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老韃子瞧出血蘑菇的心思,低聲對他說:「再咋說你也是老關家的人,咱又是耍清錢的綹子,可不興濫殺無辜。
」血蘑菇點頭道:「我聽老叔的。

關家大院錢多糧廣,雇了許多看家護院的炮手、棒子手,況且牆高壕深,上百土匪也未必近得了前,老韃子卻有辦法。
正趕上收頭茬兒煙的季節,從四面八方來關家大院收煙的客商絡繹不絕。
他自己扮成收黃煙的商人,頭頂瓜皮小帽,一身青布褲褂,腰裡別著短桿煙袋,上面吊著個煙荷包;血蘑菇和白龍扮成兩個夥計,也規規矩矩、像模像樣的。
他們趕著大車上門收煙葉子,身上又沒帶刀槍,瞞過盤查的炮手不在話下。
秋天正是下煙的時候,關外交通不便,儘管老關家的黃煙名聲在外不愁賣,但對上門收黃煙的客商一概恭恭敬敬,不曾有半分怠慢,皆因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做生意以誠信為本,遠來的即是客,買賣不成仁義在,沒這點過人之處,也不可能置下這麼大一份家業。
主事大管家關長鎖在老關家幹了一輩子,如今頭髮花白,腿腳也不那麼利索了,腦子可還是那麼好使,一瞧老韃子的穿著打扮,就是個跑生意做買賣的,再聽老韃子說起黃煙的品種,像什麼黃金葉、小葉黃、大青筋、蛤蟆頭,如數家珍一般,銷路、價碼更是門兒清,不過這個人的臉兒生,往年沒來過,便多問了幾句。
老韃子說打十年前就在塔頭溝一帶收黃煙,老關家的煙名氣太響,那時候本小利薄,不敢來收,最近兩三年賺了點兒錢,人往高處走,今年這才認定了關家大院。
老韃子一邊挑黃煙,一邊指點血蘑菇和白龍,說的全是內行話:「這關東煙好不好,一是看煙葉薄厚,二是聞味兒夠不夠香,還得裝煙鍋子裡吸一口,把煙悶在肚子裡,再從鼻子裡返出來,如果這個時候出來的煙仍是熏心醉鼻,那就是一等一的好煙葉子……哎喲大管家,整個關東山也沒有比您更懂煙的,您看我這是班門弄斧,關公面前耍大刀,聖人門口賣字畫,這叫什麼事兒啊!讓您見笑了。

大管家倒不在意,幹了一輩子黃煙的買賣,這套生意經可聽不膩,怎麼瞅怎麼覺得眼前之人就是個收煙的老掌櫃,更無半點兒疑惑,把老韃子爺兒仨帶到西跨院,上等黃煙都在那邊。
幾個人往裡一走,只見院子裡、屋簷下,全是搭起來的煙架子,一繩一繩的煙葉晾在架子上,白天太陽暴曬,晚上露水浸潤,就像抹了金漆、抹了香油一般。
倉房裡一捆捆黃煙用草簾子包好了,紮成兩三百斤一個大煙包,狗咬紋式的交錯擺放,摞得跟小山相仿。
血蘑菇看得心頭起火,暗暗思酌:「就憑這家底兒,十根金條都不想掏?害得我當了這麼多年土匪,生在你們老關家我可是倒了大霉了!」老韃子見風使舵,能說會道,跟管家聊得火熱,口頭定下四百斤黃煙,瞅見日頭已經往西沉了,便悄悄給管家塞了幾塊銀圓,賠笑說道:「您看光顧著說話,天色可不早了,道路偏遠,這當口出去恐怕無處投店,趕上眼下這兵荒馬亂的,萬一遇上鬍子,我們爺兒仨可對付不了,還得勞您多費心,留我們在關家大院借個宿。
」大管家收了好處,就安排他們仨在牲口棚中對付一宿。
白龍把大車趕進院子,卸了車轅,餵上牲口。
爺兒仨在牲口棚裡吃了幾口隨身帶的乾糧。
老韃子叮囑血蘑菇,那個老祖宗供了保家的紙狼狐,你縱有黑蟒鞭在手,也須多加小心。
血蘑菇摸了摸腰裡的鞭子,使勁兒點了點頭。
待到夜半更深,從馬糞兜子裡取出短刀短槍,摸黑從牲口棚中出來,抓住一個倒髒水的老媽子,摀住嘴拽到無人之處,刀尖頂著嗓子眼兒,問清了老祖宗住在哪屋,出哪門進哪門怎麼走、什麼地方有炮手、什麼地方有狗、打更巡夜的在什麼位置,然後捆成五花大綁,堵上嘴扔到牆腳。
三人避過巡夜的棒子手,七拐八繞來到老祖宗住的香堂。
藉著月色細瞧,四扇木門做工考究,下半截雕刻如意雲紋,上半截木稜拼花外面糊著高麗紙,刷著桐油。
扒著門縫往裡看,屋中設一座香案,牆上懸掛一幅古畫,一尺多長,紙張已然泛黃,畫中一物,週身灰毛,牙尖嘴利,一半似狼一半似狐,形如紙折,四周遍佈符咒,香爐裡點了三炷香,屋內煙霧繚繞、陰氣沉沉,兩邊擺設點心饅頭,香案一角放著一盞油燈,地上是個炭火盆。
蒲團上盤腿坐著一位老太太,背對著屋門,甭問這就是關家老祖宗,老得都快成人乾兒了,身穿黑衣黑褲,寬袍大袖,頭上綰著髮髻,口中哼哼唧唧聽不清在念叨什麼。
