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回 公遠預寄蜀當歸 祿山請用番將士

  卻說玄宗,過了元宵即密遣使者,將西涼府酒店主人寫的手照,到彼取贖玉如意。卻果然贖了回來,乃信元夜之遊是真非幻。過幾日,廣陵地方官上疏奏稱:「本地於正月十五夜二更後,天際忽視五色祥雲,雲中仙靈歷歷可睹,又聞仙樂嘹亮,迥非人間聲調,此誠聖世瑞征,合應奏報。」玄宗覽疏,暗自稱奇,不明言此事,只批個「知道了」。
  原來這霓裳羽衣曲,乃玄宗於開元間嘗夢遊月宮,見有仙女數十,素練寬衣,歌舞於廣庭,聲調佳妙,因問此為何曲,答說名為霓裳羽衣曲。玄宗夢中密記其中聲調,及醒來,猶一一記得,遂指示樂工譜成此曲。果然不盡人間聲調也。玄宗益信二人為神仙。又聞張果每出,必乘一白驢,其行如飛。及歸,便把此驢折疊如紙,置於巾箱中,欲乘,則以水噀之,依舊成驢。玄宗愈奇其術。自此,益好神仙。那些方土,亦益進一日。
  鄂州守臣上疏,薦方士羅公遠,廣有神術。那羅公遠不知何處人,亦不知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歲一孩子,到處閒遊。一日游到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時亢旱,延請僧道於社壇內啟建法事,祈求雨澤。人叢中有穿白衣人在那裡閒看。其人身長丈餘,顧盼非常,眾皆矚目。適羅公遠至,見了那人,怒且咄斥道:「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濟人,卻在此閒行。」那人拱手道:「不奉天符,無處取水。」公遠道:「汝但速行,吾當助汝。」那人應諾而去。眾人驚問:「此是何人?」公遠道:「此乃本地水府龍神,吾敕令行雨救旱。奈未奉上帝之命,不敢擅自取水。吾今當以滴水助之,救濟此處的禾稻。」言訖,看見那僧道誦經的桌上,有一方大硯,因才寫得疏文,硯池中積有墨水。公遠上前,把口向硯池中一口吸起,望空一噴。喝道:「速行雨來!」只見霎時間日掩雲騰,大風頓作,暴雨驟至,落了半晌,約有尺餘,方才止息。卻也奇怪,那雨落在地上,沾在衣上,都是墨墨的。原來龍神憑仗仙力,就這口墨水化作雨澤,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當下人人詫異。問了公遠姓名,簇擁去見本州太守,具白其事。
  太守欲酬以金帛,公遠笑而不受。太守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道術,吾當薦引至御前,必蒙敬禮。」公遠道:「吾本不喜遨遊帝廷,但聞張、葉二仙在京師,吾亦欲一識其面,今乘便往見之亦可。」於是太守具疏,遣使送公遠來到京中。
  使者將疏章投進,玄宗覽疏,即傳旨召見。那日玄宗坐慶雲亭上,看張果與葉法善對弈。內侍引公遠入來,將至亭下,玄宗指向張、葉二仙道:「此鄂州送來異人羅公遠。」張、葉二人舉目一看,遙見公遠體弱顏嫩,宛如小兒。都笑道:「孩提之童,有何知識,亦稱異人。」公遠行至亭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階賜座。因指張、葉二人道:「卿識否?此即張果先生,葉法善尊師也。」公遠道:「聞名未曾謀面。」張、葉二人笑道:「小輩固當不識我。」公遠道:「二師待人簡傲,僕之不相識,亦未足為恨也。」張果笑道:「吾且不與子深談。人稱子為異,當必有異術,吾今姑以極淺之技相試,倘能中竅,自當刮目。」便與法善各取棋子幾枚握於手中,問道:「試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幾枚?」公遠道:「都無一枚。」二人大笑,開手來看,竟一枚也不見了。只見公遠伸出兩手,棋子滿把,笑道:「棋在吾手矣。二位老仙翁遇著小輩,直教兩手俱空。」張、葉二人大驚異,各起身致敬。
  玄宗大喜,即時賜宴,給以冠袍,又賜邸第,稱為羅仙師。
  過了幾日,張果、法善具疏堅請還山,說:「羅公遠道術殊勝臣輩,留彼在京,足備陛下咨訪。臣等出山已久,思歸念切,乞賜放還。」玄宗知其歸志已決,准許暫還,候再宣召。二人謝恩出京。凡天子所賜,及各官所贈之物,一無所受,飄然而去。自此在京方土,只有羅公遠為玄宗所尊信。時常召見,叩問長生不死之方。公遠道:「長生無方,只清心寡慾,便可卻病延年。」玄宗勉從事其說,或時獨處一宮,妃嬪不御。後廷宴會,比前也略稀疏,楊妃甚不喜歡。時值中秋,玄宗不召嬪妃,獨與公遠對月閒談。說起昨歲元宵,與張、葉二師騰空遠遊,甚是奇異。因問:「仙師亦有此術否?」公遠道:「此亦何難。陛下昔年曾夢遊月宮,卻不曾親身目睹。臣今請陛下親見月宮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遠即起身,向庭前桂樹上折取數枝,用彩線相結,置於庭中,吹口氣化作一乘彩輿,請玄宗升輿騰空而起,直入霄漢。公遠在空中緊緊相隨,教玄宗只把眼望著月,不可回顧。轉瞬間,已近月宮。玄宗凝眸觀望,見月中宮殿重重,門戶洞開,裡面琪花瑤草,映耀奪目,遠勝昔年夢中所見。玄宗道:「可入去否?」公遠道:「陛下雖貴為天子,卻還是凡軀,未容遽入,只可在外觀瞻。」少頃,只聞得異香氤氳,一派樂聲嘹亮。仔細聽之,正是霓裳羽衣曲。
