量?齊全盛會不會插手呢?」

劉重天看了陳立仁一眼:「老陳,你這沒根據的懷疑能不能不要說?!」

他抱臂看著繁星滿天的夜空,停了好一會兒,才又意味深長地說,「老陳啊,我現在倒是多少有些理解齊全盛了。齊全盛回國的那夜,在市委公僕一區大門口見到我情緒那麼大,應該說很正常!你設身處地地想想看,老齊帶著鏡州的幹部群眾辛辛苦苦把鏡州搞成了這個樣子,又是剛剛從國外招商回來,家裡就發生了這麼一場意外變故,他心理上和感情上能接受得了嗎?!」

陳立仁譏諷道:「老領導,照你這麼說,省委決策還錯了?我們是吃飽了撐的?!」

劉重天緩緩道:「這是兩回事。共產黨人也是人,——我現在是在講人的正常感情。省委和士巖同志審查我,我心裡一片悲涼,你也憤憤不平,都覺得委屈得很。齊全盛就不覺得委屈嗎?他身邊的同志會沒有反應嗎?所以,辦事情想問題,都得經常調換一下角度嘛!」

陳立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劉書記,看來你想對齊全盛手下留情了?」

劉重天卻很認真:「什麼留情不留情?齊全盛如果有問題,我手下留情就是違背原則,我當然不會這麼做;如果齊全盛沒問題,也就談不上什麼留情不留情!」揮揮手,「好了,不說這件事了,我們該幹啥幹啥吧,你回鏡州,我也得趕路了!」

陳立仁卻把劉重天拉住了:「祁宇宙那邊怎麼辦?他這材料可是四處寄啊!」

劉重天淡然一笑:「讓他寄好了,我劉重天還就不信會栽在這個無恥之徒手裡!」

陳立仁點點頭:「倒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看這小子以後也不會有啥好下場!」

這時,已是夜裡十二時零五分了,劉重天和陳立仁在平湖服務區停車場上分別上了車。

事後回憶起來,陳立仁才發現那夜劉重天的表現有些異常:顯然已預感到了自己的嚴重危機,言談之中有了和老對手齊全盛講和的意思。心裡好像也不太踏實,車啟動後開了沒幾步,又停了下來,把他叫到路邊的花壇旁又做了一番交代。說是情況越來越複雜了,以後還會發生什麼意外誰也說不清。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專案組了,鏡州這個案子還要辦下去,只要沒人來硬趕,就要陳立仁在專案組呆著,給歷史和鏡州人民一個交代,還讓陳立仁做出鄭重保證。

陳立仁做保證時,頭皮發麻,當時就有點懷疑劉重天了:劉重天七年前畢竟是鏡州市市長,祁宇宙畢竟是劉重天的秘書,祁宇宙那時紅得很哩,四處打著劉重天的旗號,代表劉重天處理事情,連他這個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都分不清是真是假。那麼,劉重天會不會因一時不慎馬失前蹄,在祁宇宙的欺騙誘導下,向藍天科技公司索要那四萬股股票呢?這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個反貪局長就將面臨著又一次痛苦的抉擇!

一縷月光投入監捨,在光潔的水泥地上映出了一方白亮。入夜的監捨很安靜,二十幾個「同改」大都進入了夢鄉,只有搶劫強xx犯湯老三和同案入獄的兩個小兄弟沉浸在白亮的月光中,用各自身子牢牢壓著一床厚棉被的被角悄悄從事著某種娛樂活動。天氣很熱,湯老三和他手下的兩個小兄弟光著膀子,穿著短褲,仍在娛樂的興奮中弄出了一頭一身的臭汗。厚棉被在動,時不時地傳出一兩聲走了調的歌聲,那是被娛樂著的活物在歌唱。被娛樂的活物就是已被定為「嚴管」對象的祁宇宙,這種娛樂活動已連續進行三夜了。晚上熄燈後,總有幾個同改把祁宇宙拎上床,厚棉被往頭上一罩,讓他舉辦獨唱晚會。

頭一夜,祁宇宙拚命掙扎,死活不幹,被蒙在被子裡暴打了一頓,還有人用上鞋針錐扎他,差點兒把他弄死在厚棉被下。早上點名時,祁宇宙向管他們監號的中隊長畢成業告狀,畢成業根本不當回事,也沒追查,反要祁宇宙記住自己幹過的壞事,不要再亂寄材料,胡亂誣陷好人。

祁宇宙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劉重天的舉報是大錯特錯了,齊全盛也許幫不上他的忙,也許能幫也不來幫,——一個在押服刑犯對齊全盛算得了什麼?而劉重天身居高位,是省紀委常務副書記,並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只要劉重天做點暗示,他就會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裡。

然而,他卻不能死,越是這樣越不能死,劉重天應該得到自己的報應!

從第二夜開始,祁宇宙學乖了,同改們把棉被往他頭上一蒙,獨唱晚會馬上開始。

好在他過去風光時歌舞廳沒少去,卡拉OK沒少唱,會的歌不少,倒也沒什麼難的。主要是頭上、身上捂著被子,熱得受不了,便要求從厚棉被裡鑽出來好好唱,讓歌聲更加悅耳。同改們不同意,說是不能違反監規。他只好大汗淋漓在棉被裡一首接一首唱,從鄧麗君到彭麗媛,從《三套車》到《東方紅》,熱愛娛樂活動的同改們就把耳朵湊在厚棉被的縫隙處欣賞。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夜夜要為同改們開獨唱晚會,祁宇宙便生出了新的感歎:歌到唱時才知乏啊,這才到第三天呀,怎麼一肚子歌都唱完了?連小時候的兒歌都唱完了?這都是怎麼回事?是他過去腐敗得不夠,還是被同改們折騰糊塗了,把很多歌爛在肚子裡了?

