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紀

章 帝

肅宗孝章皇帝,名炟,是明帝之子。在位十三年,廟號肅宗。

原文 是時承永平故事,吏政尚嚴切,尚書決事,率近於重。尚書陳寵以帝新即位,宜改前世苛俗,乃上疏曰:「臣聞先王之政,賞不僭,刑不濫,與其不得已,寧僭無濫。往者斷獄嚴明,所以威懲奸慝。奸慝既平,必宜濟之以寬。夫為政猶張琴瑟,大弦急者小弦絕。陛下宜隆先王之道,蕩滌煩苛之法,輕薄棰楚以濟群生,全廣至德以奉天心。」帝深納寵言,每事務於寬厚。

直解 永平,是明帝年號。棰,是竹片,楚,是荊條,這兩件都是刑具。明帝性喜苛察,俗吏爭尚嚴切以稱其意。至章帝即位之初,此時承永平年間故事,吏治還尚嚴切,尚書官決斷眾事,科罰人罪,大率務近於重,不肯從輕。尚書陳寵以帝新即位,宜改前世苛刻之俗,乃上本說道:「臣聞先王之政,賞必當功,而不至於僭差;刑必當罪,而不至於濫及。這二者都不可過,然與其不得已而過,則寧可賞有僭差,不可刑有濫及。蓋過於賞,猶不失為忠厚之心,而過於刑,則遂至傷生靈之命。故賞可過,刑不可過也。往時朝廷斷獄,每過於嚴明者,蓋以法度久弛,奸慝未平,故特用刑威以懲治之,所謂政寬民慢,則糾之以猛者耳。今奸慝既平,必宜輕省刑罰,而濟之以寬,然後政為得中,人無冤濫。豈可復循前世之政,而以猛濟猛哉?夫為政者,譬如張琴瑟一般,張琴瑟之弦,須緩急得宜,大小相調才好。若大弦忒緊則各弦都要緊以應之,那小弦微細,必至斷絕矣。然則為政者,上嚴密,則下何所容?上急促,則下必擾亂,其弊亦猶是也。今陛下宜隆尚先王寬仁之道,蕩滌近世煩苛之法。將笞杖等刑一一輕減其數,以濟活百姓每生命。推廣好生之德,以奉順上天之心。救時之政莫切於此。」章帝覽陳寵所奏,深嘉納之。於是除鉗鑽之刑,罷妖惡之禁,每事務從寬厚,而漢之法自是稱平矣。蓋人君之治天下,以寬仁為本,而其仁天下,尤以刑獄為要。漢家法網,既傷於密,而永平之間,有司又承望上旨,爭以酷刻為事。觀楚王英一獄,株連者至數千人,則當時之刑,冤濫可見。故章帝承其後,不得不濟之以寬也。光武、明帝以明作振之於前,章帝以敦大養之於後,此東漢之治所以為盛歟。

原文 二年,太后兄衛尉馬廖,慮美業難終,上疏勸成德政,曰:「夫改政移風,必有其本。傳曰:『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長安語曰:『城中好高結,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斯言如戲,有切事實。」太后深納之。

直解 衛尉,是官名。創字與瘡字同。結字與髻字同。章帝之母馬太后,天性儉樸,內外從化,永平建初之間,助成朝廷美業,天下稱其賢。至建初二年,太后的兄衛尉馬廖,恐其富貴既極,不能久持,盛美之業難以克終,乃上一疏,勸成德政,說道:「夫政出於朝廷,風行於郡國,或美或惡,改變移易,都有個本原,不可不慎也。古書說道:『昔日吳王闔閭喜好擊劍的武士,以其善鬥也。此風一倡,那百姓每都去學劍,往往為劍刃所傷,身上多有瘡痕。楚靈王喜好細腰的女子,以其善舞也。此風一倡,那宮中婦人,或減食以求腰細而多至於餓死。』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今京師中也有俗語說道:『京城之好尚,乃四方所觀法。若城中喜用高髻,則四方之髻必至於一尺,比城中又高矣;城中喜畫闊眉,則四方之眉必至於半額,比城中又闊矣;城中喜著大袖的衣服,則四方之袖必至於用全匹絲帛為之,比城中又大矣。』這樣言語雖似戲謔,其實上行下效,理勢必然,切於事理,非虛談也。今誠能常持儉樸,無變初心,則德政可成,而美業可終矣。」太后聞其言,深加聽納,故終太后之世二十餘年,儉樸如一日。諸舅兢兢,不敢少逾法度,朝廷政化大有裨益,而外家恩寵亦得保全。若馬廖者,可謂識明而慮遠者矣。

