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又請專做細活兒的木匠,打了滿堂的傢俱,像什麼太師椅、八仙桌、圍屏、條案、供桌、炕桌,插銷掛榫嚴絲合縫,雕刻著多子多福、延年益壽的圖案,也把留在萊陽老家的妻兒老小接過來了。
地裡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強,一大家子人足吃足喝,在雙岔河塔頭溝立足生根,安居樂業。
此時的祁光興已經六十多了,老爺子仍是閒不住,要是不讓他下地幹活兒,連飯也吃不下去。
到了年根兒底下,祁老爺子高興,吩咐下去,從臘月十五開始「換飯」。
別看祁家發了家,平日裡仍是勤儉為本,總是小米干飯、大鍋熬菜,加上一小碟艮啾啾的苤藍疙瘩或者蘿蔔條,三節兩供才見得著油星子。
過年換飯也捨不得吃太好的,黏豆餑餑、年糕,就著拿肉炒的鹹菜,白菜葉蘿蔔片蘸大醬,小米摻粳米熬成二米粥。
年三十白天殺雞宰豬包餃子,得先給祖宗上供。
闖關東的人家最講究供家譜,以示認祖歸宗。
家譜供在堂屋,前面擺設供桌,上列香爐、香筒、燭台,點上燙金的大對蠟燭,香爐裡頭裝滿高粱,插上三炷香,外貼紅紙,寫上「滿斗焚香」四個字。
供桌上還要擺錢匣子,不能是空的,必須裝著錢。
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年夜飯之前,先在家譜前擺上酒盅,倒滿酒,再擺三個大碗,每個碗裡盛四個煮熟的餃子。
祁老爺子帶著一大家子孫男娣女,跪下給祖宗磕頭,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添丁進口、延續香煙。
要說老祁家過得比較富足了,可得分跟誰比,跟他們家一河之隔,塔頭溝另一頭有個老關家,那比老祁家闊多了。
皆因老祁家種的是糧食,老關家種的是黃煙。
雙岔河塔頭溝山間谷底一大片平原,田連阡陌,全是老關家的產業。
這戶人家根基極深,已經發跡了兩百多年,趁著一個大院套子,主家一家子、長工佃戶、丫鬟老媽子、僕役炮手,兩百多口人全住在裡邊。
為防土匪砸窯,土夯實打的院牆像城牆一樣又高又厚,四角高築炮台,晝夜有人值守,大院內瓦屋成片,倉中積糧如山。
能置下這份家業,全憑販植蛟河煙。
關外人講究「十七八的姑娘叼煙袋」,男男女女離不開旱煙葉子,家家戶戶炕頭上放著煙笸籮,來了客人不急著沏茶倒水,先把煙笸籮遞過去,盤腿往炕上一坐,一邊抽煙一邊嘮嗑,要多熨帖有多熨帖。
深山老林裡淘金、放排、挖參、打獵的更離不開煙袋鍋子。
山裡的花腳蚊子最多,抽煙可以驅趕蟲蟻,在綁腿布帶子上抹點兒煙袋油子,還能防備蛇咬。
再毒的蛇,一挨煙袋鍋兒準得翻白眼兒,抽筋打滾放挺兒。
煙灰又有止血的效用,江湖郎中醫治刀砍斧剁,通常就是抓把煙灰按上去。
以往關外的旗主給朝廷進貢,其中一項就是上等蛟河黃煙。
塔頭溝一帶土地肥沃、雨量充沛,老關家的煙葉子顏色紅黃、油性十足,別號「鐵銼子」,抽起來不苦不嗆、不辣不沖,獨具「琥珀香」,又解饞又解乏,縱使下雨陰天,煙葉子也不反潮。
送入京城的上品黃煙,有一多半出自老關家。
別的大戶人家堂屋中擺設膽瓶、座鐘、帽鏡,老關家卻在堂屋條案上擺一個大煙袋,碗口粗細的煙袋桿,銅盆一樣大的煙鍋子,每逢初一、十五,裝滿煙葉子點上,以求神靈保佑,年年歲歲種出好煙。
關外的莊稼人常在自家田間或者房前屋後種一小塊地的黃煙,長成之後掰下來曬乾了,留著自己抽,這個活兒誰都能幹。