這夜給他開獨唱晚會的搶劫強xx犯湯老三和同案的兩個小兄弟倒還不錯,沒堅持要聽新歌,而是不斷地點歌。湯老三把被子往他頭上一蒙就說了,他們哥仨都是小頭闖禍,

大頭受罪,全是因為折騰「愛情」才折騰進來的,他們大哥都為「愛情」把腦袋玩掉了——判了死刑,所以,今夜就請他專場歌唱「愛情」。祁宇宙便歌唱「愛情」,從《十五的月亮》開始,一連唱了幾首。熱,實在是太熱了,美好的愛情已悲哀地浸泡在連綿不絕的汗水中了。被子裡的氣味又不好聞,汗味、腳臭味,還有小便失禁時流出的尿臊味,幾乎讓祁宇宙喘不過氣來。

就這樣還得堅持唱,不唱,上鞋錐子就扎進來了。

祁宇宙便唱,聲音嘶啞,上氣不接下氣:「……這綠島的夜是那樣寧靜,姑娘喲……」

實在唱不下去了,渾身上下全濕透了,頭腦一片空白,好像意識快要消失了。惚中,一個無恥的聲音鑽進了被窩:「唱呀,姑娘怎麼了?操上了嗎?」宇宙張了張嘴,努力唱道:「……姑娘喲,你……你是否還是那樣默默無語?」

那個無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好聽,不好聽,祁宇宙,唱個《十八摸》吧!」

祁宇宙冒著挨扎的危險,把頭從被窩裡伸了出來:「這歌我……我真不會唱……」

錐子馬上紮了上來,祁宇宙痛得「哎喲」一聲,把濕漉漉的頭縮了回去。

湯老三罵罵咧咧:「操你媽,老子喜歡聽的歌你偏不會唱,那就唱鄧麗君吧!」

祁宇宙又麻木不仁地唱起了鄧麗君,像一隻落入陷阱的狼在嘶鳴:「在……在哪裡?在哪裡見……見過你?你的笑容這……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這時,夜已很深了,監號裡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祁宇宙從棉被縫隙中透出的哀鳴般的歌唱被同改們的呼嚕聲蓋住了,誰也不知道一個曾經做過市長秘書的人,一個在獄中還擁有過特權的人,一個那麼自以為是的人,竟被最讓同監犯人瞧不起的強xx犯逼著歌唱「愛情」。

祁宇宙也看不起這三個下流猥瑣的強xx犯,轉到三監後他就聽大隊長吳歡說過,湯老三五年前因為參與搶劫輪姦,被判了無期徒刑,現在減刑為二十年,那兩個同案犯一個十二年,一個十五年。吳歡當大隊長時從不拿正眼瞧他們,他們在號子裡地位也是最低的,祁宇宙擁有特權時,他們連給他敲腿捶背的資格都沒有。現在,這三個強xx犯竟不知在誰的指使下參與了對他的迫害。祁宇宙認為,指使人肯定是監獄幹部,沒準就是他們的中隊長畢成業。

畢成業不知是從哪裡調來的,違規違紀事件發生後,監獄幹警進行過一次大調整,包括吳歡在內的許多熟人被調離了監管崗位,另一些完全陌生的管教人員充實到了監管第一線,畢成業便是其中一個。祁宇宙曾試探著和畢成業套近乎,想請畢成業帶話給吳歡,讓他和吳歡見個面,匯報一下最近的改造情況。話沒說完,便被畢成業厲聲喝止了。畢成業要祁宇宙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明確告訴他,從今以後別想再見到吳歡了,要匯報就向他匯報!

向畢成業匯報完全不起作用,這人先是裝聾作啞,後就變相整他,說他「太調皮」。夜夜被號子裡的同改們折磨著,白天還要幹活兒,就算是個鐵人也吃不消,有幾次,祁宇宙正幹著活兒睡著了,畢成業手上的警棍就及時地捅了上來,讓他詐屍似的從夢中驚醒。然而,祁宇宙卻不恨畢成業,恨的只是劉重天。事情很清楚,讓他落到這地步的罪魁禍首是劉重天!如果沒有劉重天裝模作樣的狗屁批示,吳歡不會被撤職調離,他不會被嚴管,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舉報,——他為什麼要舉報呢?七年前,他是那麼維護劉重天,齊全盛手下的人明確問到劉重天的問題,他硬給頂回去了!如果那時候他態度含糊一些,劉重天沒準也是號子裡的一位同改。他真傻呀,還以為劉重天會幫他,會救他,等了七年,大夢都沒醒啊!

真困,真乏,彷彿身子不是自己的了,嘴裡還在唱,唱的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了。

一個遙遠的聲音傳了過來:「……祁宇宙,怎麼唱起陽光了?他媽的,這裡有陽光嗎?」

祁宇宙仍在麻木地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充滿陽光……」

針錐隔著被子紮了進來,恍惚是紮在背上,祁宇宙已感覺不到多少痛了。聲音益發遙遠了:「……愛情,他媽的,還是給我們唱愛情,就是xx巴什麼的……」

祁宇宙便又機械地唱了起來,沒頭沒尾,且語無倫次,但仍和xx巴無關:「……美酒加咖啡,我……我只要喝一杯……雖……雖然已經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記……記住我的情,記……記住我的愛,記……記住有我天……天天在等待……」

唱著,唱著,祁宇宙完全喪失了意識,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昏死過去。醒來後,祁宇宙覺得自己屁股痛,痛得厲害,繼而發現屁股上糊滿了髒兮兮的東西。