  玄宗道:「人言月裡嫦娥美貌無比,今可使朕得見乎?」公遠道:「昔穆天子與王母相會,夙有仙緣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瞻宮殿,已是奇福,豈可妄生輕褻之念。」言未已,忽見月中門戶盡閉,光彩四散,寒風襲人。公遠急叱白鹿,駕轉彩輿。
  少頃,冉冉至地,只見彩輿仍化為桂枝,白鹿亦不見,如意仍在公遠手中。
  玄宗又驚又喜。公遠告辭回寓,玄宗還獨坐呆想,嘖嘖稱異。內監輔璆琳道:「此幻術惑人,何足驚歎。」玄宗道:「就是幻術,朕亦要學其一二,以為娛樂。」璆琳道:「幻術中惟隱身法可學,皇爺若學得隱身法,便可暗察內外人等機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是也。」次日,召公遠入宮,告以欲學隱身法之意。公遠道:「隱身法乃仙家藉以避俗情纏擾,或遇意外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以一身為天下之主,正須向陽而治,學此隱身何用。」玄宗道:「朕學此法,亦藉以防身耳。」公遠道:「陛下尊居萬乘,時際太平,車駕所至百靈呵護,有何不虞。若學得此法,定將懷璽入人家,為所不當為。萬一更遇術士能破此法者,那時陛下之身危矣。」玄宗道:「朕學得此法,只於宮中為之,決不輕試於外,幸即相傳,萬勿吝教。」公遠當不過他再三懇求,只得將符咒秘訣一一傳與,並教以學習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宮中如法學習,及至習熟試演,始則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隱,但終不能泯然無跡,或時露一履,或時露冠髻,或時露衣裾,往往被宮人覺得,個個含笑。玄宗又召公遠入宮問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朕做來,獨不能盡善?」公遠道:「陛下以凡軀而遽學仙法,安能盡善。」玄宗因演法不靈,宮人竊笑,已是慚慍。又見公遠對著眾人,說他是凡軀,好生不悅。想是不肯盡傳其秘,遂拂衣而入,傳命公遠且退。
  時宰相李林甫因夫人病,聞得公遠常以符藥救人,遂親來他救治夫人之玻公遠道:「夫人祿命已盡,不可救療。況夫人先終於相公之前,其福過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林甫聞言甚怒,是夜其妻果死。次日,秦國夫人患病,楊國忠奉貴妃之命,來求公遠救治。公遠道:「所救只救有緣法之人,與能修行之人。今夫人既無仙緣,又無美行,得終於內寢,較之諸姊妹已為萬幸,豈復有方可療。七日之後,名登鬼錄。」國忠憤恨,回報楊妃。楊妃大怒,泣奏天子,說公遠誹謗官眷,且加咒詛。李林甫也乘機劾奏他妖術惑眾。玄宗已自不悅,又聞內外讒言交至,激成大怒,傳旨將公遠斬首西市。公遠聞命,呵呵大笑。走至市中,伸頸就刑。鋼刀落處,並無點血。只見一道青氣從頸中出,直透雲霄。玄宗忽想起公遠是道術之人,何可輕殺。忙傳旨停刑,卻已殺過。玄宗懊悔不及,命收其屍。
  至七日後,秦國夫人果然病死。玄宗聞訃,不勝嗟悼,益信公遠之言不謬。忽見揚州守臣疏奏,張果於本年某月日在瓊花觀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謝恩表文一道,其身屍未及收殮,立時腐爛消化。玄宗覽表,十分歎傷。因思葉法善不知在何處,乃命內監輔璆琳出京尋訪,迎請他來。
  璆琳奉旨,帶著僕從出京訪問。有人說他在蜀中成都府。
  璆琳即帶僕從望蜀中一路而行。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忽見山嶺上-個少年道者,迤邐而來。行至馬前,璆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卻是羅公遠。忙下馬作揖,問:「仙師無恙。」公遠笑道:「天子尊禮神仙,如何把貧道恁的相戲。
  如今張果怕殺,已詐死了。葉法善也怕殺,遠遊海外,無處可尋。你不如回去罷。」璆琳道:「天子方自悔前過,伏望仙師同往京中見駕,以慰聖心。」公遠道:「你不必多言,我有書,並一信物寄上天子,可為我致意。」便於袖中取出一封書,內有一物,外面封好,付與璆琳收了。璆琳道:「天子正欲叩問仙師,還求師駕一往。」公遠道:「無他言,但能遠卻宮中女子,更謹訪邊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說罷,舉手作別,騰空而去。璆琳咄咄稱異,想葉法善既難尋訪,不如回京復奏罷,遂趲程回京。見了玄宗,備奏路遇羅公遠之事,把書信呈上。