老韃子和白龍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門口把風。
血蘑菇咬了咬牙,伸手推門,屋門沒插著,吱扭扭一聲輕響,打開了一道縫。
血蘑菇閃身而入,抬手抖開黑蟒鞭,啪的一聲甩將出去,鞭鞘在老祖宗身上纏了一圈。
老祖宗年歲太大了,再加上事出突然,盤坐在蒲團上躲閃不及,被黑蟒鞭死死纏住,驚駭之餘,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血蘑菇另一隻手拔出明晃晃的短刀,上前用刀尖抵住老祖宗的脖頸,厲聲問道:「你認不認得我是誰?」老祖宗定了定神,喘了口氣,藉著油燈的光亮,側歪著身子仔細端詳,哪兒來這麼個愣頭青?雖然從未見過此人,可又覺得格外眼熟,思來想去恍然大悟:「你是大蘭子下的孽種!我咋就整不死你呢?」
血蘑菇怒火填膺,打從記事以來,頭一次見到自己的血肉至親,對方竟然罵自己是孽種,咬牙切齒地問道:「我也是這家的人,三歲就落入土匪窩,咱們再沒見過面,我到底幹過什麼對不起老關家的事?你憑什麼把我當成孽種?」血蘑菇心神激盪,一顆心怦怦狂跳,拿刀的手直哆嗦,接著問道:「你不掏錢贖我也就罷了,為何一門心思置我於死地?還有比你更狠心的嗎?我娘……是不是也讓你逼得投了河?」
老祖宗啐了一口,疾言厲色地罵道:「你個小王八犢子,還敢來問我?要不是你,你娘能投河嗎?」
血蘑菇怒道:「我娘投河時我才三歲,分明是你蛇蠍心腸容不下她,死後還拋棺在荒墳凶穴,你怎麼能這麼歹毒?」他有心一刀捅死這個老祖宗,卻說什麼也下不去手。
常言道「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老祖宗活了這麼大歲數,經得多見得廣,已然看透了血蘑菇不敢殺自己,一張老臉上佈滿了殺機:「不把你這討債的孽障除掉,老關家遲早讓你禍害得家破人亡!」
血蘑菇越聽越怒,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卻沒忘老韃子交代的話,心想:我三歲上山落草為寇,連個名姓也沒有,只得了一個匪號,在別人眼裡我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我卻從沒幹過傷天害理的勾當,一向跟著大當家的替天行道,不曾壞過綠林道上的規矩,不能你說我是妨人的孽障,我就是了,如今我若是殺了你,豈不被你言中了?他心灰意懶,不想多做糾纏,砸香堂的心思也沒了,收了黑蟒鞭抹身就走。
老祖宗暗中思忖,此人這一走無異於猛虎歸林,將來短不了糾纏。
她見血蘑菇心神不寧,暗覺機會來了,口中念動法咒:「五雷請將,金刀斬頭!」霎時間一陣怪風捲地,老祖宗臉色蒼白如紙,畫中的紙狼狐已經入了她的竅,一下立起身來,抓起桌角的油燈,舉過頭頂砸向血蘑菇。
誰料燈油捲著火苗滾落了下來,燎著了自己的袖口,燈油隨即倒灌下來。
老祖宗渾身起火,瞬間燒成了一團,慘叫聲中滿地打滾,引燃了供桌上的帷幔,一時煙騰火熾,烈焰飛空。
血蘑菇心亂如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守在門口的老韃子和白龍發覺屋內火光沖天,急忙踹門闖入,將血蘑菇拽到屋外。
只聽大院中巡夜的急打梆子,高叫「走水」,三個人不及多說,喊一聲「扯呼」,往外就跑。
老關家倉房環列,黃煙堆積如山,到處是過火之物,大院裡挖了八道土溝防火,牆根兒底下、犄角旮旯都有存水的大瓦缸,然而此時月黑風高,風助火威、火趁風勢,從屋頂上過火,一燒就是一大片,這邊還沒來得及撲救,那邊已經著了起來。
火頭越燒越大,火勢蔓延迅速,熊熊烈火照紅了半邊天。
整個關家大院一片大亂,上下人等爭相逃命。
爺兒仨混在當中一路狂奔,跑到牆角下解開老媽子的綁縛,冒煙突火衝出關家大院。
三個人也顧不上大車牲口了,一口氣蹽出三五里,回頭再看,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關家窯已成一片火海。
經此一事,老關家一蹶不振,後來又遭亂軍洗劫,人幾乎死絕了。
血蘑菇也認命了,從此死心塌地在山上當他的土匪,這才引出「調兵掛帥,擺陣封神」一連串奇事!
《天坑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