祁宇宙這才悟到了什麼,掙扎著從臭烘烘的厚棉被裡鑽出來,破口大罵湯老三等人:「強xx犯!你……你們這……這幫強xx犯!」後來又捂著鮮血淋漓的屁股,點名道姓罵起了劉重天,「劉……劉重天,我……我操你媽!你……你不得好死……」

這時,天還沒亮,不少同改被吵醒了,於是一轟而上,對祁宇宙又踢又踹。

祁宇宙不管不顧地痛叫起來:「救……救命啊……」

值班的中隊長畢成業這才算聽到了,不急不忙地趕了過來。

畢成業趕來時,飽受折磨的祁宇宙再次昏迷過去……

祁宇宙被強xx那夜,畢成業的值班日記上仍然沒有任何犯人違反監規的記錄。

十天前,白可樹已從「雙規」轉為正式逮捕,是鏡州腐敗案中第一個被批捕的。

這段時間的內查外調證明,白可樹犯罪事實確鑿,僅在澳門萄京就輸掉了藍天集團兩千二百三十六萬公款。田健提供的轉賬單據一一查實了,我有關部門在萄京的秘密錄像帶上,白可樹豪賭的風采也歷歷在目。白可樹對自己的經濟問題無法抵賴,也就不再侈談什麼權力鬥爭了。然而,也正因為知道死罪難逃,反而不存幻想,益發強硬起來,基本上持不合作態度,尤其對涉黑問題,忌諱尤深,不承認鏡州有黑勢力,更不承認自己和黑勢力有什麼來往。

這夜,面對突然趕來的劉重天,白可樹神情自若,侃侃而談:「……劉市長,——哦,對不起,過去喊習慣了,所以,現在我還喊你市長!劉市長,你就別對我這麼關心了,我反正死定了,怎麼著都免不了一死。這個結果我早想到了,也就想開了:從本質上說,我們的軀殼都是借來的,我現在死了,只不過是早一點把軀殼還給老天爺罷了,——你說是不是?」

劉重天說:「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人活百年總免不了一死,大自然的規律不可抗拒嘛!不過,除了軀殼,還有個靈魂,——白可樹,你就不怕自己的靈魂下地獄嗎?」

白可樹笑道:「我是唯物主義者,從不相信有什麼靈魂,——劉市長,你相信靈魂嗎?」

劉重天緩緩道:「你是不是唯物主義者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我只說我自己,我劉重天選擇了共產主義信仰,就是選擇了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我說的靈魂就是指信仰,一個執政黨黨員的信仰,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領導幹部的良知。白可樹,你有這種起碼的信仰和良知嗎?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你曾加入過的這個執政黨嗎?對得起用血汗養活你的老百姓嗎?對得起包括齊全盛同志在內的一大批領導同志嗎?事實證明:齊小艷是被你一步步拉下水的,還有高雅菊,高雅菊今天落到被雙規的地步,也是你一手造成的!難道你不承認?」

白可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這我承認,我……我是對不起齊書記……」

劉重天敏銳地發現了對話的可能性:「白可樹,你是對不起齊書記啊,別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齊全盛同志,你能一步步爬到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這種高位上來嗎?坦率地告訴你:如果七年前我沒調走,如果我仍是鏡州市市長,你上不去嘛!所以,不瞞你說,鏡州的腐敗案一暴露,我馬上就想到,齊全盛同志對此是要負責任的!齊全盛同志手上的權力不受監督,被濫用了,出問題是必然的,不出問題反倒奇怪了!」

白可樹搖搖頭:「劉市長,你怎麼還是對齊書記耿耿於懷?我看,你對齊書記的偏見和成見都太深了。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和齊書記有什麼關係?你不要老往齊書記身上扯。

齊書記用我是有道理的,我白可樹敢闖敢冒能幹事嘛!沒有我的努力,海濱度假區不會這麼快就搞起來,並且搞成目前這種規模,鏡州行政中心的東移起碼也要推遲兩年……」

劉重天抬起了手:「哦,打斷一下:鏡州行政中心東移曾經讓我傷透了腦筋,今天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下,你是從哪裡搞來這麼多錢,把市委、市政府和這麼多單位的大樓建起來的?」

白可樹警覺了:「怎麼,劉市長,你還想查查我這方面的問題嗎?」

劉重天笑笑:「不,不,完全是一種好奇,——你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嗎?」

白可樹倒也敢做敢當:「可以,全是違規操作。當時,我是新圩區委書記,又兼了個新圩港建設指揮部副總指揮,就先挪用了國家的建港資金,後來,又陸續挪用了職工房改基金和十三億養老保險基金,靠這些錢滾動,創造了一個連齊書記都難以相信的奇跡!」

劉重天倒吸了一口冷氣:「白可樹,你真是個白日闖!你就不怕老百姓住不上房子罵你祖宗八代?就不怕退休職工領不到保命錢找你拚命,扒你的皮?齊全盛同志就同意你這樣幹?」

白可樹馬上提醒:「哎,劉市長,別又往齊書記頭上扯!我告訴你這個真相,完全是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和齊書記一點關係沒有!齊書記這人你知道,只要結果,不管過程。」歎了口氣,還是說了實話,「不過,畢竟是將近三十個億啊,這禍闖得有點大,齊書記知道後,拍著桌子臭罵了我一通,怪我不管老百姓死活,還說他手裡有槍的話,非一槍斃了我不可!」

