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小青默默地站在簷下,舉著傘,雨水打在傘上發出悉索的聲音,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眼看著扶靈隊伍從面前緩緩走過,小青扭過了頭,眼神濕漉漉的。
白素坐在「隨園」的溫泉之內,霧氣氤氳,籠罩了她曼妙動人的身子。
她仰著頭,任那淅瀝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長生,便如此重要麼?為了青春永駐,幾十年的姐妹可以反目,幾十年的兄弟可以成仇。相愛的人,也可以背棄海誓山盟。」白素閉上了眼睛,潔白如玉的頰上凝著水滴,被風一吹,緩緩滑落。
她不禁矮了矮身子,讓那圓滑的香肩也浸入溫泉水中,彷彿不勝人間的寒意。
……
一間酒樓,楊瀚臨窗而坐,細雨綿綿,偶爾隨風而入,打濕了他按在窗欄上的手背。
一張油紙傘,冉冉地登上樓來,楊瀚看到了一襲青裙。
伊人一手撐傘,一手提著裙袂,到了樓上,才把傘交給迎上來的小二。
她的目光只一轉,就看到了臨窗而坐的楊瀚,於是便向小二擺了擺手,向楊瀚走過來。
「我辭職了!」楊瀚看著小青,笑了一下。
「我想喝酒!」小青在楊瀚對面坐下,輕輕地說了一句。
楊瀚沒有說什麼,只是拿過一個酒盞,為她斟滿。
小青一飲而盡。
楊瀚善解人意地再度為她斟滿,小青又是一飲而盡。
如是者三,小青的眼圈兒突然紅了。
楊瀚靜靜地看著她,輕輕歎了口氣,起身走過去,把收攏了靠牆放著的軟屏拉開來,成了一個半圓,將他和小青圈在當中。
軟屏與窗子形成了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楊瀚走過去,輕輕把手按在她的肩上,柔聲道:「人,終有一死。你,節哀。」
「我也是人!」小青揚起含淚的眸子,睇著楊瀚,楊瀚一時無言。不錯,人終有一死這句話,也許放在小青身上,是不合適的。
小青眼中的淚突然如泉水一般漾出來,她不想讓楊瀚看清她哭泣的樣子,於是失態地抱住了他的腰,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壓抑著哭聲,抽泣的感覺卻從楊瀚的懷中一直傳到他的心裡……
……
隨園後宅臨牆的牆上,破開了一個大洞,許宣正和工頭兒指手劃腳的,冒著細雨規劃著藥鋪的樣子。有了希望與奔頭的人,便是秋意濃濃的雨,也掃不去他滿面的紅光。
哀樂聲聲,錢家的扶靈隊伍走過來了,許宣回頭看見,不禁停住了手,旁邊的工頭兒撐著傘,一手指著那破開的牆頭,還在解說著什麼,他卻已經聽不見了。
當扶靈隊伍從他面前走過去的時候,許宣輕輕歎息了一聲,深深地欠身下去,雙手拱起,直到那棺槨漸漸遠去,入目只有雜亂的一雙雙腳步……
錢府門口的燈籠被收了下來,兩串白色的燈籠緩緩升起,中門大開,所有僕役家丁俱都披麻帶孝,肅立兩旁,從門前的照影壁前,一直排進深深庭院之中……
酒樓上,斜雨穿窗。
楊瀚和小青靠窗對坐著,小青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兩頰酡紅。
桌上的幾碟小菜,她一箸未動,反而嫌它們礙事,都推到了一邊兒去。
她不勝酒力地趴在桌上,下巴墊在手背上,睇著對面的楊瀚,憨態可掬:「你……真沒打過我這種不死妖怪的主意?」
「蜉蝣朝生暮死,於我們人類而言,它只活了一日,於它而言,卻是一生。你的時間,與我不一樣,僅此而已,在我眼裡,你不過就是一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裝什麼老氣橫秋?」
楊瀚撇撇嘴,不屑一顧。
小青眼珠轉了轉,不甚相信的樣子,大著舌頭道:「你……你不要顧左右而言它,你,真沒打過我的壞主意?」
楊瀚正色道:「沒有!我若能開開心心過上一生就很滿足了,從未有過長生的念頭。更重要的是……我從未有過傷害你的想法,從來沒有。」
「我不信,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不可信。」
「不是麼?當日我已發現有異,可荷花蕩中發現了你,我並未阻止你離開。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根本不想露面,只想……悄悄地看著你。」
小青一下子坐了起來,瞪圓了大眼睛看著楊瀚:「悄悄看著我?你看什麼?」
楊瀚想了想,道:「一個還在吃奶的小娃娃,他還什麼都不會做,不會說話,也不會跟人交流。他就是躺在那兒,一會兒皺個眉,一會兒呶個嘴兒,吐個泡泡,甚至放一個屁,他的爹娘都能趴在那兒看上老半天,開心的不得了,絲毫也不覺得煩,那種感覺,你理不理解?」
小青沒好氣地翻了他一眼,道:「難道你是我爹?」
楊瀚失笑:「我只是打個比方。」
「比方……」
小青的眼神兒迷離了一下,忽然又抽泣起來:「你知不知道,其實,我……我早把小錢當成了我的親人?」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的。你不明白,我這樣長生,是何等的寂寞。你不明白,我以前……一直把小錢當成我的弟弟,後來……把他當成我的兄長,再後來……如父如祖,你不明白……」
小青說著,淚流滿面,伸手再去拿酒杯,卻被楊瀚一把按住了。
小青也不搶奪,只是把頭埋進自己臂彎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一次,她終於哭出聲來,而楊瀚卻一下子鬆了口氣,只是望著她哭,眸中滿是憐惜。
窗外,雨突然變大了。
雨水在窗前,彷彿垂落而下的一掛簾子。
黑衣人影背身而立,靜靜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雨,打在那綠油油的芭蕉葉上。
《南宋異聞錄》