  玄宗大為驚詫。拆視其書,卻無多語,只有四個大字,下注一行小字,卻是: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曰蜀當歸,謹附上。
  玄宗看了書和藥物,沉吟不語。璆琳又密奏他所云宮中女子、邊上女子之說。玄宗想道:「他常勸我清心寡慾,可以延年。今言須遠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當歸或系延年良藥亦未可知。但公遠明明被殺,如何又在那裡。」遂命內侍啟視其棺,見棺中-無所有。玄宗嗟異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言宮中女子是誰?是明指楊貴妃。其所云邊上女子,是說安祿山也。以安字內有女字故耳。「蜀當歸」三字,暗藏下啞謎。至云「安莫忘危」,已明說出個安字了。玄宗卻全不理會。
  此時安祿山擁重兵,坐大藩,又有宮中線索,勢甚驕橫,常懷異志。他平日所畏忌,只有李林甫一人,每遇使者從京師來,必問林甫有何話說。若聞有稱獎他的言語,便大歡喜。若說李丞相寄語安節度,好自檢點,即攢眉嗟歎。林甫也常有書信問候他,書中多能揣知其情,道著他心事,卻又預為佈置安放。以此受其籠絡,不敢妄有作為。不料林甫當璆琳回京時,已患病不能起床,再過幾日,嗚呼死了。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惟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嫉賢妒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威。自東宮以下,為之側目。為相一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惡,聞其身死,甚為嗟悼。國忠本極恨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寵,難與爭權。今乘其死後,尋事洩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於私第,託言出入防衛,其實陰謀不軌,其心叵測。又朝臣交章,追劾林甫許多罪款。楊妃因怪他挾制安祿山,也於玄宗前說他奸惡,玄宗方才省悟。
  下詔暴其罪狀,追削官職,剖其棺,籍其家。其子侍郎李岫亦革職不用。
  時楊國忠獨掌朝權,擅作威福。內外各官莫不震懾,皆遣人繼禮往賀。獨安祿山不肯相下,亦不來賀。國忠大怒,因奏玄宗道:「祿山本系番人,今雄據三大鎮,殊非所宜,當有以防之。」玄宗不以為然。祿山聞知國忠在御前害己。遂對人前將國忠謾罵。國忠聞知,益發惱恨。又啟玄宗說:「安祿山向與李林甫相依為奸,今林甫死後,罪狀昭著,祿山心不自安,必有異謀。陛下若不信,遣使召之,彼必不奉詔,便可察其心矣。」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宮中將此言述與楊妃。楊妃著驚道:「吾兄何遽疑祿山反耶?彼既懷疑,陛下當如其所奏,遣一中使往召祿山,若祿山來,便可釋疑矣。」玄宗依言,即遣輔璆琳繼詔赴范陽召安祿山入朝見駕。璆琳領命,正欲起行,楊妃以金帛賜之,付手書一封,密諭道:「此書可密緻祿山,教他聞召即來,凡事有我在此周旋,包管他有益無損;切勿遲回觀望,致啟天子之疑。」璆琳領命,奉詔來至范陽,宣召祿山入朝。祿山接詔,設宴款待天使。問道:「天子召我何意?」璆琳道:「天子想念之深耳。」遂請屏退左右,密緻楊妃手書,並述所言。祿山大喜,即日起身到京,入朝面聖。玄宗喜道:「人言汝未必來,朕獨信汝必至,今果然。」遂賜宴於內殿。祿山涕泣道:「臣蒙陛下寵耀到此,粉身莫報。奈為國忠所忌,臣死無日矣。」玄宗撫慰道:「朕自知,可無慮也。」次日入見楊妃,賜宴深敘。祿山道:「兒非不戀慕,但勢不可久留,明日便須辭行。」楊妃道:「吾亦不敢留你,速去為是。」祿山點頭會意。次日奏稱邊鎮重任,不敢曠職,辭朝而去。
  至此,玄宗愈加親信,祿山益無忌憚,因想:「三鎮之中,把守險要,將士都是漢人,我他日若有舉動,此輩必不為我用,不如以番將代之為妙。」遂上疏奏稱,邊庭險要之處,非勇健者不能守禦。漢將柔懦,不若番將驍勇,請以番將三十二人,代守邊漢將。玄宗覽疏,批旨依允。自此番人據險,邊事不可問矣。
  未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混唐後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