劉重天哼了一聲:「我看責任還在齊全盛同志身上!這件事我最清楚,齊全盛同志先是逼著我違規操作,我沒幹,才產生了所謂班子團結問題!你也是被齊全盛同志逼上梁山的嘛!」

白可樹手一擺:「劉市長,你怎麼就是揪住齊書記不放呢?告訴你:齊書記沒推脫自己的責任!挪用建港資金問題,國家部委後來追究了,齊書記三次親自飛北京,去檢討,去道歉,千方百計給我擦屁股,自己主動承擔責任。房改基金和養老保險基金也是齊書記動用各種財政手段在兩年內陸續幫我還清的,所以,任何問題也沒出。齊書記背後雖說罵得狠,公開場合從沒批過我一句,跟這樣的領導幹活兒,就是累死我也心甘情願!」白可樹就著這個話題,譏諷起了劉重天,「而你劉市長呢?比齊書記可就差遠了!祁宇宙是你的秘書,出事後你保過人家嗎?!」

劉重天道:「我為什麼要保他?對這種腐敗分子能保嗎?不要原則了?!」

白可樹冷冷一笑:「腐敗分子?認真說起來,有職有權的,有幾個不是腐敗分子?你劉重天就不是腐敗分子?我看也算一個,起碼在平湖、鏡州當市長時算一個!工資基本不用,煙酒基本靠送,迎來送往,大慷國家之慨,五糧液、茅台沒少喝吧?哪次自己掏過腰包?如果真想查你,你會沒問題?我別的不說了,就說一件事:為批鏡州出口加工區項目,你帶著我和有關部門同志到北京搞接力送禮,送出去多少啊?你心裡難道沒數嗎?是不是行賄呀?」

劉重天心裡很氣,臉面上卻努力保持著平靜:「白可樹,你一定想聽聽我的回答嗎?」

白可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劉市長,成者王侯敗者賊,我現在落到了你手裡,就不能強求你了。你願意回答我的質疑,我洗耳恭聽,接受教育,不願回答呢,我也毫無辦法。」

劉重天馬上道:「我回答你!我聽明白了:你白可樹很不服氣呀,認為腐敗已經成了我們幹部們的一種生活方式,這個結論我不敢苟同。遠的不說,就說周善本同志,他也是副市長,一直住在工人宿舍裡,他的生活方式有一絲一毫腐敗的影子嗎?和你白可樹是一回事嗎?再說我,不錯,我做市長搞接待時,五糧液、茅台是喝過一些,可是我想喝嗎?正常的公務活動怎麼能和腐敗扯到一起去呢?你的煙酒基本靠送,我可不是這樣,我一月要抽五條煙,全是買的,不相信,你可以到市政府辦公廳查一下,看看我這個市長當年到底付款沒有?!」

白可樹笑道:「不用查了,市政府從鏡州煙廠批的特供煙嘛,仍然是腐敗現象!」

劉重天略一遲疑,承認了:「確實是腐敗現象,可也是一種過渡時期的過渡辦法,

國家目前還沒有高薪養廉嘛,各地區、各部門就會搞一些類似的經濟手段維持我們幹部的起碼生活條件和基本體面。同時,我也承認,我們幹部隊伍中也有一部分人,比如你白可樹,已經把腐敗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但這絕不是全部,我們幹部隊伍的主流還是好的,你不承認這一點?」

白可樹有點不耐煩了:「算了,算了,劉市長,你就別給我作大報告了!說心裡話,我也同情你,真的!你想想,八年前我們一起到國家部委一位司長家送禮,人家司長把你當回事了嗎?照打自己的麻將,都不用正眼瞧你!你忘了,回到招待所你和我說了什麼?」

劉重天眼前出現了當年恥辱的一幕:「我說,中國的事就壞在這幫混賬王八蛋手上了!」

白可樹自以為掌握了主動:「所以,劉市長,我並不準備舉報你,你搞點小腐敗也是為了工作嘛,在本質上和齊書記是一回事。我只勸你別揪住齊書記和齊書記的家人不放了。我的許多事情齊小艷並不知情,齊小艷是受了我的騙;高阿姨就更冤枉了,她在我的安排下兩次出國是違紀問題嘛,你怎麼就是不依不饒呢?是講原則,還是搞報復啊?你就不怕齊書記一怒之下反擊你嗎?」

劉重天見白可樹主動談到了實質性問題,也認真了:「高雅菊不僅僅是兩次違紀出國的問題吧?她手上的那個鑽戒是怎麼回事?是你送的吧?高雅菊本人都承認了嘛!是第二次出國時,你在阿姆斯特丹給她買的紀念品。還有她賬上那二百多萬,都從哪裡來的呀?啊?」

白可樹道:「鑽戒確實是我送的,高阿姨既然已經承認了,我也不必再隱瞞。可我送這個鑽戒完全是朋友之間的個人友誼,怎麼能和受賄扯到一起去?不能因為我是常務副市長,就不能有朋友吧?再說,我的職位比高阿姨高得多,哪有倒過來行賄的事?」

劉重天嚴肅地道:「你的地位是比高雅菊高,但另一個事實是:高雅菊的丈夫齊全盛同志是鏡州市委書記,是你的直接領導,這行賄受賄的嫌疑就存在,就不能不查清楚!」

白可樹手一攤:「好,好,劉重天,那你們就去查吧,就算是行賄受賄,這個鑽戒也不過價值四千多元人民幣,恐怕還不夠立案吧?至於高阿姨手上的那二百多萬,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來源完全合法,是高阿姨退休後自己炒股票賺來的,是一種風險利潤!」