老祁家的年輕後輩羨慕關家,瞅著人家掙錢眼熱,不過他們也明白,老祁家是靠種莊稼攢下的家底,想當年初到關外,窮得光巴出溜,過得何等艱難,老爺子也沒去幹別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怎肯輕易改了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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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一代人跟一代人的想法不一樣,種黃煙遠比種莊稼賺錢,種莊稼耕大田太苦了,費勁拔力成天跟莊稼地玩兒命,臉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哪輩子發得了財?這天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祁光興的二兒子?祁家老二,趁祁老爺子心情不錯,賠個笑臉說道:「爹,有個事想跟您商量商量,您看看人老關家,一年只種一季黃煙,掙下這麼大一份家業,我尋思著……咱家是不是也改種黃煙,咱這塔頭溝的地肥得冒油,插根枴杖都能發芽兒,何愁長不出好煙葉子?」
祁老爺子聽二兒子說到一半,臉色可就變了,等二兒子把話說完,老爺子把手裡的飯碗往桌上狠狠一蹲,震得杯盤碗筷叮匡亂響,二目一瞪站起身來,薅著二兒子的脖領子,拎小雞子一樣拖到堂屋,抬腳將他踹翻在地,摔個大仰巴頦子。
祁老爺子破口大罵:「你個忤逆敗家玩意兒!碗裡的還沒吃完,就惦記著鍋裡的,你哪是我兒子?你是我們老祁家的冤家對頭!」罵完讓他在家譜前跪下,當著列祖列宗的面,辟裡撲稜一通狠削。
祁家老二一邊躲一邊「哎喲、哎喲」叫喚。
老爺子削完仍不解氣,又把一家老小全叫來,大聲訓斥:「咱們老祁家祖祖輩輩是莊稼把式,誰扔下這個,誰對不起祖宗!你看著人家那邊好,這山望著那山高,那能行嗎?金買賣,銀買賣,不如二畝土坷垃塊兒,眼望高山易,腳踏實地難,如今咱家有房子有地,吃穿不愁,還不知足嗎?咱們不懂黃煙,也不會種黃煙,從今往後,哪個再提改種黃煙,那就是大逆不道,別怪我把他趕出家門!」一家老小在邊上聽著,沒一個敢吱聲的。
老爺子真生氣了,讓祁家老二給祖宗家譜跪了整整一夜,從此之後,再沒人敢吵吵種黃煙了。
不過祁家老二的心思可沒變,只盼有朝一日跟老關家一樣,地裡種著黃煙,身上穿著綢緞,碗裡有香有辣。
待到祁老爺子壽終正寢,祁家老大成了當家主事之人。
老大天生的老實本分,不多說不少道,三腳踹不出一個悶屁,整天耷拉著眼皮,只會下地幹活兒,遇上事拿不了主意。
如此一來,輪到老二說話算數了。
這年開春之前,祁家老二把家裡的男人召集到一塊兒,說咱們種糧食是土裡刨食,人家種黃煙那是土裡刨金子,同樣靠地吃飯,怎麼他們能種,到咱這兒就不能種了?老祁家這些人大多動了心思,覺得老二言之有理,因此沒有一個橫扒拉豎擋的,等到一化凍,便改種黃煙。
常言道「好種出好苗,好葫蘆開好瓢」,蛟河黃煙的煙籽比芝麻粒還小,滾圓滾圓的,看著就那麼招人稀罕。
一家人耪地播種,穿著牛皮靰鞡,拄著棍子,把壟台上踩實夯平,踩得越實軸兒,煙苗出得越齊整。
點煙籽時拿個小葫蘆,敲一下漏幾個籽,再澆水施肥,蓋上細土,覆上一層細稻草。
幾個月之後,老祁家地裡的煙葉子長得又大又好,祁家老二天天蹲在地頭兒上,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心裡比吃了二兩蜂蜜還甜。
到得黃煙豐收之時,一家人跟長短工一塊兒下地,一人一把半月形煙刀子,一挑一順,把煙葉片連著一小段煙梗割下來,用牲口馱回去晾在煙架子上,曬乾打成捆,那真是「青筋暴綹虎皮色,錦皮細紋花豹點」,內行人一上眼,便知是地地道道的蛟河煙。
這下妥了,賣給收煙的老客,掙了不少錢。
老祁家上上下下高興壞了,覺得這一步沒走錯。
轉年開春,老祁家又忙活上了,卻不知出了什麼岔子,地裡的煙草長得稀稀拉拉,其中一多半長了紅斑,葉子上斑斑點點,瞅著讓人心疼,雜草倒是長了不少,收成不足去年的一成,祁家老二心裡直犯毛愣。
再轉過年來,祁家老二又把一家人召集起來,對大夥兒說:「咱家老爺子在世時說過,種地不上糞,等於瞎胡混,糞堆發不好,地上光長草,我尋思,去年咱家的黃煙收成不好,準是肥不夠,再一個缺水。
《天坑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