原文 四年,校書郎楊終建言:「宣帝博征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後世則。」帝從之。詔太常:「博士、郎官及諸儒會白虎觀,議五經同異。」帝親稱制臨決,作《白虎議奏》,名儒丁鴻、樓望、成封、桓郁、班固、賈逵及廣平王羨皆與焉。

直解 石渠閣,是藏秘書的去處,在未央宮北。白虎觀,是白虎門的樓觀,在北宮。章帝建初四年,校書郎楊終建議說道:「先朝孝宣皇帝曾廣招眾儒生每,就石渠閣上講論五經同異,親賜裁定,使諸說有所統一,學者知所遵守,其後稍稍以衰亂廢業。中興以來,天下治平無事,學者趁此時,正好從容講求,以成就學業。而淺陋之徒各主其師說,章分句析,穿鑿附會,以破壞大體。異說紛紛,都失了聖經的本意,學者不知所從。今宜如宣帝石渠故事,會集諸儒,與之論定,垂示永久,以為後世法則。」章帝依楊終所奏,就命太常官,率所屬五經博士及各署郎官與眾儒生每,會集在北宮白虎觀裡面,講論五經中註釋同異,將那諸家所說的參酌其是非。章帝親自覽諸家之說,傳旨裁決務求至當,以歸於一,使天下學者依此誦習,而不惑於異說。於是作《白虎議奏》凡四十篇,引經斷義,即今所傳《白虎通》是也。當時名儒如侍中丁鴻、太常樓望、少府成封、屯騎校尉桓郁、玄武司馬班固、衛士令賈逵,與明帝第三子廣平王劉羨,都在其中。自是五經訓詁賴以僅存。其後宋儒得有所據,以為註釋而發明大義,羽翼聖真,亦漢世諸君之力也。大抵人君親儒臣,講經義,為益甚多。記誦博,則聞見廣;思索勤,則智識開。專心致志,則內無放逸;體驗擴充,則外有資助。審學術之邪正,可以辨人才;察事理之當否,可以決政務。以勝嗜欲,則養壽命之源;以希聖賢,則垂明哲之譽。其視聲色玩好、射獵逸游之娛,無益而有損者,萬不侔矣。故曰:「明君以務學為急,治天下者,豈可以為粉飾太平之具,而不加之意哉?」

原文 八年,中郎將竇憲恃宮掖之勢,以賤直請奪沁水公主園田。發覺,帝大怒,召憲切責曰:「深思前過奪主田園時,何用愈趙高指鹿為馬乎!久念使人驚怖。國家棄憲,如孤雛腐鼠耳!」憲大懼,皇后為毀服深謝,良久乃得解。

直解 章帝八年,有中郎將竇憲,是竇皇后的親兄。那時章帝寵厚外戚,把竇憲兄弟都擢居貴近之職,親幸無比。因此竇憲就倚恃皇后的聲勢,把賤價強買沁水公主的莊田。公主畏其勢,不敢與他論價,章帝也被他瞞了,只說是兩平交易,到後來這事發覺,才知他倚勢強買。章帝大怒,召竇憲入宮,切責他說道:「昔趙高欺秦二世皇帝,當面指鹿為馬,蔽主行私,而秦以之亡。如今你自家想前日欺謾著朝廷,強奪公主家莊田,比趙高指鹿為馬之事相去幾何?仔細思量起來,使人十分驚怕。想你所恃的,不過說你是皇親外戚,不好行法耳。不知王法無親,若將我祖宗的法度行起來,便棄捨了你一個竇憲,也只當孤雛腐鼠一般,何足介意!」竇憲聞帝之言,始大惶懼。皇后乃脫了冠服,替他再三謝罪,許久才得解釋,姑饒了他。觀章帝此一事,可謂能裁抑貴戚矣。然竟不能加罪而寵任之如故,則為竇憲者將何所復憚乎?故其後竇氏專恣愈甚,勢傾天下,幾致大禍,實章帝之姑息,有以養其亂也。古人論君德,以剛為尚。若章帝者,豈非短於剛德之為累哉!