劉重天想了想,抓住時機問:「那麼,請你就這兩個問題說清楚:你送給高雅菊的這個鑽戒的價值究竟是四千多元,還是六千多元人民幣?高雅菊在股市上炒股是怎麼回事?」

白可樹沉默了一下:「這兩個和我無關的問題我完全可以不回答,但是,為了高阿姨的清白,我回答你:一、在阿姆斯特丹買鑽戒時,歐元處在歷史低位,退稅後折合人民幣是四千八百多元,現在歐元對美元升值了,可能有五千多元人民幣了,但立案值仍應該是當時的價格。二、高阿姨炒股是我慫恿的,開戶資金二十五萬是我讓金字塔大酒店金總從賬上劃過來的,高阿姨堅決不收,從家裡取出了所有到期不到期的存款,把二十五萬還給了金總。」

劉重天問:「這二十五萬是什麼時候還的?是案發前還是案發後?」

白可樹道:「什麼案發前案發後?是高阿姨開戶後沒幾天,兩年前的事了。」

劉重天又問,似乎漫不經心:「金總是你什麼人?怎麼這麼聽你的?」

白可樹道:「一個企業家朋友,——你當市長時不就提倡和企業家交朋友嗎?」

劉重天說:「我提倡和企業家交朋友,是為了發展地方經濟,幫助企業解決困難,不是讓你從人家的賬上劃錢出來給市委書記的夫人炒股票!」停頓了一下,口氣益發隨和了,「類似金總這樣的朋友,肯定不少吧?啊?你就沒想過,你倒霉的時候人家會來和你算總賬?」

白可樹笑了:「看看,劉市長,又不瞭解中國國情了吧?誰會來和我算總賬?你問問那些企業家朋友,我白可樹是個什麼人?佔過他們的便宜沒有?什麼時候讓他們吃虧了?」

劉重天立即指出:「我看話應該這麼說:你佔了他們的便宜,不過,也讓他們佔了國家和人民的便宜,所以,他們才沒吃虧,甚至有些人還在你權力的庇護下暴富起來了……」

白可樹道:「這也沒什麼不好,財富在他們手裡,他們的企業越做越大,就增加了就業機會,也增加了國家和地方的財政稅收,目前就是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嘛,要完成原始積累嘛!比如說金總,人家十年前靠八千元借款起家,現在身家十五億,對我們鏡州是有大貢獻的。」

劉重天笑笑:「你說的這個金總我不瞭解,不過,既然有了十五億身家,顯然是個商戰中的成功者,金總成功的經驗,我想,也許有人會有興趣去研究一番。我現在要糾正的是你的錯誤觀點:我們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是資本主義初級階段。判斷一個國家的性質,不是看社會上出現了幾個金總,而是要看它的主體經濟的成分。事實怎麼樣呢?現階段公有制經濟仍占主導地位,連上市公司基本上都是國家控股,哪來的資本主義初級階段啊?」

白可樹一臉的嘲諷:「劉重天,你真有雅興,這時候還和我討論這種虛無飄渺的問題!」

劉重天一聲歎息,不無悲憤:「不是虛無飄渺的問題,是重大的理論問題,重大的原則問題!你白可樹犯罪的思想根源也許就在這裡!你認為自己處在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滿眼的物慾橫流,紙醉金迷,把身份和理想全忘光了,從思想上和行動上背叛了這個黨,這個國家!」

白可樹默然了,好半天沒有做聲。

劉重天突然掉轉了話題:「白可樹,能提供一些齊小艷的情況嗎?」

白可樹一怔:「哪方面的情況?」

劉重天想了想:「你所知道的一切情況!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有兩個涉案人員已經慘死在黑社會歹徒手下,我們很擔心齊小艷的安全。你作為齊小艷的情人,就不怕你的朋友殺人滅口,也把她幹掉?對你那些朋友的為人,你恐怕比我更瞭解吧?」

白可樹警惕性很高:「怎麼?還非要坐實我涉黑的問題?劉重天,這好像沒必要了吧?我涉黑也好,不涉黑也好,裡外一個死了,你們看著辦吧!」

劉重天再次重申:「不僅僅是你,我擔心齊小艷成為下一個目標!」

白可樹拉下了臉,冷冷道:「劉重天,我更擔心齊小艷會死在你手上!」

……

凌晨五時,審訊在雙方都精疲力竭的狀態下結束,陪審的兩位省反貪局同志很失望,認為沒取得什麼實質性進展。劉重天卻不這麼看,反覆審讀了審訊記錄後,在吃早點時做了三點指示:一、立即查實高雅菊炒股贏利的情況;二、盯住金字塔集團的那位金總金啟明,搞清此人和白可樹以及相關鏡州幹部的歷史和現實關係;三、以金啟明為中心人物,對白可樹在鏡州企業界的關係網進行一次全面深入的調查。四十

在車裡睡了一覺,早上八時半,劉重天回到了鏡州市委。

揉著紅腫的眼睛剛走進辦公室,市長趙芬芳進來了:「劉書記,您找我?」

劉重天看著趙芬芳的笑臉,一時有些發蒙:「找你?我?」

趙芬芳說:「是啊,政府值班室說的,你昨夜打了個電話過來……」

劉重天這才想了起來:「對,對!趙市長,坐,你請坐!」

趙芬芳坐下了,一坐下就別有意味地發牢騷:「……劉書記,你看看這事鬧的,齊書記說走就走了,呆在省城檢查身體不回來了,也不知啥時才能回來!您呢,又白日黑夜忙著辦案子,這市委、市政府一大攤子事全撂給我這個女同志了……」

劉重天把小舅子鄒旋的事全記起了,不再給趙芬芳留面子,很不客氣地打斷了趙芬芳的話頭:「怎麼這麼說呢?趙市長,沒人把事全撂給你嘛,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省委既沒撤齊全盛同志的職,也沒決定讓你主持工作,而且,各位副書記、副市長也在各司其職嘛!」

趙芬芳臉一下子紅了,有些窘迫不安:「劉書記,這……這我得解釋一下……」

劉重天似乎也覺得說得有些過分了,口氣多少緩和了一些:「趙市長,你就別解釋了,特殊時期嘛,你想多幹點事是好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不該你管的事,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管,比如幹部人事安排問題……」

趙芬芳站了起來:「劉書記,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個問題,那我就正式匯報一下:這次常委會是早就定下要開的,主要議題並不是幹部人事安排,而是下半年的工作,您說您不參加了,我們也不好勉強。因為下半年有些老同志到年齡了,要退下來,十幾個幹部的安排才臨時提了出來,具體名單也不是今天才有的,齊書記在時就在上一次常委會上議過。其中有幾個有些爭議,比如市建委的辦公室副主任鄒旋,九年的老正科,也該動動了。齊書記老不表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您和他歷史上那些矛盾造成的,這次我才又特意提到了常委會上,讓同志們議了一下……」

劉重天嚴肅地道:「趙市長,我要給你談的就是這個問題。別的同志我不太清楚,不好說什麼,這個鄒旋我卻比較瞭解,就是個酒鬼嘛,因為喝酒誤過不少事,影響很不好!你點名把這樣的同志提為建委副主任合適嗎?是不是要照顧我的面子啊?也太沒有原則性了吧?!」

趙芬芳反倒不怕了,坦蕩而懇切地道:「劉書記,這我倒要表示點不同意見了。對這個同志,我們不能只看表面現象,我認為,從本質上說,鄒旋是個能力很強的好同志,群眾基礎也比較好,我們不能因為他是您的親戚就硬把他壓在下面,這也不太公平嘛!劉書記,我真不是要討你的什麼好,對鄒旋同志的安排問題,我前年就和齊書記有過交鋒……」

劉重天心裡清楚,下面將是赤裸裸地表忠心了,手一擺:「趙市長,你不要再說了,我還是那句話:幹部人事問題在齊全盛同志回來之前不議,暫時凍結;當然,鄒旋這個副主任也不能算數,可以告訴鄒旋,是我不同意提他,就算以後齊全盛同志同意,我也不會同意!」

趙芬芳呆住了:「劉……劉書記,您……您這也太……太武斷了吧?」

劉重天冷冷看著趙芬芳:「武斷?趙市長,據我所知:省委關於幹部任用的公示制文件已經下達幾個月了吧?你們就不打算認真執行嗎?你們如果堅持要用這個鄒旋,我建議先在市建委張榜公佈,聽聽建委的群眾有什麼反映,看看群眾答應不答應?」

趙芬芳覺得不對頭了,轉身要走:「好,好,劉書記,那我們就先張榜,聽聽群眾的反映再說吧,群眾真有意見,就暫時擱一擱!其實你知道的,幹部問題全是齊書記說了算,公示也是個形式。哦,我先走了,馬上還有個會,政府系統準備統一佈置學習『三個代表』……」

劉重天卻把趙芬芳叫住了:「芬芳同志,請留步!」

趙芬芳只好站住了,有些忐忑不安:「劉書記,您還……還有事?」

劉重天想了想:「芬芳同志,有些話我原來不準備說,可現在看來不說不行,也只好說了。可能不中聽,可能刺耳,可能讓你記恨,但是,為了對你負責,對我們黨和人民的事業負責,我別無選擇!」口氣一下子嚴厲起來,「趙芬芳同志,省委這次派我到鏡州來幹什麼,你很清楚!齊全盛同志怎麼落到目前這種被動地步的,你也很清楚!可以告訴你:迄今為止的調查已經證明,齊全盛同志當了九年鏡州市委書記,確實沒為他老婆高雅菊和他女兒齊小艷批過任何條子!專案組查到的一大堆條子全是你和白可樹以及其他領導批的!白可樹批得最多,也最大膽,你批得也不少,連前幾年齊小艷公司走私車的過戶你都批過,這沒冤枉你吧?!」

趙芬芳訥訥道:「那……那我有什麼辦法?齊小艷是齊書記的女兒嘛……」

劉重天大怒:「一個市委書記的女兒就應該有這種特權嗎?齊小艷的這種特權到底是你們給的,還是齊全盛同志給的?齊全盛同志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向你們交代過,讓你們這些下屬幹部給他的老婆孩子大搞特權?有沒有這樣的事?如果有這樣的事,請你給我說出來!」

趙芬芳哭喪著臉:「劉書記,你……你這讓我怎麼說?你也身在官場,能不知道遊戲規則嗎?廉政啊,嚴於律己啊,場面上的官話誰都在說,可實際怎麼樣呢?還當真這麼做啊?」

劉重天越發惱怒了:「為什麼不這樣做?你以為我剛才說的也是場面上的官話嗎?你以為你提拔了我的小舅子,我表面上批評你,心裡會領你的情,是不是?」手一揮,「錯了!趙芬芳同志,我勸你不要再耍這種小聰明,小手段了,起碼我要接受齊全盛同志的教訓!全盛同志在親屬子女問題上栽了跟頭,我看就是你們使的絆子,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你們真周到啊,心真細啊,領導想到的,你們想到了,領導沒想到的,你們也想到了!」

桌子一拍,「可你們就是沒想到黨紀國法,就是沒想到老百姓會怎麼看我們,沒想到自己這種行為本身也是腐敗,更嚴重的腐敗,其惡劣程度和消極後果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超過了直接貪污受賄!」