原文 二年,詔曰:「夫俗吏矯飾外貌,似是而非,朕甚厭之,甚苦之。安靜之吏,悃愊無華,日計不足,月計有餘。如襄城令劉方,吏民同聲謂之不煩,雖未有他異,斯亦殆近之矣!夫以苛為察,以刻為明,以輕為德,以重為威,四者或興,則下有怨心。吾詔書數下,冠蓋接道,而吏不加治,民或失職,其咎安在?勉思舊令,稱朕意焉!」

直解 章帝留心吏治,於元和二年,下詔書說道:「夫國家設立官長,本以為民,故為官的,必能愛養斯民,方為實政。如今世俗做官的,不務本等職業,只去粉飾那虛文外貌之間,要取名譽,雖若可喜,而其實無益於民,這等的官我甚厭之,甚苦之。若那安靜之吏,只是誠心愛民,樸樸實實的做去,不事矯飾,外面全無才華可觀,眼前雖不見他有赫赫的功績,到久後與百姓相安,卻受他的利益處甚多。課其治效,以日計之,雖若不足,以月計之,實為有餘。這等的才是好官。如襄城縣令劉方,吏民每與他相安,眾口一詞,都說他刑清事簡,安靜不煩。看他行政,雖未有別樣卓異,然擬諸悃愊無華之吏,亦庶幾近之矣,此我之所甚喜者也。夫俗吏之弊有四:以行事苛細,顯他精察;以問事深刻,顯他聰明;以輕出人罪,市他恩德;以重入人罪,逞他威嚴。若只這等做將去,那下民必被其害,而有愁怨之心。為民父母者,豈宜如此?我詔書累下,惓惓以四事為戒。繼詔的使者,冠蓋相接於路,曉諭不為不勤矣。而為吏者,不見加修其政治,百姓每或至不遂其生理,其過安在?無乃視詔令為虛文,而不肯奉行之故歟?自今其勉思向來的詔令,加意奉行,以稱我愛民望治之意焉。」夫俗吏傷化,而能要顯名;良吏便民,而類鮮近效。今章帝乃厭苦矯飾之為,而崇尚悃愊之政。如劉方無他異能,特以不煩之故,至蒙褒獎,可謂深知民生之休戚,灼見吏治之是非者矣。百世之下,讀其詔令,猶可想見溫厚惻怛之意,雖古之仁君,何以過哉!

原文 博士魯國曹褒上疏,以為宜定文制,著成漢禮。太常巢堪以為一世大典,非褒所定,不可許。帝知諸儒拘攣,難與圖始,朝廷禮憲,宜以時立,乃拜褒侍中。玄武司馬班固以為宜廣集諸儒,共議得失。帝曰:「諺言:『作捨道旁,三年不成。』會禮之家,名為聚訟,互生疑異,筆不得下。昔堯作《大章》,一夔足矣。」

直解 《大章》,是帝堯所作之樂名。夔,是後夔,堯時典樂之官。東漢自光武中興,崇尚經術,然天下初定,日不暇給,明帝雖曾臨幸辟雍,講學行禮,而儀文制度尚多缺略,未經裁定。到章帝時,博士中有個魯國人曹褒,上疏奏說:「宜及時裁定文制,以著成漢家一代的典禮。」當時太常官巢堪奏說:「制禮作樂,乃是一朝的大典,量曹褒一人之見,如何便定得?不可聽從。」章帝曉得那眾儒生每拘泥故常,無通達之見。起初創立時,難與他謀議,而朝廷上禮文憲典,委宜及時建立,不可因循,就拜曹褒為侍中之官,使他日直禁中,講求禮制。那時玄武門司馬班固也奏說:「這事體重大,還該遍征諸儒,會集一處共議得失,方可裁定。」章帝說:「今俗語有云:『若人家蓋造房屋,在大路邊,使往來的人各出意見,議論可否,紛紜不決,就造三年也成不得。』如今聚會著講禮的,人自為說,家自為論,往往相爭不定,就如告狀對理的一般,這叫做聚訟。此以為是,彼以為非;此以為非,彼以為是。互生疑異,可否相持,徒使執筆主議的停閣而不得下,此與道旁作捨的何異?古時帝堯作《大章》之樂,止用一個後夔已自彀了,何必多人?」章帝此言,蓋亦有見天下的事功,所以不得成就者,其失只在議論太多。如舜之好問好察,何嘗不謀之於人?至於執兩端而取中,則出於一心之獨斷,初未嘗徒徇人言也。後世人臣,既無揆事之定見,又無任事之實心。每朝廷有大議,淺陋者,掇拾以塞其責;剛愎者,忿戾以執其偏;趨時者,承望而不盡其情;泥古者,迂闊而不適於用。或甲可乙否,而不肯相下;或前非後是,而不能堅持。諸說混殽,徒亂觀聽,以致朝廷的事,或方行而遽止,或已罷而復行,一切紛紛,有損無益。故申公謂:「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議論多而成功少,此宋之所以亡也,圖治者尚鑒茲哉!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