趙芬芳從沒見劉重天發這麼大的火,怯怯地辯解道:「劉書記,也……也許我……我們做錯了,可我……我們真是出於好心,沒有害您或者害齊書記的意思,真的!再說,像您這樣正派的領導有幾個?齊書記哪能和您比,咱……咱這官場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劉重天深深歎了口氣:「芬芳同志,你讓我怎麼說你呢?一口一個官場,還就這麼回事?怎麼回事?我們都是人民的公僕,是為人民服務的,不是為哪個上級領導服務的。你剛才還說要去開會,佈置學習總書記的『三個代表』,——我倒有個建議:不要光在口頭上學,也不要光想著上電視,搞什麼華而不實的花架子,要真正把『三個代表』放在心上,把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放在心上,努力落實到每一項具體工作中去。不能嘴裡講著『三個代表』,心裡只有一己私利!另外,總書記以德治黨、以德治國的精神,也要好好領會,自省一下:我們每個同志,是不是都具備一個執政黨黨員幹部起碼的政治道德了?如果不具備怎麼辦?啊?」

趙芬芳似乎受了觸動,一臉的懇切和討好:「劉書記,您說得太深刻了,把我點醒了!我回去後一定好好落實您的指示精神,把總書記三個代表的光輝思想時刻記在心上,在政府黨組成員中先開一次民主生活會,從三個代表的高度,從以德治黨、以德治國的角度進行一次認真的思想檢查……」

劉重天不耐煩地揮揮手:「趙市長,別背書歌子了,你走吧,我還有不少事要處理!」

趙芬芳走後,劉重天支撐不住了,一頭倒在沙發上,昏昏沉沉想睡過去。然而,卻掙扎著沒敢睡,——這一覺睡下去,一天的事就全耽誤了。

劉重天強打精神爬起來,泡了杯濃茶喝了。喝著茶,給周善本打了個電話,詢問藍天集團炒股的情況,——高雅菊能靠炒股賺二百萬,運氣好得有點讓人吃驚了。聯想到趙芬芳、白可樹這幫人對領導同志身邊的親屬那麼細心周到,關心照顧,他就不能不懷疑這其中的名堂:高雅菊這二百萬究竟是怎麼賺的?是藍天集團替她賺的,還是她自己賺的?她炒股和藍天集團炒股有沒有什麼聯繫?當真是陽光下的風險利潤嗎?他要周善本馬上來一趟,向他當面匯報。

周善本挺為難地說:「重天,我剛把田健接過來,正和田健,還有國資局的同志研究金字塔集團提出的藍天科技的併購重組方案呢,下午還要和金總見面,我換個時間匯報行不行?」

金字塔集團?金總?還什麼併購重組方案?劉重天警覺地問:「金啟明也要重組藍天?」

周善本說:「是啊,金總提出了一個方案,前幾天送來的,國資局同志認為有可行性。」

劉重天本能地覺得這裡面有文章,意味深長說:「哦,這可是大好事啊,身家十五億的大老闆到底浮出水面了!善本,這樣吧,我馬上也過去聽聽,看看這位億萬富翁的重組計劃!」

周善本有些意外:「重天,有這個必要嗎?現在還只是預案,你事又那麼多……」

劉重天笑了:「以經濟為中心嘛,藍天集團的腐敗問題要查清,案子要辦好,藍天科技的資產重組也要搞好!齊全盛同志說得不錯呀,我們絕不能給廣大股民造成一個印象,好像鏡州的股票不能買,鏡州的上市公司只會坑人。善本,先不說了,我過去後當面談吧!」

放下電話,劉重天讓秘書帶上金總和金字塔大酒店的有關材料,和秘書一起匆匆出了門。

專車駛往藍天集團時,劉重天在車裡再一次抓緊時間看起了金啟明的有關材料。這個金啟明真不簡單,十年前還是市政府信息處的一個主任科員,十年後竟擁有了十五億的身家,涉足酒店、餐飲服務、電子製造、證券投資、國際貿易十幾個行業。他這暴富的奇跡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最初的資本積累又是怎麼完成的?卜正軍時代的走私和他有沒有關係?此人目前擁有的巨大財富是不是靠權力槓桿撬起的?九年前在鏡州當市長時,劉重天還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金啟明,由此可以推斷,金啟明的這番了不得的崛起發生在他離開鏡州之後。

金啟明如今是成功人士了,要收購上市公司藍天科技了,哦,對了,人家還要辦教育,——材料上有條來自教育部的消息,說是金字塔集團要投資三個億創辦鏡州理工學院哩!

著名企業家金啟明先生在以前的各種報紙、雜誌上微笑,在金字塔大酒店的盛大宴會上微笑,在鏡州市人代會上行使人民代表的權利,走向投票箱時仍在微笑。此人的微笑是那麼富有魅力,又那麼讓人捉摸不定,透著蒙娜麗莎般的神秘。

現在,神秘的面紗已揭開了一角,是白可樹自己揭開的:身為常務副市長的白可樹一句話就能讓金總把二十五萬劃給高雅菊,這種隨意和親密明顯超出常情了。這不是借款,白可樹敘述這個事實時已在無意中說明了:是高雅菊堅決不同意收受這筆錢。當然,高雅菊是否收受了這二十五萬,專案組還要認真查,可不論最終的結果如何,都說明了一個事實:白可樹和金總有權錢交易的嫌疑。白可樹在談話時也公開言明了,他從沒讓金啟明這幫朋友吃過虧。

以往辦案的經驗證明:不正常的暴富後面總有腐敗的影子,這經驗又一次被驗證了。

現在的問題是:金啟明怎麼突然想起收購藍天科技了?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蓄謀已久?他難道不知道藍天科技虧掉底了嗎?金啟明這突如其來的收購重組和藍天腐敗案有沒有什麼聯繫?支撐金啟明暴富的僅僅是一個白可樹嗎?有沒有別的權力人物?鏡州這潭黑水到底有多深?黑水深處還藏著什麼大魚?金啟明畢竟是成功人士了,成功之後還會這潭黑水嗎?還有那個趙芬芳,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僅僅是渾水摸魚,謀求自己的政治利益嗎?

她肚子裡有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白可樹和金啟明和鏡州企業家的利益關係,她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此人把齊全盛的權力不斷遞延到齊小艷手上,除了拍齊全盛的馬屁,有沒有欲蓋彌彰的意思?在這麼一種局部腐敗的環境中,這個功利心極強的女人能獨善其身嗎?越想疑慮越多,劉重天禁不住在心裡暗暗感歎起來:看來反腐敗的仗是越來越難打了,新情況、新問題不斷出現,腐敗的成因錯綜複雜,鬥爭殘酷激烈,大有演變成全方位立體戰的趨勢。這已不是早些年那種貓和老鼠的對手戲了,羊和狼也有意無意捲進來了,還有許多捲進來的大小動物面目不清,有時讓你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更嚴重的是,這幾年具有黑社會背景的案子越來越多,勇於犧牲已不再是專案組表決心時的一句空話了……想到這裡,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劉重天中斷思索,下意識地接起了手機:「喂,哪位?」

是一個陌生的口音:「請問,是劉重天同志嗎?」

劉重天本能地覺得不大對頭:「對,我是劉重天,你是誰呀?」

電話裡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個正派的群眾,也是一個對你知根知底的群眾!你的一切都沒逃脫我的眼睛!你以為讓人在監獄中整死了祁宇宙,就能逃脫正義的懲罰嗎?錯了,劉重天,我正告你:祁宇宙如果真死在監獄醫院裡,你更說不清,你就是殺人滅口!」

劉重天十分吃驚:祁宇宙死在獄中?還殺人滅口?他殺人滅口?這是訛詐!

電話裡的聲音還在說:「……劉重天,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祁宇宙揭發了你七年前收受藍天股票的問題,你就借刀殺人,讓三監的管理幹部和犯人對祁宇宙下了毒手……」

劉重天厲聲打斷了那人的話頭:「先生,你敢報出你的姓名嗎?」

那人的聲音更加陰冷:「對不起,我還不想成為第二個祁宇宙,不想非正常死亡!」說罷,掛上了電話。

劉重天看著手機上留下的電話號碼,讓秘書查了一下,卻是個公用投幣電話。

對這種訛詐卻不能不認真對付,事情來得太突然了,萬一祁宇宙真像訛詐電話裡說的死在了三監,他麻煩就大了,只怕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劉重天緊張地想了一下,準備和省司法局通個電話,先瞭解一下有關情況,——對司法局的報告做過批示後,祁宇宙的事他並不清楚。

不料,省紀委書記李士巖的電話卻先打了進來:「重天同志嗎?你現在在哪裡呀?啊?」

劉重天心裡一驚:該來的終於來了!心境反倒平靜了,向車窗外看了看:「正在解放路上,準備去金字塔大酒店,見那位金啟明先生,——士巖同志,你在哪裡?有什麼急事嗎?」

李士巖道:「我在鏡州財政賓館,請你改變一下計劃,馬上過來好不好?我等著!」

劉重天還想證實一下自己的預感:「士巖同志,怎麼這麼急啊?到底出什麼事了?」

李士巖在電話裡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說得不動聲色:「重天同志,你以前的秘書祁宇宙在省第三監獄出了點意外……」

劉重天沒聽完便合上了手機,對司機吩咐說:「掉頭,去財政賓館見士巖同志!」

該來的既然都來了,劉重天索性不去多想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秘書看出了什麼:「劉書記,你現在被人盯上了,真是前有陷阱,後有追兵啊……」

劉重天深深歎了口氣,眼睛卻仍閉著:「是啊,這也在意料中啊!」秘書不無疑惑:「士巖同志就這麼好騙?連你這個常務副書記都不相信了?」

劉重天不無苦惱地擺擺手:「別說了,小劉,你讓我安靜一會兒……」

秘書知道劉重天已經幾天沒好好休息了,沒再說什麼,和劉重天一起打起了盹。財政賓館在鏡州老區,從新圩過去有四十多公里,二人一路上都睡著了。車到財政賓館門前,秘書醒了,回頭一看,劉重天睡得正香,遲疑了好半天,終於沒忍心叫醒劉重天,而是讓司機開著發動機,創造一種特殊環境讓劉重天多睡一會兒。秘書跟了劉重天三年,知道劉重天的習慣:車一開就能睡著,發動機一停馬上就醒。安排完畢,

秘書憂心忡忡進了賓館,找到了李士巖所在的房間,把劉重天這陣子緊張辦案的情況向李士巖說了說,道是劉重天太累了,請示李士巖:是不是馬上叫醒劉重天?

李士巖看著樓下還沒熄火的車,難得動了感情,說:「那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這一睡竟是兩小時,劉重天醒來後,已是中午了,李士巖正等著他吃飯。劉重天火透了,當著李士巖的面,狠狠批了秘書一通,怪秘書誤了事。李士巖救了秘書的駕,說:「這事與小劉無關,是我批准的,——重天,你辛苦了!」

這平平常常一聲「辛苦」,差點兒說下了劉重天的眼淚,劉重天怔了好一會兒,才仰天一聲長歎,紅著眼圈對李士巖說:「士巖同志,辛苦點倒沒什麼,我只怕沒把工作做好,辜負了您和秉義同志的期望!鏡州案子太複雜了,人家可是在和我們打一場全方位的立體戰啊!」

李士巖拍了拍劉重天的肩頭:「好了,先別說了,吃飯去吧,我個人請客!」

《絕對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